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老六虽是个庄稼人,就他的性格来说,和李二狗为人也很相近。在李二狗这番表示之后,对于这事情的前途如何,他已是十分明白了。便笑道:“我不过是代东家传话的,至于可以拿出多少钱来,这个我不能作主,反正也不能不让二哥称心。
李二狗端着杯子,只管喝酒,喝完了杯子里酒,便又斟上,板着脸子不作声。蔡老六陪着喝了几杯酒,上过几道菜,看看二狗的表示,依然是无价可还,这就叫了伙计来,当着李二狗,先交了一卷钞票给他,说是酒帐先行交柜。伙计去了,蔡老六笑道:“二哥,你一个人先喝两钟。我把东家邀了来,和你当面谈话。
李二哥见酒帐已付出去了,可以安心吃饱,这就笑着点头道:“那样最好!
蔡老六看穿了这家伙,无非是要钱。到了客店里,将话告诉蔡为经,把他引到酒楼上来。他早有了一套兵法在心,见着李二狗,笑着拱拱手道:“我猜想李二哥就是一位行侠仗义的青年,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来,我先敬你三大杯。
说着取过酒壶,就向二狗杯子里斟酒。然后借了蔡老六的杯子也满上了,就举杯相邀。二狗见财神这样恭敬,先有三分愿意,对干了一杯。伙计来添上了杯筷,蔡为经在主位相陪。把《施公案》《侠五义》七上那些奴才式的武士,将二狗一比拟,他听了却是十分愿意。蔡为经笑道:“我早知道李二哥是这样一位慷慨人物,早就该来拜访了。见过之后,我们岂不是早早的放下了心中一件大事。
说着,对旁边坐的蔡老六望了下,老六也不住地点头,连说是是。
把这顿酒饭吃完,蔡为经又邀着李二狗到小客店里去密谈。叫伙计泡了一壶好茶,送到房间里来,叫蔡老六出去。然后向李二狗一拱手道:“二哥,我的困难,老六已经都和你说了。你若救我一把,只要二哥开口,我在物质上帮忙,那是尽力而为。不过乡下收租过日子的人,虽然说是有点金子,也不过首饰而已,别的可找不出来。这样吧,从这里不远,我有个庄子,可以收到二十多担稻子,我开张条子,把这稻全拨给府上吃。不足的数目,我再补上。今天身上带的现款不多,先送二哥喝杯茶。
说着,在身上掏摸了一阵,掏出两沓钞票放在小桌上。然后把手指上戴的一枚金戒指取了下来,压在钞票上,然后向二狗深深地再作一个揖。笑道:“老弟,这点东西,不成敬意,送你作个纪念吧。
二狗看那金戒指,厚厚的,大大的一个圈,怕不有三四钱重。虽然曾开口向蔡老六要一条金子的报酬,这一条金子,究是多大的东西,就没有看见过,也不能想象到,倒是这枚金戒指让他看到,心里一动,他正在想着这老家伙真大方呢。蔡为经已将钞票金戒指一把捏住,送到二狗手上来,二狗情不自禁地接住了,笑道:“我们还没有和大老爹出一点力呢?先就受赏,这这……不好意思。
蔡为经将钞票金戒指放在二狗手上之后,还按了两下笑道:“这决不能算是报酬。今天已晚,明天我和你老弟到我那庄子上去,跟佃户说明,把租子都拨给你,当然我还得出张字据。那字据我就在庄子上三面当面写了交给你,你看好不好?
