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竟使霍桑大大地震动。他丢了烟尾,霍的放下了抱着的右腿,仰直了身子。
他的两眼张得怕人,呆瞪瞪地凝注在地板上面。他的额角上有汗,面颊霎时泛白,嘴唇也微微儿有些颤动。这一种失望而惊骇的形状,我委实从来不曾见过。
唉!推想和事实往往会有相反!他刚才所解说的推想,听了原是很入情入理。
可是那不知趣的事实,竟把他的空中楼阁完全摧毁!因为如果像霍桑所料守恒是这案中的主谋的真凶,那他决不会自己毒死自己的!
唉,这一次霍桑竟不幸失败了!这对于他是一个多么严重的刺激!其实我在他完全证实以前,强着他解说案由,因而他才提前发表,闹出这个岔子,我委实在也有些处分。
我也开始抹汗。
我们静寂了一会,霍桑缓缓地从衣袋中摸出一块白巾,在额角上抹了一抹,又低倒了头。似乎羞于见我的样子。不过他的神气似乎宁静些。我这时只有同情,绝对没有轻视他的意思。因为他的推想在我看来实在是致密无隙的,却不料事实的变化竟出乎意外。
那凶手究竟是谁?又有什么目的?这不可思议的疑问,我实在无从解说。
霍桑又摸出烟盒,努力吐吸,一连烧尽了三支纸烟。约摸静寂了半个钟头,他忽而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赶到电话机前,匆匆打了一个电话。他的语声很低,但我听得出他是打到德济医院里去的。电话打好了,他的脸上又现出一种变态。
他大声呼道:“唉!包朗,我错了!我错了!”
我忙答道:“正是,霍桑、你当真弄错哩。不过‘人是会错误的’。你难得失错一次,也不必这样懊恼。现在你可有别的新的理解?”
“有,有的!这里面还有第三个人!”
“可就是那邻桌上遗留草帽的人?你早些为什么不想到他?”
“你说那漂亮少年吗?这个人我倒忘怀了。我第二次往酒铺里去时,那堂馆炳泉告诉我,这少年曾回转去索取他的草帽。”
“炳泉可曾把草帽还给他?”
“是。他已依照我的话,把帽儿还了那少年哩。”
“炳泉可曾问明这少年的姓名地址?”
“没有。”
“现在我们还能找寻这个人吗?”
“找寻他做什么?这个人和此案没有关系。”
“唔!没有关系?”
“是啊!我所说的第三个人,就是那个和冯氏兄弟同桌的穿黑绸长衫的老年人。”
我领悟道:“唉!我早就疑心他了。我们起初不从这方面着想,却虚费许多工夫绕圈子,实在是很可惜的。”
霍桑似乎没有听得,但自言自语地高声说:“是的。……冯守恒实在是那老人杀死的!”
我点头道:“现在你既已明白,你可知道这老人是谁?”
“我不知道。”
“那末我们从哪里去捕他?”
“捕他?为什么?”
“为什么?奇怪!这个人可以任他逍遥法外吗?”
霍桑忽摇头道:“不必,不必。我们用不着捕他,也没有查明这老人的必要。”
这话近乎不伦不类,我不明白他的含意,不禁暗暗纳罕。霍桑的神经会不会失常?
我瞧着他道:“太奇怪!霍桑,你既然说他杀人,又说不必捕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霍桑叹了、口气,庄容地说:“这老人在事实上虽然杀人,却并不负法律的处分。根据宗教的立场说,就是那至公无私的神,借着他的手裁判了一个恶徒罢了!”
这几句话太玄妙,我仍是莫名其妙。我凝视着霍桑,难道他因着失败的缘故,刺激过度,神智果真昏乱,才有这不伦不类的话?霍桑似已瞥见了我脸上疑惑的神气,便也抬头瞧瞧我。他重新坐下来。
他道:“包朗,你还不明白?我告诉你。那杀死守成的凶手是守恒;那守恒本身,却又死在那第三个同桌的老人的手中。这老人好像是天秤上的破码,竟把这件事的轻重平了下来。我们知道他们离家时只有兄弟二人。这老人定是守成的朋友,他们大概是在路上相遇的,守成就邀他上酒楼去同饮。老人也许说有别的事情,不能久留,曾有过一度推辞。那时守恒在旁,大概也竭力怂恿。因为他们如果有三个人同桌而饮,那末他们俩中毒以后,既有另一个嫌疑的人负责,守恒的计划更不容易穿破。所以在邀饮的时候,守恒必以为这老人暂时同饮,可以助成他的计谋。不料事实上恰正相反,竟因此丧失了他的性命。”
我仍疑问他问道:“怎么?照你的说法,这案子的主谋人还是那冯守恒?是不是?”
