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国英的任务是往傅家里去调查的,他得到的消息,对于这案子自然有重要关系。
因此,不但陆樵竺急于要知道,我也有同样的倾向。他一走进来,去了呢帽,先向室中瞧了一瞧。
他向我问道:“霍先生呢?”
我答道:“他说到外面去散散步,但我想他也许是去调查什么的。姚探长,你在博家里可曾得到什么线索没有?”
姚国英在一张皮垫沙发上坐了下来,把背心仰靠着椅背,又伸直了两腿,表示他的奔走疲乏。
他点头答道:“说话很长,线索也不能说没有,并且在犯案的动机方面也有一个比较确切的轮廓。樵星兄,你得到的结果怎么样?”
陆樵笑道:“结果还不能说,不过我的推想进了一步,刚才我已和包先生谈过。现在我想先听听你的说话,或者可以给我些旁证。”
姚国英一边摸出纸烟来吸着,一边答道:“我先说这傅祥徽的家庭状况。傅家在镇上北街,是一宅宽大的洋房。祥鳞是个独生子,父母早已故世,现在和他的婶母杨氏同住。杨氏的丈夫就是样做的叔父,也已死了三年,却没有子息,故而祥鳞一个人兼挑两房。这两房的产业,约有二千多亩田,江湾镇上有不少房产,动产更不知细底。总之,一共约有四五十万光景,都是归祥鳞一个人的。他因着有钱,从小又没有教管,又仗着他的母舅是湖沪警局的局长,行为上就不很检束。平日他任性使气惯了,自然难免得罪人家;他和人家结怨,也是应有的结果。我在他的左右邻家打听过一回,多数都不说他好话。这样,可见他外面一定有什么仇人,所以这案子的动机也许就是报仇。”
报仇是一个新的动机,当然是和“一箭双雕”的恋爱活剧对立的,陆胖子照例不能安于缄默。
陆樵竺问道:“报仇吗?那末这个人为什么还要多一番移尸的手续?”
姚国英对于陆樵竺起先本已没有好感,此刻一开口就来一个反驳,自然不会怎样高兴。
他冷冷地答道:“这是那凶手的一种狡计。他一定也知道死者和许志公的感情不佳,借此脱卸他的凶罪。不是也可能的?”
我觉得国英的解说,陆樵竺一定不会满意,如果让樵竺再辩下去,势必再来一个“无结果而散”,那未免没趣。
我故意打岔地说:“姚探长,你可曾查得些具体确切的线索?祥鳞究竟有没有仇人?”
姚国英道:“有一件事很值得注意。据他的左邻一家姓田的老婆子告诉我,在三四天前的早晨,有一个陌生女子,在傅家的附近徘徊着不走。在这样的乡镇上,有这种事情发生,当然要惹人注目。那老婆子便特地留心着瞧伊。伊的年纪还只十八九岁,脸蛋儿很美,头发已经剪去,穿一件蜜色花绸的旗袍,装束很时式,分明是上海社会的女子。伊守候了两个多钟头,忽见祥鳞从家里走出来。那女子便上前去招呼他。祥鳞显然出乎意外,起初怔了一怔,好像有拒绝不认的样子,但他到底和那女子招呼的。接着,他们俩便并肩走出了镇口,似乎向车站方面去的。这一件事岂不是值得考虑?”
我应道:“正是,这消息当真很重要。我们从这一点上推想,傅祥鳞虽已和玉芙订婚,一定还有其他的情人。”
姚国英道:“是啊。但我还知道他对于这个不知谁何的情妇,感情上大致已经破裂,因此伊在眼前的案子上就有更大的关系。”
我忽然想起了那张信笺。霍桑虽说那信笺是玉芙写的,但究竟还没有确切地证明。
智者干虑,必有一失,也许是霍桑的误会。这信笺会不会出于另一个女子的手?
我说:“那末,那一张从祥献身上搜得的紫色的信笺,可会就是这一个情妇写的?”
因为我们问过玉芙,伊不承认它是伊写的。现在合到这个剪发的女人,木是有些儿近情吗?
姚国英连连点着头。吐了一口烟,得神地答道:“桑,汪玉芙不承认那信笺吗?这样更符合了。也许那女子本来也是和祥鳞有婚约的。伊因着祥鳞另外订婚,从失望而抱怨。或是伊自己主动,或是有别的人代抱不平,便设计将他杀死。至于行凶的计划,我们更了如指掌。伊写信给祥鳞约会,祥鳞当然想不到有这样的阴谋。他和那女子的谈判大概还没有结果,本来再有一次约唔;故而祥鳞一接到伊的信,就应约而去。他到那里时,就在没有防备中遭了伊的助手的毒手。”
陆樵竺静默地听了一会,他的喉咙显然又痒起来了。
他插口问道:“姚探长,这个助手是个什么样人?你是不是已经有些眉目?”
