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我们看见您的堂妹了。”门一关上,那个男人才低声说。他拿着俞漱泉的名片到客栈来见梁翰林。此人细高身材儿,左腮颊上有个疤痕,辫子盘在头顶,头上缠着个黑头巾。
孟嘉拉过一把椅子来让他坐下。立刻急问他:“人在哪儿?”
那个人向四周围看了看,他话回答得很慢。他说:“大哥叫我来送个信儿,她现在是在长江口上一个小岛上。我们的人刚追踪她回来,我们派了三个人,去监视姓杨的住所。昨天早晨,我们的一个弟兄看见他家门口儿摆着一顶遮蔽很严的轿子,就在他那屏山别墅的大门前。我们弟兄们看见架出一个女人来,推到轿子里,那一定令堂妹。”
“她挣扎了没有?”
“没有,她一直低着头进了轿子。轿子的帘子都放下来,我们弟兄们在后头跟着。一定有人对她说了什么话,也许说把她给您送回来呢。我们弟兄们看见她被带到船上。在沙滩上,她挣扎要逃,立刻有人堵住她的嘴,推到船上去。”
孟嘉很焦虑的瞅着那个人,问:“那几个人要干什么呢?”
“那很清楚:姓杨的一听到您来到扬州找令堂妹,一定害怕了,他知道您有势力。将来等查出令堂妹的踪迹,他好有的推脱,好不吃亏。”
“那个岛在哪儿?”
“在青江下面,是那些渔人打鱼的好多小岛里的一个。我们弟兄们坐着小船在后面盯着,有四个粗壮汉子把她弄到岸上去的。”
“你等一下儿好吗?我要内子也来听一下儿,她是那个女人的妹妹。”
素馨进来之后,孟嘉向那来人引见,然后素馨在一旁屏息静听。
她问:“俞大哥以为怎么样?”
“大哥说,那是私盐枭那一帮干的,他们和海贼有勾结。咱们就让她待在那儿,别把他们惊动跑了。顺潮而下要走半天,往上要一整天。那是一个荒凉无人的原始小岛。一片平沙,是由江口那个小洲生出来的。或不把他们吓跑逃到海上,用不了三四十人就可出其不意围住那个小岛。大哥说您会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那个人传递完了消息,立起身要走。临走又说:“事情若还有什么变化,我会再来告诉您。”
孟嘉说:“你相信咱们一定找得着她吗?”
“我们留有三个弟兄一直在那儿看着呢。情形一有变化,我们立刻会知道。”
“告诉贵上司我是万分感激。他的费心帮助,我是永远难忘的。”孟嘉说完把那个人送到门口儿。
孟嘉深深喘了口气说:“终于有了头绪!”
素馨赶紧跟着问:“那么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孟嘉拿了一根烟,点着,深深往里吸。他听到说牡丹在绑匪手里挣扎和目下的受罪情形,脸上都失去了血色。他慢慢的踱向窗子,停了一下儿,然后慢慢把烟弄灭。转过身来情绪很紧张的说:“咱们要立刻到南京见巡抚大人,时机不可失。绑匪若再把她转运到别的地方儿,那要一个整个儿的舰队顺着全长的中国海岸去找了。”
孟嘉坐下,给俞漱泉写了一封信,谢他热心帮助,又请他派一个人来同他一齐去看江苏巡抚。他需要一个人把事情的实情和那个小岛精确的地位向巡抚当面陈明。他派人送信去,那个人立刻回来了。
素馨很焦虑的望着孟嘉。孟嘉告诉她:“你也要去,把你一个人放在这儿我不放心。”
“当然我要去,这是我姐姐的事。”
“巡抚大人大概会留咱们住在他府上。我一接到俞漱泉的消息,咱们就动身。”
东西装放完毕,素馨在梳妆台前待了好久,把头发往上梳。这样好和戴的首饰配得好看。因她的手发颤,把头发一直梳了好几次。她穿上一件灰蓝的衣裳,上面精绣着细美的素馨花儿,自己立在镜子前仔细端详。
孟嘉说:“穿上这身衣裳,看来真是出色。”。
素馨说:“我很喜欢这件衣裳。我是戴珠子呢?还是戴那套珊瑚?”
“哪样儿都可以。”
她打开珠宝首饰匣子,挑出一条珊瑚项链儿,一对有珊瑚坠头儿的耳环,半转过头来往镜子里看。
“告诉我,这一件怎么样?”