霍桑点点头,“是啊。他利用了他的化学知识,预先吃了两个生鸡蛋——这一点李医师此刻已经给我证实,守恒的胃中还有残余的蛋白质,守成的胃中却没有。他起先想利用那老人暂时坐一坐,给他做一个挡箭牌。我们听炳泉说,老人坐了一个钟头光景就要先走,可见他另有事情,守成邀饮时,老人一定曾表示过。守恒想利用他,当时必也帮着邀请。谁知道老人在第一次辞退时——那是在到酒楼一小时以后——又给守成留住,又隔了半个钟头方才辞去,这才坏了守恒的大事。因为有老人在旁,多一双眼睛,守恒不便下毒;等那老人辞去以后,守恒才将批毒悄悄地放在酒壶里,弟兄俩一同喝了,就也一同送了性命。”
当前还是白茫茫的一层薄雾。我承认我的眼力太弱,一时还看不透它的内幕。
空气非常闷热。窗开着,可是风姨不肯光顾。我的头部的汗液溜到我的颈项。
一会,我乘着霍桑略略停顿的机会,又提出我的疑问。
“霍桑,你再说得明白些。你说下毒的是守恒自己,而且下麦时又在那不知姓名的老人离去以后,那又与老人有什么相干?你怎么又说老人杀了守恒?”
霍桑直视着我,反问道:“怎么?你还有这样的问句?你总也知道人们的胃的正常的消化机能,在食物入胃后三至四个小时,可以完全消化。但有些容易消化的东西,还无需这么长的时间,蛋白质就是其中之一。守恒在离家前就吃鸡蛋,到达酒楼的时候,离他吃鸡蛋至少总已有半个钟头。他们在到酒楼以后,经过了一个半钟头,那老人才分离辞去,守恒才有机会下毒,那末,前后已经有两个以上的钟头——换一句话,守恒喝毒酒的时候,离他吃鸡蛋时已经间隔了两个钟头以上。包朗,你想那时候守恒胃中的鸡蛋怎么样了?不是已经——至少是大部——消化了吗?那末它还能有吸收素素的作用吗?”
当然不能了!可是守恒也许是不曾彻底地明了这微妙的作用,也许是阴谋昏迷了他的脑子,一时模糊,忽视了蛋白质的时效,依旧喝他自己下毒的毒酒!你想如果当时没有那个老人,或者那老人坐一坐就走,守恒的胃中蛋白质还没有消化,他中毒后自然马上会给人送到医院里去洗胃,因着鸡蛋白的吸收作用,毒素决不会散发,他不是毫无危险,而人家决不致疑他吗?然而他的弟弟守成,因着没有鸡蛋白的收敛,必致丧命无疑。这样他的夺产计谋不是可以安全遂行了吗?
这揭露是非常微妙的,也是非常使我激动的。我一时没有说话,静默就控制了这办公室。闷热的空气似乎松舒些。霍桑的面客仍非常庄肃。我不知他的思绪又漾到了哪一方面。
我说:“这样看,这老人的确是无形地杀死了这个阴谋的冯守恒。”
霍桑点点头。“对,可是他是完全无罪的。”
“那末,你的推想仍旧没有错。你到底不曾失败。”
“不,这不能不算是我的失败。守恒的死完全不在我的推想的范围之内。”
“这里面只多了一重曲折,也怪不得你。”
“至少我的结论是过早的,下得太迅速。这就违反了科学态度。包朗,我决不能宽恕我自己,你如果要把它发表出来,应得列入失败的一类中。”
我又沉默了。他的所谓“过早”,我至少也得担负一半的责任,可是我也用不着向我的朋友认错,我知道认了他也不会接受。
我自言自语地说:“那冯老太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知要怎样伤感哩。”
霍桑突然抬头说:“包朗,这是不值得你寄予同情的。我们的传统的‘因果’观念,决不是单纯的迷信,‘种瓜得瓜’,尽合得上科学的因果律。冯守成的父亲用什么方法挣得他的家产,用不着费什么注解。现在守恒是个刁恶的浪子,守成也是个专诚消费的烟鬼。社会上少了他们,决不是损失!你不值得为他们伤感。”
我辩道:“不,我当然不是为这样的人伤感。我想到那冯老——”
霍桑突然立起来。“好了。包朗,别再空谈。汪银林也许正在等我们的消息。我们得马上去看看他。走。”
他从衣架上拿下了两顶草帽,一顶给我,一顶自己戴在头上,拉着我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