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闰月不闰月,自从入夏以来,成都天气就这么变幻无常:一连几天阴雨,有钱人穿各种夹衣,软面的不对了,换硬面的;穷人们只好披上唯一无二的破棉袄。一连几天大太阳,穷人们热了,可以打起赤膊到处走;有钱人讲礼貌,就是躲在家里也得穿一件带领子的背心,穷人们笑他们活受罪。
南校场开欢送会的头一晚,暴热得像三伏天,有经验的老人说,天气不正,担心明天有雨。
黄澜生道:“说句天理良心话,我以前对于铁路国有政策,还不大清楚,想来既是经过部议、经过奏准,总不是啥子了不起的坏事。那时,看见绅士们起来反对,王采帅又答应代奏力争,周臬台那么精干的大员也几乎和咨议局、铁路公司那班先生一鼻孔出气,我还想不大通,还赞成孙雅堂的议论。认为做官的人总该心存君国,为啥上谕颁发了,还要反对?后来到处听听,又把报上的文章看一看,比如近来连天驳斥借款合同的那些文章,差不多都很精辟,研究起来,使人感到盛大臣的办法当真不妥得很;加以葛寰中把北京政界秘闻一谈,那更明白了,朝廷上那样乱法,今天才信誓旦旦地颁布一条新令,过一夜,明天就失了效,自己说的话,自己不认账,怎能叫人心服?……”
黄澜生挥着扇子道:“何必同她认真呢?要睡,就滚去打开铺睡,莫这样神不守舍地站在这里,反而讨厌。”
黄澜生把水烟袋顺手放在一张临时安设的茶几上。本待进卧房去看他那怀表时,书房里那具老挂钟突然响了两下。
黄澜生把头摆了几摆,几乎把盘在脑顶上的发辫摆了下来:“就人论事,不比做文章。你这个同学,笔下虽好,到底还说不上世故,他这估量,作不得数的。”
黄澜生截住他的话道:“我也听见说过,一般讲西洋学问的人都不信,其实他们何尝真懂天文,你看……”
黄澜生也接着笑说:“照你这样说来,禁止人口买卖,又是官样文章了!……”
黄家庭院有那么多树木,白昼倒很好,绿茵茵的一片,满眼凉意。可是蚊子也比铺方砖、铺石板、没一根草的地方多;越到夜深,越像潮水一样,不但嗡嗡得令人心烦,还从四方八面来叮人。
黄太太把水烟袋递与老爷,重新用蒲扇挥着蚊子。说道:“你这话又不对了。光是规规矩矩地讲理,人家不听呢?”
黄太太伸手把站在跟前的楚用一推,哈哈笑道:“听你表叔的官腔!……告诉你黄大老爷,人贩子已经领了几个鬼女子来看过了,因为太小,顶大的一个才十岁,我难得劳神,才没有买成。”
黄太太不由笑了起来:“你两叔侄真会做好人!……嗨!当真就走了么!拿几根纸捻子来,我要吃烟!”
话头一转,又说到当前的局势。
菊花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小丫头,白昼那么累法,要服侍太太老爷,要经佑14少爷小姐,何嫂老张有时还要使唤她跑东跑西,她也应该去打鼾了,既然热和蚊子也不在她意下。但她偏不能和成年人比,太太老爷不上床后,她是不能摸到卧房后间去打地铺的。而且小姐少爷一起来,何嫂就得来打醒她。每天早晨总是强勉坐起来,好久好久两眼涩得睁不开,蚊子有时凶得把脸叮肿了,也不觉得。
老爷笑着说:“年轻娃娃到底比不上我们大人熬得。……不过他们这般人本事也大,手上做着事也睡得着。就像罗升,有天清早,蹲在檐阶边涮水烟袋,我在茅房大解,亲眼看见他正动着手,眼睛一闭,好像就睡着了。要不是我吆喝一声,也会学菊花这样滚到稀泥里去的。”
楚用迟迟疑疑地说:“我们学堂里那些教科学的教习说法却不同……”
楚用伸了个懒腰道:“本来也夜深了。”
楚用也说:“对!放她去睡了吧!”并且从竹圈椅上站起来,乘势把菊花向堂屋里推走道:“走,走,太太准许了。”
楚用不等他表叔开口,已经插嘴说道:“据王文炳估量,赵尔丰就来了,也不能违反民意的。”
振邦和婉姑到底是小娃儿,瞌睡多,不怕热,等不到打二更,刚洗了澡,就叫何嫂伴着进东耳房去睡了。三更吃了夜宵,伙房老张也睡了。看门老头因为经常咳嗽,虽说瞌睡不多,到关锁大门后,还是觉得躺在竹席上要舒服些。其余的人像罗升,像三名抬轿的大班,由于白天脚不停趾地在运动,到应该休息时候,不客气,一挨枕头便打起鼾来,热与蚊子全然不在意下。
她笑得非常放肆。两排碎玉般的牙齿完全露出,眼睛也挤成了缝。楚用从微弱的玻璃灯光中定睛看着她,几乎忘记这是他的长亲,而且是八年以长的长亲。
太疲乏了,到熬不住的时候,还不是要打瞌睡?比如这时节,在上房堂屋外面的屏风旁边,她拿着一把纸壳扇在给太太有一扇没一扇地吆蚊子、打凉,不知怎么竟会一骨碌从坐着的矮竹凳上又第三次滚到地上。
太太问道:“变好呢?变坏?”
太太笑道:“那钟,比你的表更快。子才,可还记得有一天,我们去看悦来的午场,一听打了十二点,把我忙得不开交,赶快喊轿子坐了去。比及上楼坐下,还没开台。一问,原来才十一点半,机器局也才放下工哨。”
太太一下又骂了起来:“背时瞌睡真多呀!坐都坐不稳了。那么,还是站着扇。我肯信多一会儿就熬不住。”
可不是?上半夜天上还是密密麻麻的星宿儿,三更过后,乌云慢慢展开,半空中好像蒙了一层厚棉被,没一丝光,没一丝风,停滞的热空气闷得人像在甑子里。没瞌睡的人不住手地挥扇,说起来是为了取凉,其实是驱蚊子。天越闷热,蚊子越凶。
他沉默了一下。这时,花盆里种的含香梅又一阵阵放出醉香。
他坐端正了,正待发抒他的特见,黄太太已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说道:“你安心熬个通夜不睡吗?”
一回头,从堂屋神主面前所点的一盏菜油玻璃灯光中,看见菊花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硬是睁不开眼睛的样子。不由又冒了火:“死女子,当真被瞌睡虫钻进脑壳去了么!不睡觉,该不会死嘛!”
“!还有人贩子在卖丫头?”黄澜生大为诧异。
“那如何使得!……唉!太不对啦!又是学生,又是上人,咋个服侍起我来?”黄太太笑着抬起身来,接过楚用双手递去的水烟袋和一根点燃的纸捻。
“这几天我们局里正忙,还没时间去找他。”
“还想买丫头?难道不晓得人口买卖已经禁止了?”
“说起来只有闹的好!但是这样闹下去,朝廷还是一步不让;官场消息说,王采帅遭了几次严旨申斥,已经不像上月那样起劲;尹藩台一天一通电报打去北京,不晓得说的啥。这局面难道就这样永远拖下去不成?不会吧?看光景,赵季帅来了之后,一定要变的。”
“葛二哥又是怎样看法?”
“管它变好变坏,是同志会的事,与我们啥相干!”
“我给表婶拿来不是一样吗?”
“我在家里,哪样事不做?到了表叔府上,才把我养娇了。我倒愿意表婶表叔有啥使用我的地方,只管说。就是笨重活路,只要我做得下的,我绝不做假。”
“岂止卖丫头!如其你答应要小老婆的话,我有本事一天给你买十个!哈哈!不过……要好的却不会有!”
“太太,你不懂,天文人事是息息相通的。你只想想,你活了二十九岁,你看过那样的扫把星没有?我比你大十几岁,我记得很清楚,我就没有看见过。恰恰去年出现了扫把星,恰恰今年就不清静。在前两月,我还以为应在广州那场叛乱,而今看来,嗯!但愿不要应在成都才好啊!”
“啥话!原本你不想睡,我们才强打精神来陪你。而今反责备起我们来了,岂有……此……理!”于是一个呵欠:“啊也!果然熬不住了。……大家请睡吧!”
“啊哟!倒看你不出喃!”黄太太又故意开了句玩笑:“要是长住我家,我倒不必再买丫头了!”
