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若干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和霍桑还住在苏城。初冬的雨夜,北风呼啸,越到晚上越是寒冷。突然有一个客人来访我的朋友。客人年约四十岁左右,穿着深颜色花绸的厚裘皮袍,十分大方。他乘轿子来,衣服鞋子都没有湿,但是面无血色,身体微微抖动,似乎十分怕冷。我冷眼瞧着,他的这种神态。并非全是为了寒冷的缘故,一半是因忧虑所致。客人先自我介绍,说姓何名芝贝,是苏城的税务局长,接着就匆忙地说明他的来意。
“霍先生,我冒昧得很,晚上到这里来,实在有桩十分紧迫的事,非得到先生的帮助不可。我久闻先生大名,屡破奇案,肯帮助失意的人,社会人士有口皆碑。现在——”
霍桑不等他说下去,就插话道:“何先生,如果有什么事见教,请直言。只要力所能及。一定从命。”
何听见此话后。曾两次想说又停,脸上泛红,似乎有些羞于启口。
霍桑又说道:“不要有顾虑,但说无妨。”又指着我道,“这是我的好友包朗先生,常常帮助我办理案件:他是一个正直的君子。你如果有涉及到一些幽秘的事,我俩都会保守秘密,请不必过虑。”
何芝贝有些羞惭而脸红。他说道:“甚好。这件事涉及到我的不肖女儿,因此不得不希望两位保守秘密。明天是我女儿黛影的婚期,而今天伊却失踪了!”
客人顿了一顿,用他的懊丧的两眼盯住我的朋友,似乎在窥测他的反应怎样?
霍桑垂着头静听,并不立即有所表示,于是客人继续说下去。
“我的女儿已许配给田厅长的儿子少芹。少芹倜傥风流,年轻貌美。他的父亲田震东在政界颇有声望,家产盈万,司前街的那座三层楼洋房就是他的私邸。像这样的门弟,我的女儿许配给他,可算得良缘了。不料祸变之来,出入意外,留影恰巧在这个时候出走了!”
霍桑的头慢慢地拾起来。注视着客人。我听了也有些震动,私自想:“目前自由之风很盛,这个女子在临近婚期而出走,要不也是爱慕自由,不满于父母作主的婚姻吗?”
霍桑皱皱双眉,淡然答道:“先生来此,是不是委托我立即去寻觅你的女儿?然而像这样的细小事,我很不愿意参与。”
何芝贝急道:“霍先生,幸勿拒绝,事情虽然小,但情节奇特。我女儿的失踪,开始我也弄不清其所以然,到现在再回想,还令人怀疑这好像是一种幻变!”
霍桑的想法稍有些松动,他掀一掀双眉,说道:“你说什么?”
“我女儿起初对于这桩婚事是不同意的,曾好几次提出抗议。因此我暗下派了两个人监视伊。我女儿逃脱后,这两个人还没有觉察,好像我女儿有隐身术。这确实奇怪。”
“竟有这等事?”
“不仅如此。我家有前后两扇门,后门加锁,钥匙由我亲自掌管。前门有看门的人。胡兴和帮喜等两个仆人一同看守,事情发觉以后,门上面的锁,锁得一如既往,而看守前门的三个人都说没有看见伊出去。此岂非她咄咄怪事?”
霍桑听到这里,似乎已被引起他的好奇心。他搓搓双手,目光闪烁。客人则睁着眼睛对着他,好像急于盼望得到我朋友的许诺。
霍桑问道:“先生方才所言,有两个人在暗中监视。他们是谁?”
“这两个人,一是我的外甥女慧侠。伊在三天前跟随我的妹妹从常州来参加婚礼。我交给她监视的职责。也因为伊和我女儿年龄相仿,可以常在我女儿房中陪伴,随时侦察而不致引起我女儿的疑心。另外一人是胡兴,他为人诚实可靠,所以我秘密告诉他,不要让我女儿擅自外出。事后我问他,他肯定地回答说没有看见。至于其他男女仆人也众口一词,不但没有看见篱影出走,也没有看见伊下楼来。这种种情境实在使人百索不得其解。”
霍桑惊讶地说道:“这确实奇怪,不知令爱的闺房处在楼房中的什么位置。房间中有没有通向街道的窗?”
何想了一想说:“我家房屋共有三进。我女儿居住在第二进的正楼,正好是全房屋的正中,因此,我女儿的卧室中没有通向街道的窗。”
“其他房间里面有没有?”
“二楼藏书室里有一扇窗,窗外是一条小巷。但是窗离地面约有二丈高,如果说篱影跃窗而出,那决无其事。”
霍桑眨一眨眼,问道,“果然这样吗?先生凭什么而确信令爱肯定不从窗口逃遁?”
