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一夜的暴动,使得四川省会成都的面貌全非了!
十一营巡防军带头哗变,四营才由雅州开到不久的边防军继起哗变;跟着哗变的是几营陆军,是千多名武装巡警,是全城维持治安的警察。黄昏时候,连散驻在各庙宇、各公共场所的同志军,也有不少人卷入了这场风暴。
队官和头目的初意,原只打算趁着浑水,自伙子捞他娘的一把,将来追查起来,再想办法应付。他们绝对没想到,闸门一开,水会流得那么汹涌,要想再把闸门关上,不但无此本事,即使强勉把水堵住,但损失已经不小,将来政府追查责任,无论如何,是躲不了斫头示众。因此,趁着混乱,这一些人先就溜了。兵士们看见头目溜了,也便学样,有的饱载一身财宝,蹒跚而去;有的找着安顿地方,将身上东西卸下,还带着人返回藩库,再捞一把。事后,军政府派人安抚,尽管担保不咎既往,但是却无一人去归队。
郝达三家所受损失最轻,几乎可以说没有受到损失。原因是,东校场出事后,伍平慌慌张张跑到郝家来找郝又三。恰好郝家正吃晌午饭,郝又三留他在书房外间,临时叫伙房骆师添了一样木樨蛋,陪他吃便饭。
郝又三追到大门口问道:“你转不转来?”
郝又三宽慰他说:“那么多营头都出了事,不光只你一营,说到受责罚,你不过其中之一。家严已经答应,等到秩序恢复之后,立即去找蒲都督,特别为你说几句好话。家严平日是不容易给别人说话的,既答应了你,他必不失信……”
郝又三单独陪伴他时,问到他外面情形。
那一夜,郝家全家大小仍然不敢脱衣解带。他们因为有伍平保镖,并不怕抢(除了当夜饮食招待外,次日,到底由主人家捧出二百块龙洋,说是全家凑集的,以一百元酬劳五个兵,一百元酬劳伍平。伍平抵死不收,结果,一并给了那五个兵。郝家的损失,就只这一点),他们害怕的是火。
街石板上还剩有十多个未捡完的白晃晃的银圆,那么十几个看热闹的闲人都没胆子再捡,虽然三个兵押着担水汉子已经走出街口,在银行里的兵还没有出来。
藩库是这样被抢精光,盐库也是这样被抢精光。打启发的队伍由之而扩大,打启发的范围也从繁华街道扩展到寻常街道,从商号扩展到大公馆、大住宅。及至启发打到当铺,才算登峰造极。
蔡麻子丝毫不感到这位师爷出身的科员如此无礼貌,如此不尊重他的身份,依然面不改色,还近于请求般说道:“难为你嘛,孙先生!这是一件最紧要的公事,是会议厅各位先生特别吩咐的,而且限定半点钟就要缮写过印……”
葛寰中家被抢得最惨。因为带头进门的,是他的旧属下,声称要找他算旧账。账未算成(因他见机而作,早便躲开了),只好在东西上出气。能拿走的,一件不留;不能拿走,如穿衣镜、楠木家具等,便用石头砸碎,用马刀斫破,连壁上悬挂的时贤字画,也撕成很多片。
等到兵士、差役们都满足时候,消息传了开去,首先是一伙游手好闲、掌红吃黑、茶坊出、酒馆进、打条骗人、专捡头的这类的流痞和哥老会的弟兄,像嗅到腥气的苍蝇,成群结队涌了进来。一面高声大嗓子打着招呼说:“沿山打猎,见者有份!弟兄,你们财发够了,也让我们沾光!沾光!”一面便不由分说动起手来。这伙人之后,跟踪而来的是数也数不清的穷苦人:不光是男的,而且有女的;不光是精壮汉子,而且有龙钟老人;不光是成年人,而且有大孩子、小孩子;到末了,连一些疲癃残疾和卧病在床的男女,都带起宁可不要命的架势,拖着两腿爬了来。
第二个兵接口骂:“老子们拼命得来的财喜,有你婊子养的来捡!”
第三个更歪,一手抓住担水汉子的衣领,凶声恶气吼道:“走!不把你龟儿扎实整治一下,老子们倒成了孱头了!”
秘书局的蔡麻子从会议厅回来,立刻找到孙雅堂,瓮声瓮气说:“孙先生,又是你的事了!”
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没人说得出。只晓得先从几家当铺烧起,其后烧得顶凶、顶吓人的是藩库。这夜,又是阴天,浓云低压,当火势旺时,硬是得全城都红了。得亏起火地方,四周围都是高高的防火砖墙,平时只为了防备外火内延,这时,倒非常好,确实防备了内火外延。若其不然,起火后谁顾得救火?连消防队都打启发去了!
正说之间,忽然听见上房堂屋门外人声嘈杂,有男的、有女的,接着是郝达三、郝尊三两老兄弟步履急促,走到蜈蚣架的侧门边,一齐声唤:“又三快点出来,巡防兵在街上抢人啦!”
暴动后首先遭殃的,是大清银行、浚川源银行、通商惠工银行、铁道银行这几家略具规模的新式金融机构,以及天顺祥、宝丰隆、百川通、金盛元、日升昌、新泰厚、天成亨、协同庆等三十七家银号、捐号、票号。
接着遭殃有轻有重的,是东大街、劝业场、大什字、小什字、暑袜街、总府街、湖广馆街、棉花街,这十多条街道上素称繁华的商家。也有街道并不怎么繁华,比如金河边上的半边街,但因这里全是机房与绸缎铺,这时,成都丝织业很发达,绸缎铺都很殷实,光看推光漆门面、金字招牌、过年时朱砂笺纸对联、苏州格式挂灯,都是名家写的字,高手绘的画,那气派并不亚于东大街的商店。所以半边街“在劫难逃”,一些绸缎铺,被抢得还格外严重。只有像傅隆盛伞铺这类的手艺铺子,本钱有限,货不值价,赚得的一些盈利,谁也知道只够掌柜、伙计、徒弟的极为菲薄的吃缴;要是一个月没生意,老本吃光,只有关门倒灶一条路。尽管这类铺子开在十字要口上,却是保了险,请人去打启发,也没人肯干。不过在启发打得起劲时候,傅掌柜还是吓慌了,随着左邻右舍,连喊王师、小四丢下活路,赶快上铺板,关铺门,巴在门隙边,睁只眼闭只眼窥察街上动静,枪声一响,心里就紧得出不赢气。后来,他向人说,因为七月十五那天,在制台衙门吓伤了,“妈哟!早晓得兵变了只是抢人,我还害怕个啥!”