“哈哈!越扯越远,扯到天文上去了。”
“原来两点钟了!一会儿便天亮啦!怎还这样热?”
“他禁他的,我买我的,只要人家有钱。”
“不过,像保路同志会这样闹法,我也不大赞成。我觉得,反对也好,力争也好,有道理大家规规矩矩地拿出来讲,为啥要兴师动众,闹得这样文王不安,武王不宁的?”
“不要说没相干。你记得去年春初,天上出现扫把星的光景不?最初几夜,那尾巴还不算长,时间也短,后来,简直光芒经天了,那阵仗真可怕!”
“不然啦,太太。这个禁令,不比十年戒绝鸦片烟那个禁令,戒鸦片烟,只是我们中国的事情,能戒固然好,不戒,他们列强更有生意可做。至于买卖人口,却是列强提出,我们中国签了约的,如其违约,便要受外国人的干涉。所以从朝廷起,对这个禁令就不比对别的禁令,硬是要点到奉行,如其犯了,绝不容情的。”
第二天清早,楚用正躺在竹席上好睡。王文炳走来撩开蚊帐,把他喊醒了。
“快起来,一大早晨了,还在睡懒觉!”
“啥子事,叫我起来?”
“咦!忘了吗?前天不是约好了,到南校场去?我特特跑来找你哩!”
知道推不脱,他只好起来,用陈茶漱了一下口,将就洗脸盆里的冷水潦潦草草洗了脸。连招呼都来不及向罗升或何嫂打一个,汗腻腻地披上蓝洋布长衫,揣上纸烟,挟了把新买的黑绸洋伞,便随着王文炳向半边桥走去。
天上遥远地方,已经隐隐约约响起了几声闷雷。仍然同昨夜一样,没一丝风,只是在清晨,燠热稍为好一点。才走过半边桥,那条拖在脑后的粗发辫业经巴住了背心。
楚用把天上没有缝隙的乌云一看道:“在这样天气里开会,不怕大家淋雨吗?”
“怕淋雨?那就算不得角色!何况不一定有雨。”
“眼看就要下来了,还说没有!”
他们并未把脚步放缓。从陕西街向汪家拐走的人,一群又一群,好像都未注意到要下雨。
来到了南校场。那年开全省学界运动大会时,足容七八千人的操场坝,差不多有上千的人了。
今天会场的布置也别致:场中心搭了一个有篷高台,东西南北四角。也各搭有一个台,比中心那台小一些,也一样挂有素彩,设有蒙上白布的大餐桌。上千的人嘈嘈杂杂地散在高台四周,不知说些什么。高台上已经有了许多人。
“为啥搭五个台子?”
王文炳道:“一个台上讲话,站远了的人听不见。这里不像三义庙、江南馆那些戏场,四面有遮栏。干事会才研究出这个办法:中心高台只作发号施令、奏军乐、设灵位的地方,演说就到四个小台上,这一来,随便你站在哪里都听得见。”
人渐渐来得更多。一些有经验的人都离开坝子,从斜土坡爬上城墙。还嫌三四丈高的城基不够高,更攀上拦腰高的女墙上面去站着。
王文炳推着楚用道:“你的个子高大些,使把劲儿,我们挤到高台上去。罗梓青先生、别的三个部长、一些干事、董事、代表们都在台上,我听他们说过。”
“去做啥?我们并没有特别职务,仅只普普通通一个会员,一个股东。”
“不然!正因为我们不能把自己看成是个普通人,所以我们须得挤上台去。”
“我不去!”
“为啥?”
“程伯皋是部长,当然在那里,若是问到为啥不回新津,难得说话。”
“噢!是这样!告诉你,吴凤梧这个人,我已经介绍给他们,他们认为可以。说不定开完会就要找他去。……哈!说着曹操,曹操就到。看!那不是他?……”
吴凤梧也看见了他们。还隔十丈远,就嘻开一张海口在跟他们打招呼。看见王文炳拿手招他过去,他横着身子就往前撞,毫不经意地一脚踩在一个身躯肥短的老头儿的脚背上。
“哎哟喂!我的脚呀!……嗨!你这人慌啥子,走路也不带眼睛!”
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人。肥敦敦的肩头上,披了件铜钱厚家机布的对襟汗衣,没有领子的老样式。一条花白小发辫盘在半秃的脑顶上。上唇剃得精光,看不见一点儿胡子茬儿,脸颊上又红又黄的皱皮肤越显得沉甸甸地亸在嘴角两边。一双老年人应有的水泡眼,此刻睁得圆彪彪的。酒糟鼻尖和过宽的鼻胆上沁出很多汗珠。
一望而知是个手艺人。
“得罪,得罪,没看见,请不要多心!”这几句应该有的话本已到了吴凤梧口边。也因此,才吞回肚去,还故意起两眼,凶神恶煞地把另外几句话喷在老头儿的脸上:“好狗不当路嘛!哪个叫你老家伙倒呆不痴地待在这里!不踩你,踩狗!”
老头儿已经冒了火的,这下更像泼上一盆油。立即把手上一把又大又重的雨伞,向吴凤梧光头上敲去;一面痰吼吼地叫道:“你才是狗!老子就打你这条瞎眼狗!”
“要动手吗?老狗日的!……算你遇着了好人!明年今天是你死忌!……”
他刚咬紧牙巴,伸手把老头儿的通红而又臃肿汗湿的咽喉封住时,两只膀子上,忽然吃人重重一拍。同时,听见王文炳的声音在耳边喊道:“文明会场,不许动粗的!”
楚用也拖住他手臂道:“怎么动起手来了!不对!不对!”
“我先出手吗?”吴凤梧红着脸向四周看热闹的喊说:“谁没看见那老狗日的拿伞打我!你们看,包都打起来啦!”他故意用手把额脑揉着。
老头儿喘着气,也斗着在吵:“他骂得我好!……大家看见的,踩了我,还骂我!……好个横人,哪像吃油盐长大的!”
若非王文炳、楚用横身插在中间,一面劝解,一面说理,两个人还不知道要吵多久。同时,幸亏吴凤梧有顾忌,让老头儿略为占了一点上风。看热闹的人也在仗义执言,把两方面都刷了一些石灰。使两方面都有了面子,能够下台。其实,真正解纷的还是雨。
一阵闷雷过去,接着是风,接着就是大点的雨。雨一来就猛,就密。大群的人一下就像掐了头的苍蝇,嗡一声,乱了阵。有的在叫喊,有的在哗笑,有的一面骂脏话,一面在跑。有的不跑,只争先恐后朝台子下面钻。这倒比攀上台子去的还妥当。台上篾篷,在大雨时节会漏,在台子的木板底下,只需把鞋袜一脱,裤管一撩上小腿,平安得很。
楚用的黑绸伞带好了。但是遮上两个人,也只能保得头发不湿,肩头和背心是顾全不了的。而且绸面不太厚,雨过猛了,毕竟有点溅,实在不及老头儿的那把又大又结实的油纸雨伞顶事。
老头儿这时,业已心平气和,汗也收了,脖子也不粗了。把双老家公布鞋撇在裤带上,赤脚打着雨伞,萧萧闲闲地走到中心高台前来。台上,不消说也和那四个台子一样,挤满了人,一看都是穿长衫的,躲在台下的人更多。撑着洋伞、雨伞,也有戴斗笠,戴宽檐帽的,多在高台四周荡来荡去,不肯走。估量一下,差不多有百十人。
雷越响,风越急,雨越大,躲雨的人好像越发看准了是白雨,不会久。
果然,半点多钟过去,雷走远了,风也弱了,雨并没有停住,仅只雨点子稀了些,也小了些。乌云倒成了阵,看得出一团一团地像疯狂的狮子,在半空中,在变灰白的云底子上翻滚。
高台下面的草地上,雨水不是在地面上流,是在朝泥巴里钻。晴久了,草根泥巴都很渴,一场白雨,刚够它们喝个饱。赤脚踩在潮湿的草地上,倒舒服。打伞的、戴斗笠的、戴草帽的人都渐渐涌过来成了一大堆。
雨势更微小了。人堆中间忽然冒起一片不耐烦的声音:“开会嘛!开会嘛!……咋还不开?快晌午了!还等啥子?……”
高台上穿长衫的人转来转去,忽又挤到一处,好像商量什么。
一个又矮又瘦的人忽然跑到台口边,仰头把天上看了会儿,说道:“似乎不会住!”因向台下喊道:“顺延一天,好吗?”