李二狗手里拿着人家的贿赂,神智都糊涂了,他又特别的面软,受了人家的东西,听了人家的好话,再也提不出什么进一步的条件,只是笑嘻嘻的向蔡为经说:“这事情好商量。
蔡为经道:“老弟台,你今晚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他笑道:“我有什么事,每天到了晚上都是坐茶馆。
蔡为经道:“那很好,我们一路烫个澡去,在澡堂子里可以细细的谈。
说着,向李二狗拱拱手,又一路带他到澡堂子里去。躺在澡堂子里的木炕上,足谈了两小时,蔡为经对他什么亲近的话都说过了。最后,他说,若不是年岁差着一大截,真愿意和李二狗拜个把子。李二狗倒也明白,这老家伙要人下水,所以什么话都肯说。但他又想着,认识这么一个财主,有什么不好呢。往后赌输了钱,就不愁没有找赌本的地方,当晚彼此说得十分投机而别。到了第二日早上,蔡为经又约着李二狗在茶馆子里吃早点。然后,由蔡老六引路,带到附近的庄子上去。蔡为经说的话完全照办,在佃户当面写了一张拨租的字据,三方面都签字画押。李二狗长了这么大,哪里白捞过二十多担稻子,当时是心服口服,也不要蔡为经再说半个字,就把那封请他代办废除婚约的信写了。李二狗倒是不瞒人,当了那佃户的面,就在信上画了押,把信交给蔡为经的时候,他还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决不反悔。将来有什么差错,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
蔡为经左手抓住二狗的手,右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老弟你真有侠客的胸襟,我真是相见恨晚呢,过两天我再到镇上来奉邀。你要什么,不必客气,尽管去找我。
说着,大笑而别。那李二狗得了蔡为经许多好处,听了许多好话,他就把要一根金条的话不曾再提。他也不会把那根幻想中的金条,和现在所得的来比重。
临走,蔡为经还许了有事尽管去找他,二狗也就不必顾忌,高兴地分手。他心里想着,身上有的是钞票,赶快到镇市上去大赌一场。他和蔡为经背对了背走,走得是更快。蔡为经很顺利的把李二狗收买了,算着嫁女的日子更是逼近,当日就赶回家去。到家是黄昏时候了,他又叫蔡老六悄悄地约了王好德来吃晚饭。他倒是比东家还着急,见面时就深锁了两道眉毛,呆板了脸子,向蔡为经一抱拳道:“大老爹和我提的那件事,我想了两天,可没有和家里人提一个字。
蔡为经不等他说完,就一摆手道:“你不用为难,你的女婿答应了。
王好德道:“我的女婿?大老爹在哪里见着了他?
蔡为经道:“你不要性急,我们还是坐下来慢慢的谈,我还是预备下了半斤酒和你慢慢的喝着。
说着,他还是笑嘻嘻的掏出身上的纸烟盒子来,向王好德敬上了一支。他看着东家的颜色,见他扬着眉毛,不断的发笑,这就点了两点头道:“只要东家有办法,我自然是十分愿意的。
他这是随口说的一句话,并没有指出是哪点愿意。蔡为经抓住了这句话尾子,连连的鼓了几下掌道:“那就大事成了,坐下来喝酒,坐下来喝酒。
他还让着老佃户,面对面的在帐桌边坐下。蔡老六送上六碗菜一壶酒两副杯筷,将梁上悬的草帽罩子煤油灯点着,东佃二人说笑把盏。王好德见东家这样高兴,倒不知道有了什么办法,用不着玉清了吗?用不着玉清,他何必还这样客气相待?心里想着,却不住的向东家偷看。蔡为经喝了两杯酒,脸上有点红晕了,笑道:“老哥,天下没有钱走不通的路呀。你那女婿,不怪你女儿不喜欢,你也不见得十分愿意吧?
王好德手按了酒杯,点点头道:“他是有点不争气,但是他父亲和我很要好,我们是两个孩子七八岁时候定的婚事,那还有什么话说。
蔡为经道:“你愿意,人家还不愿意呢。闲话少说,我这里有证据。
于是在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举着先一晃,然后笑道:“你那女婿跟我走了一二十里路,在我田庄上写的,这信纸信封,也在镇市上先就买着揣在身上了,这是一百二十分诚心,我念信给你听。
于是抽出一张八行信纸,捧了念道:
蔡为经大老爹尊前:
启者无别,晚自小和王好德老伯女儿玉清定的婚,年来多次想成亲,都难成其好事。王府大概有何异心,晚也不愿结这门亲了,请转告王府,彼此两免,任凭王氏女另找门当户对之人,晚我李端才不要她了。此据,敬上财安。
晚李端才拜上
王好德听了这信上的话,脸红着过了脖子,情不自禁的骂了声狗才。蔡为经依然把信纸塞在信封里,送进衣袋,笑道:“这可不是我骗你的话。
王好德低头想了想,望了东家道:“李二狗这家伙,认不到几个字,这信是他亲笔?
