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又三正叫人买了两斤牛油烛,两斤大头菜,一大木匣淡香斋有名的点心渣食、撒其马,两纸盒桂林轩有名的安息香,预备给伍平送去时,吴鸿来了,进门便说道:“又三先生,你可晓得伍家全家人都要走了?”
“我晓得你也要同他们一道走的。”
高贵送茶进来,因听说是苏三少爷,便走过来打个招呼,请了个安。
高贵进来,众人的话头断了,他方醒觉了,听见高贵正向郝又三说:“老爷吩咐少爷,就留苏三少爷同田先生在这里吃午饭,厨房里已预备下了,吃饭时,老爷再来奉陪。”
香芸果然大大方方跨进门来。一眼认得是苏星煌,不由脸就红了,露出点忸怩样子。
香芸如出梦境,见大家都站着在,便道:“请坐下说吧!……苏先生在省外,可曾看见过铁民?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香芸同时又在问:“他到底在哪里?苏先生总该晓得。”
额头仍是那么平,鼻梁仍是那么塌,鼻胆仍是那么宽而大,嘴唇仍是那么厚,脸蛋子仍是那么圆,皮肤颜色仍是那么红,所不同的只是以前的钢丝眼镜,换了一副最新式的金边托立克蓝片眼镜,这都在郝又三一瞥之下,看明白了的。
郝又三道:“他向着我们,却没有骂过你,也只是说与他的见解不同罢咧。”
郝又三走到客厅门口笑道:“请进来会一位稀客。还有位要赔礼的客等着在。”
郝又三笑道:“你的议论风采以及举动,还不是与走的时节一样,又何尝变来呢?”
郝又三笑着把右手向他一捏道:“请你莫发议论!这议案,正是家父提出的。”
郝又三并不挽留,起身送了出来,一路说:“行期定后,通知一声,好来送行。”
郝又三一天的愁思,都抛到爪哇国去了,一跳而起,刚要作揖,已被苏星煌两手把手腕抓住道:“别来整整七年,还要行这个腐败礼吗?你比田伯行更退化了!”
苏星煌道:“你们的心胸太不广了,这件小小的事,也值得逢人便讲。听说咨议局里,居然有把此事列入议案者,这真可谓少所见,多所怪……”
苏星煌说着七年前郝又三在合行社述说香芸辨出《沪报》上拼版的道理,他那时就非常佩服大小姐的聪明,曾向郝又三提说,邀请她也加入社中,共同研究。不想那时风气太闭塞了,男女见面,似乎很不应该。他掉头向田老兄道:“你那时也在场,不图七年之后,才会见了。可见人生离合,真有定数!”
苏星煌笑道:“既然老伯招待,我就不走了。本来伯英也请我的,歇会儿请你管家拿我名片去道谢就是了。”
苏星煌哈哈笑道:“天不变,道亦不变,中国的旧礼教也终不会变的!如此而讲新政,无怪闹了十几二十年,还是以前的面目。我自从在上海登岸以来,就生了这种感慨。看来毕竟夔门以外还要文明点,一进夔门,简直如温旧梦了!”
苏星煌则告诉郝又三,他之回来,是蒲伯英写信约他,准备明年京师资政院开时,搞干一个议员。目前则因咨议局许多事伯英不甚了了,他是专门研究政法的,特来给伯英帮个忙。办报的事,是朱云石约起,他没有多大的意思。顶多,等他们的报办起后,给他们写几篇论说就是了。
苏星煌也走了过来道:“不必又三介绍,我想一定是香芸女士了,我是又三的老朋友苏星煌!”说着,便把右手长长伸了过来。
田老兄笑道:“说来也怪!你同铁民二人,浪迹四方的人,反而与郝大小姐先把晤了。我与又三交往这么多年,月月见面,又同学,又同事,并且随时来他府上,却还没有同大小姐见过面。一直到今日此刻,才算识荆了。要说道理,真说不过去!”
田老兄看见了吴鸿,便走过去拱着手请教贵姓,两个人都很熟练地“不敢不敢”“尊章是哪两个字”“草字是哪两个字”闹了半会儿。
田老兄猛然叫喊起来道:“若真如此,倒可稍慰人心!我想,这必然是刘士志先生的大功。”
田老兄也站起来,点了个头。
有时听见什么不高兴的话,她的嘴便闭严了,口辅越朝里面凹进去,两颊上的酒窝儿露了出来。眉头微微向上蹙起,把眉心挤出一些好看的皱纹。眼睛瞪着,眼神澄澄的,好像带了酒的一般。两只又白又细的手,把一条手巾绞得同绳子一样。丰神又是那样妩媚动人。
是香荃的声气道:“我不进来,我还有别的事哩!姐姐把书包交给我,你进去好了!”
很像与尤铁民初次晤面的光景,两手接触时的一种感觉也有点仿佛。她不觉有点迷蒙了,娇红着两颊,定睛把苏星煌看着,几乎听不懂他说的什么。
客厅门帘一启,田老兄哈哈笑着进来道:“好朋友回来了,快过来欢迎!”
姓苏的只抬了抬屁股。
她时而弯着眉毛,眯着眼睛,张着鲜红的嘴唇,露出一排白亮而小的齿尖,向着那姓苏的微笑着。又移动眼睛,偶尔把那姓田的看一看,把她哥哥看一看,却从未掉过头来看他。——他坐在她的斜对面的。
大厅上走进了两乘小轿,一个女子的声气在说:“高贵,给他们添一碗茶钱。我们是从叶姑太太那里回来的,轿钱已经给了!”