接着遭殃最烈,给予军政府致命损害的,是由陆军守卫的藩库,是由盐务巡防营守卫的盐库,这两个为政府赖以存在的旧式金库。后来查明,藩库损失的现金为五百多万元,盐库损失的现金将近二百万元,连同各银行、各银号、各捐号、各票号,公私共损失的现金,达八百多万元,还不计入十余家金号的金叶子、金条子、金锭子,以及正待熔铸的若干袋沙金。剩下来,只有一个四川造币厂,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有人研究,大概一则,它处于城墙东南隅,那地方是一个死角,左近除了一座东岳庙外,很少居民;二则,是没有派军警守卫),免于浩劫,为政府保存了白银十余万两,已铸好的旧版大清龙纹银圆数万元。
当守卫兵士被队官和几个头目的花言巧语煽动了心,把铁桶般的库门一打开,一声喊:“哟!好家伙!这么多呀!”银子是白的,眼睛是黑的,原来一点怯畏,此时没有了;原来一点犹豫,此时也化为云烟。现在个个犯了愁。愁什么?愁的是财宝太多,气力太小——比方说,一锭银子重十两,十六锭银子合老秤十斤,驮上一百二十八锭,不过八十斤;若以五十两一锭的元宝而言,那么,只需二十六锭,便超过了八十斤;再就银圆来计算,一块银圆折合库平七钱二分,一百块银圆合老秤四斤半,驮上十九封银圆,也只八十五斤五两,都不为多。但是银子钱,硬头货,能驮一百斤别的东西走长路的人,只要驮上八十来斤硬头货,几乎走不动。这样,兵士们满足自己的欲壑后,不能不默许挤在门内外看得眼睛出火、口角垂涎的差役等人,也尽量拿一些。
开始,伍平很是烦忧,端着饭碗,吃得不起劲。口里不住叹气说:“真没想到今天会出这么大个乱子。婊子养的些,简直不听招呼,像喝了迷魂汤样。唉!明天都督吆喝下来,我看怎么得了!”
巡防兵开始打启发时,一则股头甚多,互不相识;二则也有一些戒心,生怕受到干涉——怕陆军、巡警、同志军的干涉。因此,当彼此相遇时候,喊出一声:“弟兄,不照!”不照者,互不相干,各干各的是也。本是一句普通招呼,顿然成为了口号,也顿然成为纷扰当中的有效通行证。说它有效,也得看在什么时地。如其你把东西启发得过多,而又碰着没有拿到东西,比你更其强梁的人,那你纵然“不照!不照!”喊到喉咙嘶哑,也保不住险,要是不把东西留下,你还是“走不倒路”!更其是,那夜守卫满城的旗兵,听见大城兵变,摸不着底实,生怕有什么灾祸飞到本旗头上。一千多名手执武器的男子,听从将军、都统的吩咐,牢守住五道城门(一道是大西门;四道是通宁夏街的小北门、通羊市街的小东门、通西御街的小东门、通君平街的小南门),只要有人走近城门不远,他们就放枪示威。如其发现持枪队伍,他们的枪放得更凶。这时节,任谁的“不照”,都不中用。因此之故,小东门城边的庆余当保住了,不特未遭焚毁,抑且未遭启发。黄澜生家环境那么特殊,巡防兵与警察率领不少的流氓地痞,三番两次想来惠顾,也得亏旗兵彻夜放着枪,方得临难苟免。
孙雅堂抱着一根鲨鱼皮套子的广东黄铜水烟袋,跷起二郎腿坐在一张藤心太师椅上,面前签押桌上摊开一叠公事,他正挎着一副老光眼镜,一边抽烟,一边凝神聚气地在看。
在下午头几个小时内,打启发的队伍是清一色的兵。曾经有个在茶铺里担河水的汉子,同着许多闲人,挤在大清银行门外看热闹。三个巡防兵先走出来。才到街上,不知从哪一个兵的身上,叭嗒一声,掉下一封银圆。皮纸封迸裂了,白晃晃的银圆遍街滚。三个兵连忙去捡。因为左手拿着枪,三个人只使用三只右手,不大来得及。担水汉子不知出于什么动机,红不说白不说,他也弯下腰去捡。刚刚捡了几个,忽然重重的一枪托打在背上,打了他一个狗抢屎。
半天一夜的暴动,也使得强勉成立十二天的大汉军政府,发生了根本变化!
到了大厅上,他才向郝达三、郝尊三脱帽鞠躬(女的和小娃娃等早已避到上房和大花园去了),经郝又三从旁介绍后,他含着笑意,对郝达三恭恭敬敬说道:“老太爷只管放心!弟兄伙虽是野蛮点,但我在这里,可以保险!”
六言韵示稿子经会议厅几位有学问、有文才的先生逐字逐句斟酌、润色、修饰后,正待缮写,正确消息接连飞入军政府,证明东校场兵变并非谣言,而系事实。这一下,全皇城的人们都惊慌起来。
但是掀开门帘,一冲而出的,却是身穿军服,满脸红胀的伍平。来不及与老主人周旋,只说了声:“等我去看看……”
但是到陆军抢劫藩库时候,情形就不同了。
伍平果不食言,仅仅经历了两个多点钟头,便在紧闭的、黑漆门扉上画有比活人还高大得多的五彩兼金线的门神的大门外,高叫开门。而且还不只是他一个人,跟随他进门的,尚有五个执枪在手的巡防兵。若非他赶快声明是他特别带来的保镖,差不多把惊惶万状的、拥挤在大厅上的一大群人都吓死了。
伍平一进门,就指挥那五个兵:“你们就在这长凳上待着,我叫主人家把烟茶拿出来。大门莫关严,有人要进来,先看清楚,是自伙子,让他吃袋烟。说我说的,愿意收刀检卦的,赶快回营归队。书记长晁念祖、三哨官马占彪都在营里等着造册子。若是别个营的弟兄,或者新军那面的,就说,这里是我们营的财喜,叫他们让一手。不听上服,只管开火,我负责!来的若是街坊上的滥友儿199,那就莫说头,叫他们爬开!”
东校场出事之时,军政府里毫无所闻。比及消息传到,街上已在关铺子,会议厅里的一班身负重责的先生们犹然不予重视,有几个竟自断定是谣言。
三个兵横拖顺扯地把担水汉子向北头弄走了。一路走,一路骂,一路拿枪托打他。担水汉子只办得哎哟哎哟呻唤,连“副爷,担待一下”都说不出口,脸上颜色灰得像泥土。
一个兵骂了起来:“好狗日的,胆敢捡老子们的头!”
“谣言又起来了,说东校场兵变……”
“要转来!”
“正因为这样,所以会议厅各位先生才主张赶快写几张告示出去辟谣。”
“拟什么文稿不是?”
“就是等不及都督画行啰!徐子休先生以为当此非常时候,不画行也要得。”
“噢!全仗大力了!”