众人还没答话,老头儿的苍老而又带痰的声音吼了起来:“我才不赞成!……”
接着是乱嘈嘈的:“不赞成!不赞成!”“安心来开会的,怕雨吗?”“开啰!开啰!雨快住了,打不湿你们的!”“雨嘛,又不是刀,怕个卵!”“不赞成!……快点开啰!”
台上也有人声,大讲小说的,只是听不见。一会儿,那个又矮又瘦的人又站在台口上,挥着双手喊说:“服从多数!……决定继续开会!……同胞们!……”
台下一阵巴掌,以为他要演说了,他却车过身去,向着台上说:“那么,摇铃!……军乐队预备!……”原来他才是司仪。
乌云不住向西南方展开,微微吹起北风,雨更小了。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从操场坝的四周,渐渐到街上,渐渐到城墙上,到处都是铜铃在响。
高台的右边排了一个小小的军乐队,铜管乐器加上大小鼓,也威威武武地奏了起来。
场面一下就改观了。挤在高台上穿长衫的人纷纷下来,不怕打湿鞋袜,竟自冒着小雨,从潮润的草地上分散到四个小台上去。一部分人也居然加入到台下人堆中。
台下人堆,更由于在台子底下的人都又钻了出来的缘故,也增加到几百人的光景。
铜铃还在响,军乐还在奏,人还有来的。
老头儿这时恰又同楚用走到一处,是在靠西边的那个台子跟前十来丈远处。那里的人更不多。
“你这位先生贵姓呢?”老头儿瞟了他几眼,忍不住这样开了口:“还有同你在一块的那位戴眼镜的?你们好像都是念书的学生?……莫怪我说,念书人到底懂道理,再也不像那个横人。我倒不晓得他是干啥的,硬没遇合过,欺负了人,他好像还在理!……刚才不是你们拉劝,我硬想把老命同他拼了。”
楚用笑道:“过了的事,说它做啥!”随即把自己和王文炳的姓名告诉了他,并问他的姓名。
“贱姓傅。招牌上叫傅隆盛。盐市口开伞铺的。”
楚用把他那把业已收了起来倒提在手上的大雨伞看了一下道:“难怪我说你的伞这么好,原来是自己做的。”
傅隆盛一下就笑逐颜开,把开了缺口的、黄中带黑的牙齿也露了出来道:“你先生倒是识货的。不是夸口的话,从盐市口到皮房街,那么多的伞铺,论生意,都差不多,论到货色,哼哼!隆盛号的,倒要一些人比咧!为啥这样说呢?就因为敝号的货色,材料是材料,功夫是功夫,门门认真,个挑个打。价钱虽贵一点,但是对得住买主。所以敝号生意,二十多年来,细水长流,买主多是老买主。再不像别家短命生意,买主上一回门,永远不回头。”
他并且把楚用的洋伞要过去。撑开,扭个车轮转,收拢,手法非常老练。递回后,才摇了摇头道:“我劝你先生还是买一把本地伞好。本地做的洋布伞,多结实!你看,外国东西,洋盘货,中看不中用,拿在手上轻飘飘的。衣子太薄,不说遮雨不行,恐怕连太阳都遮不住……”
“哦!找了半天,你先生才在这里!王先生呢?”
原来是吴凤梧。手上只一把蒲葵扇,不但蓝布长衫是干的,连脚下一双新置项下的厚皮底青布朝元鞋,好像也不太湿。他的本事真大。
傅隆盛登时咕嘟着嘴,两只水泡眼也鼓了起来。
楚用生怕他两人又要争吵,连忙说:“要开会了,秩序要紧啦!王文炳在中间台子上,他正要找你。最好赶快去,免错过了,误事。”他想借此把吴凤梧支开,可是吴凤梧偏偏不走。
四个小台上同时吹起口哨:哗儿!——哗儿!还没有吹完,中间高台上的军乐又奏起来:军乐没奏完,铜铃又在叮当!——叮当!真像要开会的样子。
果不其然,四个台前都有巴掌声,四个台上都有人在演说。
楚用向西台上一望,道:“噢!这台上是邓孝可先生。”
吴凤梧、傅隆盛几乎是一齐在说:“哦!邓孝可!”
中等身材,尖嘴尖脸的邓孝可,穿了件细白麻布长衫,站在大餐桌前头的台口上,指手画脚在说。声音不大,地方又敞,稍远一点,只能零零落落抓住这样几句“……郭烈士死矣!……郭烈士竟死矣!……郭烈士胡为而死?……川汉铁路……国有政策……盛宣怀……端方……卖国条约……路不能保则川亡!……则国亡!……郭烈士以死为殉。……郭烈士精神……郭烈士何尝死!……郭烈士永存!……郭烈士……郭烈士……”
傅隆盛向楚用问道:“原本说是欢送啥子代表嘛,咋个又搞出一个郭烈士来?”
“高台跟前不是贴了张泥金纸,写着郭树清烈士追悼会吗?”
“哦!追悼会!……北边台上那个演说的大胖子是哪个?”
“是罗梓青先生。”
两个人又几乎是一齐在说:“!就是他!”
两个人又几乎是一齐移动脚步,在向北边台子跟前走去。楚用只好跟着他们,为的是不要他们扰乱秩序;这时节,会场里的人毕竟没有下雨以前多,而又那么肃静,要是吵闹起来,会惹起众怒的。
北边台上的演说,已若断若续传来了。
“……郭烈士是为了国家,为了四川人民,为了……先我们而殉路的烈士!我们这些后死者,若是……同胞们!请想一想!……怎么对得住郭烈士,又怎么……四川人民!同胞们!死,并不足畏,但是……死得有价值……光荣……名垂万古!……万众一心……只要能够保路废约,那么,同胞们!……郭烈士便瞑目了!……与其当亡国奴,勿宁死!……同胞们!我们要誓死力争,不达目的……”
吴凤梧轻声地,好像在向自己说:“都说他会哭,十回演说九回哭,今天正好哭,为啥又不哭呢?”
已有几个人车过头来注视他。倒是站在他身旁的傅隆盛并没听见,因为他正全神贯注着罗梓青那张一开一阖的嘴,和那并不十分响亮而又微微颤动的声音。
楚用正要说什么,忽然一个人又在哭、又在叫的嘶哑声音,从远处传过来。拿眼睛一寻找,原来在南边台子上。
几个人在互相询问:“是哪个?是哪个?……”
一个眼力极好的人,车过头去凝神一看道:“哦!像是总务部部长彭兰村!”
立刻有人接着说道:“包管是他,我听出了他的声音。”
“也难说,”又一个人插嘴,“程伯皋的声音,就差不多。”
“那才不同哩!程伯皋是下川东的调门,开口么子,闭口么子,很容易分辨。彭兰村是南路腔口,我听熟了。”
“那么,王又新也是双流人,敢莫是王又新在演说?他这个人也是爱哭的。”
楚用忽然省悟道:“那面是南方,南方台子上恰是彭兰村在报告。你们没看见中间军乐台前巴的那张布告,不是明明写着:东台由讲演部长程伯皋报告,西台由文牍部长邓慕鲁——就是邓孝可报告,北台由交涉部长罗梓青报告,南台……对!一点不错是彭兰村,他是总务部长……”
话头立刻被吴凤梧接了过去:“嗨!难怪大家都说今天的会重要。原来讲话的人都是部长。部长的资格多高呀!”
有人正待驳他,忽然四方八面又是口哨:哗儿!——哗儿!——哗儿!
大家一注意,才看见北台上作报告的交涉部长、同志会会长罗梓青,已经不在台口,而是在大餐桌后面,正拿着一叠纸和几个像是办事员模样的人在说什么。原来楚用他们几个人说话去了,没听见报告完毕时,还拍了几下巴掌。
哨子还没吹完,接着是中间高台的军乐;军乐还没奏完,接着是叮当——叮当的铜铃;铜铃还没停止,那个又矮又瘦的司仪又跑到高台台口上,大声吆喝起来:“礼毕!……说错了,说错了,是追悼会礼毕。……咳!各位同胞注意!……咳咳!……现在由各部部长报告本会半个月以来进行的状况。……咳!……雅静!大家雅静!……各就原位,莫走动,莫走动!”