蔡为经道:“当然是他亲笔。你说他不认识几个字,你不知道他终年终日在小河口镇市上混,混也混出一点知识来了。这样的信,难道我还敢私造不成?
王好德身上有点抖颤,望了东家道:“他……他……他说出什么理由来,要和我女儿退婚。
蔡为经笑道:“我不是说了吗?世上没有钱走不通的路。实不相瞒,我去找了他一趟,说明要借他的未婚妻出嫁一天,问他要些什么条件,大概他赌债太多,急于要钱用,要钱要得很少。倒是,我过意不去,送了他二十多担租子。他一口答应了,给我写了这封信。他倒不是一定要退婚,借未婚妻出嫁,这话不好用黑字写在白纸上,无非是表明这个女人他已不要了,我可以随便借用。老哥,你不要傻呀。他都白发了个小财,你为什么不方便我一下,自己也方便一下?我把这关过了,你王李两家愿意婚嫁,照旧婚嫁,我这封信交回给李二狗。你若是不答应,我那二十多担租子,可不能给姓李的。你打破了他一笔财喜,他恨死你了,你女儿不能作我一天女儿,也作不了李家一辈子的儿媳妇吧?我的话说得很直率,彼此是老东佃,用不着三转九弯的说话,你现在仔细的想想。
王好德端了杯子慢慢的喝着酒,点点头道:“李二狗这家伙,他作得出来,我女儿还没有嫁过去,他就出卖她。嫁过去了,她还有命吗?
蔡为经笑道:“你这算明白了。对于这件事,你还有什么考虑的吗?只要你点点头,给你的好处,总比给你女婿好处要多得多。你可不要作那厨房里的屋梁,望着大鱼大肉,一点油水沾不着。
蔡为经倒是不说什么了。王好德喝过了几杯酒,深深点了头道:“这狗才既然不仁,我就不义。我就冒点危险,让玉清和你走一趟,也无所谓。只是这件事我还不能作主,她若不去的话,我不能强逼了她上轿。就是强逼了她上轿,她一喊叫出来,那不都完了吗?
蔡为经道:“只要你愿意了,你女儿的话,让我家里的和她商量。她和我家里的感情相处得不错,准可以劝得动。明天你和你女儿一路到我这里来吃午饭,我们就可以把这大节目给商量定了,以后就可以把事办得万无一失。
王好德喝着东家的酒,也只有随声附和着,答应不出什么。饭后,他带了一分沉重的心情,辞别了东家向家里走。他想着东家的逼迫,那是可怕的,真要是和东家弄僵了,他为什么不收佃呢?李二狗这家伙,得了蔡家二十多石租子,就把没过门的老婆出卖了。本来,这小流氓哪里又发过这大的财?自己房子烧了,债是欠了,儿子的病没好,猪死了,鸭损失了一半,下半年的日子,不知怎么去过?若是能够得着一笔好处,这些窟窿也就都可以补齐了。他一路行来,在星光的路下,觉得几囤黄澄澄的稻谷,两只大肥猪,新盖的三间草屋,都呈现在眼前。这并不是幻想,只要女儿冒充一下新娘子,所想的事情,都可以得着。李二狗那小流氓他倒发笔意外的财,我女儿也犯不上去和他争这口气。
他一面走一面想着,手拍了一下大腿,自言自语的道:“答应了吧。
他看到树底下的一块星灯光,是自己家里的墙上窗户。由那里吱唔唔发出纺线车转动的声音,那正是女儿在纺线。他到了门口敲着门,玉清提了一盏竹架子煤油灯出来,开了门,引着父亲进去。她将灯举起来,向父亲脸上照了一下,问道:“爸爸在哪里喝了酒?好浓的酒气。
王好德道:“东家那里喝的。
玉清道:“东家又请了喝酒,有什么事找你吗?