“啊!原来如此,那么……”
“哈哈……哈哈……真是没有做过官的外行话啊!”孙雅堂忍不住大笑起来。因把老光眼镜取下,眯缝着两眼,向蔡麻子问道,“说说看,到底是一桩什么紧急事呀?”
“什么公事这样紧急?难道不等都督画行就过印?”
“乱得很!”他满脸忧郁地摇头说道,“婊子养的些,都发了疯啦!我带来的这五个,得亏良心发现,打了两回启发,就收手回营,要求三哨官——一哨官石敬武、二哨官高占魁还没回去。我奔回沂水庙,只看见马占彪正被十来个弟兄围着,要求他收容,要求他担保将来从轻发落,不要搜查他们的财喜。等军政府下令遣散——他们料定会遭遣散的。我揣想来,都督也只好这样办,不然的话,这兵谁能再带,这么样地目无王法!他们说,吃了半辈子粮,还是一个光杆儿,现在捞点财喜,等遣散回外州县去,也好安分守己,做个小生意为生。马占彪怎敢答应?我才拍胸膛答应了。看来,启发正打到风头上,啥时候收手,不能说。你们公馆这么显眼,又在这样的街道上,所以我只回家去了一头,把三个弟兄安在孙家大门口,由我老婆统带着,尽义务保个镖。然后,特别挑了这五个看起来还老实一点的宁远府棒棰,到你们这里来……自然!自然!今夜我是不回去的了……”
“东校场兵变?今天两位都督不是特别到东校场去点兵吗?”
“……你看我怎么抽得出手来!”他依然俯首在公事上,并不举眼看一看与他说话的人,只是皱起眉头,做出一种很不乐意的样子说,“局里还有那么多朋友,何必专找我一个呢?”
会议厅里先生们到底老成持重,不像别的那些人没主意。他们说:“镇静……镇静!凡事总得等两位都督回来才能定夺!”有些人想走,被劝住了,说是军政府的人一走动,必然影响市面,“我们观瞻所系,轻举妄动不得的。”
但是等呀等呀,都督一直没回来,卫队也没一个回来。谣言反而从皇城里发生:“都督说不定遭了什么意外啦!”“不会吧?还有参谋长,还有军政部长,还有……”“怎么会闹到兵变?这中间,恐怕有人在主使?”“嗯!硬是有人在主使!”“谁在主使呢?”
不管谁在主使,总之,兵变了,下一步必定要来攻打军政府。军政府是个危险地方。虽然有几百兵在任保卫之责,但是,首先不忙估计兵力多寡,敌得住那些亡命之徒不,只须想想:兵是一个模子铸200出的,东校场的兵在两位都督眼皮下都变了,何况他两位又未在这里。看来,十有八九,只要变兵一打来,这里的兵定会响应无疑。
不推敲还则罢了,一推敲,皇城硬似一个大火坑,“啊哟!这怎么还能一朝居呢?”
大家正待一哄而散,恰巧孙兆鸾已经飞马来到;奔进会议厅,气呼呼地叫道:“诸位先生走不得,外头乱得很,我是特来报信的……”
孙兆鸾站在当地,他身边站满了人,都是他平日非常尊重而又无法亲近的一班大人先生。
“……眼目下只有军政府这地方顶保险了!第一,守卫军政府和军装库的都是陆军……呃!陆军并没有变啊!我们现在正等凤凰山的陆军开进城来。尹硕权亲自去的,大约几个钟头便见分晓了……”
但凡知道尹昌衡这个人的先生,如徐炯,如罗纶等,都不由如释重负地冲口喊了声:“有他,我们就不怕了!”
别一些人尚在追问孙兆鸾:“两位都督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不晓得!”
“巡防兵是怎样哗变的?”
“不晓得!”
“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支使?”
“更不晓得!”
有人生了气,大声吆喝道:“你是干啥子的?这也不晓得!那也不晓得!嗨!岂有此理!”
孙兆鸾微微笑道:“我干啥子?你先生总该晓得,第一,我不是侦探……”
一阵繁密枪声骤然响了起来。只是隔得远一点,还不那么惊人。
孙兆鸾车身就走。
罗纶一把拉住他道:“你不能走开!”
其他十余个年高德劭、向来不把武行道放在眼里的绅士,也纷纷拥在孙兆鸾的跟前,七嘴八舌要求他留下来。甚至还有“不耻下问”的先生,居然屈着筲箕背,非常客气地请教他的尊姓大名,以及“台甫是哪两个字”?别人向他介绍后,便赶忙称呼起孙兆鸾的表字说:“哦!原来就是元青先生!久仰!久仰!”其实他并不知道孙兆鸾是何如人也,现在到底是“干啥子的”,只是“如怨如慕”说:“哎!哎!你先生怎么走得哟!”
孙兆鸾这时得意已极。用手把皮带紧了紧,又把摘去领章的直领提了提,然后笑容可掬地向罗纶说道:“罗先生,你放心,我并不走。”他把嗓音提得更高一些,以便大家都听得见,“我怎么能走开呢?尹硕权部长特别叫我来保护军政府——当然,也就是保护诸位先生。我辈军人,只要上司有所差遣,便得服从到底!若是擅自行动,岂不违背了军人天职?也不够军人资格!我孙某平生别无所长,只是服从上司差遣一层,自信尚不后人!这因其是……”
若非吴凤梧跑来打岔,他这篇突然而发的即兴演说,恐怕再半点钟还完不了哩!
吴凤梧气急败坏地分开听众,高声唤他道:“孙管带,你是咋个搞起的?事机这样紧迫,东北角已经开了火,你不去指挥布置,却跑进来摆摊子卖狗皮膏药!你安心把我姓吴的摆干不成?”
“吵什么,你这个脏舅子!”孙兆鸾也气呼呼地还起嘴来,“我卖的不是狗皮膏药,是定心丸!你懂吗?”
两个高长汉子出到至公堂外还在开玩笑。
孙兆鸾演说后,许多人果都安心留在军政府里,受他和吴凤梧的保护。只有孙雅堂几个少数搞笔墨的人不敢相信军政府是太平缸。他们私下会商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与其在这里悬心吊胆,倒是守着自己家里人还安稳些。况且我们又不是维新革命党,军政府并非我们的,老呆在这里,于我们有啥好处?万一出了大祸事把我们这些找饭吃的人牵累在内,那才值不得哩!”
于是几个人躲躲闪闪溜出军政府,溜下至公堂,溜过大青砖面地的空坝和明远楼。但是溜到龙门的穿堂,却被兵士们拦住。
“你们往哪里走?”
“各自回家去嘛!”
“不能走!”
“为啥不能走,我们是军政府的人?”
“不管你们是啥子人,就是不能走,这是命令!”
“哪个的命令?”