又是一样场面。
罗梓青手上拿着一大叠十行纸,仍然走到北台台口,像在咨议局演说台上说话时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本会从五月二十一日成立以来……”
他报告了在省城开了多少次演说会,各街各界成立了多少同志协会。报名加入同志会的,约莫有多少万数人,一直到今天,还不断地有人来报名。又报告派出去的联络员、交涉员、讲演员共是多少人,在各州县、各乡镇前后成立的同志协会有多少处。“不但本省重庆、顺庆、泸州、嘉定这些大地方都成立了同志协会,就连北京、上海、汉口有四川同乡会的地方,也都成立了。我们还推举出多少位代表到省外去。今天要欢送的只有三位,其余几位早已走了。同胞们!今天要欢送的三位代表当中,受了本会严重托付特别到北京去叩阍请愿的,是刘声元先生!……”
台子下面一下就活动起来:巴掌拍得噼噼啪啪,还有很多声音在喊:“欢送代表!欢送刘先生!……欢送!……”
罗梓青把捏在手上的一叠纸连连挥动着,叫道:“同胞们注意!欢送会随后才开,现在是报告会。今天是三个会呀!最后才是欢送会!……同胞们!现在我再报告……”
接着他报告了半个多月来,因为同志会的活动而发生的一些效果:“人心奋激若此,足使宵小破胆。有跳井自杀来勉励会众的;有破指流血来表示决心的;有五天工夫赶了一千一百多里长路来赴会的;有六十多岁的老教官甘愿为会亡身的;有十三岁的女孩子誓死愿随代表赴汤蹈火去叩阍的;有几岁的小娃娃把买糕饼钱积攒起来,交给会员的;有丢官不做来帮助会内办事的;有把半生唱戏蓄积所买的田产捐为会费的;有原本是客籍,入会后声请改为本地籍的;还有美国传教士,也亲自来会问询有没有要他出力帮忙的事情。……总而言之,众志业已成城,只要大家坚持不懈,哪有感动不了圣明,废除不了条约,争回不了路权的道理?”
又是一阵巴掌,又是一阵喧嚷。
喧嚷并不是一阵,而是一阵过了又是一阵。
罗梓青现在报告到一篇细账,从某月某日起,发了多少封信。意思想要大家知道同志会的声光到底有多么大,同志会的关系到底有多么广阔。不过在台子下面的听众已经不耐烦起来,有百十个人的声音竟自从零乱的喧嚷当中,参参差差组合成为一种差不多的同义语言,射向台口,射向最负人望的罗梓青。
“莫再报告这些细账啰!报了一长篇,有啥意思!……还是讲点大道理吧!……讲点本会宗旨!……讲点我们该咋个做!……还要讲点新闻,讲点报上没有的新闻哟!……”
要他抛开账目的报告来做这些题外文章,那倒搔着罗梓青的痒处。他有好几天没在三义庙这些地方痛哭流涕演说了,想来也有点技痒,正当他握着那叠厚纸若有所感地眨着眼睛时,台子下面潮动得更凶。
他把右手向前一伸,声音一沉,刚说两句:“我们要严守秩序同胞们!……”
其他三个台子上已不先不后吹起了哨子:哗儿!——哗儿!
哗儿——哗儿的哨子没吹完,中间高台上又是军乐;军乐没奏完,又是叮当——叮当的铜铃;铜铃还在摇,那个又矮又瘦的司仪再一次跑到高台台口……
最后的欢送会开始。
雨早已住了。乌云也散尽了。天上是白蒙蒙一片无厚无薄的云幕。太阳看不见,太阳的热,已渐渐从云幕中透下。操场坝的雨水已无踪影,仅只细弱的铁线草上还余有一些潮气。
首先到北面台子上来向大众告别的,正是大众最熟悉的刘声元刘藜青。
刘声元是万县人,他是咨议局议员,也是川汉铁路公司股东,也是争路权的急先锋,还是保路同志会主要负责人。五月二十一日保路同志会在铁路公司成立那天,因为交涉部长是代表同志会对外交涉的负责人,责任重大,往往被人认为比会长还重要;若是出了事,首先遭擒拿的就是交涉部长,会长倒还在其次。大家事先本已商定,这一席是由西充人咨议局副议长罗纶罗梓青来担任。不想临到宣布各部部长名单时,他刘声元忽然违背了决议,竟自从人丛中跳起来,声言他愿意来担任这个危难担子。他的理由是,罗梓青的资格比他高,人望比他重,才能比他强,气魄比他大,应该下来执掌大旗,做一个全军总帅;委实不应该舍其大者、要者,而来充当这个披坚执锐,冲锋陷阵的偏裨之将。他刘声元哩,自问百不如人,就只性情拙直,不畏难,不怕死,来干这桩有九死而无一生的职务,非常合宜。“无论如何,这一席非让我担任不可!”但是罗纶又怎好相让呢?假如说,事先没有估计到这一席又重要又危险,那么,当着上千人的面前,倒还可以不争。刘声元虽然也是举人出身,和罗纶一样,可是讲起话来,尤其在感情激动时候,那便不及罗纶之能舌底翻澜了。刘声元争不赢,只好急得号啕大哭。罗纶没法下台,便陪着哭。蒙裁成老教官和铁道学堂监督王又新都是哀乐无端的文人,本待起身劝解,不由也哭了。那一天铁路公司的哭声,便是这样开了端。
刘声元这个汉子,从那天起,性情也就越发暴躁,时时都在吵闹:“与其这样钩心斗角,不如拼了的好!”
恰这几天四川争路运动正遭逢到重重难关。王人文遭了几次严旨申斥,并从尹良那里得知朝廷并无转圜之意,心想二十多年的宦途,难道竟为四川人而断送了么!川滇边务大臣一职,虽然不及督抚光辉,到底是个回旋之处,不如混两年再看形势。作了这样计较的人,当然气就衰了,对于成都绅士的请求,当然能推脱的就推脱;不能哩,也只好暂时敷衍,留待赵尔丰来坐蜡。当头儿的人是这个态度,下面的僚属又谁不要看看风色?听说赵季帅有起马消息,那就更得静以待之。这样一来,地方官吏不可靠了。在北京一部分有名望的四川官员,一则接受了载泽、盛宣怀、端方、郑孝胥等人的引诱,觉得国有政策未尝不好,借款修路,更可保险早日修成。一则也觉得川汉铁路把持在不多几个在籍绅士手上,路款收支,毛病很多,自己远在北京,无从染指,似这样,不如连锅端走,大家吃不成,还公道一些。何况附和了载泽、盛宣怀,对于自己前程,还有说不出的好处。因此,像甘大璋、宋育仁、施愚这班在平日颇负乡望的名流,不但在同乡会上公然反对在籍绅士们的争路运动;尤其丑诋保路同志会是造乱机关,还进一步联名具呈度支、邮传两部,说四川人民的公意,都愿把历年所积路款,一概附入国家公股,只求股款有着,铁路速成。至于那班反对国有政策的人,无非各有私图,并不足代表全川人民的公意,全川人民的公意,只有他们这二三十个四川京官才能代表。只管也有部分四川京官和川籍资政院议员如赵尧生、苏星煌等人出头来声明说,甘大璋等捏造民意,不足为据。可是裂痕毕竟形成,一条不大不小的发辫毕竟着盛宣怀、端方抓在手上。还有一桩更为重要的变化,那便是宜昌公司总理李稷勋的转变。李稷勋当初之不赞成川汉铁路收归国有,本已和成都绅士们的见解不同。他只焦虑到工程这么大,从工程师到打石头的工人这么多,每天银钱进出不少,不说不能停顿,就只差错些儿,也可弄出大事。他负了工程重责,而款项的调拨和机械的购置,一方面却操在成都总公司之手,一方面又要取决于上海公司的冷暖。他在没有弄明白度支、邮传两部真正目的之前,他只有催促成都方面赶快打定主意,反对收归国有,以免人心不安,影响工程,影响到社会安宁。可以说,在争路之初,李稷勋出的力量倒很大。成都方面也把他倚为长城,希望拿他这两年在宜昌做出的成绩,用来抵制盛宣怀的借口。到借款合同公布,宜昌到夔府六百里划入干线,三峡险工,载明要聘请美国工程人员来负全责,李稷勋的反对态度更是激烈万分。但就在这时节,度支、邮传两部竟自越过成都总公司的职权范围,直接打电报给李稷勋,叫他亲自到北京去作商量。据闻,商量之下,李稷勋放了心。首先是不管局势变化如何,宜昌的工程不停顿,人员不更动,总理还是他,只是把管辖权由川汉铁路公司手上转移到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端方手上。