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守成的住址是在北海路长安里二十九号。我们从东源酒捕中出来到他家里去时,经过那德济医院,就顺便弯了进去,问问这两个人的情形。汪银林还在医院中等候消息。
据医上的诊断,这两个人确是中毒,此刻正设法使他们呕吐解毒,但至今仍没有回复知觉。那酒壶酒杯中的余酒也正在化验中,还没有完毕。汪银杯允许我们,等到化验有了结果,立刻通知我们。
我们从医院里回出来时,霍染又向我说话。
“你现在总相信了!这一出小戏里面一定有大文章哩!我觉得这件案子中有一个紧要的关键:就是这两个人的中毒,究竟在进酒馆以前,还是在进酒馆以后?假使他们在进酒馆时已先中毒,问题更严重了。我们不能不更谨慎些儿。”
“那末,我们怎样着手?”
“现在我们往冯家里去,姑且不要说起我们已查明了什么。这样他们既不防备,我们便可从他们的言语状态上深得些线索。”
我记得那酒馆的侍者炳泉曾告诉我们,冯守成的父亲生前曾在衙门里当过差役,死下来时大概掉下了不少造孽钱,故而他的儿子守成平目的用度非常阔绰。
冯家的住宅是一所两上两下连侧厢的石库门尽。客堂中电灯雪亮,全副家具都是红木的,墙壁上居然也挂着几幅名人的字画,果真满显着富有的气象。
我们到了里面,有一个老娘出来招待。伊是冯守成的母亲,年纽约摸五十光景,头发已有些花白,额上也已有几条线纹。伊的外貌上似乎很慈祥,但伊的一双乌黑的眼睛却似有一种足以使人震慑的威力。我们声明是守成的朋友,因着许久不见,特地去访候他。
那老妇的礼貌不见得怎样周全。伊并不惜我们坐,但站在客堂门口向我们答话。
“守成已和守恒往东源酒铺里去了。你们可以往那里去找他。”
霍桑忽向我源了一眼,我也暗暗惊奇。守成和守恒,很像是弟兄的名字。难道他们俩果真是兄弟?假使如此,这两个人又何以同时中毒?
霍桑乘机说这:“我们和守成相识虽已好久,却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哥哥。他哥哥的嘴唇上不是有一颗黑病的吗?”
“是的。你也看见过守恒?”
“躇,刚才见过。他们俩不见得是同胞弟兄吧?”
那冯母微微含着笑容,答道:“他们是同父不同母的。守仁是我丈夫的小妾生的,伊也已死了两年。但守恒的年纪却比我的儿子守成长两岁。他在南京大学里读书。已经读了好几年,平日不常在上海,此刻他是放暑假回来。”
霍桑假作领悟状道:“唉!守恒是在南京读书的,怪不得我们以前不曾见过他。我想他们弟兄俩总是很和睦的吧?”
老妇不即回答,但把那一双有力的眼睛在霍桑脸上瞟了一眼,忽又低下头去、伊分明已感觉到这门句的突兀。
一会,伊才说:“弟兄俩是很和睦的。不过守恒浪费些。他在大学里读书,一年要用干把块钱,我常常写信叫他俭省些儿。除了这点以外,我们家里原是快快乐乐的。”
伊点了点头,便旋转身子,作势要回进去的样子。
霍桑却不很知趣地继续问道:“守恒是几时回来的?”
不耐的神气已从老妇的眉宇间充分地暴露出来。伊紧皱着双眉,侧着脸,体悻然作简语回答。
“今天下午。”
霍桑的嘴唇继续动着,明明想再问一句,可是那冯母向霍桑瞅了一眼,竟老实不客气地下逐客令了。
“先生,对不起。我里面还有事呢。你要看守成,到酒铺里去找吧。”
局势不大住妙,我们实在有不能不走的趋势。我不知道霍桑在这几句谈话之中,是否已得到什么线索。我却只觉得空泛异常,毫无头绪。那老太太要回身走进去了。在这种形势之下,我们只有立即退去的一法,当然不便再发什么取憎的问句。可是霍桑偏不知趣,忽然踏前一步,依着老妇的口气乘势塔讪。
“冯太太,我们刚才祝酒楼里来啊。”
冯母刚才移动脚步,正想回身进会,一听这句,果真又立定了回过头来。
“那末你没有瞧见他们?”
霍桑直假僵地站着,定目瞧着伊的脸,还没有回答。情势有些僵。我不知道霍桑准备着什么步骤。
冯好开始怀疑,作疑讶声道:“你们究竟是谁?客客气气,为什么向我问这些话?”
