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骐进城来,本是给他族兄彭家珍送行的。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彭家珍要悄悄离开成都到一处远地方去,这地方说不定就是广州,更远一点是日本,近一点是上海。去干什么?传话的人没告诉他,凭他平日从这位族兄的言谈和他的行动联想起来,猜出他这一次出去,绝不只是为了躲避凤凰山新军营里清查革命党的风色,一定要干一件什么大的、使人震惊的事情的。因为只是为了躲避,根本用不着出省,听说凤凰山新军营清查革命党的事情已经平息。
不晓得是他果因误了约会的时间?抑或是他托人带的口信没有带到?等他走到骡马市他族兄寓所,才见门是倒锁着的。同一个大杂院的人家都是门户各别,互不照管,就要问问左右邻居,别人未必能清楚告诉他彭家珍在什么时候出的门,什么时候可以回来,甚至彭家珍是不是已经远行了。他们的行止向无定准,也向不预先告诉人,左邻右舍何从晓得?
真是出乎彭家骐意料以外,王文炳不但在寓所里,并且还打着赤膊在一张铺有竹席的床上睡得正好。彭家骐还未跨进房门,就听见很响的呼噜呼噜的鼾声。一看,三张窄窄的行架床上,只一张是空的。蚊帐都未放下,认得在靠里一张床上睡的是他们资阳同乡,法官养成所甄别考试幸而取中,仍然进了养成所的姜化龙。这人是胖子,打鼾声的是他。王文炳睡在靠外一张床上,也和姜化龙一样,仰着脸,手脚张开,像摆了一个大字。
白麻布长衫脱了。因为这间房子有点挂西,被烈火般的太阳斜斜烘照着,确乎比院坝里还热,彭家骐把白洋布汗衣也脱下。把发辫盘在头上,挥着大蒲扇:“好热!我说,与其脱光了睡觉,不如找个凉快点的茶铺去吃茶!……”
王文炳道:“只好等老安回来,催他摆晚饭。”
王文炳道:“又来了,你们这些固执成见的人。”
王文炳笑道:“胖公是专门讲弯弯道理的,莫惹他,我们走吧!”
王文炳穿衣裳时也说:“为啥不去呢?”
王文炳把眼镜向鼻梁上一耸,摇了摇头道:“就因为没有接着。两个人只在新津住了几天便回来了。说是打了几次电报去,都没有回电。不晓得老赵到底从打箭炉启程了没有,启了程又在啥地方住下了,啥子时候才能到雅州府,简直探听不到一点消息,老待在新津不是办法,只好回来。而且不但他们两人打去的电报如同石沉大海,就连同路去的周善培打去的电报,也杳无回音。因为这样,大家才有点不安起来。”
王文炳把桌上一把大瓷壶提起来,嘴对嘴咕嘟咕啷喝了几口冷茶,把嘴一抹道:“也该起来了!快点把那篇东西改完,我好一齐交到主任编辑那里去。”又向彭家骐问道,“赵尔丰的前站,是不是已到了双流?”
王文炳已靸着鞋子走到方桌前,把眼镜摸来戴上。指着桌上一叠写满了草字的通行纸道:“你看,要写的东西这么多,还有空去吃茶?”
王文炳伸手把搭在蚊帐里面一根短竹竿上的湿毛巾拉下。一面揩他头上脸上的汗,一面眯着眼睛说道:“是你跑进城来啰!说真话,赵尔丰的前站过了双流没有?”
王文炳一翻身坐在床上。取了眼镜的近视眼挤成一条缝,张张惶惶地把彭家骐瞅着道:“是谁?……有啥消息吗?”
彭家骐道:“老王,你总听见邓、叶两人说过,是不是这样?”
彭家骐道:“管它是成见,是舆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姜胖公姑妄言之,也是新闻啰。”
彭家骐道:“既这样繁忙,不进去也罢。”
彭家骐翻身走出大杂院的大门。被偏西的太阳晒得全身是汗。心想到哪里去歇一下脚?一算,东御河街王文炳与他同乡们伙佃的那寓所最近。
彭家骐笑道:“都说得对。依我的愚见,对这些没把握的事少作议论。我的肚子饿了,想来你们的肚子未见得不饿。我们打个啥主意?这倒是眼面前的要紧事!”
彭家骐笑着喊道:“好没出息的人,白日清光睡大觉!还不起来?赵尔丰进城来了,要封闭你们的铁路公司啦!”
彭家骐故意把一双大脚使劲在尘土积了几分厚的地板上扎实蹬了几下。蹬得全房间像遭了地震似的,三张床连同中间摆的一张大方桌、一张笔杆立背高椅、两条板凳都一齐动摇起来,同时声音和灰尘也充满空间。
彭家骐很觉诧异,自从与姜化龙认识以来,拒绝别人邀请,尤其是去精记饭铺吃香糟肉、樱桃肉、粉蒸肉、蜜风肉的这上头,还是第一次。
彭家骐张口大笑起来,笑声大得几乎连街上都听得见。一面指着姜化龙道:“还这样腐败!这样迷信!……三六九吃素!……亏你……亏你……哈哈哈!……”
彭家骐向王文炳道:“当真吗?”
姜化龙睁开眼睛,一面扇着扇子,一面痰呵呵地笑道:“我懂。他们只是打算等他一来,就给他一个下马威,叫赵屠户服服帖帖也像王人文样,着他们提起帽根儿来要东就东,要西就西。”
姜化龙很庄严地半睁起一双胖得有点像浮肿的眼睛道:“有啥好笑!我只是吃素,又不烧香磕头,也算不得迷信。”
姜化龙坐在床边上打着哈欠道:“我说,这中间就是周秃子在作怪。”
一走入岳府街街口,王文炳主张不妨到铁路公司去看看有什么新闻没有。王文炳在路上已告诉过彭家骐,这几天是公司最忙乱时候。一则是特别股东大会的股东代表已纷纷来省,大家一到,总要先来公司找公司里的负责人,找董事局的负责人,找保路同志会的负责人,问问目前情形,也要谈谈外州县的情形,这已经够繁忙了。二则新任四川总督赵尔丰说不定一两天内便要到省接事,就由于不明悉赵尔丰的态度,一班搞争路运动的人,都不能不四面探听,随时商量应该采取一种什么样的对付手段;大家都有意见,大家都有主张,一天当中铁路公司只见人进人出,这里在大说小讲,那里在研究讨论,把文牍部一些写文章的人都搅得只好躲在自己家里去用心思。
“那么,我请。走!姜胖公快穿衣裳!”