以后的款项不由成都总公司拨付,而是由度支、邮传两部经过督办大臣拨付,虽然在四国银行正式付款以前,所用的还是川汉铁路公司调存在上海、汉口、宜昌的中外银行中的款子。至于器材机械的购运,督办大臣更能做主的了。李稷勋一放心,对于成都方面争路人们说来,就等于是长城已垮。任凭在成都方面怎么骂他是汉奸,怎样威吓说要撤他的职,要开除他的川籍,要挖他的祖坟,也和对付甘大璋、宋育仁、施愚等人一样,终于还是把人家没奈何,反而表明了成都方面黔驴之技,除了乱叫乱踢一阵,还有什么能耐?再而盛宣怀、端方的分化策略也生了效。广东、湖北两省早已默尔而歇,大家已经知道,到最近,连发起反对运动的湖南咨议局,也不发言了。这自然一半由于邮传部的部令,严饬四省电报局,尤其四川电报局,除了商电官电而外,但凡有关路事电报,一概不准收发,也有原因。可是如其没有大变化,就凭邮政,也不会毫没消息。看来,四川的争路运动不仅要由四川一省来担当,还进一步要由成都一隅来承应。唉!这已是重重难关,这已经要费无穷力量来打破它!盛宣怀岂有看不明白之理?所以他越发抱定宗旨,一定要贯彻他手订的国家政策。他知道在朝廷上,除了载泽一派,其他的亲贵无一个不恨他,在庆亲王奕这个不倒翁的眼睛中,他更是一颗铁钉。设若没有外国财团为了自己利益来支持他的话,他是早就应该滚蛋。目前这笔大借款的成功,正足证明他的重要。如其因为四川一省少数绅士反对而就萎缩下来,而就对外失信,那他还能做什么官?还能借什么款?还能办什么实业?还能当什么经纪?有这样的利害冲突,他对于四川一省少数绅士,便不能不想出各种方法,把这些人压制下去。好在有个得力帮手端方,自以为熟悉川人情性,又有个得力的包探尹良,随时报告成都方面令人喜闻的消息。到最近,他看出时机已快成熟,便与载泽商量,一方面电促赵尔丰从速到成都接事,用严重手段直接去对付那些少数绅士;一方面叫端方赶快到武昌去与瑞洽商,带领一标人马进驻宜昌,增强李稷勋的倚赖,并对四川人表示一下,若再执迷不悟,仍旧顽抗,便要用枪炮来对付了;再一方面针对同志会的呼吁,绝对认真查账,查账以后,再议办法。盛宣怀和端方始终认为对付四川争路运动,只有林黛玉的两句话最好: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既然半步不能退让,因就不再思考另外的办法。
这重重难关还像无数的无形魔爪,从四面八方移动过来,凡是要害地方,都有着它抓住、着它撕成片片的可能。到那时候,岂不什么都完了?但是这时,又千万退让不得。一退让,也便什么都完了!
蒲伯英、罗纶、刘声元、邓孝可、叶秉承、王又新、程伯皋一班人虽然坐在成都,耳目闭塞,因为肯用心思,到底看出了一些征兆。正好,郝达三把苏星煌的来信交与大家之后,又把葛寰中带回来的种种消息,详细向大家谈了一番。
蒲伯英登时一拳打在桌上道:“得之矣!”因就决定了对策。
对策之一是,多派一些代表出去,把四川争路真相告诉大家。同时请求两湖广东的咨议局和地方各法团起而声援,不要使四川陷于孤掌难鸣。“须知川人之争,实民权与专制之争,川人不幸而失败,行见专制淫威泛滥国内,则所身受其殃者,岂独川人而已哉!”这是叶秉承起草,准备交代表们带去亲致两湖广东咨议局的公函上的几句话。至于到北京去的代表,那就不只是带一封公函了。他的责任极大,他须会同咨议局留京副议长萧湘萧秋恕,把四川人争路宗旨广为传播;他须把赞成争路的在京同乡联合起来,成立一个强有力的保路同志协会,来抵制卖川求荣的甘大璋等;他须设法打通庆亲王和其他不满盛宣怀的亲贵的门路,运动这班较有力量的大人物出来,主持正义,裁制盛宣怀卖国行为,修正他的国有政策和借款合同。更重要的,是他必须设法向摄政王请愿,陈明四川人的公意,只在反对盛宣怀,并不是反对大清朝廷;反对盛宣怀,也只反对他妄改先皇诏旨,不顾法律手续,欺君罔上,媚外营私。总而言之,到北京去的代表是很不容易担任,因为北京正是载泽、盛宣怀、端方等人的窝巢,他们的势力多大,连庆亲王尚气愤得请了病假,现在要以一二个四川代表的力量,将他斗倒——姑且认为果能如愿以偿的话,那真不知道要冒多大危险,要流多少血汗!至于请愿失败的情形,虽有人想到,却都不愿说出来。
到广州、到长沙、到武昌等处去的代表,很容易便推定了。推到去北京的代表时,大家都把眼睛看着刘声元。
“这还用说吗?我去!……假使有人再同我争,我先就同他拼了!”
刘声元的声名就有这么大。当他刚在北面台子上被介绍和大家见面,台下虽只几百人,可那巴掌声音倒像有千把人在拍。同时,一片人声滔滔滚滚,滚到南,滚到北,滚到西,到处都是:“欢送!……欢送!……欢送刘代表!……欢送我们的刘代表!……”
傅隆盛兴奋得忘了形,连连用手肘拐着站在身边的人说:“看啰!这简直是个铁打的汉子!”等到别人要问他是什么意思时,他又翘起一个溜圆肚皮,挤到前面人堆中去了。并且把雨伞挟在腋下,两只手举到耳边做成两个招子,安心把刘代表吐出的每一个字音,毫不遗漏地全招到他那有点重听的耳朵里。
只有吴凤梧一个人有点莫名其妙。他不懂得傅隆盛为什么会这样。想问楚用,楚用也张着大口看出了神。
刘声元蹙起眉头,眉心皱纹结成团;油黑脸上,堆满忧郁。先向台下深深鞠了一躬,舒了口气之后才说:“今天来和诸君告别……不是小别,是永别!……”
话说得又迟钝,又直率,又平淡,可是噼噼啪啪的巴掌还是很响亮。
“我到北京去……呃!我到北京去……本会派我去……没什么……请愿……”
就这样,还是有人拍着巴掌大喊:“欢送!……欢送!……”
他仰着头,又舒了口气:“朝廷不答应我们要求……我不回来了!”
他没有哭,人堆中有人哭,声音不大,只唏呀嘘的。却没有人拍巴掌。
“鄙人的生死没啥……希望诸君坚持到底……坚持……到底!……”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越来越微弱。
“还希望守秩序!……要严守秩序!……莫要暴动!莫要取破坏手段!……诸君……要学文明国大国民哟!……”
他说不下去了,舒了口气,又一鞠躬。刚抬头,便见台下面一个头发花白,身躯肥矮,没长胡须的老头儿,噙着两泡眼泪,双手捧着一把雨伞,向他一面作揖,一面唠叨:“噢!感激你!……噢!感激你!”
立刻学着傅隆盛这样做的,有几个人,都是戴草帽的乡下人,有的说:“难为你啰!……难为你啰!”也有这样说的:“你不要死,我们听你的话。盼望你太太平平顶着圣旨回来才好哟!”
刘声元走下北台,转往别一个台上告别时,在别个台上告了别的其他两个代表,又轮番来到北台。
吴凤梧这时恰与傅隆盛和解了。
当傅隆盛刚刚作罢揖,肩头忽然着人拍了一下,道:“傅掌柜才是一个好心人呀!”
回头一看,就是那个踩了脚还骂人的横家伙。
楚用已在旁边笑道:“来来,傅掌柜,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带过巡防营的吴管带,起先是无心得罪了你……”
吴凤梧不等说完,就接过去道:“骂哪个龟儿才有心得罪人!先前硬不晓得你是这样一个好心人。”
“噢!吴管带……相骂没好口呀!……没啥说头,晏会儿街口上吃茶,算我的。”
“不!非算我的不可!”
恰恰王文炳偕同顾天成和他伯父顾辉堂第二个儿子,就是曾经做过钱县丞女婿而今在汪九曲家祠私立法政学堂读书的顾天相,一同走来,说道:“吴管带还在这里?那就免我到三圣巷去找你啦!你的事情说好了,还不只是一个部长点了头,连会长问清你的履历后,也赞成你赶快到新津去。已经发的费用由老楚转给你,委托书由我去办。事情就按照昨天说过的那些话去做,先找老楚的父亲介绍一下也可以。”
王文炳随即有意无意地笑了笑说:“你真算碰上机会,比这位顾团总的事情,就顺手多了!”
