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原名梁又栋,现在名发昌的梁先生。但那点书卷气,也还不能完全消灭干净。他看见华女士满脸透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便笑道:“华先生,你觉得我这环境如何?
华傲霜见他是站着的,也就站起来。陆太太和梁先生初见,自也站了起来。梁先生笑道:“我实在是欢迎华先生到我这里来畅谈一番的。可是坐了下来,什么招待也没有,我又不便挽留了。说你不肯信,我现在最大的趣味,就是找往日教书的朋友,痛痛快快的谈上一阵。华先生,你不见我改行以后,见着了你就觉得比往常要亲切得多吗?
她笑道:“那是什么理由?
他叹口气道:“我们在这个生活圈子里,实在乏味得很。坐在一处,不是谈物价,就是谈吃喝嫖赌,那也罢了,我不爱谈,我不谈就是了。最讨厌的,就是他们也要谈天下大事,也要谈学问。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上一阵,甚至彼此之间,还要起点争论。我们坐在一边插嘴是对牛弹琴,不插嘴又忍不住,真是弄得啼笑皆非。人长了一张嘴,除了吃,也就是说话,而且要说我愿意说的话。可是到了这种场合,是不能那样痛快的。自然,并没有谁统制你不说。可是你说的那分难受的反应,实在还是不说,以免受了那反应的为妙。所以见着了同仁,我就很想拉到一处,再过那坐茶馆喝沱茶、剥大花生快谈上下古今的瘾。到现在,我才晓得找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处谈心,那也是人生幸福之一了。
华傲霜笑道:“这件事我总可以奉陪的。下次进城,我来约你罢。
梁先生笑着点头道:“好极好极。见了我那些朋友,请为致意,就说我还没有忘记他们呢。
华傲霜听了他的话,倒为之十分同情,郑重的握手告别。和陆太太同去看了一场电影,依然住在章公馆里。陆太太却是言而有信,次日一同和她下乡。陆太太在她寄宿舍里住了一昼夜,将这学校附近的环境,都观察了一遍。她私下对华小姐说:“这个地方,只有一个不像样的合作社,那太不够这里住户的需要了。我们若是办得好一点,人家需要什么,我们多少供给一点,那就有莫大的利益。
华傲霜对她这份乐观,虽没有加以疑虑,可是她一度和梁发昌谈话之后,心里又有点动摇。自己只是个老处女,在追求苏伴云失败之后,那一度被燃着的心,应该冷淡下去。大概这一辈子,都和男人无缘的了。但是一个人生活苦下去,那没有关系,另找点精神的安慰罢。而根据梁先生的说法,一个人若是只以找钱为目的,那行为是很卑陋的,在读书的人看来,那是找不着趣味的。这么一想,心里对于办合作社的事,就淡漠得多,这就随了陆太太的意思去进行。
陆太太在看得环境中意的时候,哪里理会到发起人有打退堂鼓的意思。在这日下午,她竟在这里遇到一位志同道合的金满斗先生。而这位金先生,也就极力赞助她们这一举动。就于当日下午两点钟,请华先生陆太太在乡镇上小馆子里便饭叙谈。华傲霜自不能违拂了陆太太的意思,在小馆子里一见面,心里就这样解释了一下,不正是梁发昌所说,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的那路人物吗?其实这位金满斗先生,在普通的人看起来,倒是一表人物。他穿了一套墨绿色花点呢的西服,三四十岁的样子,头发梳得溜光。长尖的脸儿,也并不黄黑,是个营养充分的样子。伸出手来,露出无名指上一枚嵌了小粒的钻石戒指。只是两腮肉薄一点,额头上有两三道浅纹,表示了他善用心思。西服的两肩,略略突出,也可想这是拍卖行里买来的旧货。他说一口盐商的话而又勉强夹一两句国语。他穿了西装倒不忘旧习,见了客两手抱着拳头,拱了一拱,也许他这个动作,是故意要露出那芝麻大的钻石吧?陆太太站在一边,含笑介绍着。金先生就在西服口袋里掏出个皮夹子,由里面抽出一张名片,送到华先生手上来。她对于他的姓名,已是知道的,因为这姓名太容易记了。现在只去看那名片旁边的头衔,这就让人感到金先生是真的名副其实的合作人员。上写:南京全国合作事业专修学校第一期毕业,前第二事业专卖局科长,和平合作社总社协理兼第一分社经理,合作事业研究会常务理事。华傲霜看过了这四行,见后还有两行头衔,也就懒得看了。随便和他点了个头。他倒是很客气,将她引到座位前,一定要她上座。华傲霜笑道:“金先生到这里来是客,有点反客为主。