“身边只剩下百把文钱,怎敢请你?”
“讲新学是为了功名,吃素是为敬菩萨,这有啥妨碍?难道你们讲了新学,连自己的祖宗都不敬了,那不成了吃洋教的教徒了吗?”
“莫找我,我今天不能道谢你。”
“管他在不在,找王文炳去!”
“没空吃茶,偏偏有空睡觉!……姜胖公,怎么,难道睡死了?我才相信,这样闹法,还没有醒!”
“来者是客。难道连精记便饭都不请我吃一顿?”
“我倒没留心到这上头。这是为了啥?忌油吗?你又没害病。”
“我们固执成见?这是舆论呀!”
“我上回进城来,不是听说邓慕鲁、叶秉诚两人要到雅州府去接他?他两个总和赵屠户会过面,谈过话,难道还摸不清他的态度?”
“就是没机会和他们两人会见哩。但是从旁的几位先生说话中听来,他们两人留在新津,倒不见得是周公的主意。并且周公是负责去当介绍人的,他为啥要把他们两人留下来,不叫和赵制台会面?情理上也说不通。”
“大家都这么在说,邓、叶两个人本来还要前进,本来要到雅州府去等候,就是周秃子不让他们去,叫他们只住在新津听候回音。但是周秃子本人哩,却朝前头跑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他一定先去接着老赵,当面讨好,故意把邓、叶两人撇在后头的。”
“唉!今天二十九,是我吃观音斋的日子。”
“哪个睡着了!”姜化龙依然满身是汗地躺着,大脚裤管拉在胯子上,露出两条柱头般的肥腿。闭着两眼,噘着嘴巴道,“坐久了,躺一躺舒服一点罢咧!”
“双流在簇桥那头二十里,我从簇桥这头来的,我咋晓得?你天天在跑铁路公司,又在跑报馆,还来问我!”
“倒不完全这样。顶重要的是老赵这家伙对我们争路事件,到底持的啥子态度,是赞成,是反对?我们至今还不甚弄得清楚,就这点使人为难。”
“你这人真老火!难道吃午饭时,就没见我寡吃炒蕹菜、焖南瓜,一碗炒肉片我连筷子都没下过吗?”
“你还在讲新学!”
“你当然不懂!……”
“你们为啥要这么盼望他来?我就不懂了。”
“你不晓得在省城就是得不到确实消息啰!这几天更乱,一会儿说到了,甚至有人说亲眼看见赵尔丰同着尹良、周善培一路进的城,一会儿又说还没有过新津,到底不明白这家伙弄的啥子玄虚,说是六月半以前定来接事,现在快到六月底,转瞬便闰六月了。”
“哪里有过门不入之理?”
“说不定又有啥子事情勾留住,不如吃了饭,把肚子装饱后再去。”
正这时,吴凤梧从二门上急匆匆地走出来。
“啊!是王先生吗?幸遇,幸遇。我刚问清楚贵寓在东御河街,正要来会你。这位是?……”
介绍之后,又是一番久仰久仰,高雅高雅。
王文炳道:“吴先生才回省吗?我们里面去谈吧。”
“用不着进去。我找了一大转,并没找到一个人。”
王文炳诧异道:“没找到一个人,莫非公司全空了吗?”
吴凤梧笑道:“不是的,人还是那么多,只是罗先生、程先生、邓先生他们,一个人都不在。”
“到哪里去了?”
“都不晓得。有说到别处开会去了,有说有人请吃饭去了。”
“你有话要说吗?”
“怎么没有?一是新津的事,那还不算顶要紧。一是老赵就在近几天里准定到省,他一路接见了哪些人,说了些啥子话,我都探得了一些影子,特为回来向罗先生他们报告一下的。”
“既这样,今天必得找着他们一个人才行啊!”
王文炳想了一想,向彭家骐问道:“董事局董事主任彭兰村,你们可是一家?”
“也算同宗。他是双流县彭家场的,我是华阳县的,大祠堂同,小祠堂就不同。你问这作啥?”
“我想同你把吴管带带到他家去走一趟。”
“那却不行。我们从没有过来往。我不认得他,他更不认得我。”
吴凤梧道:“倒不用去找彭先生,公司里人说,他好几天都没有到过公司,不是病了,就是走了,到他家也找不着。我的意思是,回家去把饭吃了,到咨议局找罗先生去,我和他熟一些,也好说话。”
彭家骐道:“我们正要到北新街精记饭铺去吃饭,不如一块去,何必回去吃呢?”
吴凤梧满脸是笑说:“不啊!这咋个使得,初次见面,除非是我来当东。”
王文炳伸手把他的膀膊一拉道:“莫作假!今天是小彭诚心请客,你不吃他,他反而会怄气的。”
这时,正是精记饭铺上客时候,双开间的铺子内,没一张空桌。而且只能坐四个人的小圆桌上,都是五六个人,甚至有挤上八个人的。
彭家骐每回进城,不是在福兴街竹林小餐吃早饭,便是在精记饭铺吃午饭。他是粮户,又是独子,他的荷包比任何同学的荷包饱满,他也比任何同学好吃。他是熟客,摸得着门径,当下便引着二人从后面厨房的一道便门,转到隔壁一家门道内的过厅上来。这个只有熟客才能找到的比较隐秘地方,摆了三张方桌,也只有一张桌子尚可挤下他们三个人。
吴凤梧摇头叹道:“成都的饮食行道真做得!上次那个顾团总请在枕江楼喝酒,也是生意兴隆得很,要不是碰着那个姓郝的先生只两个人的话,几乎分不出座头给我们了。”
精记的菜,鸡鸭肉只有十多样,都是早已做好分零馏在大蒸笼里,或整罐煨在桴炭炉子上,顾客要时,立刻折在点锡碗内端来。火候到家,供应又快。尤其出色的是掌柜家乡郫县的泡菜和胡豆瓣。本来也可吃酒,但顾客们总不愿意多占时间,每每菜来饭到,举筷就吃。堂口只管热闹,反而没有别的酒饭店那么烦嚣。
彭家骐、王文炳两个少年好像安心要和这个吃饭有名的吴管带比赛一番似的,一坐下来,顾不上脱衣服,便按照读私塾时老师所指授的读书方法:眼到、口到、心到而外,还加了一个手到。结果,虽然占了优势,即是说两个少年各吃了四碗半雪白的大米饭,比吴凤梧多了半碗,可是三份菜、一份汤,连同三碟泡菜,却都让他一个人打扫得光光生生,同时头上身上的汗也让他出得多些。
及至放下碗筷,大家端着一杯凉水漱口时,王文炳方记了起来,问道:“你刚才说在枕江楼碰见的郝先生,可是郝又三,那个三十来岁的教书先生?”
