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家树忽得一条妙计,乃是想到他那奶公身上。他在小的时候,就听说这位奶公曾在成都省里归过督标,又吃过粮子饭的(注:清朝武官,分督标、抚标、提标三处,候补犹文官之指分某省然。吃粮子饭即在军营混事之谓)。虽然不知他的武艺如何,文理如何,可是对于他的阅历,他的见识,他的义气,他的慈爱,一个小脑筋里久已存着极深刻的印象。这桩为难之事,若去请教于他,必有一个圆满解决的办法。况且这天同他妹子因为家中“走水”,匆匆回家,将他一个子丢在那家小酒店里,不知有无会钞的零钱,更加应该一走。家树想到此地,便去上床安睡,以便次晨早起,所以两三个小子前去伺候他,统统被他撵出房外。
第二天一觉醒来,赶忙下床。一瞧钟上,刚打六下,那时本是严寒天气,六点的时候,天才亮了未久。虽只露出微微的晨曦,屋檐上的那些积雪,已经化作清水,滴滴答答的流将下来了。在他初意,还想去约绮华同去瞧瞧奶公,便中看他所说的把戏。他的脚步刚正走到房外,忽又连说“不好不好”,仍旧转身进内。原来绮华的卧房,做在后楼,到她那儿,势必须经过他那爹娘的卧室。樊老爷和樊太太两个,彷佛立誓过不与太阳菩萨会面的。日出而卧,日入而起。这种习惯,由来已久。家树若在那个时候上楼,定要被他爹娘知道,万一查问起来,又得多出一番闲话,甚至不准出门也未可知。兼之绮华同去,也有不便之处。绮华尽管和他真心友爱,既去商量对付眉香的计策,自然没她在场为宜。当下索性不去惊动那班小子,自己走到面汤台上,开了冷热永龙头,洗脸盥口之后,掠上一掠头发,戴上绮华给他那只钻戒,穿上那件业已奉过明谕的狐嵌大衣,再带一大卷钞票。独自走出大门,跳上一辆黄包车,一直拖到裕兴客栈门口。给过车资,走入门去。
抬头一看,忽见满客堂里一架一架的白木鸽子笼里,却有断断续续的打呼之声。一张账桌前面,似乎躺着一个形似茶房的人物,正在那儿糊里糊涂的大说梦话。仔细听去,什么青蛇、白蛇,什么黑狗、黄狗,还有什么赵天申、田伏双等等花会的名词。家树就是这年底卒业于浦东中学的,住在校里的时候,那些不肖的同学,都爱打这花会,一般茶役工人,尤视这个花会是他们的发财捷径。因此知道这个茶房,必是花会打昏,因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禁笑上一笑,上去将他唤了起来,问道:“此地的住客,可有一位四川的严先生么?”
那个茶房搓上一搓眼睛,望了家树一眼,因见家树穿得狐裘皇皇,钻戒闪闪,倒也不敢怠慢。侧头一想道:“这里没有什么严先生呀。”
家树便比着胡子的样儿给他去看,说:“是一个有胡子的瘪老头子,大概不是昨天来的,就是前天来的……”
那个茶房不待家树说完,顿时露出了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道:“哦,是他么?这个老头子。”
说时,把手向楼上一指道:“一上扶梯的第二间房间就是。”
家树听说,便向里面进去。及到板壁背后,并未看见什么扶梯。忙又回了出来,仍去问着那个茶房道:“我还要请问你一声,你们这里扶梯,究在那里?”
那个茶房因为刚才睡下,天气又冷,一见家树又去问他,便有些不耐烦起来。直挺挺的躺着被窝里答道:“扶梯就在客堂背后,你这位先生,难道没有长眼……”
那个茶房,刚巧说到“眼”字,他自己的眼睛,倒被家树手上的钻戒光头一射,几至不能睁开。当时即把下底的一个“睛”字赶忙止住,同时就把他的脑袋,向那硬板似的被内一缩,马上就打鼾声起来。家树见了这种形状,非但一丝不去怪他,而且连连自点其头地解释道:“他是一个茶房,一天忙到晚上,一晚忙到天亮,好容易有了这一点点睡觉的机会,我怎么几次三番的前去吵他?他并不来怪我,只不过倒头便睡而已。这等人物,还算是这个客气待人的呢!”
家树一边如此想着,一边再到板壁背后去找扶梯,眯着眼睛一看,仍是不见。正在进退维谷的当口,忽见右边板壁上,明明的有架竹梯子戗在那儿,起先因为只顾在找做就的扶梯,所以成了不见舆薪的那个笑话。当下就把那架竹梯子搬来,搭在那个楼板的窟窿之中,双手撑着两旁的板壁,从那竹梯子上,一步一步的踏了上去。踏到半中间的时候,竟至无法上去,因他那件狐嵌大衣,非常厚实,他的瘦小身子,也会不期然而然的臃肿起来,板壁既狭,身体又粗,试问如何上去。伹是走上退下,同一费事,他就索性用出全身气力,直向上攒。当时只听得他那大衣擦着两边板壁,沙沙沙的声响,犹同深山绝壑之中那些巨蛇出洞的光景一般。幸亏他的这件大衣,乃是厚呢面子,尚不碍事。若是换了那令妹的那件外国缎面的,那就恐怕早已有了几个纪念洞了吧!家树甫经踏上楼板,未曾走上几步,抬头一望,已经走到六号门口。连连转身回至二号门口,轻轻地敲门道:“奶公,家树特来瞧你老人家了。”
说了一声,里边没有声响,便又把门敲得略重,方始听见他那奶公的声音在那里边问道:“外面可是我们老少来了么?”
家树又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道:“正是家树来了。”
又听得奶公在问道:“府上平安么?”
