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达号虽没有明文规定的号规,但三年来,已经有此习惯:经理的伙食,是特别开在堂屋后面倒座厅内,除大厨房的例菜外,还有三位经理各做私房菜的小厨房。当陈登云犹在号上时,他小厨房的厨子就是“归兮山庄”的老邓。老金的厨子顶行了,还会做西菜,同时又是他私人的听差,是不能和他分开的,老金在哪里,这个叫胥银山的中年人便跟在哪里,就坐飞机出国,也是两张护照。
独马为富因为不大讲究吃,只要每顿有一样炒滑肉就行。他的理由,是把口味吃得太高了,出门不方便,这也由于他的路线,是指定在交通不大方便的内地的原故。但是,从去年七月和丁素英正式结婚后,不久,为了面子起见,才听从丁素英的怂恿,雇了一个会做菜的女仆,于是在经理饭食桌上,丁素英也才每顿都要举着象牙筷子劝菜说:“请一点!这是我们小厨房的菜!”虽然小马不怎么能够欣赏,但老金、爱娜和每天都有的客人们却很是称赞她的菜好:“戚嫂虽会做,可也得亏丁丁会提调!”丁素英越高兴,菜也越好,到八达号来赶这顿时间与众不同的午饭或消夜的客人也越多。
但今天却是例外,一张大圆桌上,只有五个人。杨世兴照例把那甲戌年的允丰正陈年仿绍烫上一壶来时,丁素英说,人太少了,吃得不起劲,叫把汪会计请来凑数。汪胡子拳高量雅,人又有趣,同任何人都说得拢。可是这会儿汪胡子也同小马、卫作善一道作客去了。
这也是常有的事。丁素英遂自己把壶,先给一个来得不很常的嵇科长伸过去。
嵇科长是省政府的科长。从大学毕业到现在,不过才四年光景。在任何一个大学毕业生眼里看来,他的际遇算顶好了,既未经过什么普考高考,而只是凭着老太爷的面子,仅仅受了几个月的特训,便由陪都一个极有权势的贵人一函一电的推荐,先在一个非正式的机关中当了两任专员,最近半年,遂转任到现职。然而他犹满肚皮牢骚,认为自己还走了冤枉路,不如他某一个同学,刚毕业,就弄了个部派英美考察,看了两年战时西洋景回来,立刻便是简任秘书;听说最近上了几回条呈,颇得当事长官的青睐,说不定转瞬间就是司长。爬到司长地步,再出洋蹓跶一趟,前途更无限量。算来,同一出身,同一年程,别人可能到次长,到部长,或什么特任的主任委员,而自己尚未必弄到简任,世间不平,孰能过此!于是,牢骚牢骚,一百个牢骚!
满肚皮牢骚无从发泄,才离开求名正途,而寄情于发财的打算,和老金小马等因而才成了同心之交。他社交才能极优:会说英语,会打网球,会游泳,会跳舞,会拉“梵阿玲”梵阿玲,英文violin的译音,即小提琴。——原编者注,也会拉京二胡,会唱外国歌,也会唱青衣学梅兰芳,会斗剑,会打太极拳,新近还学会了开汽车。只是中国字写得太不像样,他归罪于自幼就用惯了自来水钢笔,未曾正正经经的用毛笔写过字;也不会画,无论是中国画、西洋画,他自己说性情不大相近,更不会作诗,连白话诗都不会;赌博却又内行,但不会下围棋,也不喜欢打麻将,他说这太静了,没味;吃酒哩,也行。
丁素英的酒壶一伸来,他的酒杯就递了上去,仅仅略为谦逊说:“怎么先给我斟,还有别的客呢?”
也是以社交才能出名的费副官便笑说:“拿今天桌上的客来讲,你确算稀客,也算显客了!”