吴凤梧正接过堂倌递去的热面巾,用力地揩着脸和脖子,只是点了点头。
“你晓得他的住处吗?”
“我去过,离这里不很远。”
“小彭,我想我们先去找一下郝又三。”
“为啥去找他?”彭家骐莫名其妙地问。
“嗯!自然有道理的。我听楚用说过,他的老子和蒲伯英、罗梓青是一伙人,他又代表着他老子在同志会开会,虽然不出头露面,势力可不小。你莫把他看成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教老者。”
吴凤梧听见楚用名字,不由把大腿一拍道:“说到这位楚君,我还给他带了一个口信。他父亲再三托我,叫他不管怎样,都得回家去一趟……”
彭家骐惊异道:“怎么?楚用还没回去过?为啥今天诳我说,才从新津上省两天?还说他外公侯保斋也出山了,是他的功劳!”
吴凤梧笑道:“侯保斋真个是答应出山,那天成立同志协会,他还到会上演说了一场。但却不是楚君的功劳。”
“楚用这家伙真坏啦!”
王文炳道:“还说不上坏,只是太懒了。准定黄家的日子过得太安逸。我看,要他不懒,只有一法,给黄澜生说清楚,把他撵出来,最好是撵回新津去。”
吴凤梧笑道:“这话我倒可以给我们的澜生兄说到。不过撵不撵,澜生兄却做不了主。他这个人别的都好,就只耳朵有点。如其太太要留客,澜生兄连鼻子都不敢哼的。”
“黄家阃威有这么凶吗?”王文炳也笑了起来道,“他那太太,我没有看见过,听说又能干又体面,你们是老朋友,一定知道。”
“他那太太吗?岂但我知道,但凡在成都住久了的老家,很少有人不知道龙家二姑娘的。我的拙荆,理起来和龙家有点瓜葛亲,只是多年没有来往。还是澜生兄续娶这位太太,因为朋友交情去黄家吃喜酒时候,才见了面。我在那时,就一宝押定了,我们这位老兄的耳朵,非不可。为啥?就因为龙二姑娘名不虚传,足可承继母德。模样儿不算怎么十全十美,可是一生了气,两道眉毛一撑,两只眼睛一瞪,那可要人受!……”
彭家骐道:“这算啥,一个泼妇罢咧!”
“不能这样说。泼妇是只能叫人讨厌,我们这位黄大嫂却不然,她一生了气,凭你啥子金刚天王都会低眉下拜的。”
王文炳道:“难道你也领过教吗?”
“自然啰!头一次就在她当新娘那天,大家邀约着去闹新房……”
堂官报账上来:三菜一汤,三百二十文;白饭三份,三十六文;泡菜三碟,六文;一共三百六十二文,洗脸水一盆随给。彭家骐在肚兜里摸出四十个当十铜圆,向桌上一放,只说了声:“收钱去!”起身便走。
吴凤梧看了他两眼道:“为啥多给出三十八文钱!”
“往回的小账,还不止此!”彭家骐满不在乎的样子。
吴凤梧走了几步,还在摇头叹说:“你们这伙学生哥!……真是哟!从没见过吃饭也要给小账。……成都的规矩,着你们搞坏了!”
走到大什字口,彭家骐说他仍然要去找他的族兄彭家珍,不打算同他们到郝又三家去,遂向两人告了别。
王文炳因为街上轿子和行人往来不断,没法同吴凤梧说话,心里又急于要听听他带来的消息,只好催着吴凤梧快走。一面问道:“快到了吗?……还有好远?……”
当真不远。大门口却有一群大班,有披着汗衣站在檐阶边看街景、谈闲话的;有打着赤膊蹲踞在砖面地上打纸牌的;二门大大地开着,从外面看得见大厅上放有一排三人大轿,也还有些大班在那里站的站,坐的坐。
吴凤梧放缓了脚步道:“看样子,好像在请客,不便进去打扰主人吧?”
王文炳道:“有啥不便?我们只是找郝又三谈一谈,谈完就走的。”
但是看门张老汉却按照老规矩,不肯给他们进去禀报。老是摇着须发业已斑白的头道:“老爷脾气不好,席还没散,怎能再会客哟?我不敢进去禀告。你二位还是明天来的合适。”
“我已说清了,并不要会你们老爷,是会郝又三的,是你家少爷吧?我们有话同他谈。”王文炳很不舒服地大声说。
几个大班也围了过来看他们说话。
张老汉越发轮动一双瞧不起人的眼睛,气吁吁地说道:“会少爷也不行,少爷在陪客,都是一些显客们,不好抽空得罪的!”
“是些啥子显客,便这么重要,连抽一个空都不可以?”仍然是王文炳在问。
“是葛大人,新委机器局会办葛大人!是咨议局蒲大人,罗大人!是颜翰林颜大人!还有咨议局张大老爷,还有……”
吴凤梧不由向王文炳笑道:“原来都在这里,那倒太巧啦!……这更要劳烦你进去通传一声了。倒不一定要会你家主人,你只说有个姓吴的——口天吴,才从新津回来,有要紧事要面禀,不管是蒲大人、罗大人,随便请一位出来都可以。”
张老汉还是那个老脾气,吃得软吃不得硬的,当下也和蔼了一些,但还拿着眼睛在估量这两个人。
一个大班插嘴说道:“我说,你这位看门大爷就进去回一声吧!我认得他们二位,都在同志会里时常走动的人。”
吴凤梧更满脸是笑地说:“着啊!我就是为了同志会的要紧事,才来找罗大人他们的,想来还有邓大人吧?”
张老汉也换了一副笑脸道:“两位为啥不早说是同志会?请到大厅上等一等,我立刻找高二爷去。”
吴凤梧一面跟着张老汉在走,一面回头悄悄向王文炳说道:“郝家是干什么的?排场很不小!”
