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激昂的情绪,也就只有在心头上发泄出来,若是教他见诸行动,他却是不敢。他手握着那柄镰刀,垂在大腿边,汗珠子由手掌心里透下,随了镰刀柄向下淋着,镰刀柄在手里滑溜的,竟是有些把握不住。他瞪了两只眼睛,只是望了蔡老六,却不说话。蔡老六将脚踢了两下木桶道:“王好老,怎么着?过斗呀。
王好德道:“六哥,你就量吧,我在这里看着。
玉发兄妹,听到东家开始量稻,都停下了镰刀,直着腰向这里看来。王好德一挥手道:“你们看什么?割你们的稻吧。还清了欠租,也干掉自己一身汗。
蔡为经淡淡的笑道:“你这算明白过来了,反正也没有欠钱不还的规矩吧?
王好德拱了拱手笑道:“东家老爹,你老说得太远。我们欠租还租,也没说半个不字。
蔡为经道:“你又怎能说半个不字呢?
他们正在这里辩论,那个扛斗过来的蔡老六,又在身旁空箩里,取出一把大木铲子,在打稻的木桶里,大铲子含着稻子,向斗里加了去,加足了一斗,就向空箩里倾倒了去。王好德摇着手道:“六哥,不忙呀。你这样过斗,地面上要撒多少稻子,哪粒稻子,不是我们血汗变成的呢。请等等,我回家去拿个筐子来垫着。
说着,放下镰刀,起身就向家里奔了去。蔡老六笑道:“还是他这样做的好,我们做东家的,不就是照租收租,难道还会在租外加一成二成?
玉发听了这话,向他谈笑了一笑。蔡老六道:“跛子,你笑什么?
玉发道:“六哥,你和我一样,也是卖力气吃人家一碗饭,哪里就是东家了呢?我们都要做东家,天底下还有穷人吗?
蔡老六红了脸道:“我这是替东家说话,不是自称东家。
蔡为经道:“那也难说呀。你蔡老六多卖点力气,十年八年积下钱来,也是一样的发财买田。
玉发哼了一声道:“那除非永远不借债,反过来,还有几个钱借给别人。放钱可要放阎王帐,九放十收,半月加一,若是放稻息的话,刀口上收进来,五荒六月卖出去,一个变几个,你怕穷人不发财?只是一层,千万不要有良心。
蔡为经站在旁边听着觉得他这话,是很有些讽刺意味,让人听到有些扎耳。可是他并没有提到东家一个字,东家也不能硬把这放阎王帐的臭名,向自己头上盖,只有瞪了眼向他们看着。玉发心里想,你瞪我就瞪我吧。反正我今天割的稻子,你都要收了去的,再进一步,你也不过收我的佃。我一家人全会出力,不种你蔡家的田,我们照样的活下去。
他想破了,胆子更壮起来,丢下了镰刀,坐在田埂的草皮上,抽出裤带子上的旱烟袋,长嘘了一口气道:“休息一会子吧。
蒿草香和烟叶盒子,都放在田埂上现成,他半偏了头,斜伸了那双跛腿,慢慢的吸着烟。蔡老六和他带来的几个人,都觉得这稻田上的气氛有点恶劣,大家默然不作声,有的也是抽出旱烟袋吸烟。蔡为经是感到无聊,撑了伞在田埂上走着。好在不多大一会子,王好德已经由家里扛着一只大箩筐来了。他将箩筐放在田里,笑道:“来呀。大家还是割稻的割稻,打稻的打稻,量稻的量稻。
玉发摆了摆头道:“不,我得问问你老人家,今天割的稻,我们分得多少去尝新?
王好德道:“你没有听到东家老爹说吗?今天要我们交出十担稻子。我们这几丘田,全都割了打了,也不会有十担稻,分明交给东家还不够呢,我们能分到多少?
玉发道:“忙了一年,忙到今天收割,自己还吃不到一粒米,这也太教人扫兴了。大长天日子,我回家睡觉去,我不割了。
王好德道:“你不割我割,你回去吧。
玉发站了起来,跛着腿向田埂上踏,偏了头道:“你割什么?不是东家要我田里的全部新稻吗?他们带得家伙齐全,割了打了挑起走吧。反正是没有我们的分,我们在这里等什么?