“!是顾团总?久仰,久仰。请教贵处是……哦!那地方我去过,也不算十分小。尊章是哪两个字?……天,天地元黄的天,成都府的成,高雅,高雅。……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兄弟我才结交的好朋友傅隆盛傅掌柜,商界里头顶刮刮的热心人!”
他们便这样在会场中间一应一酬,直到告别礼毕,军乐大奏,中间高台上那个又矮又瘦的司仪——原来是商会总理廖用之,走到台口,大声宣告散会。
好几百人全朝傍街的木栅大门涌去。
天上的云幕越薄,太阳影子笼罩下来,又热烘烘地。
吴凤梧这一天说不出的高兴。万没想到回来才两天,便得了差事!——他把同志会当作一道衙门,把委托他到新津去联络侯保斋大爷当作差事,把委托书当作札子,把王文炳、楚用两个中学生当作官高一职的同寅。当王文炳和楚用与他分手时说:“那么,说定了。委托书和钱准定今夜送到你家里。你赶今下午收拾收拾,明天一早走。罗先生说过,事情不能再拖了。”他感激得简直说不出话。
傅隆盛在分手时说:“吴管带你好像没有雨伞?”
“何消说哩!要有,也不会钻到台子底下躲雨去了。”
“吴管带要上路,伞是应该备办一把,天有不测风云的……我送你一把大雨伞,道地加工货色,又可遮太阳,又可遮雨……嗯!又重又长,打捶时也用得上。”他笑了。
吴管带当然也笑了:“这样好法,还有啥说的。不过不好叫你破费,你我初交,我照价打个九折付钱。”
“不要见外,吴管带。说清楚,我并非故意舔你屁股,因你上路是为了同志会的事,你看,人家刘先生连命都舍得,难道我就蚀不起一把伞?”傅隆盛马起脸说得很认真。
“不然的话,我手上这把伞就好送给你的。因是伞把上刻有我的名字,又旧了,不好送人。务必请你今天下午路过盐市口,到敝号上来一头。我包管挑一把顶好的新伞送你。要来哟!这是我的一点诚心!”
吴凤梧直到傅隆盛转身后还在说:“多谢!多谢!一定给你四海扬名,包在兄弟我身上。”
顾天成邀约他到枕江楼去吃一杯。说是彼此一见如故,目前又一同在同志会做事,也算三生有幸。他明天也要回去办团,还有一些事情请教,一个小东道不算什么,聊表敬意!聊表敬意!
他当然不能推辞,只好说两句应该说的抱歉话,便一同朝着文庙前街,再沿上莲池边,插向南门走去。
枕江楼是前年重修南门大桥——一般叫作万里桥时才趁热闹开张的一家小饭铺。地点选得还好,恰处在大桥上流的岸边,临着锦江江水,砌了一道短短的石堤。堤上简简单单修了一排仅蔽风雨的瓦顶平房。平房尽头处,也就在石堤尖端,盖了一间圆形草亭。石堤得亏比大桥低,向下流头望去,靠岸第二孔石拱桥洞恰似它的大门。大门外景致甚好:天竺寺的后围墙,墙外临河小路,路边的大黄桷树,树脚下的石碛,石碛上面的水波,那么远法,看来真像画面。只是近处岸边一座积得山样的垃圾堆,成天都有一些穷妇女穷小孩蹲在上面刨渣滓,找东西,不免有点煞风景。毕竟因为地当桥洞,又在水流湍激之处,无论何时,好像总有一股凉风拂人,在天气热时,这地方的确是一个乘凉饮酒的雅座。而且上流头也是一大片鹅卵石坝,坝上河岸边一排斫折不死的老杨树,树下是个卖鱼虾的小码头,好吃嘴的客人每每亲自去买了鱼虾,烦厨房大师傅趁活做出来,非常好吃。这一切都合上了成都人的口味。于是它便从一个普通小饭铺摇身一变,变成一家馆厨派而兼家常味的、别具风格的中等南堂馆子。座头幽雅,又有天然景致,更兼价廉物美,首先来照顾它的是南门一带生意人,就不办会酒,也常来打平伙。其次的常客是学生们。到学生们作了常客,才悬上招牌,不知是哪位雅人给它取了这个切合实景而又带有诗意的名字:枕江楼。虽然这时还只有楼之名,而无楼之实。
枕江楼只有五个座头,寒冬数九还好,从初春赶青羊宫的日子起,它这里就生意兴隆。如其在下午两三点钟来,包你不能够随来随坐,人少也绝不能独霸一个座头,不让后客来镶一下的。
这天,顾天成三人来时,刚从大桥这头走进一间柴炭铺子的过道,再下几级石阶,踏上枕江楼的石堤,就听见全排平房里全是高声大嗓、划掌闹酒、谈家常话、讲生意经的声气。从没有糊纸的菱形窗格中看过去,只见盘着发辫的头,精赤条条的背脊和膀膊,原来正逢上座时候。
吴凤梧站在石级上说:“好生意!”
顾天相说:“我的估计没错吧?依我说,还是到北新街的精记去。不然,就总府街的崧记也好。”
顾天成前天来吃过这里的醋熘五柳鱼和醉鲜虾。觉得精记、崧记都只有蒸菜、炖菜,没变化。光是吃饭倒方便,泡菜都不差。但这里……隔着木栏杆,看见厨房正在炸鱼,炉火好旺,岚炭火焰从耳锅边冒起来好几寸高。四五个人站在菜案边挤虾仁。另一个厨子从炉子上一个挺大砂罐里,热漉漉地舀了一中碗黄焖鸡,把旁边耳锅里刚焯好了的三塌菇盖上两汤杓,递给身旁一个堂倌道:“亭子上的。”堂倌打从身边过时,啊!好香!顾天成决心不打退堂鼓。
“喂!找个座头。只有三个人,镶一镶都使得。”
“来嘛!亭子上只有两个客伙,镶得下。”
草亭被平房遮住,在石堤这端看不见,及至转过平房,果然亭内一张足容八个人坐的圆桌,只有两个人在那里静悄悄地浅斟低酌。
顾天成走在前头,刚靠近圆桌,还没待堂倌打招呼,两人当中一个穿官纱汗衣背向里边坐着的人,猛一掉过头来。
“唉!才是郝家大老少!”
因为他们在几年前有过一场买坟园田土的纠葛,所以到最近,无意中在铁路公司碰头时,由邓乾元一介绍,彼此都记起了对方的来历和往事;两个人反而熟悉起来,谈得有劲,真像多年朋友。
郝又三当下绯红着脸站了起来道:“是顾三贡爷。……怎么,也来吃馆子?”
堂倌满脸是笑,一面安条凳,一面说:“都是熟买主,这就好啰!我添杯筷去。……是是,菜牌子跟着拿来。”
顾天成向他堂弟和吴凤梧介绍了郝又三。恭维话说了一大堆。郝又三更尴尬起来,坐下也不好,不坐下也不好。
“这位是贵友吗?既然幸会,介绍一下吧!”顾天成并未察觉什么,还是那样热情要好的样子。
“这是我两年多没见面,今天才重新碰头的小朋友,王念玉老弟。”
不像介绍,却像在解释。
王念玉满不在乎地抬起身向着众人笑道:“幸会,幸会。都请坐嘛!真的,我才从自流井盐号上回来没几天。又三哥特别招呼我吃杯酒,跟我接风。”
顾天成是老内行,自然一看就明白这个标致少年是干什么的。
顾天相是个胎里红,从前只读过私塾,继而娶了钱县丞大小姐,生活圈子也只是从自己的土财主家,扩展到老婆的小官场家。近几年,由于和走马街范兴和绸缎铺开了亲,继室范淑娴是读过懿行女子学堂的女学生,人不漂亮,却很能干。嫌丈夫是个绣花枕头,用尽软硬手段,不惜和公婆吵闹赌气,在老人婆未死之前,才算把顾天相逼上了路,到汪九曲家祠私立法政学堂读通学。虽然有了学友往来,生活圈子更扯大了,但是不懂人情,不通世故,还是和以前差不多。所以此时看见王念玉,只觉得这个美秀的、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为何打扮得这样奇怪:脑后只管拖了一条油光水滑的松三把发辫,当额却留了一道长刘海,很像时下的女学生和一些官家小姐,只是没把刘海梳下来,拱贴在那羊脂玉似的额头上。这时,脱去长衫,只穿一件米黄色葛纱背心,敞着二寸来高、滚了一道玉蓝绫边的高领,也不该是男子穿的。露在外面的一段项脖和两条膀臂的样子,想一想,好像只有前房死去的老婆钱大小姐才有这样细腻的肌理,亭匀的骨骼。而且态度又那么随便大方,乍一见面,他就能那么有说有笑,说起话并不粗鲁,有时抛几句文,连自己也不知出处。这到底是什么人?不像官宦人家的子弟,又不像绸缎铺、洋广杂货铺的徒弟,自然更不像念书的学生。为什么又同一个当教习的人在一块?还称哥道弟如此亲热?顾天相也有点怀疑:莫非是吃相公饭的子娃娃?也不很像。那班钻茶铺、钻客店、钻私烟馆的子娃娃,他看见过,哪里有王念玉文秀?却比他妖艳。
顾天成虽是粗心人,到底也看出了郝又三的不安。心里好笑:“这算啥哟!难道害怕我剪他的辫子吗?唉!目前顾三爷归了正,有管头了,还敢在外头乱来吗?”