“老头子是咨议局议员,本来是个官。在我们四川做官的人家,都刮够了地皮,当然乐得闹这些臭派。你那位老朋友黄澜生,不也一样吗?”
“那倒是的。一代做官为宦,三代睡着吃饭。这算他们的命好,生来胎里红!”
“老兄怎这样说?啥子命好不命好,假使铁路争不回来,国家被列强瓜分了去,彼此都是亡国奴,有啥分别?”
“我说有分别。同样到世上变人,他们做了官,有了钱,到底高房大屋、呼奴使婢,享受够了,当了亡国奴,吃点苦也值得。只我们这些人,从老祖宗推着叽咕车来填四川,几代人全没过上一两天伸抖日子,往后还要吃苦,那才不值哩!”
“你也这么抱怨?无论如何,你大小还不是个官?……”
郝又三急急忙忙从侧门走出,很熟悉的样子,向吴凤梧说道:“才回来吗?好极啦!请进去!……王君不是外人,也一道进去好了。”
一掀开书房的湘妃竹帘,罗梓青已经站在当地,一件白麻布长衫像是才穿上的,右衩上的两个纽子还未扣上。
“禀告会长,部下在新津已探得了些赵大帅的消息。”吴凤梧好容易才摸着椅子,把屁股安下去,经罗梓青一问,又立刻站起来,挺着胸脯朗朗地喊出这样一句。
罗梓青登时张大了眼睛,微微显出了一点惊奇样子说:“哦!老兄原来要谈的是这桩事!那么,稍等一下,我再去找几位朋友过来。”
郝又三道:“我过去请。请哪几位呢?”
“蒲伯英先生,张表方先生,彭兰村先生,他们三位就可以。”
大概三个人也和罗梓青一样的心情,只听见郝又三的脚步才响到对面客厅,这里罗梓青才和吴凤梧、王文炳应酬了两句,便听见几个人的步履声音一直响了过来。
蒲伯英头一个进来,一眼看见站在左边的王文炳,便说:“这位我认得,好像在……”
罗梓青指着吴凤梧道:“要面谈重要消息的,是这位吴管带。原从川边出来,会上请他到新津去办事,今天晌午才赶回省来的。……我来介绍,王文炳君是会上的编辑,又是干事。……这位是……”
刚介绍完,等不得让座,这个仅只穿了一身纺绸汗衣裤,手上捏一把折扇,个子不高,脸色黑黄的蒲伯英,便开始问起吴凤梧带来的消息。
吴凤梧晓得蒲伯英是咨议局议长,连四川制台都能平起平坐,当然位分很高。又听说罗梓青会长尚在他之下,因此,他报告时,更是站得笔直,声音清亮,语言简洁,比在赵大帅跟前答话时还有劲。
据他禀告:赵尔丰还没有由打箭炉起身时,先就派了他的儿子赵老九和他的侄子赵老四到成都来了。比及起身,走到清溪县,赶由成都去迎接他的尹藩台尹良,就在这里迎着了,谈了一天,尹藩台破站先回了省。到荥经县,赶去迎接的是松潘镇总兵、调充全省营务处总办、候补道田征葵,督练公所兵备处总办、候补道王梭,也是禀见之后,谈了一天,先行回省。到雅州府迎着的是周臬台周善培,也是禀见后先回了省。前天到邛州赶去迎接的,是赵四少大人、赵九少大人。现在赶到新津去的,还有不少的大官。估计赵大帅今天可到新津,若是按站起马,明天定到。但是想来在新津说不定要留住一下,先头队伍巡防军一营,昨天才过新津,今天可以到省。
吴凤梧像背书样,一句赶一句背完之后,矮而有点胖的彭兰村接着问道:“就是这些吗?”“禀告部长,就是这些!”蒲伯英把折扇举起,向大家一比,很像在咨议局议长台子上禁止别人发言的样子。大家果也听他指挥,就不说话。
他沉思了有一分钟的时间,才举起他那光芒乍乍的眼睛,看着笔直站在跟前的吴凤梧道:“难为你给我们打听到这么多重要消息。我再问你,这些消息你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可不可靠?”
“禀告议长,消息是可靠的,就是率领先头队伍的那个伍管带亲口告诉我的。”
郝又三一震惊,不由冲口问道:“可就是伍平?”
“禀告大少爷,正是他!”
蒲伯英一下掉头把郝又三看了眼道:“老侄台,你认得巡防队伍上的人吗?”
郝又三绯红着脸,点了点头。蒲伯英并不注意,仍然问起吴凤梧的话来。
“伍管带大概随同赵大帅一道出来的。既然晓得一路去迎接他的人,他多少总听见一些话吧?”
“禀告议长,各位大人和赵大帅谈些什么,伍管带不晓得。伍管带从赵大帅身边一位保镖的张麻子口里,倒听见赵大帅和两位少大人谈了些话。好不好让部下转禀一番?”
身材高大,蓄有两撇黑八字须,一张长方脸上很少笑容的张表方,接着说道:“那就好哇!这样吧,吴管带,我们都是爱……爱国同胞,请你莫这么客气,就是说莫这么讲官派。我……我说,我们坐下来慢……慢慢讲,莫再……再闹什么禀告啰,部下啰。是同胞,就是朋……朋友啦!”