蔡为经道:“你这小子说话好野呀。你作佃户的人不管割稻,稻自己会走到家里去吗?
玉发两手环抱在怀里,淡淡的道:“东家老爹,你是圣明的,稻是不会自己走到家里去的。到了家里,它也不会走到口里去,看到满箩满筐子的稻一粒不能吃,那心里是更难过的呀,就不如不向家里挑了,更也用不着收割了。
说着,他慢慢的放着步子顺了田埂走去。蔡为经瞪了眼道:“这小子好野!不用和他们多说了,你们量稻吧。
蔡老六看这样子,东家是和王好德父子决裂了,自己当然是站在东家一边。他也不多言语,一斗一斗的在大桶里量着稻,就向空箩里倒了去。三担竹箩倒满,那三个壮汉,将扁担伸进绳索,打算挑着要走。这时,田坂上发生了一声惨叫。
大家看时,是王好德的女人刘氏来了。她扶了一根木棍子当了拐杖,一路哆嗦着走了来。她抬起一只手来,老远的指着道:“东家老爹,不能这样做呀!我们由春天下种,忙到今天,望到今天眼睛都望出血来了。好容易,今天望到割稻了,你全把我们的稻子挑了去,我们这不是白忙了一年吗?
越说越近,也是越说声音越大。老是说着不能这样做呀,伤天害理呀!这样叫喊着,蔡为经可就生了气了,迎到她面前,大声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好不顾体统。怎么是伤天害理,难道我们做东家的,不应当收租?
刘氏道:“作东家的当然要收租,可以慢慢的收,不能我们在田里一动镰刀,你们就全收了去呀。
蔡为经道:“慢慢的收,再过十年八年收吗?今天收的稻,就是你们去年的欠租,还有前年的租尾呢。你还教我慢慢的,那就不用收租了。
刘氏奔到田里,见割的稻棵,已经打拂过了一半,大木桶里刷下来的稻粒,几乎量完,全已装进那三副箩担里去了。再看附近几丘田,只有两小丘不曾将稻子割。这就抓住一副箩索,向那挑箩担的人道:“大哥,你也是庄稼人,你不要偏向那家,说句公道话,我们今天第一天割稻,东家就要全挑了去,这不太过分一点吗?实不相瞒,前半个月,我们家就断粮了。东拉西扯,借了些大麦小麦,每天作两餐糊吃,才熬到今天,我们就不应当磨点新米,作两顿白米饭吃吗?看了这样黄澄澄的稻,大担小斗向东家送去,我们这一年的辛苦,都沾不着一点边,嘴里馋,心里是多么难过呢。
说着说着,哽咽了嗓子,就流下眼泪来了。那三个挑担子的壮汉,正都是佃户,刘氏这样说着,大家也都心软下来了。其中一个道:“王嫂子,你不要叫喊,我们慢慢的和蔡大老爹商量吧。
蔡为经已收下了他撑着的那柄布伞,当了手杖使用,看那样子,好像是预备武力对待。他态度是越发的强硬起来了,立刻将头一偏道:“什么话?三年的欠租,到了今天,我还不应当收吗?纳粮完税,我是一天也不能拖欠官方的,他们佃户不给我,我由天空里变着粮食来交款交粮吗?你看他们一家人什么样子?一看到我带了箩担来挑稻了,那颜色就十分难看,我和他们说十句话,不理我一句。王好德那个跛腿儿子,尤其不是东西,他连稻不割就走了。你以为这样强横,我就不收你的租子了,我偏偏要收个一干二净。随便你,公了也好,私了也好。充其量,你不过是到县政府去告我一状,就说我作东家的压迫你佃户。你若有本领说到我应当不收租,那我就认输了。
说着,他将伞尖在田土里连连的插了几下,在田土里插下去几个小窟窿。好像这田土就是王好德父子的身体,也被他搠了几个窟窿了。王好德站在一边,本来是没有作声。东家这样的指明了向他责骂,他也就忍不住了。他将手上握的镰刀向地面上一丢,也瞪了眼道:“东家老爹,你收租就收租,说这些话作什么?你也知道我们作佃户的怕打官司。没有钱也没有势力,打起官司来准输,你老就把这话来吓我们。那何必呢?怎么着,不算两代的东佃,我们还是一个村子里的人呢。不要我们吃饭,我们不吃饭也就是了,何必还要把话来吓我们。
蔡为经道:“你那意思,就是不让我把稻挑了走。只要我收租,我就有一百个不是。我没这些闲工夫和你说废话,你们把稻挑了走。
说着,对那三个挑稻的将手一挥。这三个壮汉,看到这位蔡大老爹把脸色沉下来,大概是没有什么情理可讲了,各人挑起扁担就要走。其中一只竹箩,让刘氏抓住了箩索的,挑扁担的人就不能起步。蔡老六向前两步,对刘氏一摆头道:“大嫂,放手吧,反正强打强要,也不能把事情解决。
刘氏两手一拍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倒成了强打强要的了,是我们伸着手向东家讨什么求什么来着吗?我们就是蔡家一条狗,给东家看了一年大门,也该给我们一点吃的。我们作佃户,种了一年的田,到了秋收的时候,我们那不指望几餐新米吃吃。于今东家要把我们今天割的稻子,完全都要挑了去,我们说句公道话,这算强打强要吗?