郝又三留心顾氏弟兄似乎并不见怪他如此一个正经人,又是学界先生,怎么会有如此荒唐行为。他因此认为顾氏弟兄大约并没看出王念玉的破绽吧?他心里安稳下来,神色也渐渐自然了,话也说得伸抖了。大家讲到南校场欢送情形,他不胜慨然说道:“听说今天刘藜青先生告别时神情,真有点易水悲歌的样子,可惜我有事没去参加。我晓得刘先生是个硬汉子,做起事来,认真得连铁钉都咬得断。但是依我看,他这回到北京去却不适宜。我听人说来,北京的政界腐败得很,无论做什么,非钱不行;尤其要去请见那些大位,王爷也罢,贝勒也罢,若果不把门包递够,连名帖都传不进去的。像刘先生那样直道而行的人,恐怕要失败。不过拿同志会里各位负责先生来说,眼前除了他去,又还找不出比他更妥当的人。蒲先生、罗先生倒对,但不能走,眼前同志会正在过经过脉时候,一天也离不了他们。其次邓慕鲁先生也还可以,但又要和叶秉承先生到新津去迎接赵制台,这也是一桩重要事情。因为……”
顾天成把手一伸,正待插嘴说什么,却被王念玉抢先说了起来:“罢哟!又是天下大事,又是同志会来了啰!”他还抿嘴一笑:“真的,同志会成了一股风,连自流井都吹去了。你们没见那些在盐巴堆里喂大的牛屎公爷,平日除了抽鸦片烟,打斗十四,玩姑娘外,晓得天有好高?地有好厚?米是啥子树上生的?银子是哪处地下冒出来的?今天也讲起铁路来了,也要搞啥子同志会了,真焦人!我看不惯了,才离开盐号跑回来,不想躲鬼躲到城隍庙。前天刚才进大门,就碰见上房孙家请客,轿厅上好多大班,你一言,我一语,全说的是同志会。连家严那位口不妄言,言必称先王的古董,也开口保路,闭口废约起来,我两只耳朵都塞满了!只说今天同郝哥子躲在这里喝一杯,谈谈风月啦,谈谈这两年来成都的什么趣事啦,偏偏你们又说起了天下大事,又说起了同志会!我求你们换个题目,莫再谈这些讨厌事情,好不好?”
说得大家笑了起来。恰好堂倌来上菜,是顾天成要的醋熘五柳鱼。
鱼吃到要翻身了,顾天成放下筷子,把斟满了眉州宏谊号仿绍酒的大酒盅端起来,才察觉出玲珑透顶的吴管带,自介绍之后,便一直不大说话,并且吃得也少,喝得也少。
原来吴凤梧一见王念玉,几乎骇了一跳。如其不经郝又三介绍,如其不是王念玉一口道地成都腔,他简直要怀疑是小戴复生了。
坐下来,恰又和王念玉正对面。再仔细一看,方判辨出这个王念玉不同于小戴的地方,原来还很多:鼻梁没有那么轮;上唇比小戴的短,也比小戴的薄;脸蛋儿要圆些,颧骨没有小戴的那么高;眉毛更细,更弯;尤其是眼神,小戴虽也是白果型的眼睛,虽也是双层眼皮,虽也水汪汪地黑白分明,可是多多少少有点刚强气概,大约本底子既是北方人,又在赵大人身边久了,说得起话,仗恃自己有权有势,到处高人一等,敢于横起眼睛看人的缘故吧?这些不同地方,也得留了心才分辨得出。如其不然,起码也会把两人当作一母所生的兄弟。小戴年龄大点,自然不及这小兄弟嫩气,也不及这小兄弟文雅。
他定了定神,方才察觉王念玉和郝又三原来是个老皮绊,并察觉郝又三起初那段时间里局促不安的神情。心里寻思:“这为了啥?光明正大带个子娃娃吃酒,有啥不好意思?难道这娃娃还长相不好,举止下流,把公爷丑了吗?”再一想:“不对!莫非这娃娃有啥不妥当处,生怕人家给戳穿了,没面子?”
到底因为他和郝又三还刚见面,尚摸不够郝又三是哪一路人,哪一路脾气,只好暂时装得老老实实,眼不乱瞬,口不乱开,只顾尖起耳朵去捉拿人家的话,再从话中去摸底细。
待到醋熘鱼翻身时,凭了他好多年的经验,把这几个新认识的人都审察得差不多了,顾天成才说了句:“吴管带然何这样客气!”他便在一个哈哈后,说道:“我客气?你哥子才客气!别的不谈,光这管带前管带后,就整得我受不住。”吃菜喝酒后,又接着说道:“何况管带又是除脱了的。就不除脱,也值不得挂在口上。哪个不晓得文官张张嘴,武官跑断腿。比如我们关外,管带队官满天飞,拿绿营官阶来说,不是守备,也是都司。可是随便见着一个师爷,管他有功名没功名,只要是个穿方襟马褂的,便得立正举手。虽不像从前跪半条腿请安,但也够下等了,其余的,就不用再说。……兄弟我草字凤梧,凤凰的凤,梧桐的梧。哥子们瞧得起,称呼一声草字,亲热点,喊声老吴,那就承情不浅。”
王念玉挤着一双俊俏眼睛笑道:“既这样,我就老实不客气,称呼你吴哥子了。吴哥子,你们巡防营里,可有一个叫黄邦昌的人?”
“巡防营多啦。光拿我晓得的说,雷、马、屏、峨有夷务巡防营,松、理、茂、汶和上川南有边务巡防营,下川南、下川东和川北还有盐务巡防营;打箭炉以外的,是属于川滇边务大臣的巡防营,又有点不同,和新军差不多。你老弟问的这人,若在川边巡防营里头,倒打听得出。不过也要看是管带吗,是队官?……我想你老弟问的这人,总不会比队官小吧?”
“好像也是啥子管带一等的。”王念玉似乎不很热心地说,“我有好几年不晓得他的信息,到底在哪处巡防营?是不是还在当军官?我都不大清楚了。”
郝又三忽然想起伍平这个人。前年回来接家眷时,不是说升了队官。要朝川边开吗?因就问吴凤梧可晓得这个人。
“你问他,他恰是我的好朋友。是行伍出身,虽然两眼墨黑,认不得几个字,打仗却行。立了很多功劳,已经是管带了。我出来时,他正在打箭炉。……唉!说起来,他给我帮的忙可大咧!若不得亏他那两块龙洋的话……”
郝又三很是高兴,正打算问到他那旧日的小学生伍安生,算起来怕不有十五岁了;正打算问到他那旧日的情人伍大嫂,别来两年多,脸上的雀斑说不定连脂粉都掩不住了。不想吴凤梧恰又说起他为什么缘故,着赵尔丰把差撤了,把执照追去,害得自己不能不唱一折《林冲夜奔》。他谈得太好,不但把郝又三的思路岔开,并引动了大家对赵尔丰的议论。
首先就是顾天成,他说道:“提起赵屠户,真是我们四川人命中的恶煞。有人说,他这一出来,四川人注定了要遭殃。”
郝又三问他为何这样说。
“因为有人说,今年是辛亥年,亥属猪,猪落在屠户手上,还有不开杀戒的?”
他的堂弟向来不大说话,更不会发议论。只是凡他堂兄在畅谈时候,总要反驳两句,惹得他堂兄不舒服。这已成了习惯。此刻不禁笑道:“三哥奉了洋教,连祖宗神主都不要的人,就只爱迷信。”
“我这话是迷信吗?你晓得是哪个说的?”顾天成竟自不像往次那样毛焦火辣的样子,倒奇怪了。“告诉你,就是你家二少娘范淑娴说的!……专爱剥人家疮壳壳的人,今天可剥在自己身上来了。啊!哈哈!”