王好德一看女儿站在自己面前,一身布衣服,穿得整齐干净,短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他想,她是个好孩子,怎么可以让她去作骗人的事?便答道:“东家没和我说什么,也许有点事?他约了我明天上午再去,你去不去看看东家奶奶。
玉清道:“我去作什么?他们家三姑娘见我一回恨一回,省点事吧,穷人不要和有钱的人过往得太密,他会疑心别人是沾光去的。
王好德听了这些话,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到了屋子里,偷偷的把事情告诉了刘氏,这却引出了刘氏一身的毛病,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不曾睡稳。次日上午,玉清出去放鸭去了,玉发也在门外晒太阳,刘氏和王好德在厨房里相对的坐着,各自默然无言的,望了矮桌面。王好德口里衔了旱烟袋望望窗子外的太阳,皱了眉道:“发呆有什么用处?该去作午饭了。
刘氏道:“东家不是约你去吃午饭吗?
王好德道:“我不能答应他的话,我怎么去?
刘氏道:“去总是要去的,我们对东家得罪不起呀。
王好德举着旱烟袋伸了个懒腰,皱了眉道:“这件事真是为难死人,教我们怎么办呢?
刘氏道:“你只管去。玉清这孩子,比我们还会出主意,你让我和她慢慢商量一下吧。
王好德道:“她那个脾气不好谈。
夫妻两人正自犹豫着,蔡老六却在门外叫道:“王好老,你预备呀。东家今日要挑租子,所有的租子,都要挑了去。
王好德迎了出门,见蔡老六叉了腰站着,神气十足,脚边上就放了他家量进不量出的一只大斗。问道:“这话是真?昨晚上东家还没有和我谈过呀。
蔡老六笑道:“东家到佃户家挑租子,那也是例行公事。就是我也和你说了好几次,东家有工夫就办,难道还要三请四催不成!
王好德一看这情形,就是东家翻了,便道:“不是那话,我得事先知道,开囤子铺席子。
蔡老六道:“我这不是通知你来了吗?挑租的人下午来。我也知道,你今年是一身亏空,量了租子,吃的不够,房子也盖不起来。有话当和东家去商量呀,闷在心里,救得出急来吗?
刘氏由屋子里跑出来,见蔡老六笑着,闪了肩膀全身摇动,便推着王好德道:“去吧,去和东家说呀,你老糊涂。
王好德听到东家挑租就没法自主,新租旧欠,这担子太重,情不自禁地向东家庄屋走去。那蔡老六见他走着,就没有把斗放下,扛着斗,也跟着回去了。
王好德到了蔡为经帐房里,还没有开口,东家就迎着道:“王好老,你想了一夜,想通了没有?你想不通,我想得通。我们什么也不必再谈,把九月初一这关过了,我收你的佃。现在先解决第一步,你欠我的租子,今天我先收。
说着,伸出一只巴掌来,向他作个索讨东西的姿式。王好德向后退了两步,脸上表示着乞怜的样子,颈脖子歪倒在肩膀上,眼望了东家,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蔡为经瞪了眼道:“只有三四天工夫了,我可不能等你拖下去。
王好德见东家脸上,红中带紫,已不是昨天那样和气的样子了,便低微了声音道:“我正是来和你老来商量。
蔡为经大声道:“还有什么可商量的,你就是一句话,答应不答应吧?你若是不答应,你就回家去,我们不谈交情了,我今天要挑租,少我一粒稻子也不行。
说着,他将厚肉巴掌,在帐桌上重重的拍了一下。王好德呆站了四五分钟,才低声道:“你老不要生气,我答应了,只是我还没有和我女儿去说。她的话,恐怕也不大好说。
蔡为经道:“那没关系,你女儿的话,让我女人和她去商量。到了紧要的时候,至多是让你女儿当面,你表明态度就行。
王好德道:“那是自然,难道我还能在东家当面说两样的话吗?
蔡为经道:“那就好,你在我这里吃午饭,我们再喝两杯。先把你女人找了来和她也当面说明,到了下午,我就有办法降服你女儿了。只要你答应,我们的交情依然存在。收租的事,那就不必提了。喂!来支烟。
说着,去身上掏出烟盒子来,敬了王好德一支烟,他立刻又转变得宽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