蔡老六道:“人家作东家的并没有要你分外的。慢说十担八担,就是一百担八十担,他挑走了也是国法人情答应的。
刘氏听他说到国法人情,正想驳斥他这句话,一回头,见那三担稻子,全让壮汉们挑走了。自己是有病的人,也不能追了上去,就转过脸向王好德道:“你这人也是实在太老实了。为了今天可以割新稻,高高兴兴的起了个大早,昨日就赊下了一斤肉,预备今晚上酬劳酬劳自己。忙了半天,一粒米拿不回家,赊的肉可要给人家饯。田是东家的,东家要收租,那有什么话说?但是没有田出不了五谷,没有人力牛粪,也出不了五谷,不知道东家明白不明白?既是我们今天没分了,还出什么力气,抬着家伙回去吧。
说着,捡起地上的镰刀,扯着王好德的衣服让他走。玉清本也就停止了割稻,呆站在田里了,这就插言道:“妈说的是,我们少出点力气,回去就少吃点东西,大家走吧。
王好德听了这话,也就转身要走,蔡为经将卷起来的布伞横伸了出去,喝道:“你们不许走。你们要走也可以,我明天就凭中收你们的佃了。
王好德又回转头来问道:“收我的佃?那也不是时候吧?有在这秋收的日子收佃的吗?
蔡为经道:“诚然是没有,但是有东家在田里分租的时候,佃户丢了镰刀回家的吗?
王好德道:“东家老爹,你要租,我们就交租,这说不过去吗?今年我不欠你一粒租,你不能收我的佃。
蔡为经将伞尖在田土里连连的撅了几下,咬了牙道:“我也是一样。你今年应分的稻子,我一粒也不要你的,我只收我名下的,你又为什么不给我割稻?你不给我割稻,我就可以收佃。
王好德听到说东家要收佃,当然有三分胆怯,但是他表面上绝不示弱,向蔡为经点了点头道:“那凭东家了。但是三条大路,东家一条大路都不给我走,我也没有法子。
蔡为经道:“怎么是三条大路?
王好德道:“东家吃肉我们喝汤,这是一条道。东家放本,我们交息,这也是一条道。东佃两方,公平交易,多收多交,少收少交,还是一条平道。但是你老爹一概不问,今天要定了我的欠租,你老也明知我这几丘田里,决计出不了十担稻,今天要这个数目,故意超过我田里的收成,那就是有意让我子粒无收。我们连弄个半升新米熬粥吃的希望都没有,我们还在田里割稻啦?
说着,他又缓缓的移了步子。
蔡老六看这个样子,倒是个僵局。偷眼看看东家的颜色,似乎有点犹豫,这就向他一招手道:“你不可以这个样子,王好老。你就是这样走了,连稻桶镰刀你都不要了吗?
王好德道:“留给你们用吧。我们不割稻,你们也不割稻吗?你们不割稻子,这稻穗子上的稻粒,可不会掉下来落到斗里去。
蔡老六道:“唉!你这老头子,怎么这样的倔?两代的东佃,交情就深着啦。也不能为了今天这一场交涉,就把交情打散了。东家呢,固然是不能这样收你的佃,你也不能就这样交了佃。
刘氏接了嘴道:“为什么不能交佃呢?种田不为的是吃饭吗?没饭吃,我们还给人种田吗?