蒲伯英也才笑道:“当真的,我倒忘记了!请坐下,好说话。”
同时高贵把旋泡的两碗茶送了进来。
吴凤梧坐下后,再拿眼睛把几个人细细一看,觉得同平时在大帅辕门内看见的那些戴大帽穿官靴的大人老爷,确乎有些异样。首先,就使人不感到拘束,虽然刚刚见面,说起话来仿佛都像老朋友。他因此也才松了一股劲,把他从伍平那里听来的话,组织一下,说了起来。
据说,两位少大人曾经说到省城会见王护院,交了带去的信,王护院叫他们转达说:“现在四川的绅士已经不像从前。自有咨议局以来,绅士们都抬了头了,稍有不合,他们便要起来争论的。季帅接事后,倒要好生对付。”当下,赵大帅只冷笑了一下说:“这就是王采臣懦弱的地方。四川也有正派绅士吗?我从前也曾从藩司护理过制军,也曾遭遇过逆党造乱,就没见有什么正派绅士出来主张过正义。那时只有胡雨岚这人还像一个绅士,但也算不得正派绅士。他只知道劝我不要杀人,不要听王寅伯的话兴大狱,他就不知道杀以止杀的道理。我不相信才离开四川三年,就平白地钻出这么些绅士。告诉你们,尹惺吾到清溪县来,已经把省城的风潮对我禀明。惺吾的话很对,今天四川的风潮,都由一班咨议局年轻喜事的新进借故生风,煽动起来,其中就没有一个配称正派绅士的人。设若不是王采臣沽名钓誉,曲予优容的话,目前的风潮怎会闹到不能收拾?王寅伯后来也是这样说法。只有周孝怀稍稍有点立异,听他口气,仿佛王采臣之附和那般新进,实是出于不得已的光景。我真不懂有什么不得已。王采臣服官数十年,颇有阅历,难道还不明了四川人的脾气?四川人的脾气是服硬不服软的。从前诸葛亮治蜀以严,死后千多年,四川人至今还心服口服。刘璋治蜀宽大,但四川人哪一个不骂他昏庸误事?我看王采臣今天讨好这班新进,明天就会被这班新进骂得一钱不值。尹惺吾劝我不可再蹈王采臣的覆辙,劝我拿出辣手来,把那班轻浮躁进的好事之徒严重对付一下,这风潮自可平息。你们看他这办法还可以不?……”
看得出连王文炳在内,六个听众都被这番话刺中了。蒲伯英、罗梓青、张表方三个人只是沉着脸,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彭兰村皱眉低头,不知在想什么。郝又三仰起脸,望着天花板。王文炳不住地用手去摸眼镜,时而把它取下来擦一擦,时而又戴上,并且红涨着脖子,好像有话要说,但是把蒲、罗他们一看,又嘟起嘴不开腔了。
吴凤梧知道他这一趟回来功劳不小,心里很是高兴。想了想,又接着说了下去。当然,也和刚才所说的一样,只算是伍平草创,他加以润色。后来他告诉别人时便曾说:“叫伍平亲口说来,一定会使人听不出头绪来的。”他还夸口说,“兄弟别无他长,论到口才,在我们同事中间,不数第一,也数第二。”
他说,据伍平说起来,赵大帅还向两位少大人议论过大家所说的民气。大概也因为九少大人转达王护院的话时,说到四川民气蓬勃,如果一味压制,恐怕于事未便。赵大帅立刻就生了气,站起来,冲着九少大人的白中带青的瘦脸吼说:“民气?什么东西叫民气?民气值几个钱一斤?如其真有什么民气的话,那也不在四川!丁未年逆党造乱时候,就有人说过民气,还说过民意啦,民心啦,以及一些民什么。足见这些新名词,都是逆党们从日本那里窃取来的。我说,像民气这些东西,如果真有的话,也在日本。日本是东方富强国家,又是君主立宪政体,应该有所谓民气。我们中国是老大帝国,积弱已极,正值上下一心,兢兢图存时候,怎还闹得民气!比如这次铁路收归国有,本是圣朝良策,既可以谋交通便利,又减免了川人负担,稍有天良的人,只应该感荷天恩优渥了。怎么还敢出头反对?捏造些路亡国亡的邪说来摇惑视听?若把这种胡行妄为叫作民气,倒不如任其拉起反旗,还名正言顺。说到底,伸张民气,就是鼓动一些顽民起来造反。王采臣是将要去位的人,要好劣绅新进,可以说出这些糊涂话。我要替君上分忧,就不能这样乱来了……”
又是一阵沉静。
郝又三忍不住干咳了两声道:“看起来……”
张表方猛地站起,把八字须一抹,瞪着眼,大声说道:“这……这都在意料中。我适才不已讲过吗?赵制台这……这个人,不比王……护院宽厚,何况还有……有那一些腐败官吏在中间作祟。……我们也不用怕。我们有七千万四川同胞作后盾。……他不承认民气,待到民愤难平时候,他自然会承认,我们现在……”
蒲伯英也站起来说道:“我们还是过那边去谈吧!……梓青留下来,和吴君、王君去商量你们的正经会务。不过吴君要说的重要消息,可曾说完?”
吴凤梧又笔直地站起来回答道:“没有了!”
蒲伯英三个人再穿过院坝,跨进那间大客厅去时,便饭的席面已经收了。
郝达三迎着笑问道:“今天这顿便饭真没有吃好,改日再专诚奉邀。”
彭兰村道:“很不错了。咄嗟之间能够做得这样可吃,也只有你府上才行。别人我不知道,我哩,倒吃得非常之饱。”
蒲伯英拿眼四下一看道:“雍耆呢?这位太史公哪里去了?”
葛寰中叭着雪茄烟道:“走了一会儿。他老太爷打发人来说,有要紧事,叫他立刻回去。你们那面的客也走了吗?”
郝达三看着三人问道:“说是有重要消息,到底是啥子消息,可不可以听听?”
张表方随着众人坐了下来道:“正是同葛太尊所研究的一样。请伯英讲吧。”
蒲伯英屈着一只腿坐在炕床的上手,一面抽着主人递去的水烟,一面向葛寰中说道:“是的,这个姓吴的所报告的赵季和态度,正和你吃饭时所推测的大致相同。一则他在川边几年,不了解外面时局的变化;二则是受了尹惺吾等先入之盲,越发不明白我们这次反对盛宣怀,反对端方,并不是像革命党样是在反对朝廷,反对政府。我们其实还是爱戴朝廷的好臣子,我们只是不忍看见朝廷为权奸蒙蔽,把重要的路矿拱手让与外人,使瓜分之祸接踵而至。即使不至亡国,然而照现在朝廷的施为,亦足以引起革命党的造乱口实,更足以引起四万万国民的离心离德。到那时候,大家必然同归于尽。可惜这种道理,匹夫匹妇都晓得,而身居高位的疆吏偏不明白。我们好不容易才把王采臣说通了,而今又来一个冥顽不灵的赵季和。这却如何是好!寰翁,你是开明的一派,官场情形比我们通晓,你看今后我们该怎样办?”