在田老兄身后进来的,原来是苏星煌。
吴鸿站了起来,向郝又三道:“像是令妹们回来了?”
吴鸿抢着便是一揖道:“那天下午的话,实在说错了,本来……”
吴鸿坐在旁边椅子上,定睛将大小姐看着。因为相距不远,看得更真切些。脸上肌肤是那样细嫩,嫩到看不出纹理,因为女学堂里不作兴搽脂抹粉,更看得出她那天然的淡白而微带轻红的颜色。又因为是没有开过脸的,鬓边颊上,隐隐约约有一些鹅绒相似的毛。头上乌黑的头发,仍打了条大辫子,而当额却是一道拱刘海,正掩在浓黑而弯的眉毛上。眼睛那么大,眼尾那么尖,眼珠那么黑白分明,那么灵活,那么有光彩。鼻子是棱棱的,嘴是小小的,口辅微微有点凹,下颏微微有点突。身材不高,也不大,却很丰满。一双文明脚,半大不小,端端正正。他看得很清楚,无一处不体面,无一处不比伍大嫂好看得多。并且伍大嫂再说风流,总有点荡,有点野,而大小姐则是如此地秀气,如此地蕴藉。单看她说话的态度,一点也不忸怩,一点也没有伍大嫂的做作,向人说话时,眼睛是那么清明专挚,而又微含笑意。
他越是这样看,越想同大小姐说几句话,但是总插不上嘴去。他们说得那样热闹,而姓苏的,更其旁若无人地在高谈阔论,更其把大小姐全副精神都勾住了。
他走过来把郝又三肩头一拍道:“又三,你听见说路广钟撤差了?”
他只专心看大小姐去了,他们高谈阔论些什么,他一直没有听见。大小姐有时也说几句,还是不知道她说的什么,他耳朵里只传进了一片清脆的响声,觉得比琵琶月琴弹得还好听些而已。
不等人应声,他又接着说道:“我说,这必然是刘先生的功劳!上前天,我们的徐大会长着赵制台几句有斤两的厉害话,说得退了下来,赌咒发愿不敢再见老赵。他说,会长不当也可以,要叫他再办这件事,却不能了。府中学堂的林监督,更胆小得没办法。大家就想算了吧,让学生吃点亏也是好的。这下,把刘先生的火炮性点燃了,拍着桌子先把徐大会长臭骂了一顿,然后拉起他的智多星杨沧白商量了一会。两个矮子便跑到南院上,同老赵争执了一番。听说,他们走后,老赵向他总文案说,两个矮子真厉害,学界中有这等胆大嘴利的人,倒得留点神了。这话,是昨天就传遍了。刚才吴先生说路广钟是昨天撤的差,那必然是刘先生的话发生了效力。你说,是不是呢?”
三个客只留了两个,吴鸿自然不好再坐下去,强勉站起来道:“我走了!”
一件崭新的雪青纺绸长衫,大小宽窄很是合宜。脚上一双极亮的黑皮鞋。头上一顶软边台草帽,进门把帽子揭下,露出分梳得光亮如油的短发。
“那,你今天去过他们那里了。我一时却不走,前天在他们那里,说起黄昌邦新近当了管带,我动了一个念头,打算到他那里去找件事情做做。嗣后一想,他能钻路子当管带,我们一样的人,我难道就钻不到一个管带来当?今天我已写了封信寄给葛表叔去了,一面又找我们学堂里的周提调,请他替我在赵大臣那里吹嘘吹嘘。我刚才走他那里去来,他已答应了我。只要有点动静,我就好把教练所的事辞掉。好在这里的事也不长久,路提调已着撤了差,你是晓得的。”
“还没有回来哩!她们学堂里星期六下午要作国文。”他把壁上的挂钟一看,快三点半了,便道,“也快了,再一刻钟……”
“昨天的事。新提调谢大老爷已定了明天接差。又三先生,你们学界真行!制台大人都有点怕你们!出事那天,我们所里的确闹得有劲,仗恃着路提调的势力,我回去时,听见个个都在说要打学生,要咋个咋个地把学生整到注!我倒信以为真,赶紧跑来给你报信,不料才听的是一面之词,着令妹们教训了一顿!……啊!令妹们该回来了?何不请出来见见,让我好好生生地赔个礼?”
“怎么?……路广钟着撤了差?你听见哪个说的?”
“哦!老伯任了议员了!这倒是可贺的。不过……”
“他自从在四川失败,就没回到日本,也没和我通过信,因为他与我的政见不合。在我,仍旧把他当作老朋友在看待,并无丝毫成见介怀。本来,政见不合,并无伤于私交,如像英、美各国,就亲如父子兄弟,也有各在一党的,断没有因此而视如仇雠。只是铁民的性情太古怪,心胸也太狭隘,把我们一班政见不合的老朋友,却当成了仇人,当面眼红,背后批评得更厉害……”
“他未向着你们骂我,一定是你们没有同他论政……听说他现在在南洋,只不晓得在南洋何处。他们革命党,始终是行踪无定,并且也很隐秘的。”
大小姐纹风不动,只掉头看了他一眼,淡漠得使他什么妄想都没有了。
他埋头急走了半条街,方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要是做到标统统制,或者还有一点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