今天天气特别晴明,当我还没起床的时候,已看见金黄色的太阳,照在东边的墙上,窗前的藤花,一穗一穗的都开了,颜色是浅紫——这是我生平最喜欢的颜色,所以每年藤花开时,我是有工夫就向它饱看,直到香消色褪,它是软疲得抬不起头来,我也不忍再去看它,只是每日从外面回来时,经过藤萝架,偶尔踏着那飘零花瓣时,总要为它不幸的命运叹气。
但是这时候却是藤花的黄金时代,叶子有的是深碧如翡翠,有的淡绿如美玉,花穗倒悬着,如美人身上的绣香囊,娇丽可爱。那浓郁的香气,更是使人迷醉,我从床上下来,便推开纱窗,怔怔的望着藤花,我醉于它的丽色,我醉于它的温香,这时我如高贵的王子,我感到幸福了。
现在我还是努力的扎挣,我还能咽着泪拒绝他纯洁的爱,所以近来他虽在说话时,或信中有所表示,我只是背人滴够了泪而后掩饰着——正像我真一无所知的样子。
我数着自己匀齐的步伐,不知不觉已来到红色牌楼的石桥上了。远远已看见剑尘站在漪澜堂旁边的山坡边等我,那半山腰的木芍药开得灿烂如锦,我们就在半山的藤椅上坐下谈话。剑尘报告他这几天的工作,又报告我关于时局的几种消息,我只默默的听着,后来他又谈到那夜在月下荡舟的情景,心里又起了莫名所以的怅惘,后来他又再三问我的病状,我告诉他已经好了,他似乎不相信只注视着我的脸道:“纫菁!你又在骗我了,看你的两个眼窝,是那样陷入而且又围着一圈灰色……唉!叫我也没办法!我几次劝你看开些,我也知道这是白说……我深知道你的烦愁,绝对不是几句话所能劝慰得来的,……我自己的能力又薄弱,……但是纫菁!……”他说到这句上便顿住了,眼圈红了红,我更觉得难过,眼泪禁不住滚了下来。
我坐车到北海去,经过金鳌玉佩的时候,已看北海的绿漪清波,远远的白塔,和景山都罩于紫气朝雾中,我进了北海的大门,就沿着北边那条山路前进,一群白羽如雪的鸭,正浮在水面,真是“白毛分绿水,红掌荡青波”,我不觉看呆了。后来布谷鸟在树上,“快快布谷,快快布谷”的叫着,才把我唤回人间,我提起青油小伞,向前走去,看见园里的一草一木,都娇媚的披上新装,在含笑欢迎我呢!
我们黄昏时才由北海回来,到家后心神一直不安,我写了一封信给剑尘道:
在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是咽着眼泪坐在车上,我近来觉得剑尘待我太好了。这一方面固然使我得到安慰,但是另一方面呢?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是明白的,……唉!他要是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人生幸福,那么我更是对不起他,我是不幸的人,我所能给人的,只有缺陷悲哀……唉!天呵!你太播弄我了!
可怜我宛转的心谁又明白!人们只觉得我是受过大阵仗的,一定能如老僧般一无所动,但是事实又那里如此简单!我近来为了这可怕的前途,不知又绞了多少血泪,戳了几处心伤,——明明知道蚕子作茧,终是自缚,而明知故犯,甘作愚钝。唉!可怜!
可怜剑尘他是英秀挺拔的青年,但是我怀惧,我恐慌,我是怯弱无用的人,总有一天,我自己把持不住,不定什么时候,我将让他看到我赤裸裸的心——那是一颗可怕的足以诱惑他的心,然而天知道,这不是我故意造成的罪孽,只是我抗不过运命的狡狯,我们彼此都是命运的俘虏。
剑尘:你想吧!一只孤零的疲雁,忽然在这冰天雪地的古城中,停在枝枯叶落的梧桐树上,四境是辽廓得找不到边际,没有人烟,没有村落,你想这孤雁将如何的忍受这凄凉!
但是剑尘:你要知道,如果它是永远永远被造物所弃,让它孤栖的僵死在这广漠的荒郊,也倒有了结果;然而就是这一点希望它都得不到!结果它被一个旅人,捉下来放在檀木雕成的鸟笼里了。那是旅人的善意,它本当感激,从此忠忠实实的作个依人小鸟,不也就完了吗?无奈它天生成的不羁之性,况且心创难平,因之它几次想悄悄的逃避,到底又放不下待它忠诚的旅人,而且前途也太孤凄了。唉!从此它将彷徨歧路,它将自己焚毁自己。
剑尘!这只孤雁真值得可怜呢!唉!聪明的剑弟!我不敢再在你面前装英雄了,我实在是一个平庸的人,我有人所应有的情感,我一样的易被人所感动,不过我们遇见太晚了,只这一点便足铸成我们终身的大憾!我们将永远辗转于这大憾之下,直到我们的末日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