姚国英向他瞧瞧,说:“自然也是从上海方面来的。我们尽可以作进一步的侦查。”
陆樵竺又问:“好,那人把样磷杀死了以后又怎么样?”
姚国英道:“那自然就移尸到许家去了。”
“怎样移尸的?抬扛着去的?还是用汽车?”
“乘汽车去的。这个也已不成问题。那女子既是上海装束,行凶时一定是乘了汽车从上海来的,事后仍乘车逃去。这样,和我们所得到的实际材料,也同样合符。”
“果真很合符。不过有一点,我还有些疑惑。你既说凶手们是从上海来的,那可知不是本镇人。如此,他们对于祥励和志公的恶感未必会得知道,移尸的推想,岂非就有些摇动?就算傅许二人的恶感,在本镇中已是妇孺皆知,他们不难知道了利用,但他们既不是同镇的人,犯了案子,仍旧逃到了上海去,也不容易侦查他们的踪迹。他们又何必多费一番移尸的手续?”
姚国英想了一想,忽带着一种讥讽似的笑容,说:“在你看来,以为一个凶徒犯了案子,一经脱离了犯案地点,便可自信不容易被查明踪迹,但在他们也许不这样子想。他们或者觉得他们的罪案虽很秘密,难保没有一二有头脑的警员到底会侦查明白。这样一想,你还能说他们移户的举动完全是‘多费手续’吗?”
陆樵竺果真再驳不下去了。他的两眼连连地霎了几霎,紫红的面额也加深了些。他把他的肥头低沉下去,竟说不出话来。我又怕再来一个僵局,就又移转话题,将我和霍桑陆樵竺等在汪家的经过扼要地说了了遍,这才把紧张的空气缓和了些。我认为这报仇的推想确有研究的价值,所以又提出了下面的问句。
我又问姚国英道:“你可曾查明昨天有没有人送信给博祥鳞?”
姚国英点点头。“有的。昨天下午,在汪镇武到他家里去过以后,有一个穿短衣的人到傅家去过。祥磷曾亲自出来见他。这个人大概就是送信给他的。那是一个黑睑的中年男子,穿着短衣。据傅家的老妈子说,这人以前也曾送过一封信去。假使那老妈子再能够瞧见他,还辨认得出。”
这时霍桑忽慢吞吞从外面回进来。我们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移转了目光瞧他。
我第一个开口。“霍桑,你出去散步的?还是去探案的?”
霍桑微笑着应道:“我早告诉你是散步啊。不过乘便到新村筹备处去看过那两个姓耶和姓费的筹备员,约略谈过几句。”他把那顶青呢帽放在书桌上。
陆樵竺和姚国英都企图发问,还是让那可爱又可惜的胖子占了先。
陆樵竺抢着说:“霍先生,你得到些什么消息?
霍桑缓缓地坐下来,皱着眉峰,答道:“消息不多,但那辆汽车已经有了证实。”
姚国英作惊喜声道:“嘎,怎么样?”
陆樵竺问道:“不错,新村筹备处也是有一辆汽车的,我还来不及去调查。霍先生,是不是就是那一辆?”
霍桑摇头说:“不是。我看过那车子,前后轮都不是邓禄普胎。”
姚国英说:“樵里兄,别打岔,让霍先生说啊。”
霍桑才说道:“据那位费先生说,昨夜里他被风声所惊醒,醒的时候听得有汽车疾驶而过的声音。因为他们的住屋靠近汽车道,故而听得很清楚。他当时也有些奇怪,大雨后的深夜怎么会有汽车。他是在十一点左右睡的,等到被风声惊醒,已在十二点左右,时间已合符了。从许家往上海方面去,新村是必经之路。这样,我们所假定的汽车是真有一辆的。它一定是从上海来的,事成后又逃往上海去。因此我觉得这汽车在案中占着重要位子。我们若能找到它,全案的真相便不难立刻披露。”
陆樵竺和姚国英忽同声道:“晤,这汽车真是一个要证!”