“显客说不上,稀哩,倒是的。不过,过不在我!……”
第三个接酒的是刘易之,说不出一个有什么专职的人,在这桌上,除女主人外,以他的年纪最小,实际不过二十三岁,而态度的老诚,举止的持重,看来很像三十以上的人,这已与嵇科长相反了。在外表上,嵇科长瘦而颀长,脸与四肢的皮肤黑红粗紧,鼻梁高而曲,眼睛细而长,一双墨黑瞳子显得精神饱满;就只一张极不好看的嘴,小而上下唇又很厚,并且随时微张着,据看相的神童子点明,是他毕生一个颇大的缺陷,虽没有断纹入口,但三十五岁以后,难免无空乏之虞。嵇科长自命为新人物,照例不信星相家言的,就情理论,今年已三十岁,不说父亲作过大官,已经积了很大一笔家当,即就他本身而言,官运虽不亨通,但半年以来的财运,却颇颇可观,纵令从现在起,一文不进,全家人随便挥霍,而五年内也断不会就闹到空乏的地步;何况他兄弟快要高中毕业,再五年不又大学毕业,无论作官挣钱,岂不又是一个大帮手!只是对于自己口的不好看,却是一桩恨事。刘易之独于口,生得最好,不大不小,两唇薄而鲜红,两角微凹,常常带一种可爱的笑容。以此,就连那一条扁得近乎塌的鼻子,和一对鼓得像金鱼眼样的、呆而不甚灵活的眼睛,也显得不甚讨厌。大体上说来,还近乎有点傻气。肌肤白嫩,个儿矮,又相当胖,于是他有了一个绰号,叫“枕头”。
但是,刘易之却是成都一个有名女社交家罗罗的丈夫,也是令嵇科长大为叹气的事!
丁素英举着象牙筷笑道:“嵇科长人贵事忙,差不多十多天了,……啊!我算算,还在金经理他们走前二三天来过!”
陈登云附和着道:“该不又是着太太看管起了,不容易请假罢?”
“小陈就猜拐了,”嵇科长是那么开怀的大笑:“白天是有绝对自由的,……就在夜间,除非说明了要到罗罗家去跳舞,……”
丁素英一面吃菜,一面问刘易之:“你太太好吗?……我倒常说要跟你太太学学跳舞。偏我们先生是个古董,硬不肯,他说,我人太矮了,跳起来不好看。……我想,一定是他有啥子古怪想头,你们看,罗罗就不算高,……只不过高我一丁丁儿,刘先生你说是吗?”
“他同罗罗天天在比的,却没有同你比过,他怎么清楚呢?”
陈登云同费副官哈哈大笑起来。
丁素英看着众人,想了一下,才红起脸叫道:“哈!嵇科长,你狗嘴里不长象牙的,挖苦我老实人!罚你三杯酒!”
酒便这样快快乐乐地倾进主客的肚里。
费副官忽然说到盟军到成都来的越多,吃的住的都是别人各自出钱,各自照料。但是别人离乡别井,不辞冒着万险到我们后方来帮我们打仗,我们多多少少总得费点事给人家一点安慰才好呀!
嵇科长拿手掌把额脑一拍道:“这一晌,就是着这许多麻烦事把人纠缠得一天到晚都不得空!其实,没一件事该我经手,又都不是我职分内的,但是主席叫各厅处会同一般法团来办,我就无端的被派了多少事情。比方说,秋节劳军啦,慰劳衡阳守军啦,……”
刘易之道:“还在慰劳衡阳守军?不是已经打到耒阳了吗?”
“你们吃粮户饭的,晓得啥!”嵇科长翘起厚嘴唇,继续说:“衡阳只管失守了,但是慰劳的事件,并未奉明令结束,派给你的,你仍得要按部就班的办呀!这就叫公事,你懂吗?……这还算简单的哩,顶麻烦的是如何推动征实,这是才办了一两年的新政,专门的机构只管多,但是上上下下的人都作不了主,芝麻大一点事,都得向上头请示;上头的人不说忙不过来,没有好多心思来考虑,就作兴能够考虑了,他们还不是和普通人一样,不懂的硬不懂;其结果,只好交下来,叫我们给想方法。……”
陈登云喝着酒笑说:“我想你学教育的,也未见得内行罢?”