两弟兄一开玩笑,桌面上更其热闹。
王念玉忽然拿手把郝又三肩头一按道:“又三哥,我问你一句话。我在自流井,听见一个牛屎公爷说,今年春天,周秃子因为在花会上请客,不知为了什么缘故,遭咨议局参了一折,说是几乎把道台都丢了,有没有这回事?”
顾天成接着说:“是呀!我们场上也传遍过,说是周道台着咨议局整惨了,站不住脚,朝东三省跑了。但这回上省来,却听说他又升了臬台。并且说他还和同志会打得火热,随时都在请同志会的人吃饭,商量事情,还到同志会演说过。我也不晓得这是咋个搞的。”
郝又三笑了起来道:“我明白了你们说的话。原来你们说的周道台,是前任巡警道周肇祥,并不是现署臬台、前任劝业道的周孝怀。大概周孝怀当警察总办出了名,大家太恨他,恰恰周肇祥也姓周,所以弄出这样一种误会。或者有些人明明晓得是两个人,故意搞成一个人,说起来使大家听了安逸,也未可知。不过自流井传说的咨议局出折子参人,这就胡说了。咨议局只是一个官办议会,对于本省官员,它只能弹劾,还只能向制台弹劾,它哪有用奏折向北京参人的大权?你说的那个牛屎公爷,大概是不读书的,所以才乱用字眼。”
“牛屎公爷读书?除非公鸡生蛋!”王念玉仍然理着原来话头问道:“你再说说周道台——就是你说的那个周道台,怎么会遭咨议局弹劾呢?”
“你不是说他在花会上请客吗?就因为他是赵制台——调任东三省总督的那个赵制台的红人,从一个候补道台一下就署理巡警道,得意浑了,请客那天,忘记了是国忌日,是哪一个皇后的死忌。本来不要紧,大家都记不得了,听说连制台衙门的仪门上都没有摆设忌日牌。但是被花会特刊当作新闻载出,也不过只想开个小玩笑罢咧。不料这位周肇祥才认了真,立刻就叫花会上的警察把报馆封了,还要办人。惹得报馆在聚丰园把他那天开的菜单找到,用石印模印出来送到咨议局,咨议局才据以弹劾了他一案。这种事,在官场里头太平常了,怎么倒四远流传起来?你们要看官场笑话,现在新出版的一部白话小说,叫《官场现形记》的,那上面确实载了官场多少丑事。不过作这小说的人,大约闻见还不很广,比如我们这里彭县经征局局长唐豫桐太太田小姐的风流故事,那小说上便没有……”
几个人都要听这风流故事。
原来赵尔巽在调往东三省时候,手下有四个红人,都是他认为极有才干,将来可以留为他兄弟赵尔丰接任之后用的。其中一个周肇祥,在他未走前,被咨议局弹劾了,走后,只好奏调到东三省去候补。又一个,就是在丁未年捉拿革命党最为出力的华阳县知县王,已经连捐带保爬到了候补道,被安置在督练公所掌管新军。又一个是候补道杨嘉绅,原来的差事是官班法政学堂监督。因他专能仰体宪意,策划一些如何整人害人事情,在四个候补道当中,最为了不起的一人。所以被破格保举,奏署由四川盐茶道升格,改为四川盐运使这个官。末了一个,是营务处总办,又正署理着空头衔的松潘镇总兵的田征葵。所谓风流田小姐,便是他的小姐。田小姐是赵尔巽的太太孟夫人的干女,同时也是赵尔丰的太太李夫人的干女。她有两个干妈,都爱她。她又有两个干哥哥,也都爱她,一个是赵尔巽的儿子赵老四,一个是赵尔丰的儿子赵老九,这四个人,都是四川官场里头不露面而又掌握大权的人。照理,田小姐得了这四个人的爱宠,也够了。却不然,她还爱上了赵老四的一个小跟班,又爱上了赵老九的一个外宠,当时成都有名的旦角刘文玉。这一来,把个四川总督衙门搞得不成名堂。恰好唐豫桐捐了个知县指分到四川来,不知道和孟夫人是什么姻缘,暂时落脚在南打金街、赵尔巽来川时住过的一所公馆里,就便谒见了孟夫人。孟夫人看见他又年轻、又俊朗,为了要使制台衙门恢复一下它的庄严面貌,遂把田征葵召去,叫他把唐豫桐招为女婿,这是宪太太的主张,是干妈的主张,而干哥哥都赞成,当丈人的没话说,当丈夫的更是喜出望外。以田小姐的身价,只下嫁给一个光杆候补知县,这如何可以?那时,继任巡警道的徐樾正当着全省经征总局的总办。孟夫人便吩咐下去,要他立委唐豫桐充任成都华阳两首县的经征局局长,表示干女婿到底与众不同。徐樾却作难起来。如其这话出自次帅面谕,他很可以顶回去说:“候补人员正多,轮不到差缺的也不少,唐令新来,尚无资望,骤然委以首县大局,岂不惹人非议?”但他能顶回孟夫人的吩咐吗?后来不晓得费了好多唇舌,又走了四少爷的路子,才把唐豫桐这家伙委到彭县去当经征局局长。据说这里陋规所入比成华还多,距省又只百把里,也便于田小姐随时来往。这样才使田小姐首肯,当然孟夫人也才答应了。
王念玉又问郝又三:“这个田小姐,你可看见过?这样风流人物,想来不是王嫱,也是西施了。”
“我没有看见过,只是听大家这样摆谈。其实,这样的事,还是不算稀奇,只要你肯同官场往来,随时都可听得见的。什么风流小姐啦!风流太太啦!风流姨太太啦!倒都不见得尽是美人。美人也不一定这样风流。本来天地间美人就少。”
吴凤梧不住点头道:“郝先生的话不错,我生平就没看见过啥子叫美人儿。倒是男子当中,生得好的却多。不是我当面恭维,你面前这位王老弟,我看,在妇女里头就少找。”
“嗨!说到我头上来了,岂有此理!”其实王念玉很是得意,满面是笑地说,“等我罚你两杯!”
顾天成早站起来把酒壶抢到手上,按着壶盖说道:“要说罚酒,我看除了郝大老少和王兄弟外,我们三个人都该罚。我说,罚酒免了,等我来敬一杯吧。普遍敬,都要喝,王兄弟更要喝……”
“为啥要你敬?”郝又三也站起来,要去抢酒壶。
“话说明白,今天这一台,由我请。……莫同我争,郝大老少。你不晓得,我有事奉托吴哥,这一台,是作为定钱的。……请吧!我先干为敬了!”
吴凤梧把酒盅放下后,笑道:“话说在前,天成兄。东西一定弄得到手,但必须等我由新津回来后,再找门路。日子的长短,可不能定。”
王念玉笑道:“顾哥子要买田房吗?”
“莫挖苦我只晓得买田买房。其实,这几年已不买了。我托吴哥买的,是团上用得着的几支硬火。真可惜,和他哥子遇合太晚,他明天便要去新津为同志会干事,不然的话……”
郝又三道:“新津去干事?”他定睛看着吴凤梧。
“是的,有个王文炳先生,告诉我说,罗先生还有哪几位先生委我去联络侯保斋大爷,叫我明天就走。”
“见过罗先生他们没有?……依我想,应该见一见。我晓得邓孝可、叶秉承两位先生都要去那里,你又从赵尔丰跟前出来,或者他们有话要问你。若能一道走,更好些。”
“本来应该去请示的,但王先生没说介绍我去,这咋个搞呢?”
“那么,我帮忙好了。明天上午……嗯!对的!就明天上午,吃过早饭,你先到铁路公司去等一等,我明天一定去的。”
吴凤梧到这时才恍然,这个公爷原来并不单纯,他还能够和会长部长们商量事情,看来,定然比王文炳的资格还高啰。于是赶忙离座,顾不得重穿长衫,只是把卷起的汗衣袖子抖下来,扣上衣纽,恭恭敬敬冲着郝又三一揖到地,一面说道:“多承大力帮助,我这里先道谢了!”
郝又三连忙捉住他双手道:“这算什么!小事,小事。……现在请把伍平的近况告诉我。他也是我的一位朋友。他的家眷也在打箭炉吗?”
王念玉抿着嘴笑道:“我早晓得你憋不住了。”
郝又三似乎要生气的样子,两眼瞪着他道:“莫胡闹!难道不该问吗?”
“好朋友嘛,咋个不该问?连我也要问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