葛寰中还正沉吟着没有开口。
张表方又高声说了起来:“依我的鄙见,就不管他赵季和对我们怎样,我们还是照……照起先商量的那么办,就是说一方面由私人先去禀见他,借……借贺喜为名,把道理先对他讲……讲清楚;一方面从速召开股东特别大会,请他亲临会场,看一看真正的民气是不是四川也是有的。……而后,我们再根据法律,来说明白我们争路原是奉行先朝德宗景皇帝的诏旨,并没有违犯国家法律,倒是现在把铁路收归国有政策,不先交由资政院和咨议局议决,那……那才是违背法律,破坏法律的行为。这样违背法律的诏旨,我们宁死也不能遵从的……”
接着他还说了一篇大道理,听的人都非常赞同,认为他的理由充足,很可以说服赵尔丰。
这时,罗梓青也别过吴凤梧、王文炳,走过这面。蒲伯英把张表方的话大略告诉了一遍,问道:“你看如何?”
“当然,为今之计,义无反顾,管它前途有多么危险,只好埋着头向前冲了。现在,我们就商定一下,赵季和来后,谁先去会他。真可惜,上个月邓慕鲁、叶秉诚两人不曾一直迎接上去,那确是一个关键,设若赶在尹惺吾等之前,同他切实谈一谈,我看,他的态度断不会像目前所闻的这样顽固。起码,他对我们真意所在,是知道的。寰翁,我说句不客气的话,邓、叶两人之留住新津,以及等不得就回来,该不是这位周孝怀搞的什么诡计吧?”
“决然不是的!”葛寰中登时不仅容色端肃得就像面对着他的这位恩上司,同时还从所坐的太师椅上挺起腰板,俨如坐在臬台衙门的官厅里一样,提起喉咙朗朗说道,“决然不是的!周大人为人磊落光明,表里如一,这已为诸公所知,不用说了。就以这回争路事情说吧,能够不顾自己前程,拿出全副力量来支拄诸公的,在目前官场中恐也难找第二个吧?周大人现在已经由劝业道升署陈臬,官不算小。如其他也像郑孝胥那样,稍稍附加一下朝廷上的权贵,他是很可以升到巡抚的。然而他不肯这样做,他还不顾同寅的指责,不管上司的疑忌,甚至没有想到将来得罪权贵,丢官罢职的那些后果,这是为的什么?难道周大人是傻子吗?是糊涂虫吗?唉!不是的!周大人还是同诸公一样,不光是一个朝廷的好命官,而且还是一个忠君爱国的维新人物。他曾经向我说过,朝廷既有图存求治诚意,几年来举办了多少新政,还准备把专制政体改为君主立宪,那么,我辈臣子便应该仰体圣意,多多做一些福国利民的事情,远之取法欧美,近之取法日本,日新又新,唯精唯一,庶几九年之后,宪政公布,纵然做不到既富且强,但也一定可以屹立东亚,不再招致瓜分之祸了。因此,对于这次盛大臣向四国借款,把铁路收归国有,他不但不赞成,说起来还很痛心。他认为像这样搞下去,内则必会激起民愤,大失全国喁喁望治之心,外则列强正在环伺,这一来恰好授与觊觎之机,内外交攻,上下相逼,国家前途,还有什么希望?所以他对于诸公仗义执言,奋起力争,因为合乎他的忠君爱国宗旨,他因此一开头就不计利害地替诸公行了多少方便。那时候我还没有回省,自然举不出例子,但诸公一定比我清楚。总之。周大人并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小人,也不是只顾自己升官、不计国家兴亡的官蠹,更不是两面讨好、敷衍应付的巧宦。罗先生所疑,兄弟我敢代周大人申辩说,决非事实!”
罗梓青挥着扇子笑道:“我只是一句笑话,寰翁倒认真了。”
“是非所在,是不能含糊的。”
张表方道:“葛太尊倒也应该为周大人申辩。不过只向我们说,却不中……中用,我们根本就相信周大人并非普……普……普通官吏,但……但是外间谣言不少,甚至还……还说,到清溪县去欢迎赵大帅的,就是周臬台……”
蒲伯英将水烟袋放下,从炕床上一跃而起道:“这些道路之言,不说它也罢。我们还是书归正传,商量一下这次临时股东大会会长、副会长,到底谁来担任合适些。商定后,将来好在筹备会上提出,免得到那时愿意担任的不适宜,适宜的又要东推西推……”
郝又三把吴凤梧、王文炳送走后,刚好进来,一直走到罗梓青跟前低低说道:“吴管带说,设若伍管带来省,罗先生要不要会他一面?”
“到那时再看吧。我想,你既是认得伍管带,不妨先去问问他,看吴管带所说的话确不确实;再则,除此之外,看还有别的什么消息没有。”
“……我再说一句,这次股东会会长、副会长不比寻常,既是要和朝廷抗争,就一定要物色一个有声望的人,至低限度,北京方面认为是正派的人出来担任。副会长哩,也要一个有才能、有名声的人。他除了为会众心服外,还要能够和地方大吏短兵相接。大家想想看,眼面前哪几个人合适?”
郝达三道:“这何待说,会长,你就合适。”
“不行!我已是议长,不能再兼会长。”
彭兰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如其伯英兼任了,谁又代表民意?你们想,咨议局两位副议长,现在萧秋恕在北京,梓青又兼了同志会会长。伯英怎么再兼得?我的意思,先把股东会的副会长商定,正会长再想人吧。”
蒲伯英说:“副会长,请表方担任了吧,他最合适了!”
“莫找我!莫……莫找我!……你们难道不知道我……我向来口吃,说起话来结结巴巴……那怎么好!”
罗梓青道:“毫不要紧。你虽然口吃,但说话有斤两。”
彭兰村也说:“我赞成表方来担任。这回这个副会长责任重大,差不多的人是不能胜任的。又要有才能,又要有气魄,顶要紧的在乎不畏难,说话还在其次。”
郝达三道:“说话也重要。表方不是不会讲演,也长于争论,口吃并不相干。我看不要再研究了。寰中意思怎样?”
“我没有资格参加意见。”
郝达三抢着说道:“怎说没有资格?汉州、新都你还是有田有地的。”
“那也只算一个租股股东,普普通通的,又不是什么代表。”
彭兰村插嘴道:“不然!只要是股东,就有资格。若从现在提倡的官绅联合会说来,你又是官,又是绅,资格还有多哩!”