“哈哈!小陈凡事精灵,可惜没进过官场!……说真话,你要是内行,充其量当个技正好了,惟其不内行,才能做大官,干大事!……告诉你个密诀,要做大官,就得万事皆知,一事不晓。……”
“你简直说当个大种糊涂虫,不更明白些吗?”
“不然,你大学没念完,所以论人的知识不够。内行的专家和不内行的大官比较起来,等于一个只见的是树,一个只见的是林。……”
“我不懂你的话,”丁素英老老实实地问:“树不就是林?我们口头常说的树林,树林,岂不是一样的东西?”
陈登云点点头道:“有分别的,我懂。”
刘易之附和道:“我也懂。……你说下去罢!”
“其次,还有个密诀,就是要想做大官,脑子得先练得空空的,越空越好。……”
因为没有人打岔他,遂吃了一筷子菜,接着说:“因为自己没有脑子,才能用别人的脑子,有什么问题,交与科秘去代想,公事上就叫拟具办法候核。其实,核也是科秘的事。……科秘中间,而且的确真有人材,尤其是现在大学出身的,跑过外洋的多了,虽然专门知识比不上技正,但比起老公事来,就渊博得多。只要有一个人提头,大家一讨论,管你中外古今的办法都有了。就替长官拟起演说稿子,也头头是道,没一句外行话,如其收在长官讲演集子里,也无一篇不是好文章。”
费副官不由用筷子把桌边一敲道:“嵇科长的话明快极了!我就常常怀疑,我伺候过的长官那们多,一天天的高升发财,中间好几个还是我们武学堂同学,从前在学堂里,十个里头有八个都叫作瓜儿,学科术科,样样不行,甚至有话都说不清的。可是到社会上一混,不到二十年,就分了高低,以前认为不行的,他妈的倒飞黄腾达起来,一般说来,叫作福至心灵,看他们做的说的,好像都比别人高明。其实,从我们挨近的人看来,还不是同在学堂里一样?以前,我还不大明白这是咋个搞起的,难道真个命中注定吗?我也曾把我几个闹得喧喧赫赫的长官的八字,隐到找人算过,都不算啥子了不起的命,跟我们一伙多年当丘二当跑滩匠本是四川袍哥的语汇,后来普遍化了。跑滩,是流荡各处谋生的意思,以跑滩为职业的,叫作跑滩匠。——原编者注的,还不是差不多,可是别人何以就爬了上去呢?我从前研究来,也不过认为别人运气好罢了,顶多算是浑胆大。……唉!现在听稽科长说来,我才明白了,做文官的,我倒不敢说,定然像这样,做武官的,我真敢说,除了只知有己,不顾利害,浑胆大外,……”
一壶酒很快就斟完了。丁素英大声喊杨世兴再拿来。刘易之先表示够了,费副官也说,还要等着同马经理商量事情,莫喝多了误事。
“甲戌年的允丰正,是少有了,”嵇科长毫不在乎地说:“算来,只是八达号还多。我们难得碰头,丁丁又这么贤惠,总之已打扰了主人,何不再喝一壶呢?”
“你今夜不到罗罗家去赶茶舞会吗?刚才小刘已招呼过了。”
“还早嘛!她是要将就几位密斯特的,总在八点半才开舞。小刘,你可晓得招呼了好多人?”
“我不晓得。内人只吩咐到这里招呼几个人去。”
“你是外人,自然不应该晓得内人的事啊!”嵇科长颇有含意地说了这一句。
陈登云也是有意的要将这句话打断,接着问:“起先把话头说岔了,你自己抱怨事情太多,但是才数了三桩,都算是照例的公事,还有呢?”