“吴管带的。”
“咦!吴管带有这样歪吗?连我们这些师爷都管住了?”孙雅堂不由勃然大怒,瞪起一双眼珠吼叫道,“我才不信哩!”
他刚待举步冲出去,不料十多支擦得亮闪闪的九子枪一下平平举起,所有枪口正正对准他们的胸脯。
那个同他们唱对口曲子的头目敞开嘶哑喉咙,像喊操似的吆喝道:“各自转去!没有放行命令,管你啥子人,就是都督,也不准通过!”
其他几个斯文人脸都吓白了,一句话没说,回身便走。
唯独孙雅堂仗恃与吴凤梧见过几面,自居于熟人之列,不甘心他的部下这样对他不客气。他要找他理落,要他赔不是,要他亲身送出皇城,甚至要当着他的面,把那个野蛮的头目扎实教训一顿。
他依然气昂昂地问道:“吴管带在哪里?我要去会他!”
“在明远楼上,”头目冷笑一声,“你只管去。”
孙雅堂还未走上明远楼,他的那把无名火已着守在楼梯口的一个小护兵给他消了一半。
小护兵的年纪顶多不过十六岁,满脸孩子气,皮肤尽管晒得油黑油黑,肌理并不粗糙。大眼眶里一双乌黑眼珠,确实像两颗才剥出来的槵子。只是鼻梁塌得几乎只现出一点鼻梁形式,因而鼻胆显得特别宽大,压在一张嘴唇极厚的大口上。
小护兵人小气力大,从背后抓住孙雅堂的青缎马褂,把他由两步很陡的楼梯梯级上拖下来,一面恶狠狠地叫喊道:“嗨!你是做啥子的?简直不懂规矩!腔也不开……埋起脑壳乱趱!”正在变童的声音,活像刚刚开鸣的小公鸡,叫得非常刺耳。
这种出其不意的袭击,使孙雅堂大吃一惊。站稳后,看见是个小护兵,正待气而派焉地训他两句,小护兵犹然横眉竖目,使着一种破铜烂铁的嗓音,责备他为什么不向他这个奉命把关的副爷讲说清楚,就随意胡行?“硬是哟!看你这把年纪,吃饭都不长了的人,咋个不晓得规矩!噢!你要见我们管带,那你该先告诉我,等我去禀报过,要你上楼,你才能够上楼。连这种规矩都不懂……你姓啥?”
不要以为小护兵气势汹汹,硬要讲个手续,孙雅堂毕竟是个师爷,打了几句官腔,还是气而派之上楼去了。
明远楼上是个通间。四周用花格子连窗门扇隔出一道不太宽的走廊。窗棂上糊的白纸已经翻黄,并且破碎了。到处灰尘扑扑,不消说,是很久很久没有打扫过的。
当时四川省会成都的建筑,尽管已有新式洋房,已有打破限制的崇楼杰阁,但是除了陕西街教堂的钟楼外,旧贡院的明远楼到底要算最高地方,比起可以陈望四城的明代遗留下来的老鼓楼还高。从前,在这里举行秋闱考试时候,至公堂与明远楼之间,全是按照千字文编号的号棚。每当中秋之夕,秀才们大多交了卷,心情舒畅,不管有无雅兴,都要呼朋唤友,走出高仅及顶的号棚,跑上明远楼来,眺望月夜景致。当然,搞杂学的朋友定要吟诗一首,不搞杂学的朋友也不免要学马二先生201在城隍山顶上俯瞰西湖与钱塘江时候所为,虽不一定背诵几句《大学》《中庸》,却也要念几句《千家诗》以寄兴的。
所以孙雅堂一到楼上,便情不自禁地循着走廊,向四下眺望起来。南面被皇城门楼挡住,看不出去,仅能从门楼的右侧,窥见陕西街的教堂钟楼。西面是满城,呀!好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满城外面的人家也不太多;东面恰恰相反,一眼看去,万瓦鳞鳞,房屋非常之密,只稀稀落落有些大树,像硕大无朋的绿伞撑向天空。北面有两处高地,远一点的,是有名古迹五担山,近在跟前的,是从前铸制钱的宝川局(从辛亥前一年,即宣统二年起,已改为了劝业道衙门)的煤渣堆积起来,为人称道的煤山;除这两处光秃秃的名实太不相称的所谓的山外,还有两座相当高的建筑,正北的是皇城厚载门洞上破破烂烂、久已失修的门楼,偏东的,便是建筑在一个颇似城门洞上的、尚未十分颓败、也算得是成都古迹之一的鼓楼。可惜天色阴沉,密云四合,东南的龙泉山、北面的天彭山、西面的玉垒山,连一点影子都没有。而且时候也晚了,城内说不上有暮霭,但薄雾迷蒙,准定是数万人家的炊烟了。(这时,成都人家烧煤的非常少,绝大多数都烧的是木柴,因此,发出的烟,不浓而淡,不聚而散,很似雾。)
就这样,也使他忘记到明远楼上到底为了何来,要不是从东南方的街上,一阵听得逼真的枪声把他惊醒。
他慌慌张张跨进花格子门,几乎与迎面走出的吴凤梧撞个满怀。孙雅堂连忙让在旁边,满脸是笑地打了个招呼:“吴管带!”
“唔!”吴凤梧瞅了他一眼,仿佛点了点头,便同着孙兆鸾和另外七八个军官模样的年轻人,急匆匆走到向东那面走廊,依在半人高的栏杆上,彼此指手画脚,不知说些什么。接着,一群人向楼梯口走去。
孙雅堂目送着他们在楼梯口消失,听见皮靴敲着梯级木板的声音,像擂小鼓似的,一直响到楼下。这时,他的火气业已全消。寻思找吴凤梧理论,不但不合时宜,说不定反会遭他几句不好听的言语。他感到现在的吴凤梧,岂特迥非宣布四川独立前夕在黄澜生家所见的那个见人矮一头的落魄人,就比起前几天在秘书局,在会议厅,偶尔碰头时候也大不相同,脑袋格外昂得高些,腰板格外挺得直些。
他叹息一声,也朝楼梯口走去,心里想道:“刚刚走了一点毛毛运,便忘乎其形,连这些人都不在眼里。哼!我才相信你从此就青云得了……”
接着,是尹昌衡亲自率领两营陆军来到皇城。(后来才晓得,他由凤凰山营地带来的,本是周骏的一标。不想才走到北门大桥,有一个营的兵士忽然自由行动起来。他留下周骏去招抚,自己赶快把未变的两营带进皇城。三天之久,不放一队人出去作弹压之用,原因就是害怕军心不固,再受影响。)接着,是周骏、彭光烈几个军官带着在街上招回来的一队散兵,也来到皇城。保卫军政府的武力增强,大家放了一半心,慌着要走的也不走了。及至弄明白兵变真相,似乎目的只在打启发,抢财喜,并非造反,并没有什么异图,大家又放了一半心。
但是局面不能听其这样烂下去,治安总应该赶快恢复呀!凡是留在军政府的人,都已想到。
在不期然而集合的会议席上,徐炯首先发言说,军政府现在无人负责,本身已陷于群龙无首的危险境地,“我主张,应即设法把两位都督至少找一位回来之后,再议其他。”
原任咨议局秘书长姚弼宪大声欢呼说:“我完完全全赞成子休先生的主张!伯英是正都督,无论如何,非找他回来不可!为啥呢?……”
不等他阐明理由,已有四五个人喊说不赞成。
姚弼宪正眯起眼睛,从保险灯光照射不及的阴影中,找寻那喊称不赞成的人时,一个坐在大餐桌侧面的人向他叫道:“这个时候不见踪影,晓得他逃往哪里去了?你去找他嘛!”