蒲伯英道:“不能这样说。只要是四川人,便有资格。葛寰翁虽然用浙江原籍在四川做官,但是生长在四川,祖若父的坟墓在四川,只这一点,已够资格。何况还有田舍,而又赞成我们的宗旨,又襄助我们的所为。周法使是我辈一流人,因为是行政官,不能不略划界限。葛寰翁也是我辈一流人,恰好不是行政官,那又何分彼此?仅只为了嫌疑,不便把尊名拿出来罢了。因此,我说,葛寰翁倘有高见,是很可以发表的。要不然,那就见外了,还能说是我辈一流人吗?”
葛寰中把剩余的雪茄烟蒂向瓷痰盂里一掷,端起茶碗喝了两口,又从衣袋中捞出一张日本洋纱手巾,把新近又蓄起的很像日本中将汤广告上那员中将嘴上的八字须抹了抹,而后笑道:“蒲先生真正妙语若环,无怪周大人每一提说到蒲先生,简直钦佩得五体投地。蒲先生既要兄弟发表一点意见,那么,兄弟就说,以张表方先生来担任股东会副会长,那是再好没有。正会长哩,照蒲先生的说法,兄弟提出两个人来,看大家意思怎样。一个是伍崧生,一个是才离开此处不久的颜雍耆。两个人都是翰林院编修,都是侍讲学士,在北京都有清望。尤其是伍翰林,夙德耆年,几乎继踵吾川李西沤李老夫子,可算川中大绅。兄弟此次回川,一路上听人说起伍翰林两次领衔通电反对盛大臣,大家为之振奋,都有长厚者亦为之之感。不过听说伍翰林并非股东代表,这一点倒要斟酌了。颜翰林也不错,不特职任清华,而且究心经术,何况又是世家。听说他的太翁伯勤先生从前在河南做官时,和赵季帅谊属同寅,并且有过来往。两个人资格都高,而颜翰林恰又是股东代表,又和赵季帅世谊,似乎更为合适。兄弟另外还有点意见,就是这次争路事情,固然有报章在登载,诸公又时时在演说,知道这事情的人虽多,然而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仍然不少。就拿兄弟来说吧,我从北京起身,就微闻国有政策,川中有人反对。其后到汉口,到宜昌,听说群情愤激,已经成立了保路会了。及到重庆,知道得更多更详。但是大家的宗旨如何?目的如何?事情的关系如何?不反对可不可以?若是赞成,又有怎样的后果?尤其是这事情的由来。说真话,我初初回到成都,很有点莫名其妙。连我都不知诸公所为应不应该。直到禀见过周大人,又同许多朋友研究谈论,慢慢才把这件事的全貌弄清楚了。兄弟我且如此,其他的人可想而知,所以兄弟意见,好不好由诸公及时写篇浅近通俗的文字,广泛散布出来,趁着要开股东会,趁着赵季帅来省之时,叫大家知道事情全貌,或者对于诸公所为有所裨益吧。”
蒲伯英首先就拍了两下巴掌道:“好极了!葛寰翁后半段的话,我绝端赞成。那么,梓青来写一写。”
“我正忙,哪有时候来写。邓慕鲁、叶秉诚、王又新都是能手,再不然就找高从龙写,也可以。”
彭兰村道:“我不赞成找高从龙写。此公写公事倒内行,这种东西却不行。”
郝达三道:“我也不赞成找邓慕鲁写。他那倒新不旧,新名词用得太多的文章,真不好懂。”
张表方道:“我说,与其找别人写,不……不如就找眼前的郝又三写,他……他……”
“怎么提出我来?我又怎么写得出?”郝又三确乎有点不敢承当。
罗梓青点了点头道:“对的,表方提出他来,不为无见,他最近写的几篇东西很精辟。我想,这样好了,又三,你不要推辞,我们来合作。今夜,我先同邓慕鲁谈一谈,他的文章虽黑,思想却敏锐。等我们谈出一个条理之后,你明天来,我口述,你只动笔,这样可好?”
这事说好之后,又才说到正会长。大家意思,伍崧生到底年纪太大,不好劳烦他,还是决定了找颜雍耆来担任。
大家走时,已经掌灯时候。这天虽说是咄嗟之间的一顿便饭,却也把郝公馆闹了个人仰马翻。客走之后,郝达三从轿厅走回上房,气喘吁吁,两只腿觉到有千斤之重,好容易跨进卧房门,满头沁着豆大的汗,来不及脱去那件旧绸衫,便往铺有香牛皮的凉榻上一躺,连连呻唤道:“快点拿出来!……快点!……真要命!……”
十八岁的丫头春英正好在房间里的保险洋灯光下折二小姐香荃的衣裙。晓得老爷的急需,来不及去找专管这件事的李嫂,便赶快去开连三柜的抽屉。
老爷呻唤的声音越发微弱。但还提得起劲来骂人:“死东西,当真糊涂了!哪里还放在抽屉里?……快点,快点……在……在大衣柜的柜仓里……唉!蠢极了!还去关柜门做啥哟!……洋火!洋火!”
鸦片烟盘摆在老爷身边,烟灯也迅速点燃。但是老爷手颤,一根钢签在一只嵌花银盒内搅了好一阵,始终把那乌黑的、稠得像胶清的鸦片烟膏,裹不上签子。
老爷叹息了一声。拿眼睛把春英瞅着,同时把嘴一努道:“烧!”