“你本人太漂亮,装饰品自然就不太重要了。好了,快点儿,俞漱泉的弟兄随时会来的。”
“因为你说巡抚大人大概会请咱们住在他的公馆里。”
素馨永远是那样儿。每逢宫廷中有集会,她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叫人一看就显眼出众才行——自己要觉得如此,也要让别人觉得如此,叫人知道赢得一位名作家兼光身汉的情爱的,就是她这位小姐。
巡抚大人的公馆在南京城的北部,离满有名气的鸡鸣寺不远。巡抚大人陈道南约摸五十来岁的年纪,孟嘉没看见他已有数年,因为陈道南总是在南方和西南做官。但是他们是同年科举中的进士,在文官之间年兄年弟的关系是很重要的;这种友情是一生不变的,犹如曾经共同患难又共同克难致胜的伴侣一样。他们的名片递进去之后,巡抚立刻获知梁翰林偕同夫人来访,立刻吩咐请进内院客厅坐。
寒暄既毕,孟嘉取出中堂张大人的信。巡抚大人毕恭毕敬看那封信。接到那么高官大人物的信,总是一件光荣体面的事。
他说:“中堂大人还记得在下,真是既感且愧。但是孟嘉兄,这根本不必麻烦中堂大人。您知道,您有什么需要小弟效劳之处,只要您一句话,小弟无不尽力。信里所说的是什么事啊?”
孟嘉说:“是我大姨子的事。”孟嘉就简单叙述情形的经过,并请巡抚大人传跟随孟嘉前来的那位姓顾的进来。姓顾的进来之后,跪地叩头,大人叫他起来才立起身来。大人问了些必要的问题,对一个秘书说:“请这位义士住在衙门里,我还有事求他帮助呢。”
姓顾的告退之后,巡抚大人说:“你去找俞大哥,这一手儿非常高明。现在事情简单了,我要命海军方面按需要的人数派人来,五六十人坐两只船去就可以了。一定不能让罪犯逃脱。”他把秘书找来,吩咐他把南京的海军负责人传来,然后转过身去对素馨说:
“夫人务必赏光来舍下住,我好有机会和孟嘉兄盘桓几天。”话说得很真诚,并且很巧妙的恭维她说:“请夫人接受我一点微薄的婚礼。我听见我这位名翰林孟嘉兄终于成家的时候儿,我打算送去的。现在见到夫人,那就无怪乎孟嘉兄断然结束他那独身的日子了。今天晚上我要补行庆贺一番。”
素馨态度很从容的说:“您太客气。我还怕给您添麻烦呢,我们的事情全要仰仗您费心。”
“孟嘉兄已经找到令姐的下落。麻烦的是他做的这一步,我们要做的并不太费事。等海军军官来了,我要吩咐他严密防守长江的上面和出口一带,就是青江和江阴。您不必焦虑,歹人从水路跑是办不到的。”
素馨面带忧容望着孟嘉说:“你想不会有枪战吧?”
巡抚大人说:“不用愁,不用愁,我们会小心照顾令姐的。根据姓顾的说,那个小岛上只有六家渔户。如果没有必要,是不会开枪的。”
那天晚上的宴席上,巡抚夫人和两个姨太太都出现了。在大家互相敬酒谈笑风生之时,孟嘉和素馨算暂时把牡丹忘记。海军军官已经找来,接受了巡抚大人的指示。所有必要的措施都已完成,并已传出命令要严密注意青江和江阴之间的交通,位于高桥的海军哨站要随时和南京联系。
孟嘉和素馨坐的是主席。这样,使素馨觉得地位非常之重要。巡抚夫人不断和素馨说话,她说话之时,所有几位贵妇都倾耳细听。素馨以前还不知道丈夫的名气多么大,等听到巡抚夫人恭维丈夫的著作才知道。不知为什么缘故,翰林这个名词在中国人听起来,特别有让人尊敬的魔力。由于这个名称暗示高度的文学成就,是一切学者梦寐以求而极少数人才能获得的,所以翰林一词听起来,比尚书、大臣、巡抚、总督等大员都好听。
正在大家谈笑甚欢之时,府中的总管传进紧急的消息,说杭州两江总督府派人来到,来人正在前面客厅等候接见。巡抚看了名片,就递给孟嘉看。
孟嘉舐了舐嘴唇,抬头看看素馨说:“来的人是两江总督衙门的秘书安德年。”
素馨勉强咽下去要喘的一口气,只觉得一股热血冲到脸上。
她问:“他来这儿干什么?”
巡抚夫人问:“您认得他吗?”