姚弼宪认得那人是陈希曾,在咨议局中便爱唱反调,也常被蒲殿俊批评得哑口无言的。这时,摸着小胡子,洋洋自得地继续说:“找他回来也可以。然而不是找他回来当都督,是要治他处事无方之罪。老实说,今天这场祸害,全是蒲殿俊他一个人搞出来的。本来是个不懂军机的书生,偏要去阅兵,而且不纳善言,我那么劝了他两回,他不特不理会,还反唇讥刺我鼠目寸光。好!我这个川耗子,现在倒要以寸光之目,看看他以什么脸回来见人!”
姚弼宪火了,一拳打在大餐桌面上,红着脖子,瞪着这个唱反调的人吼叫道:“你有好高资格,敢诽谤都督……”
原任铁道学堂监督的王铭新立刻站起来,挥着两手道:“不要吵!不要吵……”
好多声音一齐在叫喊:“啥子叫诽谤?都督是我们推举的……我们七千万同胞都有资格批评他……”
彭光烈从角落里挤到大餐桌边,也当着姚弼宪一拳打在桌面上,嘶声叫道:“岂特有资格批评他,我们还有资格开除他!即是说,不要他再当都督……”
所有在这间广大厅子里——甚至拥挤在门边和窗下的军官们,好像商量好了似的,全应声喊道:“要得!我们不要蒲殿俊当都督!也不要朱庆澜当副都督!今天东校场事情,是朱庆澜、姜登选、方声涛这些人下的烂药……这班外省军人,都是赵尔丰的死党……都是我们四川同胞的对头……”
一霎时,这厅子竟变了样,充满了狂呼大喊的人声,连悬在正中的那盏保险洋灯都动荡起来。多数人在喊:“不要这个!不要那个!”但也有少数人在喊:“不行!不行!要维持原状!”
徐炯急得脸都黄了,把钢边眼镜取下来,擦了又擦。站在大餐桌横头,迸着声音叫喊道:“诸君,诸君,少安毋躁,请听鄙人一言!请听鄙人一言!”
到底他是全省教育总会会长,在江南馆讲学多年,又曾到日本考察过教育,又曾在陕西省办过学堂,素负乡邦重望,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讲维新的道学家。在军政府虽只担任了一名高等顾问,但每每一开会议,他总是无形中充当了临时会长,来主持会议。由于这种习惯,所以这时,他一呼吁,就连一些年轻浮躁的军官,因为看见尹昌衡、周骏、彭光烈这些人的肃静神色,也渐渐停止了喧哗。
“说起道理来,四川军政府都督,并非由于我们公推的。”徐炯觉得有人要说话,赶快伸起右手一挥道,“假使我说得不对,也请听我说完了,再驳我。”又拿眼把众人一扫,才慢慢说了下去,“可以说,是绅士们与赵季和所议订的独立条约上规定的。假使我们不承认那项条约,那么,由条约而产生的正副都督,当然无效,也就无庸争论要他们或者不要他们。所以我的愚见,要不要蒲伯英、朱子桥续任正副都督,这尚有个前提。前提是,我们还承不承认那项独立条约?我没有学过法政,不知道我这见解对与不对。不过就人情物理而论,大概所差不远。可惜邵明叔先生、周紫庭先生都不在这里,无从请教。但是罗梓青先生当过咨议局副议长,深通法理,可否就请罗先生起来讨论讨论?”
说毕,他微微鞠了一躬。想不到居然有人拍了几下巴掌。
罗纶站起来,先把头上戴的青缎瓜皮小帽揭下,用一张大手巾,把剃得溜光的和尚脑袋擦了擦,才比着手式说道:“诸君,说到四川独立条约,昨天我接到重庆一家报纸,上面登了一长篇革命党人的驳议。虽然把我牵扯在内,口口声声说这项条约的拟订,似乎出自我与蒲伯英先生的意思。其实,诸君当然知道,条约拟订,不特我一根笋未曾参预,而且我私下尚曾反对过。”说着,把坐在身旁的张澜一指,“张表方先生可以为证。”他把喉咙打扫了一下,又继续说道,“虽然驳议上还歪歪曲曲,把我与蒲先生说成是保皇党——我趁此机会,申明一句,我与蒲伯英先生、张表方先生,还有很多先生,连同邵明叔先生在内,主张立宪……”他顿了顿,把“君主”两个字从嘴皮上咽回到喉咙里,“则有之,绝对不主张保皇。诸君,你们须知,立宪也是革命。所以满清朝廷把革命视为叛逆,把立宪也一律视为叛逆,杀立宪派与革命党,并无二致的!但是重庆革命党人的驳议书上,有些地方却说得很好……”
一些人大声问道:“说些什么?要点在哪里?”
一些人却吆喝说:“莫要牵藤藤,扯草草,越扯越远!到底你打算说些啥?撇脱点说吧!”
罗纶光眼望着那些吵闹的人,翻起厚嘴皮笑道:“你们存心打岔我吗?”
徐炯、王铭新、彭光烈,连同陈希曾,都纷纷起而干涉,会场秩序又渐渐恢复。
“我目前没有时间来回答你们那驳议上的要点。报纸在我房间里,歇会儿,你们自己去看。至于说我扯远了,那不对。因为要讲到条约可遵守可不遵守,不能不理落一下这条约是否合法……依我看来,这项条约是不合法的!是赵尔丰、周善培、吴钟镕几个人,别有用意的一种东西!只怪我们一些朋友,当时没有研究,被周善培这个人蒙蔽了,因而上了赵尔丰诸人大当。重庆革命党人旁观者清,所以一眼就看出了漏洞,比之我们……”
陈希曾站起来短住他的话道:“莫说那么多,直截了当地说吧!你主不主张把这条约废了?”
