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不明白近几个月郝又三这个人为什么会变得这样沉默,这样索漠。凭你同他谈到什么要紧事,或是什么有趣的事,他老是毫不关心地听着,顶多笑一笑。
像斑竹园那件事,吴金廷前前后后跑了三趟,时间拖延到端阳节过了许久,由于一直没机会和顾天成见面,同邱福兴研究后,又不好无端地跑到两路口去找他,只凭赖阿九与阿三的不时传说,好像顾天成也有几分顾忌似的。不过,一天没打听到顾天成是不是另外找到了地方,或正在找地方,那么,他的妄念总还在他心头,这事情总不算清结。据吴金廷的建议,顾天成是听他老婆说话的,与其找到他本人,又不好开口,不如找到他老婆开导一番,再叫他老婆去说他,虽然多绕两个圈子,似乎既有把握,而面子上也冠冕堂皇一些。但又怎样去找他的老婆呢?别人都在思考,都在提意见,唯独他郝又三,若无其事地不作一点主张。其后,还是由于吴金廷打听出来,知道顾三奶奶有个娘家哥哥,在马裕隆洋广杂货铺当伙计,而郝家又历来是章洪源、正大裕、马裕隆这些洋广杂货铺的老主顾,不如把她哥哥叫来,以本号老主顾的资格,吩咐他去开导他的妹妹和他的妹夫;并吃住他,非叫他办好不可。算来,这条路子倒还简捷得多。大家听了,都以为是,问到他郝又三,他也仅只点头说好。及至顾三奶奶的娘家哥哥来回说,顾三贡爷早被他妹妹短住了;因他妹妹到底明白事理,知道这是他们幺伯顾辉堂所使的牵狮子咬笨狗的诡计,经她点明,顾三贡爷才恍然自己几乎上当;如今听见郝家已作准备,他更其不再来生事。这件使人烦心了这么久的事,一旦烟消火灭,大家是何等高兴。但是他郝又三,依然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大妹妹香芸首先察觉了他这种变化,私下问他为什么这样,他回答是:“这些关乎一人一家的芝麻小事,也值得用心吗?”
除了尤铁民,在跟前的,似乎只有大妹妹香芸还可商量。不过香芸只管开通,也有脑筋,也有胆气,可是像这种革命大业,她未必比他懂,也未必肯赞成他干,不商量倒好,一商量反恐节外生枝。
郝又三明明晓得这番话有一多半是靠不住的。最可靠的一层,也只是摸不够他的心意,怕碰钉子,不敢来找他罢了。不过听起来不唯不讨厌,还使人心里好像过不去似的,便也笑道:“说那么多做啥哟!她们的心思,未免太曲折了!请你去跟她们说,我们既是朋友,就有有无相通、患难相助的义务,不多几元钱,是可以帮忙的。至于说到男女相好那一层……”
郝又三在他说话时,已经站了起来,在客厅里兜着圈子。一面留神前后窗子外面,有没有人在偷听。——他深知他们郝家的习惯:不管上人下人,全是喜欢到窗跟下听人家说私话的。今天大约由于吴金廷不是稀客,或者也由于正是大家闭目养神时候吧?前面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大院坝中,后面浓荫四合的小花园内,居然不见一个人影。不等吴金廷说完,他已不能再冷静了。
那时,已是暑假。高等学堂试验完毕,学生、教习都各自回家团聚。广智小学也试验完毕,学生、教习也同样都回家团聚去了。吴金廷不是教习,当然留了下来,同着小二看守那一大院空落落的房子。同时,吴金廷还有一种职务,就是兼办收发,分送一切公的私的文件信函。
那么,就学他同学当中那些挂名的革命党人吧!只管虽称志士,但读书的仍只顾读书,教书的仍只顾教书,顶多在茶余酒后发表一些血淋淋的言论,以表示愤慨。这不但为尤铁民所讥诮,为他本心所不屑,即尤铁民邀约他参加进来,怕也不会让他这样干下去吧?
这感觉还颇有力量,牢牢地钉在脑子里,弄得他把尤铁民的信看了好几遍,方看清楚了它上面说的是什么。
这封信之对于郝又三,实在是一盏歧路上的明灯啊!