霍类的脸容很庄严,略略弯了一弯腰。“冯太太,我们是私家侦探。我们刚才见过你的儿子,此刻却带得一个消息来给你。”
老妇微微一震,忙用手撑住了那只方桌,伊的一双眼睛越发恐怖了。
“什么消息?”
“请你不要太胆小。这消息很坏。”
“唉,到底什么事呀?”伊的声音有些抖。
“他们已中了毒——并且很厉害!”
老妇突然张大了眼睛,呆了一呆。“可是守恒中了毒?”
霍桑缓缓道:“是的,但不单是守恒;守成也中毒了。”
那老妇脸色顿时惨变,浑身都颤栗起来。伊谈伊的身体都依靠在方桌边上。
“哎哟……哎哟……”
伊的身子已支撑不住,向里面倾斜下去。霍桑急忙走近去扶住伊。我也上前帮忙,扶伊坐在客堂中的一只红木椅子上。
伊喘息地呼道:“哎哟!我的儿子守成中毒吗?这——这一定是守恒干的啊!一定是他!”
霍桑仍很镇静地答道:“冯太太,你也许误会了。我已经告诉你,他们俩大家都中了毒。”
“哎哟!……那末,谁害他——谁会害他?”
“冯太太,不单是他,守仁也一样中了专。你想谁会害他们?”
“这个——这——我——不知道——我——要去看守成!他——他在哪里?”
“他们此刻一同在德济医院里。假使他们中毒的时候不太久,大概还可以救治。冯太太,你姑且定定神。现在我们要侦查的,就是他们俩究竟在什么时候中的毒。”
那老妇的泪珠已从那失了威力的眼睛的眼中进涌而出,从伊的灰白的轴颊上滚落下来。伊摸出一块白巾来抹扶着,把背心靠着红木椅子的背。
伊呜咽着问道:“哎哟!这怎么办?谁下的毒?先生,你知道吗?快告诉我!”
霍桑自动地在老妇下首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我也不客气地坐在他们对面。
有个女仆在屏门里面探一探头,重新缩了进去。霍桑把眼角略一瓢瞥,并不理会。
他答道:“冯太太,我还不知道。但你如果能暂时抑制你的惊悲,回答我几句问句,那就和我们彼此都有益。我瞧这件事也许是出于意外的,未必见得有什么人存心谋害。我问你,他们什么时候往酒铺里去的?”
冯母又把手巾在脸上抹了一抹,从住了眼泪,想了一想,才颤声答复。
伊说:“他们出去时,太阳还在西墙角上,大约在六点和七点之间。”
“两个人一块儿出门的吗?”
“是的。”
“不曾约别的人吗?”
“没有。”
“那末守恒在什么时候从南京回来的?”
“今天三点半光景。”
“南京车本是三点钟到上海的,他大概是从车站上直接回来的。他回到这里以后可曾吃过东西?”
“他吃过一碗面。”
“只有他一个人吃面吗?还是守成也一起吃过面的?”
“这面是我的媳妇兰珠——守成的妻子——烧的,不但他们兄弟俩吃,我们大家都吃过。”
霍桑的眼光似在那幅山水中堂上定了一定,但我相信他决不是有闲心思欣赏那赝鼎的文衡山画,却明明在那里构思。
一会,他继续问道:“可有什么别的东西,只有这弟兄俩吃过而你们没有吃过?”
冯母摇摇头。“没有——唉,不,不——我记得他们俩曾一块儿喝过一会茶,我和媳妇却不曾陷他们喝。”
霍桑道:“膻,他们俩在什么地方喝茶的?我想过去瞧瞧。”
妇人向西首的次室指着,说道:“这就是今天特地给守恒预备的卧室。刚才守成和他在里面谈过好一会。”
霍桑立起来走到那次间门口,便握着门或开门进去,随手扳亮了里面的电灯。
老妇也颤巍巍地立起来陪着进去。我也跟在后面。
这次间中——一和厢房隔绝的次室——有一只单人小铁床,一只小小的圆桌,靠窗另有一只西式的茶几,凡的左右有两只椅子,也都是红木的。茶几上放着一把很大的白瓷茶壶。靠分隔的板壁上放一口玻璃书橱,橱中的书却寥寥无几,玻璃也给尘埃封蔽,显见不大开动。圆桌旁边还围列着几只圆凳。圆桌上有一架小风扇,两只茶杯,一只夹火柴的黄铜烟盆。我瞧室中各物的情状仍很整齐有致,绝不见有什么可疑。霍桑的眼光在室中打了一个回旋,便指着榻上一条蓝连妙的夹被,回头来问话。
“冯太太,守恒从南京回来的时候,可是只有这一条被?”