他笑道:“我虽住在城里,倒是常来此地。因为这里有好几位权威教授,是我老师。尤其是马博士,那是我最说得来的一位老师。
陆太太在说话之间,也就横头坐下来了,笑道:“金先生,从前就和我们先生合作过,办事精明得很。
金先生笑道:“精明两个字,那可不敢当。不过兄弟研究合作事业有年,对于这里面的奥妙,多少懂得一点。
说着在下位坐了,取过桌上的茶壶茶杯,各人面前斟上一杯。陆太太道:“我今天遇到了金先生,把要在这里办合作社的事,对他说了,他极力的赞成,并愿和我们合作。
华傲霜笑道:“那我们十分欢迎了。
她口里这样说,心里就想着,这家伙周身都是市侩气息,和他一度谈话,也就够了,还要和他合作经营事业吗?金满斗哪里知道她的意思,觉得自己这一身穿着,就是一位活龙活现的经理人才,没有不引起人家崇敬之理。便笑道:“正有几个朋友约我在这附近经营一家谷业公司,反正是要常来的,我是很愿意和二位效劳。
说着在身上拿出一只漆皮烟盒子,一只打火机,一只小玳瑁烟嘴子。他从容的打开烟盒,弯腰起身向二位敬着烟。两位都谢绝了,他在烟嘴子里插上一支烟,衔在口里,左手托了右手拐。右手举着打火机,对准了鼻尖,将机子一捺,冒出火焰来。对于这个动作,他似乎很带劲,好像表示在这个日子用打火机吸烟,已是难能可贵的事了。于是他将烟嘴子衔在嘴角,衔得向上微昂着,喷出一口烟来,从容的把那套法宝,再收到衣袋里。左腿架在右腿上,摇撼了身子,笑道:“古人说得好,人生以服务为目的,办合作社就是这意思。孔夫子又说过,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陆太太念的书虽和华傲霜不能作百分比,但合作事业上术语的来历,多少也明白一点,她还不曾听到人家说过孔夫子也是合作事业同志。觉得金满斗先生和人家谈谈合作事业里面的经验,也就很够抬出自己的身份和本领了,何必引经据典,谈上一篇理论?因之在他说得很高兴的时候,就立刻看了金先生和华先生一眼。金先生还是作那个得意的姿势,口角上衔着那支小玳瑁烟嘴子。缓缓的吞吐着烟丝。华先生呢,倒没有什么,只是淡谈的一笑,陆太太笑道:“华先生,金先生在合作的技术上,那是十分内行的。我们先生在日,许多事都请教于他。金先生,你看这里的情形怎么样?
她怕这位专家还要继续的卖弄文学,所以把话题引了开去。金先生道:“我已经说了,这地方很好,也许有人会这样想,这里全是些清苦人家,合作社的生意,不会怎样好的。其实,那是错了的。我们只要有法子进货,就不愁没法子推销。而且我们把平价货买进来,也并不在乎推销。
华傲霜听过他引着孔夫子的话,“人人为我
之后,也就疑心到这位先生有点神智欠清。现在再听他这两句话,完全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便想到陆太太说她丈夫在日,是常常请教于他的,难道比他还糊涂一层不成?这就随着嘻嘻的一笑。金满斗先生却没有理解到人家为什么有这一笑,还是继续的谈着他的学问经验。笑道:“真的,我都是经验之谈。
说着就把声音低了一低,而且还掉过头来左顾右盼一番,然后将颈脖子伸了一伸,才道:“这个理由,是很明白的。譬如说,市面上的毛绒洗脸手巾,卖六百元一条,我们合作社可以按着社员的单位,在统制机关,申请买进平价的二三十打,这种平价的价目,比如是合到三百五十元一条,那就是比市价便宜一半。会员要买去的,照理我们就算三百五十元。清苦的教书先生们,他要把这项消费省了,那就更好,我们卖给别人,四五百元还不是闭着眼睛卖出去吗?这种收得的利益,无论是公算私算,都是办合作社的绝大利益。所以这合作生意不同,有了货倒不希望人人来买我们的。
华傲霜究竟是忍不住了,这就笑道:“这就是人人为我了。不知道我为人人,金先生可也能举一个例?
他笑道:“这是人家常讥笑办合作事业人的话。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这八个字,原是一句重复的话,应当横写。于是从右看来,是人人为我。从左看来,也是人人为我。
陆太太倒怕这类的话,让旁人听了去,不大方便,这就拦着道:“我们是谈得太有趣,都忘记了来干什么的了。华先生你不必客气,这个地方是你熟悉的,你看,我们应当要些什么菜?