来客坚决地答道:“我女儿无此胆力,所以我判断伊不会走这一着。况且事后我曾查看过这扇窗,窗栓得好好的,丝毫没有可疑之处。”
“如果屋里有帮助的人,那末事后也可以将窗栓闩上——”
何芝贝突然摇手阻止霍桑说下去:“不,不!霍先生,请勿拘泥!窗关了好久,窗栏里积了灰尘,除非一跃而下,如果利用绳索系下来,也应该留下痕迹。但是经我仔细观察,没有见到可疑的地方。”
霍桑低了头一言不发,我就插话解围。
我说道:“后门怎样?会不会用第二把钥匙偷偷地开锁?”
何说道:“不可能。后门的锁是最新式的耶尔牌,肯定无人能够仿制钥匙。况且从后门出去,必须经过厨房,厨房里仆役很多,难道没有一个人看见?”
霍桑突然说道:“那末令爱也许还没有离开屋子,现在还隐匿在某幽密的地方。”
何说道:“这也不是。我在上灯时,听说女儿失踪,马上就到处搜寻,到现在已经有一个小时,几乎搜遍全屋,无论是地下室、空房间,一一亲自看过都没有发现踪迹。”
霍桑皱皱眉头说道:“如果如此,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了!”房间里稍静一下,霍桑又说道:“依我看来,还有一点已足够说明令爱失踪的由来。”
“这是什么?”
“那些受命监视的人可能已被令爱所买通了。”
何犹豫一下,说道:“按情而记,这一点确近乎人情,但是看看事实,又不能没有怀疑。试想受命监视伊的有两个人,一是我的外甥女慧侠,另一个是我看门的胡兴,但这两个人的地位悬殊,万无接近之理。我女儿如果和伊的表姐相策谋,还可以说得通;然而前门有胡兴严加把守,用什么方法打通这一关?假使说有可能,那末胡兴以外还有守门的另外两人和其他仆人,势必都打通不可。如果是这样,我女儿有什么神通能掩盖众人的口呢?”
霍桑突然跃起身来,说道:“奇哉,奇哉!令爱的失踪的确玄之又玄,使人无从着想。”他略顿一顿,忽然对着我看。“包朗,你认为怎样?有意见吗?”
我呐呐然答道:“这件事情,就表面而论,固然是一桩寻常的失踪案件,但是看看情节幻秘,实在困人头脑。”
何芝贝拱拱手,说道:“先生既然也认为奇怪,就请勿再吝惜此行。这件事对于我的利害关系甚大。因为在这一宵中间,如果无法使我的女儿回来,明天彩轿临门,我又怎样应付?这不单丧失了我的信誉,使我在社会上蒙受羞惭,就是我未来的地位也发发难保了。田厅长是我的上峰,拉一把,推一手都在他的手掌之中。况且我女儿失踪,合家惶恐不安,我的外甥女慧侠也因此事而得病。一门喜庆,转瞬间忽成意外的灾难。要转祸为安,全仗先生的大力。如果事情办成功,我决不吝惜优厚的酬谢。”
霍桑在房中徘徊,等来客的话说完,忽停足回过头来。
“你外甥女怎么会得病?伊对于令爱的失踪说些什么话?”
“伊说今日午后陪伴我女儿,一步都没有离开。薄暮时分,伊感到有些伯冷,才走出房门到我妹妹的房中去取一条围巾。我妹妹住在第二进左厢房的楼上,离开我女儿的卧室不远。不料我的外甥返回时,房中已空。桌上留一纸条,我的女儿已出走了。”
何说到这里,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小方白色洋纸,他将纸展开,递给霍桑。纸上仅有“毋宁死”三个字,字迹很潦草,一看就知道是在匆忙之中写就的。这三个字是法国人罗曼罗兰的“不自由,毋宁死”的那句名言的下半截,是当时我国人笔尖口头上的流行话。推测它的涵义,果然不出我的所料,这女子也是一个反抗旧式婚姻者。
霍桑问道:“这是令爱的手迹吗?”
何芝贝道:“对,我能辨认得出。霍先生,请就这三个字分析一下,我女儿会不会有其他变卦?”
霍桑脸色有些改变,沉吟一下然后说道:“这也难下判断”。接着又问:“你府上有井吗?”
“有,井在厨房间前面,刚才我已派人去查看,没有看见什么。”客人咬着嘴唇,两只手伸在衣袖里,垂下他的双目,发出恨恨的怨声。“黛影如果自寻短见,而死在我的家门里面,也无可怜恤,现在就怕丑名外扬,使我无容身之地。”
我暗自揣度,何芝贝这个人把自己的颜脸看得比他女儿的生命还重,这不只是观念错误,而且是居心也太忍。霍桑低下头沉默了一下,才慢慢地回话。
霍桑道:“从种种迹象看,令爱失踪的根由,恐怕是不满意你作主的婚姻。伊或许已另有心上人了,是吗?”