她说着话,可就一弯腰指起了地面上那个大竹筐子。她把这东西向头上一顶,谈笑道:“没有房子住,顶了这东西,也可以躲躲风暴雨吧?
这竹筐子有三尺多的直径,面积可不小。一个有病的妇人,顶着这个东西,摇摇晃晃的,就有点不稳当,七歪八倒,滚了下来。蔡为经站在身边,正好让这筐子边沿,重重的撞了一下,而且还撞的是脸腮上。蔡大老爹,天天吃着肥鱼大肉,脸上的肌肉,长得臃肿起来,向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撞得他哎哟一声,身子向后一闪,晃了两晃,幸是他手上提了一把收起来了的布伞,抢着在身后地面上撑着,才把身子稳住了。他虽明知道刘氏无意撞上这样一下的,但是他正憋着一腔闷气,却是不能再为忍耐,将伞一挥,跳起来道:“反了,反了,佃户女人打起东家来了。
他舞着这伞,本是助他怒气的姿势的,不料这伞横空一扫,碰在打稻的大木桶上,咚的一声,将这把布伞,打了个两半截。他祸不单行,遭了这么一个损失,更是怒上加怒,跳着脚道:“这不行,我得请请地方上的绅士,来评这个理。你就是不交我的租,也不要紧,你不能打我。好!租稻我不要了,我找人去。
说着,扔了半截伞,他顺了田埂就径直的奔回家去。东家一走,王好德也没有了主意了,呆呆的站着,望了田里许多人,说不出什么话来。蔡老六道:“王好老,你看,这事情怎么办?东家是气着走了。田里丢了许多家伙,我们就这样的呆站在这里吗?
王好德道:“那是我们女人误伤着他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公了私了随东家的便吧。
刘氏见东家被撞着走了,也是呆站着没有了主意。这回醒过来了,淡淡的道:“没有关系,东家是我撞着的,受打受罚,由我去吧,这和王好老没有关系。
正说着,那三个挑稻去的壮汉,挑着空箩回来了。蔡老六道:“大老爹哪里去了?
其中一个道:“大老爹原来要去找保甲长,我们劝着他回去了。他说王大嫂子拿箩筐子砸了他一下,我想不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玉清本已走到田埂上去了,这时跑了回来,红了脸道:“有钱的财主,反而讹我们穷人吗?我们有理讲理,有情讲情,向来不会打人。我们也没那大胆,到太岁头上去动土。
蔡老六笑着伸了颈脖子,一作鬼脸,吐了舌头道:“姑娘,你还有这样一大套呢。我就看到东家脸上青了一块,就算是误伤的,你一句好话不给人说,就算是你们有理吗?
刘氏道:“丁是丁,卯是卯,我撞伤了东家我去陪礼。我们这收租交租,是另外一件事,回头再谈。
说着,起身就要向蔡家走去。王好德上前,扯着她的衣襟道:“不忙不忙,你一个妇道人家,言语不知轻重,得罪了蔡大老爹,那是罪上加罪。
玉清站在旁边,本就是脸子红红的,这就鼓了嘴道:“爸爸,你这话我不承认。男女不都是一张嘴,怎么女人说话就不知轻重呢?
王好德一摆手道:“我们自己不要抬杠,我也无非是想大家好。
蔡老六道:“这话对,我们坐下来谈谈吧。
说着,田埂上的草皮抚摸了几下,弯腰坐了下去,向大家招了招手。于是三个挑稻的壮汉和王家三个,蹲的蹲,坐的坐,围着蔡老六开了个露天座谈会。王好德本来就没法对付东家。刘氏是撞伤了东家的脸,心里先有三分惧怯,也不敢再说什么硬话。只有玉清这位小姑娘孤掌难鸣,只是噘了嘴坐在田埂上。蔡家的长工和三个壮汉,带吓带劝,在比较合算的看法上,还是由王好德父女割稻,他们帮着割,帮着打,帮着量。蔡老六从中作好人,教王好德到东家那里去给东家陪个不是。然后答应请东家把今天割的稻,留下一两担给他们吃。不过王好德要负责,第二次割稻,首先就得把那十担欠租还清了。王氏夫妇埋怨那竹筐惹下了祸事,也只有屈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