“你要听不照例的公事么?有的是!第一桩,就是救济贫病作家。……”
“啊!你也揽着了这件事了吗?”费副官说:“说起这般无聊文氓,真像屎苍蝇样,有缝就钻。我们那里,也钻了来。自然也是我的事。我晓得这伙人惹不得,但也得罪不得,我只是向他们说,对于救济的事,我兄弟表二十分同情。不过,我们拿枪杆的,还不是同你们耍笔杆的一样,政府规定的一点薪饷,吃不饱,饿不死,若非本了各人良心,要尽这一份义务时,我们早请长假,改行了。我们这机关是有名的穷机关,要望我们帮助,我们唯有抱十二万分的歉。却好,那伙人倒也容易打整,你先向他们告穷,他们便也相信了。”
“这是你们那个机关,性质不同啦!我们哩,说起来是责有攸归的,凡是人民的事,都该我们办,笼笼统统地说来,管、卫、教、养,你看范围好大哟!不过,真正人民大众的事,多劳点神是应该的,可是啥子作家,不晓得是哪一类的家伙,也要我们来磨脑经那却未免太例外了!”
陈登云道:“不错,这几天报上正登得热闹。好些文人都在呐喊。我想这不过是那般搞笔头子的人闲得无聊,闹着好玩罢了,怎也会劳烦起你们办公事的来?这新闻却没有听过。”
“你不信吗?我只提说一件,陪都某夫人随便来一封私函,你能像对付小百姓某大娘某太婆样,或是置之不理,或是公公道道给她批一个碍难照准,就完了吗?遵办哩,不成公事,却也不能开这个恶例,说起来,中华民国的政府,牌子上还是人民的,不是哪一个私人可以任意指挥的。不遵办哩,这官话又不好打,而且会得罪人,做官的能得罪一个像那样的大人物吗?你仔细想想看,光是回一封信,要说得方方周到,面面光生,这岂是寻常科秘,光会写案查的人,能做得到吗?……吓!要费点脑经哩!”
丁素英老是在让人吃菜喝酒,并且说:“你们只顾说话,菜也冷了!……啥子作家作家,我也不懂,既是要办救济,想来总是可怜的,我们出点钱也罢了。自从打起国战来,可怜的人真太多,几乎每一个月都在募捐办救济,只要你肯捐,一天里头,几十万都不够!”
刘易之问道:“马嫂嫂你捐过好多?”
“我哪里有钱捐!造孽哟!今天去扯了两件衣料,说佛似的说了几天,我们先生才给了一点钱,还算来算去,生怕给多了,说起来我才可怜哩!……”
“好,不说了!”陈登云开着玩笑说:“再说下去,我们马经理太太也要叫人救济了!”
酒已喝完。大家只各吃了半碗饭,便一齐穿过堂屋,依旧转到前面窗根下来。
小学生已放学回来,一共五个孩子,两个女的,大些,有七八岁,三个男的,都只六七岁,早跳前跳后,吵成了一片。
天上也挂出一片夕阳,好像明天是个大晴天。阶沿下的蟋蟀,已渐渐鼓动翅子。近月来常常出动的盟国飞机,不管是四个发动机而机身细长的b-29重轰炸机,抑或是机身粗短的运输机,已为大家看熟了,毫不惊异,也偶尔高高的从遥远的云端划过,余音摇曳,虽不像音乐,却也丝毫不令人惊恐,就连老哈巴狗都都,也略不在意的,只顾跟着孩子们在跑跳。
刘易之端着茶杯问费副官:“我要请教一件事,你看湖南的战争,该不会蔓延到大后方来罢?”