这句话算是提醒了金满斗先生他才叫着叫茶房拿菜牌子来点菜。可是华小姐又已把她的老处女脾气兜翻,她十分不愿意和金先生这种人周旋,只是随便和金满斗谦逊几句,并没有多说什么。这金先生却是难于终止他的卖弄,陪着两位女宾吃饭,还继续的谈着合作问题。陆太太也看出了华傲霜的态度,好像对于金先生不感到兴趣。便向他道:“我们对这些原则,大概也都明白,不敢说是我为人人,可也不致于完全成了人人为我。我们希望金先生和我们在实际上帮我们一点忙,例如到分配机关去申请配货,也多得些便利。
金满斗正拿了杯筷开始吃喝呢,这就一同放在桌子上,两手按住桌沿,将身子微晃了两下,笑道:“那不成问题,洪司长是我老师,我不出面则已,我若出面,这个不争气的学生,他总要帮忙的。他下面的陈科长,是我同学,大师哥这个礼拜日,还敲了我一顿,在我家点吃红烧大鲫鱼、红烧狮子头,晚上还陪他去看了一场话剧。大概我要请求他什么事,那他是要不折不扣的答应我。毫无问题,毫无问题,这一类的事归我负责就是了。
他说话时,两道眉毛不住的向上扬动,表示他那番得意。华傲霜看着,心里却喊叫了一百句市侩。金先生自己看了这一身穿着,已是有些顾影自怜,加上谈起学问来,教授中有老师,也有朋友,这就很不弱。到了现在这个现实主义的社会,教授是最不足重视的一路人,因为他们解决不了生活问题之外,还要唱些高调。可是一到论起身份来,这些人还是可以尊重的。所以金先生在这物质与精神两方面表现之下,他觉得自己便不是一个平凡之辈。他由政治上有办法,又转到了商业上的有办法。他笑道:“在重庆的江浙帮上,我熟人很多。百货这条路,我就是不愿意干,要干的话,我随便都插得进去。现在有一班湖北帮,他们也办法很多,像棉纱行业之类,这还少不了他们。这些行帮,总都会给我一点面子。
他说到这里,将身子摇撼了两下,脸上露出那得意的笑容。他扶起筷子来,将盘子里的鸡丁夹着尝了两块。笑着摇摇头道:“乡下馆子口味,是谈不到的。下次华先生进城,通知我一声;我再来奉请,吃顿江苏小菜。有两家江苏馆子里的经理,都是熟人,可以把菜做得特别好一点。而且凭我这点小面子,还可以打个九折。
华小姐听着,真是有些不入耳。但是人家说奉请,总是好意,还能给人家恶意的答复吗?因之金先生大卖弄其身分的时候,只是含了微笑听着,并不置一词。
后来饭吃完了,金先生叫茶房算帐,华小姐一想,究竟也不过两千块钱,何必扰这位市侩一顿,便站起来跟着茶房到柜上去会帐。陆太太也站起来向她招招手道:“华先生,我看这事,你倒无须客气。金先生既是特意请我们,倒是却之不恭。
华傲霜还没有接近柜台,金满斗已是抢着走过去了。只看他那姿态就够教人予以白眼。他将烟嘴子衔在嘴角里,两手捏了两把钞票高高举起,口里为了有那烟嘴子,含糊着笑道:“小意思,小意思,不要不赏面子。
说着他就把右手那叠钞票向柜台上一丢。华小姐自视腰包里所有,决不足与金先生比拟,在衣袋里掏出钱来,徒然是现出了寒酸,也就只索罢了。那位金先生会过了帐,走回座位来,笑道:“华先生太客气。其实我们这样常在外面跑的人,吃小馆子会一次小东,实在不足挂齿。
说着取下他的烟嘴子,在桌子沿上轻轻的敲着烟灰,脸上沉静着,带了几分庄严而又得意的微笑。
华傲霜趁他这无话可说,正要起身相辞。忽然有二三个穿西装的人走了进来,大家不约而同的咦了一声。金满斗已是走向前去,和一位穿花呢西装的人握着手。那人笑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好极了,够搭子了。
说着回过头去,对另一个人笑道:“老万,下午用不着走了,明天一路进城罢,现成的局面了。
金满斗笑道:“明天是比期,今天晚上,我非赶回去不可。
那人道:“你是比期,别人不是比期吗?(川俗,银行来往半月一交割,谓之比期。)而且我明天还打算进货,也不会比你闲。但是今天究竟无事,真是十年难碰金满斗,今天遇到你,这个局面,十分整齐,若是你要溜走,那就太煞风景了。哈哈哈!
