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骤然间听到近乎命令式的惊呼,立刻回头注意,只见巡官用手指着尸身,张大了眼睛,像是被他意外地发觉了什么。
霍桑也回过头来,惊讶地问:“你看到什么?是不是指手指上的婚约戒指?”
周巡官点头道:“是的,这戒指是纯金无疑,但形状奇异,刚才我匆匆未曾注意。”说完,弯腰趋近观察。
我和霍桑也弯着腰细看。我看见死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戒指,但是不像普通人戴在手指末节,却在第二节(从指尖往下数),指节上面的皮肤拉得很紧,确是有点特殊。
霍桑对我说:“包朗,你看这枚结婚戒指,可真有点怪异!”
我点点头,不作评论。
霍桑又对巡官说道:“确是奇怪,不过先生凭什么说是谋财害命?”
巡官说:“先生没听见倪先生的话吗?昨天尤敏出外时,曾向妻子要钱做赌本,他出去一定是赌博,等到回家来,或者因输得精光,势必再来逼妻子拿出钱来。假设妻子始终拒绝,那末尤敏正当喝醉了酒,或者不幸生了凶:念,举刀抢劫妻子,直至惨杀。这也是情势所应该有的,这种种推测通过这枚戒指就可以证明。你看戒指在第二节手指上,显见尤敏回家要她戒指,她不许,尤敏用武力劫取,因指骨粗,仓促之间戒指脱不下。这时妇人一定呼叫,或者用力挣扎,尤敏惊恐之余,于是惨杀了她。据我个人推测,这是证据之一,先生同意吗?”
霍桑点头道:“先生测度得很对,不过着眼应注意大局,略有偏差,伯会误入歧途。”霍桑忽然对我投了一眼,仿佛告诉我他的语中另有含意。
起初,我不太了解,觉得霍桑的话有点含糊。平心说来,周巡官的话以前是有点牵强,而现在却是合情合理。
霍桑既然无话可以驳斥,又不肯承认周巡官的话有理,莫不是也有“成见”两字从中作梗,因而感情用事?
倪三也插嘴道:“如果阿敏因抢戒指而行凶,行凶之后,势必依旧要拿走戒指,何以竞放弃不拿?”
巡官说:“喝醉酒的人做事都不正常。杀人之后,心中绝对不能说没有恐惧。”
霍桑慢慢拿出放大镜,说:“先生每逢碰到情节不合时,总推说因为喝醉酒,难道说,尤敏酒醉到现在还没有清醒?”
巡官皱眉,神色微怒:“先生一直认为我不对而屡屡驳斥,想来必有超人的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霍桑正色道:“我没有什么见解,只是认为整理乱丝而没有头绪,非但理不好,反而更见纷乱。先生对付这件案子不先查其主因,却从枝节着手,本末倒置,岂非无聊?所以我只能保持沉默。”
巡官生气道:“先生所说的‘本’究竟是指什么?恕我愚蠢,愿听你的高见!”
霍桑说道:“这件案子关键是在人头,现在头没有下落,其他的事岂不都是枝节?”说完,他屈膝跪在尸体旁,细心观察,不再理会巡官的答话。
巡官的神情有点窘迫,想争辩又没有适当的词,就这样忍下去却又不太甘心。
他叉手站立在那里,想找到机会反驳。我暗想,这个人自作聪明,成见很深,谁要是跟他共事,恐怕很难融洽。因此我未免为霍桑有点顾虑。看样子霍桑毫不在乎。
他先抚摩死人的脚,再用放大镜仔细检验死人的衣领和断颈的血迹。
霍桑喃喃自语:“看这凝结的血迹,妇人被杀,最少已经有十二个小时。”
他仰头叫我:“包朗,我的手表停了,现在几点钟。”
我看了一眼答道:“十点三刻。”
霍桑问倪三:“你知道昨夜尤敏什么时间回家?”
倪三说:“我不知道,问问他的老母,不难知道。”
霍桑问道:“平常他总是夜间出外?”
倪三说:“不错。”
“他每天大约什么时间到家?”
“没有一定的时间,时早时晚,很难说。”
“那末夜晚他来报凶杀消息之前,你住在他的隔壁,曾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未曾听到。”
霍桑点点头,不再问,又用放大镜细看死人的手指。手指上皮肤并不细腻,可见她平日勤劳做工。再验她的脚和尸体旁侧地上,看看有无留下脚印。地面是砖头砌的,高低不平,很难察验,何况已经有许多人出进,即使有足印,也难辩认。一会,霍桑站起来,拿出笔记本记录了一些数据,忽然他目光注视着地面,慢慢移向门外。
霍桑问道:“这门外的空地,也有小径可通吗?”
倪三说道:“有的,是一扇后门,门外面就是河岸了。”
霍桑听到这里,眉目问颇有得意神色,说道:“有的吗?既然有小径可通,理应加以察验。”
忽然有呜咽的哭声从楼梯上传下来,原来是老妇走下楼来,她的外甥依旧扶侍在旁。老妇一面哭泣一面指着尸体。
“好苦的媳妇呀。这件黑绉纱的棉袄,你认为很合身,可是还没有穿上十天,想不到竟是送了你的终,你好薄命呀!”她看着霍桑说道:“先生,我儿子最后会被杀头吗?”