罗纶毫不思索,举起他那浑圆的肉多骨少的拳头在桌上一捶道:“废约!废约!如不废约,我们就无法改组军政府!就无法依据民意,推举正副都督!我再说一句,今天兵变,有人以为是外省军人在支使。依我看,原动力还不在于外省军人,而是……而一定是那个流连不忍去的赵尔丰!”
“好呀!讲得好呀……”
“那么,我们现在就决定改组军政府……”
“莫忙!莫忙!先推定正副都督要紧……”
彭光烈、周骏、宋学皋、龙光、孙兆鸾、吴凤梧,还有其他一些年轻军官,都一齐站起来,同声大呼道:“我们代表……全省七千万同胞,公推尹昌衡担任……都督……”
一班身穿长袍短褂的绅士,大为骇然,只有姚弼宪提了一个问题说:“是副都督吗?”
彭光烈听见了,连忙吆喝道:“什么副都督?既然叫都督,那便是正都督!硕权,你应当起来发表一下意见啊!”
尹昌衡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身材本来就比任何人都高,这时,全身戎装,显得更比平常穿便衣时昂藏威武。保险洋灯的灯光恰恰照着他那未戴军帽的光头。看来,那颗额宽顶平的脑袋,也比任何人的大。一张马脸,一副宽厚下巴,配上一条长鼻,一双剑眉,一对大眼眶,的的确确是天生的一员大将的仪表!唯一缺点,就只眼睛的神气不充足,尤其在他不经意时,眼睛活像是空的。另一个缺点是嗓子尽管大,声音尽管宏,在平常随意言谈时,尚不感到有什么别扭,但是当他一提劲,你就听得出不但声无后音,而且音无腔调。
“各位先生!”猛吼了这么一声后,他那苍白的脸上,突然露出一种茫然若失的样子。
他的朋友们晓得他向能说话,不管在什么场合,只要他起立发言,有时虽嫌文不对题,毕竟可以敷衍成篇。谁也没料到,在今夜这个小局面上,当着这些绅士,他会怯起场来;而且又正值必须说话时候!
吴凤梧连忙把茶碗送到尹昌衡面前,低低说道:“请润润喉咙再讲。莫着急!”
他掉头看了吴凤梧一眼,似乎没有听懂他说的什么话。忽又提起嗓子大叫道:“承大家不弃……嗯!推举昌衡出来担任都督职务……嗯……”
就这样若断若续讲了二十几句,表明他虽然才薄能鲜,但为了拯救父母之邦,只好不顾牺牲,勉为其难这类的话。
但是当全场拍着巴掌,高呼欢迎时候,他又突然补了两句谦虚辞说,此时担任都督,到底只算暂时维持,等到秩序恢复后,他一定要辞职以让贤路的。
又是一阵巴掌,一阵欢呼。
有人问,正都督举出来了,副都督呢?
尹昌衡又站了起来高声喊道:“副都督,我公举罗梓青先生担任!”
“好啊!好啊!我们欢迎罗先生当副都督!”
“太合适了!既叫军政府,照理,应该武的当正都督,文的当副都督。独立时候,大家搞反了,所以出了事……”
“两位都督都公举定了,什么时候请他们就职?”
孙雅堂在窗子跟前,也忘乎其形地把蔡麻子的肩头一拍,道:“这篇就职文告,你得早点找人,别临时又逼得寡母子生儿,那才叫老火哩!”
临时会长徐炯宣布说:“就职嘛,恐怕还要经过一番手续。今夜这会儿,只能叫作预备会。为了慎重起见,明天应当开一个大会,把各法团召集来,本着今夜的决定,正式通过改组军政府,正式通过推举都督……当然,不许可有异议提出的,大家尽管放心!因为不经过正式手续,不足表示合法,首先重庆那方面的革命党人就会反对……”
这时节,城内枪声四起,启发打得正热闹,藩库与十来家当铺的火光红了天空,全城秩序陷于极度紊乱。二十多万从未遭过兵燹的人民吓得不知死活。新举出的两位都督面面相视,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来收拾这个似乎是不可救药的局面。彼此研究后,得的结论是:“挨到明天再看吧!”
明天,这是一个难堪的日子!
经过半天整夜的兵变与洗劫,这个在中国历史上就有富庶乐安之称的锦官城,简直彻头彻尾变了一个样子。
全城三百多条街巷全都关门闭户。虽说有一些人家的门户被打得稀烂,无法关闭,但在门框上,也纵横钉上些木条木板。许多商店,许多住宅,还在最显著之处,贴上一张告白纸。是商店,大都写着:“本号损失甚重,请勿入内!”是住宅,措辞便来得露骨一些:“本宅被人照顾多次,所有衣物,无论值钱与否,得用与否,全被搬走一空。倘再惠临,必定大失所望,如若不信,欢迎入内参观,此白!”