这是当然的结果。因为反对案中有汽车的人是胡秋帆,此刻他既不在场,自然一致地毫无异议。
霍桑又皱眉说:“可惜的是要找寻这辆汽车,现在还没有把握。”
我说:“汽车既然是上海来的,我们到上海去想法了。”
霍桑似觉得我的建议太空洞,并不接口。他向姚国英瞧著。
他问道:“国英兄,你在傅家里探得些什么?”
姚国英便把先前和我们所讨论的一番经历,重复说了一遍。
霍桑想了一想,答道:“你对于那个剪发女子的推想的确有意思,但你可曾问过,祥磷在昨天什么时候离家的?”
姚国英道:“问过的。他在晚膳以前就出去,大约在七点钟光景。”
霍桑仰起些身子。他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现出很注意的样子。
他又问:“他离家时可曾说明往哪里去?”
姚国英道:“没有。他每次出外,从来不向他家里的人说明的。”
陆樵竺忽皱着眉头,插嘴道:“这一点又难解释了。那信中约会的时刻不是在九点钟鸣?祥鳞却在七点钟就出去。这两个钟头,他在什么地方呢?”
姚国英果真答不出来。他瞧瞧樵竺,又瞧瞧霍桑,脸上显得很窘。
霍桑忽笑着说:“不错,这当真是难解释的。其实难解释的问题还多。譬如傅祥鳞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杀的,检验吏没有报告,我们可能推想出来吗?如果他在被杀后就被人移到许家去的,那末被杀的时间,大概总在十二点左右。是不是?可是那信笺上约会的时间,却是九时。难道祥鳞和那凶手会面以后,竟敷衍了三个多钟头,方才遭害吗?或是他和凶手一见面就遭毒手,但隔了三个钟头,那凶手才动手移尸的?这两个疑问现在都不能解释。还有,他被杀时间的早晚姑且不论,但在这相当长久的时间中,他总应有个寄顿的所在。这个寄顿地点又在哪里?”
我们三个人一听这话,大家都面面相觑。霍桑所指示的委实都很重要,我们起先都没有想到,现在经他提了出来,方始觉得它的严重。可见人们的脑力的高下,到了事情的最后焦点,自然会分别出来。
霍桑继续说:“从这方面推想,那行凶的地点也很耐人寻味。那迎月桥一处当然已不成问题。因为那里并无屋子,大风雨中,决不能勾留这许多时候。所以我们若能查明傅祥鳞离家后所到的地点,一定也很有益。国英兄,你可曾问起,祥鳞可是每夜出去的?”
姚国英道:“我也问过,他并不每夜出去。据他的婶母杨氏说,他在夜间出外,每星期不过一两次。”
霍桑停了一停,又问道:“那末他身上有许多钱,他的婶母也知道吗?”
姚国英答道:“这也是一个疑点。据他的婶母说,伊所执管的,只是田地房屋的契据;一切流动的款子,都是祥鳞自已经管。所以他的用途如何,没有别的人知道。那一张源泰庄十月一日三千元的期票,当发案那天的早晨,才从上海专差送到。这笔款子,据杨氏想来,也许就是准备结婚用的。但这不过是一种猜想罢了。伊事前本来不知道这一回事。”
霍桑摇头道:“我看这猜想并不近情。他们的婚期不是定在十一月里吗?时间的距离还远,何必急急?还有一层,他如果要筹备婚事,应得提取现款,为什么要立期票?”
姚国英忽作醒悟状道:“他也许准备着这笔巨款,预备付给什么人的。”
霍桑点头道:“这个推想近情些了。但他昨夜里出去约会,可就要将这笔巨款付给什么人吗?什么人呢?并且这款子的交付,含着什么样的性质?放债?购东西?纳贿?或是他要借着这笔巨款结束什么秘密的勾当吗?但事实上款子没有交付,他反送了性命!”
这种种疑问也都是不容易解释的。
经过霍桑这样子一分析,案中的疑问越弄越多,全案的真相非但没有解决的希望,却像抽着一团乱丝,越抽越紧,反觉得无从著手。
姚国英叹气说:“这件案子如此复杂,委实是我生平经历中的第一次。霍先生,你说的种种问题,果真都须查一个着落。但你想从哪条路着手呀?”
霍桑仍镇静地说:“着手的路不能说完全没有。譬如我们若能找得一两个博祥城平日交往的朋友,就不难探得些线索。我知道祥鳞的婶母有一个内侄,叫做杨伯平。这人和祥鳞是表兄弟,就是我们在许志公门前见过的那个穿深棕色西装的少年。我听他口音也是本镇人,对于祥鳞平日的行径,他谅来总有些知道。你可曾和他谈过?他和祥鳞平日是否来往?”