“不,这不是他带来的。他准备暑假后就要回南京去,故而没有带铺盖,只带了一只小小的皮包。”伊走到小榻前,俯着身子从榻底下取出一只手提的小皮包来。
那皮包并没有下锁。霍桑接过了打开一瞧,只有两件夏布的短衫,一条旧纺绸裤子,和几本小说,两张旧报。此外还有几种漱洗的用品,却都是高价货。霍桑在皮包中翻了一翻,似因着找不到什么,皱了皱眉。接着他把圆桌上的空茶杯拿在手中,仔细地瞧视。
我也凑过去瞧瞧,林中各剩着些余茶,茶色清淡,分明是雨前。霍桑又把那两杯余茶都送到嘴边,先唤了一嗅,又伸出去子来尝了一尝,终于微微地摇头。
他忽又走到茶几旁边,把那白瓷壶提起了注了半杯,又很胆大地饮了一口。
我不由不暗暗地替他担忧。
霍桑忽叫我道:“包朗,你也来爱一尝。可有什么异味没有?”
我不好意思担却,只得把茶杯接过,勉强饮了一小口。那茶味清冽可口,香味也不差,还有些微温。
他接了我还给他的杯子,问道:“怎么样?”
我答道:“是上品的雨前茶。”
霍桑点点头,随手把杯中没有饮完的余茶,倾在茶几面前的一只白铜痰盂中。
这时他的眼光忽而踉着菜汁的倾泻,也凝注在痰盂之中。他的双目一张,两粒敏感的眸子转了一转,忽又把身子俯下去。接着他放了茶杯,伸手从痰盂中取出了什么东西,嘴里又自言自语懈地咕着。
“这里有蛋壳呢——唉!冯太太,谁吃蛋呀?”
老妇摇头道:“我不知道啊。”价走近一些,瞧了一瞧霍桑手掌中的东西。
“唉!”
这是新鲜的鸡蛋壳。但今天早晨我叫察妈把这痰盂弄干净的啊。
霍桑不答,但全神贯注似地把蛋壳凑在电灯下反复瞧察,又凑到鼻子上去嗅了一嗅。
我看见那鸡蛋壳一面是糙米色,内部的一面是白的,显见是不曾煮过的鲜蛋。
老妇从分说:“但我生了耳朵,不曾听得过鸡蛋可以毒死人!”
霍桑一边把蛋壳丢入痰盂,一边用白巾抹抹额角上的汗,含笑答道:“不错,不错。我也从来没有听得过哩。”
老妇又道:“若是陈腐的蛋,吃了也许会生病,但这证明是新鲜的发啊。”
霍桑又点点头,不再答辩。他向冯母安慰了几句,告诉伊那弟兄俩施救得还不算退,不一定会有性命危险。冯好忙着要往医院里去看守成。我们也就分别出来。
我们回到了爱文路理桑寓里,时间已近十一点钟,忽听到了几种意外的消息。
据仆人施桂告诉我们,侦探长江银林已经来过,声言医院中的检验已有了结果。那两个人的呕吐物中都含着烈性的批毒。那三把酒壶中,只有剩酒的一把有毒,那两把空的并无毒迹。酒杯的情形恰正相反。那弟兄俩的两只杯中都有毒,但那一只第三个同饮的老人的杯中却完全无毒。据医生说,那毒性因着酒的鼓励,故而发作得更快。至于这两个中毒的人仍没有脱出昏迷状态,是否有救,眼前还无把握。
这消息相当惊人。霍桑也紧皱着眉头,背负着手,在室中往来踱着。他连把好几枝白金龙纸烟化成灰烬,兀自低垂着头,默默地思索。这件意外的案子发生时本平淡无奇,却不料内幕中真有可惊的背景。我也曾尽力推索,却没有结果。
这两个人的中毒可是偶然的?还是有人谋害的?假使是有意的,那下毒谋害的凶手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一会,霍桑忽挺直了身子,丢了手中的纸烟,向我说话。
“包朗,你去睡吧,不必虚费什么脑力。我还要出去有些儿勾当。”
“你往哪里去?”
“往东源酒铺里去。”
“要调查什么?”
“我对于那第三个老年客人,那顶遗留的草帽,和那侍者的踌躇状态,都不能满意。我还得去问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