他一面说,一面拉了金先生到另一张桌面上去。华傲霜看了,心想这些家伙在酒饭馆子里大谈其赌博,大有旁若无人之概。难道向来就是这么放纵的吗?她想时,看了陆太太一眼。陆太太也就点了头微微笑着。不过扰了这陌生的朋友一顿,若不向人家告辞就走,情理自是说不过去,只好等金先生周旋完了再道,因之还在原地方坐着。
约莫有五分钟,金先生过来了,但不是一个人,还有个穿西装的,黑脸子,左腮上长了一大黑痣,痣上长了七八根长毛,透着和身上这套绿呢西服、大红领带子有点不称。他抓住金先生的手,在隔壁一副座头抱了桌子角坐下,笑道:“你那两箱货,不打算抛出去吗?是时候了,只要你一句话,我路上有人要。
金满斗笑道:“我还打算看两天。
他说完了这句话,脸上的笑容收得干干净净,接着道:“你是知道的,上次那张期票,我花大一分贴现给人家。不想茂记开了我一个大玩笑,竟是空头支票。我贴现的损失那倒不足挂齿,我在外面混,真没有这样丧失过信用。
那人笑道:“这事我也听到说过的,但是你必能相信我,在我这几个要好的朋友当中,做不出来这样的事。这次你若肯把货抛一部分出来,我负责让我那个朋友付现。
金满斗的脸上,依然没有笑容,他翻了眼睛望着那人道:“老曹,你倒来套我的货,想占我的便宜呀!
老曹也把颜色正了一正,因道:“那你放心!我们无时无地不赚钱,也不会赚到你老哥头上来。我实在告诉你罢,我那朋友,在上星期大不该卖了一批空头货给人家,遇到对方是一位板板六十四的家伙,他不愿我那朋友拿钱来交割,他硬要我们交货给他。当然,不交货给他,多贴补他几个钱,也无所谓。可是有钱买了货给他,要少说许多废话,而且吃亏也许好一点。我知道,你有一批货,见着你,就想和你要出来,以便了结这场困难。其实并不想在上面转什么念头。
金满斗倒不怎么介意,在身上掏出纸烟盒子来,敬他一支烟,又自己吸了一支烟。在这彼此吸烟的当儿,约莫犹豫了五分钟,他然后微笑道:“既然是那么说,我让两箱货给你们就是,但不能照市面上那种空头行市出卖。你和朋友斟酌了再出价钱罢。亲兄弟,明算帐,你看怎么不让我吃亏。
说着将身子和头连连的摇撼了一阵。华傲霜在一旁看到这样子,心里直觉得难受。若是一味的看下去,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为止。若不看下去,那还只有不告而别,于是站着一会,坐了下去。坐下去之后,又站了起来。但是这位金先生依然在出着神吸烟,他心里还不是计算着几十万元几万元。陆太太看那样子,华小姐实在是坐不下去了,便也站起身来作个要向外走样子,这算让金先生看见了,他才回转身来看了看,便迎着笑道:“怎么着?二位要走吗?
陆太太道:“华先生还有事,我们要先走一步。
华傲霜也就说着多谢多谢,人向店铺外面走。金满斗先生跟着后面送了出来,笑道:“本来还要和二位谈谈,你看来了这一群生意上的人,他们都认为我是有点办法的,极力的和我拉拢。我若是不敷衍敷衍,那是显着过于自负了。
华傲霜觉得他这几句话,已经就够自负了。便笑着点头道:“这已领教良多了。
他笑道:“不必客气,在生意经上,大概我是知道一点的。反正二位又不是我同行,我不怕二位抢我的生意。我自然落得奉告。譬如这店里三位朋友,就一位是经理,两位大老板,其中那个和我说话的,你不要看他那样不在乎的样子,他手上就有好几百万。
华傲霜实在不愿听下去了,含笑点了头,竟自告别走了开去。走了一大截路,陆太太才赶了上来,扯着她的衣服,低声笑道:“华小姐,你怎么啦?不愿和这个金满斗说话吗?
她皱了眉道:“我们一个教书的,和这类三句话不脱离钱的脚色说话,总有点不对劲。
陆太太笑道:“人生在世,哪里离得了钱?我们不也是为了缺钱而奔走吗?
华小姐笑道:“虽然为缺钱而奔走,可是我们对这全身上下连眉毛眼睛都带了一副弄钱姿态的人,总有点肉麻。
陆太太笑道:“我的小姐,若是要照你这个态度,在现时的社会里,那简直会混不下去。我们要钱过日子,又不愿和生财有道的人见面……
华小姐拦着道:“那倒不然。且不谈我们要到钱行里去取款,我们就不免一个星期和会计处的人碰一次头,哪里就能够和经营银钱的人不见面?只是像这位金先生,简直是一个活龙活现的市侩,实在那气焰熏人。
陆太太对金满斗是相当有好感的,大家都是此道中人,听了华小姐这样深恶痛绝的话,无法加以解释,只有默然的在前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