陈登云一面洗脸,一面接口说:“我看不会!至低限度,四川是安稳的,只要宜昌打得好,日本鬼子窜不进三峡来。”
“凭我们学过军事的看,宜昌方面并不重要,只算一种牵制战。倒是湖南那一股,是主力。敌人的企图,现已判明,是在争夺飞机基地。因此,我们可以想到零陵、桂林、柳州,都不免危险。不过敌人越深入,供应线越长,山地越险峻,我们防守倒越容易些。但我们的短处也多,交通不便利,增援困难,机动性太小,大部队不便使用,尤其可惜的,就是没有重武器,坦克车早已没有,连守要塞的大炮也没有,寥寥几门步兵炮,中啥用!”
刘易之道:“报上不是登过,守衡阳时,曾经有过两团美国炮兵吗?”
“报上并没登过。仅只有过这种传说罢了。后来证明了,并不确实。谈何容易,美国的炮兵就开到前线,条件不够得很!只是美国的新武器运到印度的真不少,并不如一般人所说,必等滇缅路打通了,才能大批运来,而是使用这种武器的人,须得加以训练,这是那位联络官阿克森亲口告诉我的。他并且说,顶吃亏的就是中国士兵的体格同学识都太差。曾经在昆明训练过中国兵的美国军官,无一个不叫苦。就拿炮兵来说罢,连角度这个名辞都不懂,还能说数学、弹道学、气象学、物理学吗?若要一一从头教起,真不晓得学到何年何月?……”
刘易之拍着掌道:“哦!我才明白为啥闹了几个月的知识青年从军,连我们领袖的大老少都报了名!”
“就是啦!我这半个多月来,忙得不开交的,就是办理这件事。已经初步训练好的教导团,要飞,我们得联络民众团体,办理欢迎欢送,说空话,赠奖品。一方面又要指导各地方的学校,如何仰体领袖至意,鼓励学生,踊跃报名。再而,还得向一般糊涂虫下功夫去指示,如何观察那般思想不纯正的分子,慎防他们利用机会来传播毒素。……说起来,真真头痛!中国事情老是有里有面。倒是面子上的事好办,顶恼火的,便是里子上的事。你要禄位高升吗?那你就该力有专注了,吓!……吓!……”
“依我讲,这倒是多余的。”费副官同大家一齐抽着主人送上的菲立浦纸烟,散坐在阶沿上,悠然说道:“训练兵士的第一要义,就在服从命令,就在不准许各人用脑经。唯有顶老实的乡下人,两眼墨黑,一字不识的,最不会用脑经,也最合乎兵士资格。这是我们有经验的话。满清时候,若果不办新军,哪会革命?赵尔丰若果专用巡防兵,同志会也早打垮了!我们艰苦抗战这几年,虽然越打越恼火,但一直没有闹到兵变,最近如苦守衡阳四十天,听说连盐都没有吃的,大家宁可战死,也不出降,可以说,得力就在兵士们的脑经简单。自然,脑经简单的,就不能再要求啥子学识。如今要依赖美国朋友,不能不听别人的话,把自己十几二十年的好经验丢了,把些认得字的学生招来当兵。这时倒好,只怕将来不容易指挥,你要他们向东,他们偏有他们的主意,却要向西;或许就听你的话,向东了,但是走两步,脑经一转、立刻回头的,也未必没有。这样,还能用啥子兵,还能说指挥之要,须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总之,兵士一有了脑经,就不容易指挥,凭你再训练,终归枉然。在抗战初起时,我曾在学校里当过几个月的教官,恭喜发财,莫把人怄死了!比方说,你要他们绝对服从,他们就敢于问你,为啥?从前我们在学堂里,教官认别字,你教官写个马字,却指着说这是牛字,我们得一齐念牛字,不敢问他为啥?要是问了,立刻受处罚。如今哪行!他们不但要问,还会笑你念别字。你就处罚了,他也未必心服。心里不服,你还能改造他的头脑吗?……”