“不认识。只是听说过这个人。”
巡抚吩咐总管去说,如有急事,他等一下儿就出去见他。总管回答说:“他说事情很紧急,他带了总督大人的一封信来。”
巡抚说:“那一定很重要,把他请到里面客厅坐。”
巡抚离席去见来使,过了一会儿返回,说安德年带来了奕王爷的一封信。
巡抚大人对翰林夫人说:“是关于令姐的事,我不知道令姐是总督大人的干女儿。”
孟嘉微笑回答说:“她是。有一次在杭州,敝同宗请我吃饭,在席上,奕王爷很喜欢她,说认她做义女。”
素馨自然吃惊,但是仍然保持镇定,一点儿不显露出来,丈夫以前并没告诉过她这件事。这是孟嘉在给王爷的信上偶尔提起的,藉以希求能使当局施以“最大的压力”。奕王爷把他的话竟当做真的,他非常感激。
素馨好想看看差一点成了她姐夫的那个男人,因而说:“干嘛不请他过来呢?”
“他说他已经吃过饭,他愿在那儿等一等。我相信他是愿私下讨论这件事。”
这顿丰富的筵席一道一道的菜往上上,后来孟嘉请主人吩咐不要再接着上菜,要点儿粥喝,这才结束。
饭后,素馨和孟嘉跟巡抚大人到客厅去见安德年。安德年衣冠整齐,穿的是米黄色的绸子大衫儿,黑罗的马褂儿,比孟嘉稍高。巡抚大人向他介绍孟嘉时,安德年端肃作揖行礼,同时向素馨的方向快速的瞥了一眼。素馨应当能看得出他那脸上的焦虑。
孟嘉对他说:“这是贱内。”
素馨走上前来,彼此鞠躬为礼。素馨立刻觉得安德年人确是可喜。虽然他奉命来办的这件事非常严重,他还是精神奕奕,在巡抚大人之前,仍是十分从容自然。
安德年没料到在巡抚公馆遇到素馨,所以见到长得这么秀美而那么酷似牡丹的一位少妇,自然眉目间难以掩饰其惊异的神态。
大家在铺有朱红垫子的豪华红木椅子上落座之后,安德年以沉着严肃但是带有感伤的语气向巡抚大人说:“总督大人认为这件事甚为重要,所以差在下亲自前来,敬求大人鼎力赐助,密切配合。”
这位江苏巡抚大人回答说:“梁翰林已经比我们先走了一步,我们已经有了总督大人的干女儿的下落。”
安德年虽然是极力想保持镇静,但是不由得提高了声音说:“她现在何处?”他从巡抚看到孟嘉,把手里的茶杯放在桌子上。素馨抑制住一个微笑。
巡抚大人略叙了一下现在正在进行中的情形,他说:“海军部门正在负责办这件事。你若是先到巡抚衙门去,他们一定会告诉你的。”
安德年聚精会神听完巡抚大人的叙述,才放了心。他把交插的双膝抱在两只手内,以平常自然的语气说:“在下原来不知道这种情形。鄙上吩咐在下的是先求大人指教协助,再商议如何进行。若是海军方面已然负责办理,在下直接去和他们接头就行了。当然还要来求大人协助。”
“当然,鄙处一切力量完全可由贵方差遣。你现在住在何处?”
“还没有决定。是一直来府上叩见的,没料到打扰大人用膳。”
安德年几乎觉得有点儿开罪于人的感觉。他曾经劝动总督大人派他以总督的代表来办此事,以十万火急的心情他请求来追查牡丹的下落,但愿能立刻找到她和她再度相见。自从那天早晨儿子死亡,牡丹又要求他让她离去,他就一直心情在折磨煎熬之中。他也克制自己,不和牡丹相见,不给牡丹写信。他的头脑之中装满了牡丹的容貌,牡丹的姿态,牡丹的话,还有牡丹的热情拥抱。牡丹的形象不分昼夜的折磨他。他傍晚在家静坐,一言不发,太太以为他完全为丧子忧伤。而今上司给他这个机会,得以奉命办事,事实上正合私意。他担当这项使命,对他实在算是一件私事,所以遇见素馨和孟嘉,让他俩看见,心中觉得怪不好意思。他的眼睛不断在孟嘉和素馨之间来回转动。三个人都暗有所思,但既不能也不愿表露出来。有一两次,他发现素馨正在望着他,以疑问的神情望着他,似乎是已经识破他的本意。他心里纳闷儿,不知道他们对他和牡丹的事了解多少。自己若力求不露个人的感情而和他们讨论搭救牡丹的事,到底他能说什么话,到什么深度?他的一个愿望是找到并且能看到牡丹,而且要自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