街上来往奔走的人还是不少。绝大多数是兵,是形容憔悴、精神萎靡的兵。有的仍然穿着不周不整的军服,有的已改穿一身便装短打——各色各式的细料子棉紧身,或者狐皮阿侬袋,九子枪,有的着,有的横拿在手上。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挎有一个大包袱,几乎每个包袱都沉甸甸地把那些筋强骨壮的汉子压得弓腰驼背。他们三五成群地朝背街小巷走,朝南、东、北三门走。
但是也有一些神魂不定的兵,好像迷失路途似的,刚由东头走向西头,走不上几条街,又忽而突之来个大转弯,依然向东头走去。几乎走了半天,还未打定主意到底向哪里走的好。
街道上也有轿马。轿全是轿铺里的小轿,没一顶是三丁拐、四人抬的官轿。轿里装的不是人,是绳捆索绑的东西,都很重,两个轿夫抬走,显然很吃力。并且看得出,轿夫都不是出于自愿,若非被前后左右拿着九子枪、面带凶相的兵押着,他们可能走不多远就会丢下轿子跑掉的。
马全是军马,没有一头官马与民马。这倒不稀奇,成都省的交通工具,除了人抬的轿子,还是人抬的轿子,没有车(无论是牲口驾的车,或是人拉的、当时风行一时的所谓东洋车,全没有),更没有马(各大衙门里偶尔养几头给跟班大爷骑上作仪注的官马,自从大讲维新,裁撤执事,已经不多。私人养来摆门面的走马,那更绝无仅有了)。骑着马在街上走的只有骑兵,纵非骑兵,也是有军职的人。
东方发白时候,全城才不再听见枪声,也才不再听见“不照!不照!”的口号,启发完全停止了!夜来趁浑水捡财喜的人们,因为劳累了一夜,都已关门睡觉。夜来心惊胆战、吓得通宵未闭眼睛的人们,因为要确实明白一下家门之外到底成了一个什么世界,是不是如他们所揣想的“烧了一坝房子,死了一坝人”,反而轻启双扉,溜上街来。
由于余悸犹存的缘故,大家还不敢昂头阔步地在街心里走。并且远远一看见有拿枪的兵走来,便急忙停步在人家的屋檐下,或者墙脚边,低眉垂眼,连呼吸都几乎屏住,生怕有什么不测之祸,一下就飞到自己身上;只管那些蹒跚而行的兵,已经没有一点昨夜以前的雄赳赳样子,倒是正颜厉色多看他两眼,他反而会怯生生地躲开你的。
一言蔽之,全城还被恐怖的阴影笼罩着,尤其当赵尔丰的告示张贴出来之时。
赵尔丰居然以卸任四川总督、现任川滇边务大臣名义,出了一通六言韵示,令叛兵们——不论是陆军,是巡防军,速速到制台衙门投到受抚,申明“不究既往,一概从宽”。告示上没有盖印(不是故意不盖印,实因四川总督关防已经交出,川滇边务大臣关防尚远在雅州府他的代理人、也是他心腹师爷、四川叙永厅贡生傅华封的手上),只用朱笔标了一个很潦草的印字。
告示是写的。大概因为时间仓促,书手不多,全城一共只贴了二十来张。就这样,已经使得许多人在恐怖之外,又增加了一种恐怖,因为告示末尾写的是宣统三年十月十九日。
“嗨!赵屠户又出来啦!”傅隆盛站在锦江桥木栅贴告示地方,把告示一念完,气得项脖都粗了,浮肿而打皱的脸由红而紫,几乎变成猪肝颜色。忘记了夜来迄今的恐怖,忘记了正有一群巡防兵慌慌张张打从锦江桥上走过,竟大声武气向拥在身边的一些街坊邻舍叫道:“看!看!看!还是宣统年号哩……我早晓得四川独立是一个假过场,是诳我们的,是……他龟儿赵屠户耍的把戏……咦!他又出来了!把些巡防兵喊回去……”
田街正连忙短住他的喊声,搒了他一下,低低说道:“叫唤啥子,老东西?你眼睛放亮点,好不好?”
“咋个要放亮点?”傅隆盛莫名其妙地问。
比田街正、傅隆盛两人年龄稍大的曾板鸭,向巡防兵背影努了努嘴,咕噜道:“歪人才过去!”
“歪人?咳!昨天夜里没有摸清底实,被他们几爷子的乱枪吓糊涂了。可是今天,白日清光地,看哪个还敢歪?”看见巡防兵走远了,傅隆盛不由嘴角一瘪,把叶子烟杆从嘴上拿开,重重地朝石板上吐了一泡口水道:“杂种们总没有赵屠户歪嘛!老子们连赵屠户都没有放在眼里,还惧怯你这些强盗……”
田街正皱起两道有长毫的眉头叹道:“赵尔丰翻了身,我们的军政府不就垮了台了?唉!算起来独立才十二天,闹些啥子鬼名堂!”
但是傅隆盛却把眼睛一泛,很固执地说道:“那你又不能这样说喽!你说军政府垮台,我就不信!刚才不是有人到皇城坝去看了回来说,皇城门洞两边仍然挂的是那两面大汉国旗?里里外外数不清的新军?还有好多三丁拐轿子赶进皇城去?军政府一定不会垮!哪怕他赵屠户诡计多端,哪怕他会支使巡防兵闹事……”
没等他说完,就有人插嘴问他,巡防兵闹事,怎么知道是赵尔丰在支使?
“何消问呢?”傅隆盛拿起叶子烟杆,向栅子上糨糊未干的告示一戳,“这就是凭据呀!若果不是他在支使,他为啥急急忙忙出起告示来招安?可见他生怕杂种们打了启发不再归队。他没有这些杂种们当护脚毛,管他是四川总督也罢,川滇边务大臣也罢,他就端把虎皮交椅坐在制台衙门辕门外,见人打招呼,人家不屑理睬,看他有好大本事,能把宣统皇帝再捧出来?”
登时几个声音附和道:“傅掌柜说得对,大家真个不球理睬他,看他能不能翻身?”
有人说:“若是他把巡防兵招了回去,也不是好事呀!”
田街正摇摇头道:“巡防兵这时候还有心肠看告示?”
傅隆盛猛一举手,那张贴得并不太高的告示,突然从栅子上转到老头子的手上;而且没等大家从惊诧中回过神,他已把它揉成一团,由桥栏上面丢入了金河。这时,金河的流水虽已清浅得载不起一只小划子,但漂流一个纸团,急急将其送出水窗门,送入九眼桥下的府河,倒还是可能之至。
曾板鸭抱怨道:“你扯了它为啥哟!”
傅隆盛扬扬得意道:“这叫作眼不见,心不烦!二来,也免得杂种们看见了起歹心!”
赵尔丰那张没盖印的招安告示,确实引起了不少人的惶恐。
恰恰这两天街上又有谣言发生。说的是,甘肃回军奉了摄政王载沣之命,从陕西西部打到咸阳;另一股骑兵,则从潼关打过华阴,西安已成危城一座,起义的民军抵敌不住,已从汉中府逃入四川。回军、旗兵跟踪追击,看来,不久也会打到四川来的。
谣言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子。十天之前,确有一二百全武装队伍,由陕西开进四川。但那并不是什么溃败的陕西起义民军,而是开办在西安的陆军中学堂的四川籍学生。他们在陕西独立之后,因为学堂停办,一方面风闻故乡官民冲突,地方糜烂,要回来促成四川的独立。
恰巧,被拿问进京的王人文,因对头盛宣怀已经被黜,清廷威信全失,而且为革命潮流冲击,自身且如泥菩萨过河,正在难保,哪还有力量来办理他的参案?(王人文是被端方奏参为讨好川民,故违铁路国有政策,以致民乱四起,难于收拾的罪名,当他进京陛见请训,刚到西安,便由清廷降旨拿问的。)他正想乘机逃离西安,于是派人与这些四川学生联络,说他对四川极有感情。当铁路国有政策刚刚颁布,他就确定他的生死荣辱和四川人分不开了,四川人之利,便是他的利;四川人之害,便是他的害。他离开四川时候,四川的父老兄弟尚正奔走呼号,与国贼盛宣怀、端方做生死之争。不意赵尔丰接任,一反他王人文所为,不惟不支持四川绅民,转而听从盛、端指使,不惜专制压迫。一路上,每一听见四川乱事,他真心如刀绞,恨不能逃回成都,匍匐于赵尔丰之前,刀锯鼎镬,甘以一身任之,但求四川七千万同胞能出水火而登衽席。现在革命潮流遍于中国,岂容四川一省,自居化外?“诸君既有志于乡邦,鄙人愿以衰朽之身,从诸君之后,为革命大业,为川人幸福,稍效犬马之劳,略为毫末之助,幸能许我,至感!至感!”