至于吴金廷,那简直是个市井之徒。他心心念念只想给他拉皮条,只想勾引他去做下流事,从中取利。
田老兄呢?也不行。那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者,但凡和他没有切身利害的事,他向来就不作主张,设若同他商量,只有招他笑话。
尤铁民的信,而且那么厚厚的一封,当然要紧了。他本不打算再同吴金廷周旋,却又不能立刻叫人家走,只好把信封摆在茶几上,不即去拆它。随口问道:“你别处有事吗?”
因为托熟的缘故,郝又三到客厅来时,只穿了身白麻布汗衣裤,下面光脚靸一双皮拖鞋,发辫盘在头上也没放下,手里挥着一把广东来的蒲扇。一掀竹帘,就说“好热哟!”一面让吴金廷宽去那件玉色麻布长衫,一面叫高贵打洗脸水,泡茶,端点心。
吴金廷连忙拦住说:“不用茶点了。有冷茶,倒一碗给我吧!我只能坐几分钟,等姨太太手空了,谈两句话,就要走的。”
吴金廷走了。带走了他的十六块崭新的龙板银圆。遗留给他的,是一股又龌龊,又温馨,偶一回思,又使他惭愧,又使他脸红的感觉。
又如像他的少奶奶叶文婉在大热天气里,忽然动了胎,很顺利地又给他郝家生了一个儿子。老爷太太喜欢得合不拢口。这不仅遂了祖母的心意,诚如何奶妈之言,应了口招风,而且也达到祖父的希冀,认定一代单传之后,必然会螽斯衍庆的。因此,这一次的红蛋,比起生心官时还多染了两百个。叶姑太太早已接了来家,不知受了亲家母多少拜,好像少奶奶之能生儿子,全是她妈的力量。上上下下都是喜。也独有他、郝又三,当父亲的人,仍然像平时一样。大家向他道喜,乃至他向父母磕头道喜,跟随父母向曾祖父母、祖父母的神主道喜时,虽也在笑,但只是一种虚应故事的笑。他大妹妹香芸又察觉了,问他为什么不像心官生时那样近乎忘形的高兴呢?他悄悄地说:“像中国这样快被瓜分的国家,多生些亡国奴,有什么可喜的地方?并且我最近又看了一本新书,叫《人口论》,是一个英国人作的。据说,像我们中国这样国家,人口越多,地产越少,国家越贫越弱,争端越来越多;四万万之众,已经造乱有余,如今再添一个乱源,只有令人悲的!……”
几天当中,他好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把一个公馆里可能散步的角落,都走遍了,而且到处都有他那地球牌的纸烟灰。幸而那几天,正值贾姨奶奶生娩,因为是头一胎,平日对于眠食起居,不像少奶奶那样会自己当心,太太虽也在作指导,禁不住三老爷的纵容和姑息,以致从阵痛到一个女婴生了下来,几乎闹了两昼夜;虽非难产,却很不顺遂。不管贾姨奶奶平日为人如何,到底是十多年的丫头,服侍过老爷太太,现在又正为郝家添人进口,说起来也算是郝家另一房的半个主人。所以,这两昼夜间,郝家上下也像遭了一回什么大故,虽未曾闹得人仰马翻,可也把全家人的耳目精神整个吸收到大花园那一只角上去了。因此,没有人来注意郝又三的不安。他的少奶奶尚颇为生气,误会他的不安,是为了春兰的缘故。
信纸是一大叠,字却写得大,而又草得来龙蛇飞舞。原来尤铁民回到上海,已经一个多月。他正同上海的志士们在向各方运动,打算联合天主教、耶稣教共同组织一个万国青年会。总会设在上海,分会在内地各处,尤其在四川的嘉定、叙府、泸州沿江一带。他说:“其用意只在掩人耳目,非为外国教士传教地也。设能为助,望出全力以助其成!”又告诉他,亲自在下川南考察之所得:“豪杰之士,风起云涌,其势力远非蓉、渝两地可比。盖坐而言者少,起而行者多也!”又说:“川中发难,必不在远,左券之操,将无疑义!”他的理由,是官吏昏庸,营伍腐败,人有思乱之心,官无防御之术,因而劝他赶快去找黄理君,及时参加同盟会,做一个革命健儿,流血救国,虽死犹荣!并告诉他,那个叙永大绅黄方,业经他的襟弟杨维介绍,参加了。“其人虽不如谢伟之干练,熊克武之沉着,仍不失为豪迈之士,敢作敢为。”并说,这个人就在前几月尚没有革命头脑,尚在想做官为宦,但是被杨维一说,他就一切不顾地加入了同盟会,像他郝又三,志趣见解,什么都比黄方为高的人,“当此潮流汹涌,更毋庸徘徊瞻顾”了!