“我不会烧。”春英定睛盯着老爷,脸上摆出一种可怜他的样子,忽然念头一转道,“我试试看。”
接过钢签,挑了一点烟膏,在烟灯火尾上一烤,这烟膏立刻就发泡了;从那发泡的地方猛然射出一股香气。她高兴了,又拿这东西在银盒内一蘸,这下可就蘸得很多,三番两次,烤成了一个指拇大的泡。而后拿起一块小小的长方玉石,就着烟灯,把钢签尖上挑着的那个泡,在玉石上两搓、两揉、两卷,一枚不成名堂的烟泡居然烧成。
“烧倒烧好了,我上不来烟斗。”春英正自为难。
“春英!你跑到哪儿去了?我的算学本子呢?”是香荃的呼声,一面从后间房里喊着走来。
“快来,二小姐!老爷烟瘾发趸了!……”
香荃虽也十八岁,可是比起春英来几乎高出一个脑顶。因为腰身又长又细,虽然比春英壮一些,却还显得苗条。头上乌金似的头发,打了长长一条辫子,像男子样拖在颈脖上,所不同的是,男子发际周遭都要剃光,而女学生是满头头发。当年的女学生的资格限定了要未出嫁的女子,出嫁必须退学,所以女学生都不打拱刘海,而蓄着长鬓角;并且脸颊上、项脖上的汗毛也必须到出嫁那天,上头时候才剪光,因此,那时的女学生也不作兴搽铅粉、抹胭脂。
香荃开始进女学堂,比她姐姐香芸早,时间比她姐姐香芸长,也知道爱好,也知道打扮,却不像香芸在学堂时只管素净简朴,一回家就浓妆艳抹。不,香荃回家,仅只偶尔穿一两身有颜色的衣裳罢了。
这时,才洗了澡,发辫挽成一个大髻,用大妈遗留下来的一支包金贴翠凤头钗绾在脑顶上。光脚靸了双皮拖鞋,原是郝又三穿得半旧了,她要来的。一条青绸裤子、裤管又大又短,露出两股小腿,比光脚还白。上身是一件新缝的对门襟、罗汉领、短袖口的花洋纱汗衣。就这样,从后间跑来。手上还拿着她姐姐曾经用过的一块石板。
“该死,你敢烧烟!我要告诉娘母!”
自从刘姨太太扶了正后,媳妇和女儿应该改称呼,应该喊妈。但是都不好意思改口。刘姨太太很不高兴,老头子更不答应,首先逼着女儿要她改口,说:“你是亲生女,连你都不改口,你哥哥嫂嫂还能改吗?若不改口,就不算是我的孝顺女儿了!”而后,香荃才自己创了一个新名称:在喊惯了的娘字之下,再加一个母字。她刚刚学到《诗经》,老师讲过母字古音读弥,今天广东嘉应州客家叫母亲作阿奶,阿奶即阿母,母音一转入六麻韵,遂变成今天大家所叫的妈字。她根据老师所讲,向她父亲申明:“叫娘母,比光叫一声妈还亲热,还尊重。因为娘也是妈,母也是妈,叫一声等于叫两声。”哥哥嫂嫂当然立刻响应。刘姨太太只求改了口,也喜欢了。
“我愿意烧吗?你看老爷成了啥子模样!快来,把这个烟泡帮我按上斗子去!”
郝家在几年前为了填补春兰、春秀(前者提拔做了三老爷郝尊三的姨太太,后者同高升逃走了)的缺额,而新买的三个小丫头现在都长大了。十八岁的春桃拨给大小姐香芸作了陪奁使女,跟随大小姐去了北京。小一岁的春喜仍在少奶奶跟前听使唤,其实是作了六岁大的心官的小保姆,而把带领心官的何奶妈挪来领带才出世八个月的孙小姐小婉。陈奶妈还是带领着四岁大的华官。吴嫂更老了些,还硬朗,专洗几个上人们的衣服,兼带服侍少奶奶。李嫂利落些,除了服侍太太外,带着照顾老爷的烟家具。就中只春英最幸运,专门照管香荃一个人。自从去年香荃改读通学以来,她更成为陪小姐攻书的侣伴,除了到学堂不能跟随以外,两个同年女子几乎是寸步不离。春英也学会了读书写字,也学会了手工编织,甚至香荃的好些算学题,还要她代做;就在家里,香荃也没有把她当作丫头,春英也习惯了,觉得她和香荃好像生来就平等,仅只在太太跟前,稍稍保存了一点分际。
因此,香荃才赶快跑去蹲下,一面帮着春英拿烟枪,上斗子,一面看她父亲不但汗出不止,并且呵欠连天,鼻涕眼泪满脸纵横,的确是烟瘾发趸了的样子。及至把一枚不成名堂的烟泡对付着嘘完之后,脸上颜色似乎稍好一点,但仍闭着眼睛比了个手式,叫赶快再烧。
春英说:“二小姐,赶快去请你娘母来才搞得好。靠我们两个,老爷过不了瘾的。”
“娘母在哪儿呢?”
“在厨房里经佑骆师洗细瓷碗盏,这阵儿恐已收拾好了。”
门帘钩一响,接着是太太的声音:“哪个人在找我?”
“啊!娘母来了!”两个人如释重负地站起来,不等太太坐下,春英便拿着折好的衣裳,同香荃溜开了。
太太对老爷什么都好,唯有吃鸦片烟一层,一直是厌恶的。不过到老爷烟瘾发趸时,她又心软了,仍然拿出十分体贴的情意来给老爷烧灯盏窝过瘾。
郝达三烟瘾将次过足,一看太太的眼色,晓得照例的唠叨又要像阵雨似的迸发。他赶快抢先说道:“想不到今天这顿便饭,居然做得很不错,只是把你累了,也亏你搞得快。几个人临时说起到我家来吃顿便饭,好借我这里清清静静商量一些重要事,是伯英提出来的。你想,我怎好推辞呢?”
太太果然眉花眼笑地说道:“你们倒是临时动一下嘴,没来头,却不想少奶奶回娘家去了,厨房里差一把手,你们都是吃刁巧的老爷,骆师只能买,只能切,炖的煨的来不及,尽是炒哩,又会挖苦人是红锅饭馆……”
“谁说过这样的挖苦话?家常菜,本来就是炒炒熬熬的。”
“谁说过?有一次,大少爷的几个朋友来了,摆得高兴,留着吃饭,也是临时说起。少奶奶找我商量做啥子菜?那天,家里连罐头都没一筒,只好做了几样炒菜,也有一样油炸锅巴底的堂响滑肉片,少奶奶还很高兴说,娘母肚里记的菜真不少。哪晓得那个田伯行,拿筷子把桌上的菜碗一点,便笑了起来说,我们今天倒像进了红锅饭馆。当时把少奶奶气得啥样,几乎同大少爷吵了起来。”
郝达三坐了起来道:“田伯行向来不说正经话,何况是我们的常客,自然要遇事开开玩笑。这也值得生气?少奶奶的脾气未免太大了点!”
“哼!你才晓得你这位少奶奶的脾气大吗?……”
郝达三明白这一理下去,不好听的话更多了,连忙打岔道:“你说到又三,客走后怎不见他进来?喊人去把他叫来,我有话问他。”
郝又三也走了。高贵说:“客走后,不到一袋叶子烟的时候,大少爷便穿上长衫走了。”
“是不是到叶姑太太家去了?”
“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