霍桑安慰道:“不会,不会,你不要担忧,你儿子不会被杀头,我可以向你保证。”
老妇张大眼睛诧异地说:“先生真能担保?我儿子果不死,我也活得下去了。”
我听老妇的话,深深体会到她跟儿子的舔犊之情,没有人及得上。然而对她媳妇,似乎感情并不真挚,这是什么道理?
霍桑答道:“老婆婆不要恐惧,你儿子一定不死,不过有几句话想问你,请你回答。”
老妇停止哭泣,用衣袖擦着眼睛点头说道:“先生想问些什么?”
霍桑问:“昨夜你儿子是几点钟回家?”
老妇说:“这可不知道,因我已睡着了,究竟阿敏什么时间回家,我完全不知道。”
“那末他回家时一定有人为他开门;是不是媳妇每次为他开门。”
“不是的。门上有暗锁,阿敏出进,根本不需要人为他开门。”
“他出进是走前门还是走后门?”
“前门。”
“你儿子回家不需要人开门,那末你媳妇一定先自睡觉了。”
“这很难说,媳妇经常做夜工,有时直到深更半夜才停。阿敏通夜不回家,那末媳妇就先上床睡了。”
“你媳妇做什么工?”
“凡是缝纫绣花一类的工作都做。”
“她做工的收入,是作家用还是作自己的私房钱?”
老妇面上现出惭愧的神色,期期艾艾地说:“我们一切开销都是她一个人做工维持,要是不够,只能变卖旧物来贴补。现在媳妇死于非命,家中旧物几乎典卖殆尽,今后我们母子不知道如何生活下去!”说完,不禁又哭起来。
这次她是为媳妇而哭泣,不过多半还是因为将来生活困难而着急,因此可怜起媳妇来了!
巡官说道:“尤婆婆,我也有句话要问你。究竟你媳妇的头在那里,请赶快告诉我!”
老妇张大了眼说道:“我也是在疑惑,为什么不见头,如果我知道,怎敢藏起来不报告你们。”
巡官说:“案子发生后,你有没有到楼上开箱子看过?”
老妇缓慢地说:“我开过箱子,我因为……”
巡官突然瞪大眼睛急问:“你为什么要去开箱子?老实告诉我。”
老妇被逼问,有些抖缩地说:“我因为……我因为……”
巡官很快接下去说:“你不是找死者的头才打开箱子看的吗?”
者妇急急说道:“我不是因为找人头,头又怎么会在箱子里?”
巡官声色俱厉地说:“你从实招来,不许说谎!”
老妇窘涩地说:“我想媳妇既然已经死了,开箱子想找一找她有无私蓄,可以料理后事,并没有其他原因。”
霍桑问道:“那末你发现些什么?”
老妇答道:“没有什么,只有几件银首饰也不值钱,不过在第二只箱子中反而失掉了一件旧的青布棉袄。其他没有什么异常。”
霍桑还未开口,巡官便神色严厉地指着老妇说道:“你不要谎话连篇,你开箱的主要原因,是怕你儿子把媳妇的头藏在箱子里还不妥当,于是把头移到别的地方。告诉我,你究竟把头藏在什么地方?不然,跟我到警察局去,我也不想跟你白费口舌。”
老妇一时面色变得灰白,两脚发抖,身体摇晃。她的外甥赶紧扶住她,并安慰道:“姨母不要伯,若真有事要去警察局对质,我愿意代你去,你不必担忧。”
霍桑也安慰道:“老婆婆听我的话,你儿子完全无罪,不到三天我一定使他从狱中出来,你先定下心来,不必恐惧。”
老妇果然平静下来,连连点头,热泪盈眶,所谓“喜极而泪”。
我听霍桑的话,不觉惊愕,他究竟凭什么这样自信,是否怕老妇再一次晕倒而有意安慰?因为刚才所说的话关系重大,不是随便可以说的,霍桑既然这样说,指尤敏无罪,巡官又将怎样表示?
霍桑不等巡官开口,转过身来说道:“周先生,请听我说,老婆婆年纪很高,发生这件大事,实在担当不起惊悸,如果再加压力,她果真发疯,社会上多了个疯子,对事情也一无补助。先生是公仆,自然对百姓的性命十分重视,这样愚笨的策略,行不得也。”
巡官有些腆脑地说:“话虽如此,但案迹都在,法律上应该加以追查,否则宝贵的时机丢失了又如何办?先生所说未免有点因噎废食了!”
霍桑微笑道:“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是如果目光不够敏锐,则所谓案迹云云也难免引入歧途。”
“对,先生说尤敏无罪,恐怕不是仅仅安慰老妇吧?先生果真有事实的根据吗?”
霍桑冷冷地说:“我认为尤敏的确无罪,一开始他就无罪!”
巡官抗议道:“尤敏无罪?那末谁是有罪?难道先生心目中指小牛是杀人真凶。”
霍桑神色严正说:“我可以肯定杀妇人的凶手,另外有人,是不是小牛,现在还不知道,尤敏是被冤枉送进牢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