他的顾虑是,要革命就应当耍手枪,丢炸弹。大丈夫流血牺牲,本无所谓,什么重于泰山、轻于鸿毛的道理,倒不在他心上,他只认为死哩,要死得轰轰烈烈,死得痛痛快快。比如去年吴樾那颗炸弹,虽未曾把奉旨出洋考察宪政的五大臣炸着,而炸死了本人,但是名垂千古,自不必说,就那样壮烈的死,也胜于害了痨病,缠绵床笫,求死不得者万倍。而可怕的,只在徒然喊着革命,赤手空拳,没有手枪,没有炸弹,一旦被人捉将官里去,非刑拷打,那样的罪,他怎么受得了?而手枪炸弹这种必要的革命武器,据尤铁民说来,四川的革命党似乎还没有啊!
他的顾虑是,要革命就应当牺牲家庭。他家庭之于他,不能算是怎样温暖:父亲是平平常常的,母亲是颠颠倒倒的,老婆是冷冷淡淡的,儿子还小,姨太太和三叔那两支,更不必说,只有一个亲妹妹香芸,倒的确情投意合。但是除了香芸,要他任便丢一个,他仍然做不到。他曾仔细思量来,这倒不完全由于受了孔子教育,本诸亲亲之谊的缘故,而实是出之孟子所讲的不忍人之心。既然不忍,就一个也丢不下,一个也割不开了。
他的顾虑是,要革命就应当奔走,四处奔走,尤铁民就是一个活鲜鲜的例。更从尤铁民口中听来,许多称为革命健儿的,大都今朝天南,明朝地北,又要跑得,又要饿得,又要吃苦,又要冒险。自己度量一下,有生以来所过的,都是太平安逸日子,已经养得筋柔骨脆,到底能不能吃苦?没把握;能不能冒险?更难想象。何况平生脚迹,没有出城走过百里,一旦要远出千里,而又举目无亲,不说叫自己拿脚跑,就是像清明冬至到斑竹园去扫墓,用轿子抬了去,而不带着高贵或别的下人伺候,自己简直就没抓拿了。由此推之,光是奔走,已经戛戛乎难,还要吃苦,还要冒险,那真太不容易!
他甚至想到傅樵村,想到葛寰中,想到许多不伦不类的人。
他本来想坚决地说:“断乎不可!”甚至想说:“叫她断了这个念头吧!我向来是行端表正的人,而且现在正在考虑革命大业,哪有闲情逸致来搞这种风流事!”可是到底咽住了,也学了一点官场中上司对下属的派头,即是凡事不下断语,仅只打了两个哈哈,叫人莫测深浅。
他哥哥是她倾心拱服的一个人,他的话虽然使她不尽了解,想来一定有道理。所以她心里只管有点想不通,不明白她哥哥这种显然与前不同的思想究竟从何而来,但也不好追问。只是对她哥哥的言语态度更为留心,很想他能够有机会时自动地告诉她。
他一面把一封厚厚的洋纸信封的信,从衣袋搜出,递与郝又三。
不过这明灯的作用,也仅只使他把刚才钉在脑子里的那种又龌龊又温馨的思绪,暂时化为乌有,还一直不能把他几个月来的种种顾虑,从他心头扫除溶解哩!