四川学生当然非常欢迎他同行,并还至诚表白说,他们虽有革命热忱,不怕牺牲,但是既无军事经验,更无政法阅历,愿意拥戴他作为援川革命军统领,等到打拢成都,宣布四川独立,就推举他为都督。王人文并不推辞,一口便答应了。
一支小小的,但是生气勃勃的革命队伍,就这样,保护着王人文一家老幼男女(学生与王人文的几十名卫队都排着行列步行,王人文一家坐的轿,还有几匹骡马和几个杠担抬运着他的行李),离开西安,走完平原,越过险峻秦岭。虽然沿途无阻,可是风餐露宿,手胼脚胝,坐轿的没有什么,走路的,尤其初走长途的学生们,却够苦了!
他们经过陕西汉中府时,稍稍犯了一点险。因为这里驻有两营尚未反正的防军。这里的文武官吏也尚奉着宣统正朔,也尚穿着花衣补褂,也尚拖着油光水滑发辫,学生们因都剪掉了发辫,不敢进城,住在城外,也戒备森严。王人文却进了城,不知他说了些什么话,用了些什么方法,一宿无恙,次日,仍然人夫轿马地带着学生们上了路。
但是一到四川第一个县份广元,王人文就变了卦。他向学生们表示,他从知县衙门得到确息,四川许多地方都已独立,都已成立军政府,形势所趋,赵尔丰一定会见风转舵(这时广元地方尚不知道成都已经独立),他已用不着再去川西,去也无用。因他精力衰惫,才智俱竭,对此分崩离析的局面,实不知如何措手。再而,他到底做过清室的臣子,吃过朝廷的俸禄,即使天命已去,国步当移,他纵不能守节尽忠,也不可公然革命。何况他幼读孔孟之书,长究性理之学,小德出入无妨,但这关乎人伦大道,是万万通融不得的。
学生们上了老官僚一个大当!明明知道被他利用来脱离险恶的陕西,但也感谢他在汉中的一场掩护;且也确实知道四川各地都已反正,做事的机会是有的。于是大家商量一下,遂就各人的兴趣,各人的关系,分投各地而去。
王人文在广元歇脚几天,也便水陆兼进,绕道来到重庆。蜀军政府念他在争路风潮之初,毕竟帮助过四川人,不但有礼貌地招待他小作勾留,而且当他要顺流东下,去上海作寓公时,还送了他几千元的路费。不多时候,曾经满手染过人血的田征葵,从成都携眷潜逃,路过重庆,被蜀军政府缉获,经军法处正式审讯,判处死刑,押至通远门外斩首示众。这两件事,很得大众称许,都说蜀军政府处理得当,表示了四川人对于善善恶恶是一点不含糊的。
回到成都的一小部分学生,恰恰在打启发的第二天抵达北门,还来得及亲眼看见不少兵士,三三五五,背着大包袱,提着九子枪,取道大小川北而去。
因为有了这种谣言,所以军政府里无论来自哪个法团的人士,一说到赵尔丰为什么要赶在今天上午发出那样的招安告示,大家也都一致肯定是他想趁军政府风雨飘摇时候,把队伍抓到手上,来重振他的总督权力,也就是要取消四川独立自治,依然实行清朝的专制政体。就在这种忧惧惊疑的气氛中,大家完全赞成昨夜临时会所做的决定,一致举手推举尹昌衡为正都督,罗纶为副都督。并且希望他们立时立刻拿出办法来,首先抵制住赵尔丰,不能任他把叛兵招去;其次恢复全城秩序。
所以这天下午,好些街口贴告示地方,都贴出了盖有大汉军政府印信的告示,告诉人民,军政府旧的正副都督辞了职,新的正副都督就了职。告示上虽没提说新旧交替的原因,也没提说新都督要办些什么好事,仅这样一来,有些人到底安了心,都不禁长长叹息一声说:“我的菩萨,军政府还没有垮哟……管你啥子人出来当都督,只要军政府没垮……只要赵屠户不再出来,就谢天谢地!”
并且有些未遭骚扰的街上,也发现了从昨天下午以来就失了踪的汉字十八圈国旗。它由竹竿挑在几家矮檐下,被寒风吹得飘飘荡荡。旗的幅面不大,中间的红色汉字写得不周整,周遭的黑色圆圈排列不匀称,但它在这个时候,不知为了什么倒非常受到重视,但凡从它下面走过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仰起头来,脸色严肃地向它行一个注目礼。
接着,有些街道也发现了这种情形:一个普通人拿着一面打更小铜锣,走几步敲两三声;随后是一个全武装的骑士,背上背一支短管马枪,左手持一杆红旗,右手揽着缰绳,使所骑的马一步一停地跟在后面。只要遇有身穿军服的人,不管是巡防,是陆军,或是其他什么队伍,打锣的必定大声呼喊道:“弟兄们,莫走!尹都督有命令!”骑士也便停马说道:“弟兄们,听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军政府大都督,已由军政部尹部长担任!尹都督是我们四川军界里头资格最高的人!他命令你们,不要再在街上生事!命令你们赶快回营盘去!你们有什么意见,尽管选派代表去见他!你们没有代表,就自己去找他也要得!他明天就要派人到你们营盘里来接头的了!命令你们,在今天擦黑时候,一定要归队!若是无队可归,就到军政府去投到,担保你们没有危险!弟兄们,尹都督是我们军界里头最讲信实的人,”于是来了一句袍哥话道:“只要言语拿得顺,啥也可以搁平的……”
从那些听众的神气看来,骑士的口头宣传,似乎生了效,有些疑虑而惶惑的脸色,都一下舒展起来。有几个甚至走到骑士身边,诚诚恳恳问他,要是带着财喜去投到,是否不理抹他们的财喜?
接着,驻扎在城外各乡场上的同志军奉到罗纶的急信,一队一队地开进城来。
接着,距城不远的各州县的同志军也奉到罗纶的急信,连更晓夜把队伍集合起来,向省城开来。
接着,附省各地的民团也奉到军政府的密谕,叫它们会合同志军把守要道,严查奸宄,要是有单身军人通过,准其拦阻,不听,则捆送来省。
有了这些紧急处理,所以到兵变的第三天,城内的混乱情况渐渐转变,铺子开张的多了,卖菜蔬的挑担上了街,茶坊、酒店、饭铺的生意热闹起来,油盐柴米的交易也全部恢复。及至这天下午,尹昌衡只身跨马走入东丁字街的两湖公所,把几营叛变过的巡防军招安之后,城内的乱象和危机,才算完全消失,人民也才真正放了心,尹都督的威名也因而四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