姚国英答道:“我也曾向这个人问过几句。据他说,他平日虽常在傅家出入,和祥鳞却没有深切的关系。他说祥鳞的性情很骄傲刚愎,和他谈不投机。所以他们中间,除了平常的亲谊以外,并无深交。祥鳞的行径怎样,他竟毫无所知。”
陆樵竺耐不住地作诧异声道:“怪了!这倒像被困在四角方方的围墙里面,处处都是‘此路不通’!”
霍桑仍宁静地问道:“这个杨伯平是干什么职业的?”
姚国英道:“他曾当过教员,又在军队的政治部里做过几时宣传工作。此刻却赋闲在家。”
霍桑沉吟了一下,又问:“你说这个人常在傅家出入的吗?他住在什么地方?”
姚国英道:“他也住在本镇上的西栅口,家里有父母,自己还没娶妻。他的父亲在上海什么公司里当帐房。”
霍桑忽把身子凑向前些,精神上似很振作,他的问句也愈觉逼紧。这暗示我这一番问话并不空泛,我也不由不注意起来。
霍桑继续说:“他既和祥徽没有深交,却又常在傅家出入,可见他是和祥鳞的婶母一定很接近的。是不是?”
姚国英忽作惊异声道:“是唔,霍先生,你莫非对于这个人也觉得有嫌疑吗?”
不过我瞧他的态度和谈话,却像是一个上流人是个品格端方的少年。
那陆樵竺忽坐直了身子,张大了乌溜溜的眼睛,显得也十分注意。我一瞧见他,脑海中不期然而然地引起了一种意念。陆樵竺不是抱着“一箭双雕”的推想的吗?现在这杨伯平既然是杨氏的内使,感情又非常接近。祥激死了,全部的财权势必要归杨氏掌握。
那末伯平凭著内侄的资格,不是很有沾润的希望吗?假使他和玉芙也有些儿关系,祥谈一死,他既有沾润产业的希望,又可占有那个女子,这岂非也合得上一种“一箭双雕”的推想?可是我这意念并不曾得到霍桑的赞同,因为他答复姚国英的话,仍是淡漠而不着边际的。
他说:“嫌疑当然还说不到。没有实际的佐证,我们怎能凭空把人家拉到嫌疑地位上去?不过从事侦探工作的人,眼光不能拘泥在一处,必须放得周偏些,无论怎样细小的事实都不能轻意忽略。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跟他谈一谈哩。”
这时又来一个打岔。明秋帆从外面走进来。
他先瞧着霍桑,问道:“霍先生,你刚才去拍过电报的?”
霍桑似很诧异,回头向他瞧了一瞧。
他答道:“正是。我想我们今夜不能回上海去了,故而刚才我在散步的当儿,拍了一个电报,托我上海的朋友杨宝兴探员,往九亩地五十号去调查一下,瞧是什么样人。你们总记得死者日记簿中的一张名片上,记着这一个地址。胡区长,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也去拍过电报?”
胡秋帆点头道:“是的。我打电报到上海总局里去,访局长设法把汪镇武追回来问问。现在的革命军人都知这尊重法律。他虽在军队里面,我们依法办事,一定可以追得回来。”
我知道他仍抱定了汪镇武是凶手的见解,正努力向这条路进行。霍桑但点了点头并不发表什么意见。陆樵竺曾一度把右手挥一挥,好像又准备展开辩论的局面。但胡秋帆背向著他,不知是无心的,还是故意不理睬他。这倒使陆胖子有些难于开口。他不得不勉强地缄默著。
霍桑立起身来,说道:“现在大家都在这里。这件案子的进行路径,眼前已有不同的好几条。例如胡区长怀疑汪镇武;姚振长著眼在那个剪发女子和伊的助手身上;陆樵竺却构成了‘一箭双雕’的推想;还有包朗兄也许也有他的独特的见解。但是在搜集到确切的实证以前,还不能定谁是谁非。眼前只有两点,我们都可以通力合作;第一,死者昨夜里勾留的地点,应得急切地查明;第二,那辆汽车的来踪去迹,也须设法查一个下落。这两点若能解决,全案的关键便有把握。…包朗兄,你坐得太久,大概有些儿腰痛了罢?来,我陪你出去苏散一会,吸收些乡村的新鲜空气。不然你也许要闷出病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