三种顾虑和一种不可,要是尤铁民在跟前,是很可以商量一个结果的。尤铁民既然不在,同他通信商量吧?不特信上说不清楚,不特有许多话在口里说说还不要紧,写在纸上,便着了形迹,让别人看见,就会成为笑谈;而且尤铁民现在在哪里呢?不见得他回了东京,上海又没有他的通信地址。就写信也无法寄到他的手上。
一看笔迹,就知道是尤铁民写的,虽然信封左下方写的是名内详。
一天,他特为给郝又三送了封信来,是从上海寄来的,常信,仅贴了三分钱的邮票。
“还不是伍家的事!……”吴金廷扇着黑纸折扇,好像不经意地也随口而答。
“大先生,你又没想到这是伍家的事情!”吴金廷狡猾地笑着说道:“我姓吴的倒还和你拉得上关系,莫计奈何时,找你帮帮忙,是说得过去的。但是伍家的事情,却怎好动辄来累你呢?以前,你已经那么慷慨过了,说要酬报你,你又连一杯水酒也不肯打搅人家的。人家不是没有良心的人,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像这样没名没堂地尽使你的钱,叫人家怎么下得去呢?并且人家也想来,当面约了你,你不去,托我请你,你也回绝了。大约你一定听见了啥子坏话,疑心人家对你不起?不然,就是人家得罪了你,使你讨厌了?人家摸不清楚你的心意,也不敢再找你。一面还叫我千万不要向你提说,害怕你生了心,以为你会想到交情尚没拉成,就这样要求不厌,万一机缘成熟,真个拉上了交情,岂不成了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这样一来,反而使她要报答你的心愿,倒永远虚悬了。她说过,她是不背来生债的。”
“够不够的话,就难说。只求有个十几二十元可以敷衍一时罢了!”
“啊呀!大先生!哪能都像你们富贵人家子弟,一撒手几十元钱不算一回事!你想,我在小学堂,每月挣你们十二元钱,不必说我还有个家,有个老母亲要供养,就没的话,我自己也要用一些啰,每月又能挪出几元钱来借给人家?并且我除了这十二元的薪水外,又没有别的生发,学堂又不比绸缎铺,每天没有一定的出入款子,要通挪也没处通挪啊!”
“哦!”本是他不应关心的事,反而举眼把吴金廷望着,意思是要他说下去。
“十几二十元钱,也不算啥子难事!你怎么就说得那样了不起?”
“伍安生的妈病了,请王世仁医生看了两次,说是气血两亏,不但要好好保养,还要随时吃点滋补药。大先生,你想,她家是啥子样的景况。虽说伍平上月已经有信回来,说他们的粮子不久调到马边厅,以后可以陆续托人带点钱回家。但也只是信上说的话。钱哩,现在还没见面。而今,她家的房钱虽由大先生答应了,不用焦愁。可是日常家缴,就全靠伍安生他妈一双手做点细活路了。……不瞒你大先生说,现在针线活路,已经年不如一年,光靠做细活路,又哪能够啊?……从前没有搬家时,还有一些朋友长长短短帮点忙。大先生是晓得的,用不着瞒你。自从搬了家,不但地方不同了,并且警察局查得也严,不能再招揽人。……就是伍安生的妈,也万万不肯。她常说,她的贴心朋友,而今只有你大先生一个人,你既是把她从烂泥坑里提拔出来,只管没有贴身服侍过你,但要她背过你另找朋友,就银子堆成山,她也不干。所以,这几个月来,除了做点时有时无的细活路,向当铺当点东西外,不够的,全靠我一个人东拉西扯借些给她们。要是太太平平的,大家苦一点,倒还可以拖下去;拖到伍平能够经常有钱寄回,就算苦出头了。……唉!谁又料到好端端的一个人会害起病来!并且命穷人偏又害的是富贵病!事情做不得,还要吃滋补药。大先生,说老实话,这几天,真个把我整到注了!……”
“为啥不早来同我商量?我虽不算是富贵人家子弟,如像你所恭维的。手边确乎也不算宽裕,不过十几二十圆的数目,倒还想得出办法。”
“一句话说完,人病了,当然该调养。你斟酌一下,得好多钱才够?”
到了最后,郝又三方决了意,不管怎样且先找黄理君会谈一次再说。不料走到他寓所一问,黄理君又离开成都走了。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人知道。郝又三只好叹了口气,自己寻思:“大概也由于缘法未到吧!……缘法未到,不唯下流事干不成,连上流事也干不成!……算了吧,也不下流,也不上流,依然还我的中庸之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