何脸朝天,脸色泛红,呐呐然答道:“当然——从情况判断,固然不外于此,不过想不到受了九年的新教育,结果竟然到这一地步!我只能怨恨我自己了!”
霍桑微微一笑,并不立刻回答,抬头看电灯,闭上口,叹气。房中就静默片刻。
我默思把这件事归罪于教育,实在不公平。按情而论,要不是何某为了高攀而夺去他女儿的自由,迫到如此地步,就不会酿成大祸了。何某的确应该平分这个罪责。
霍桑又问道:“令爱的心上人,究竟是谁,你可知道?如果知道,就不怕没有着手之处了。”
他摇摇头说:“我就是不知道。”
“先生家中有人知道否?”
“事后我曾经问遍各人,都没有听到这个消息。就连我的外甥女,陪伴了三天,也曾经悄悄地微词相问,而我的女儿绝口不谈。”
“果然如此,那末不得不另外找着手之处了。”
何芝贝忽取出一张像片,说道:“这就是我女儿黛影的肖像。看了像片去找,希望先生能成功。”
霍桑道:“不错,现在我所顾虑的是时间匆促,一时间实在不知何所适从呀。”
霍桑招呼我一起观看照片。是四寸大的,上有一妙龄女子,丰姿绝美。穿白色衫,黑色裙。装饰朴素淡雅,还没有沾染上世俗女子的那种争艳斗奇的恶习惯。
霍桑又问何道:“令援今年几岁了?”
何说道:“十九岁,比我外甥女慧侠仅小五个月。”
“这张照片是今年所摄的吗?”
“对的,像片上是初秋时的装束。今天伊出去身穿蓝色缎子的裘皮袄。”
霍桑点点头,取过像片,放在口袋中,说道:“这张像片暂存在我这里,谅不见怪。现在还有几件事希望先生实说。”
何立即应声道:“可以,能得到先生的相助,敢不从命。”
“令爱的婚事缔约有多久?”
“今年春天订婚。”
“当订婚时候,令爱的意见怎样?”
“伊立即表示反对,后来经我要力劝,幸末决裂。”
“后来伊就默许,而不再反抗吗?”
“并不如此。每一次涉及婚事伊就起而争执。就是三天前我妹妹从常州来,伊还极力请求姑母帮助毁这婚约。我怕出什么事,才派人监视。”
“令妹对于这一着,有什么意见?”
“我妹妹做事犹豫,缺乏决断。听了我女儿的请求后,相当同情,因此曾替我女儿讲过话。然而事到今天,木已成舟,万无撕毁婚约的道理,所以我严加拒绝。”
霍桑点点头,稍沉默一下,又说道:“我还有一句话要请教,先生除了女公子外,还生有子女否?”
何说道:“还有一个幼儿,名叫鸣升,才九岁。”
“够了。现在请先生先回去,我们随后就到。等一会儿见到令外甥女时,我还要向伊请教一二,请先生打一个招呼。”
何踌躇了一下,说道:“因为我盘问我的外甥女,伊已受惊病例,烧得很高。先生想问问伊,我恐怕再度却起伊的惊恐,在我妹妹那里就难以交代了。”
霍桑说:“知道了。我的话十分简洁,请先生不要过虑。现在请告诉我尊府的地址。”
何告诉了我们地址,一躬到地而后告别。霍桑随即叫施佳准备两肩轿子。当时苏城的交通虽然有车辆,但以城外为限,城内则依赖驴马船轿。夜间下雨不宜骑驴马,因此除乘轿以外,没有其他交通工具。我和霍桑都取来了外衣及雨衣。
等衣服穿好而轿还迟迟没有来。
我问霍桑:“这案件你有没有头绪?”
霍桑道:“现在还难说。”他搓搓手,皱起了眉头。
我又道:“你有什么犹豫?”
“我不知道该从何而断?”
“这什么意思?”
“木是其他。现在黛影的父亲委托我寻找伊,假使我得到,则势必仍旧嫁给田某。如果这样,岂不是我帮了这小官僚的忙而夺去了他女儿的自由吗?”
“你也认为这个女子的失踪是由于反抗旧式婚姻而争自由吗?”
“当然,事情很明显,留下三个字,就足以证明了。”
我惧然有悟,说道:“你的话对极了。时代趋新,旧的婚姻制度也应该加以改革。我愿你当自由的保障而不是助纣为虐。”
霍桑低沉地答道:“当然如此。但自由也应有一定的轨范。假使是漫无限制,一开始就不顾人格凭一时情感衡动而盲从私奔的人,这也不是我所取的。”
我说道:“然而你猜想,这个女子是属于不知检点的人吗?还是——”
我的话还没说完,施桂突然进来,报告轿子已到。
霍桑就说:“包朗,走吧。你的这个问题暂且搁一搁,不作回答。实际上这时候单凭想象,我也不能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