嵇科长叹道:“凡事都有利有害,难得两全的!因为要借重别人,只好听从别人的话了!别的且不忙考虑,光只穿吃两个字的支出,就不得了,听说现在好些军队已经受了影响了,饭要白米饭,每天还要配够多少油,多少豆类、多少蛋,……”
“这倒不见得,”陈登云道:“今天,我进城时,就看见南门大街一大队兵,正蹲在人行道上吃饭。我亲眼看见一大甑饭,还不是霉得变红了,又有砂石,又有糠稗的八宝饭?我车子挨着饭甑走过,好一股臭气,比我喂鸡喂狗的东西都不如!菜更没有,那些兵全是捧着这样一碗饭在干塞。”
“或者是尚未编制的新兵。”费副官作一种更正的语气说:“正式作战的军队,对于营养一层,已渐渐在注意了,这是受了盟军的影响。不过,还未能如嵇科长所说,配备得那们够。嵇科长说的,是军政部根据专家所拟的一种命令,也只能说是一种命令。若要贯彻实施,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女主人已收拾齐楚了,出来向着众人带笑说:“时间还早,来四圈麻将,打五抽心,人数刚够。”
头一个借口不赞成的,就是嵇科长,他有礼貌地说:“丁丁,今天实在对不住,不能奉陪!我是从茶店子一直就到你们这里来的,一个整天,还没有回家,今夜又要到罗罗家去跳舞。如其此刻不再抽空回去走一趟,真不免要发生问题的。”
“当真你太太管得这样严么?”丁丁还是笑嘻嘻地说:“我们先生就不这样,没笼头的马样,要咋个就咋个。”
“丁丁,你不能这们比,第一,你的先生就姓马,有笼头没笼头,是你自家的事;第二,各有家法不同!……”
陈登云忽然笑了起来道:“没笼头的马回来了!”
马为富果然从穿堂上走进来。
“啊!对不住,没有赶回来奉陪!……老杨,泡茶,拿纸烟来!……啊!……啊!久违了,嵇科长!……”
“不用你招呼,我们已经酒醉饭饱了。今天有啥特别消息没有?”嵇科长这样问。
“我们做生意的,有啥消息?倒要请教你们在机关上的。”
“不然,现在我们机关上得来的,不是好听的面子话,就是惊人的谣言,倒是从你们的号信上,或者长途电话上,还有些真消息。不说别的,只须知道那一条路的货价涨跌,就推测得出那一条路上的战争情形如何,这比啥子通讯社的消息,还真。”
“这样说吗?那我可以奉告,广西的情形颇不好。我们抢运东西的汽车,已由贵阳派出去了。卫作善已接了无线电,明天坐飞机赶回重庆,说是另有要务,你就可想前方是怎样的吃紧。……果如你所说,报上的消息,真没有什么,除了看外国打仗的新闻,我是不大注意的,没头没脑,简直弄不清楚。”
丁素英已把皮拖鞋拿来,又从小马手上接过他的西装上衣,一面说:“这下,麻将牌还是打得成的,角色够了。”
费副官把小马肩头一拍道:“有件事要和你商量,等了你好久了。”
陈登云也趁势站起来道:“我先失陪!”
“怎吗!陈五哥,你安心拆台吗?”丁素英颇不高兴的问。
“你不到舍下去跳舞吗?”
“今天恐怕不行,若果霍大夫要在我那里消夜的话。”
“陈三姐不是全好了吗?”
“好是好了,但霍大夫说的,得再将息几天,今夜大概是最后一次复诊。”
小马也站起来说:“请你告诉霍大夫,一切诊费药费,全开出来交给我,让我直接送去,出卫作善的帐就是了。”
“何必呢?那是莉华一时的气话,后来说清楚了,她对卫作善也没有什么。车子赔了,车夫的医药费全给了,已算尽了人情,莉华那方的费用,算我的,不必再向他提说。”
“你这漂亮,操得不对!该卫作善出的,为啥不叫他出?人情还人情,责任还责任,将来见面时,再请一次客,两方面都顾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