家树又答道:“不过烧去一间草棚。奶公昨儿没有吃好,我特地来谢罪的。”
奶公又说道:“这倒不必客气,不过此地真脏。”
家树道:“奶公不必管我,我还有事情来请教你老人家的。”
奶公听得如此说法,方始答道:“这样就请老少宽待一时,让我穿好了衣裳,就来开门。”
家树又答应了一声,因见房门旁边,却有一扇小小的窗洞,便从窗洞之中,望了进去。只见名虽房间,其实还不及他们家里的炕榻大小,内中摆有一张极狭极小的木床,挂上一顶破旧不堪的老蓝夏布帐子,帐子里面,正在那儿窸窣窸窣的动弹,夹着还有呼噜呼噜的痰声。床的外面摆上一张白木头的骨牌凳子,凳子虽小,摆设的东西却是很多。第一样就是昨天的那把瓦茶瓶。第二样是一盏煤油灯,灯罩业已碎了几块,一半是用皮纸糊着的。罩子上头,完全乌黑,因为尚在扑的扑的透火,大概是灯尽油干的时候了。第三样是一只香烟筒做的痰盂,所有垫痰的草纸,究竟是痰是纸,已经分不清楚。第四样是一盒大英牌的纸烟,壳子业已散开,还有一根纸烟,黏有半截老痰在上。一盒洋火,一半撒在凳上,一半撒在地上。家树正在瞧着这些摆设,藉挨时光的当口,突见奶公从那帐子里头伸出一只手来,挂起上首帐子,上半截身子已经坐起,靠着背后的床档。因为不知家树在那窗洞之中看他,仍旧自顾自的去把盖在被面上的一件蓝布紧身棉袄抓来披在背上。先将他那左臂膀子,伸入左边袖管,及想再伸右臂,已经办不到了。第一,这样一来,觉得吃力了,咳呛更厉害了。第二,紧身棉袄的身腰太小,若要将那右臂伸入右边袖管,必须弯到后面,使那袖管向右方下垂,卸着右肩,同时后面须有可以周转的余地,方能将那右臂伸进右袖子管。奶公睡在这张小床,床头已靠板壁,那里如有余地?奶公的上半截身子不但没有地方可靠,而且势必跌至床横头的地上去了。既无余地,如何能够穿入?家树一直瞧至此处,却已不能再耐,便在那个窗洞之中,叫着奶公道:“奶公,你老人家这样的穿法是不行的,只有赶快走下床来,站在地上,右边那手才能伸入袖子。”
奶公骤闻此话,不觉忙不迭把头朝那窗洞一望,始知家树早已站在那儿。于是一壁连连点首,一壁呛着下床答话道:“老了,老了,不知怎么又在发这个害人的痰火病了。方才若非老少提醒了我,真会这只袖子无法穿入呢。”
说时穿好棉袄,又将一件老羊皮的青布大袖马褂披了上去。顺口吹熄了煤油灯,吸着一枝纸烟,再去坐在床沿上,套他那一条老棉裤子。好在他照例不穿袜子的,一经拖上鞋皮,便算打扮停当。犹同千金小姐般的可以出那绣房了。此时的家树,虽已站得腿酸,但他尊敬奶公的心理并未因此稍杀,直待奶公开出门来,将他请入。他见无处可以容他身子,只好坐在床沿。奶公自然也在床沿坐下,对他说道:“老少,这间房间太小,又是肮脏,可见我奶公不骗你的吧?……”
吧字未了,忽又呛了起来,呛得最厉害的时候,也怕涎沫溅在家树脸上,赶忙别过头去,用手遮着嘴巴咳呛。家树四处一望道:“奶公既又发病,此处万难再住,但不知邻近地方可有什么较大一点的栈房没有?”
奶公此时咳呛得满脸通红,嘴上的半支纸烟早已掉在地上。因为地上狠有几口老痰,自己看了也觉肮脏,不便拾起再吸。等到咳呛略止,方答话道:“恐怕没有。”
家树道:“依我主意,还是挪到观音阁码头那家晋升客栈去住。”
奶公现出他那可怕的笑容道:“这样一办也好,那里我还有一个朋友的家眷住着呢。”
家树立即站了起来道:“奶公可有什么行李?”
奶公也站起来,指指床脚后的一个大包袱,一个小铺盖道:“就是这两样东西。”
家树便同奶公下楼。此次因有奶公走在他的后面,替他随时箍紧大衣,所以走得极其便捷。及至客堂,起先那个茶房仍旧躺着那儿。家树又去将他唤醒,摸出一张五元钞票,递到他的手内道:“除去客栈钱外,余多的就给你做酒钱吧。”
那个茶房接到手内,连连嘻开大嘴道谢道:“谢谢少爷,谢谢少爷。”
又问奶公可曾洗脸吃点心。家树摇头代答,即同奶公走出客栈,茶房忙去代叫车子。
一直来到晋升客栈,即在楼下一号大房间里住了下来,一面脱去大衣,一面先命茶房去叫一碗面来。奶公道:“老少不吃么?”
家树摇摇头,然后始将来意说与奶公听了。奶公听话的时候,除了仍是咳呛之外,一句没有岔嘴,等得听完,茶房已将一大碗鸡丝面送上,奶公又问家树道:“老少可要分吃一些?”
家树摇手道:“我不甚爱吃外面点心的。”
奶公只吃半碗,擦了胡子,方答家树的话头道:“照老少说来,小姐待你是好的。我说太太呢,也没什么不好。只因老少不肯答应娶她那位嫡侄女儿,所有嫌疑因此而起。现在只要问老少一声,这位顾眉香小姐,老少嫌她那样不好?”
家树被这一问,只在嘴上“我呀……我呀”的,竟至一时没话可答。奶公笑上一笑道:“老少既是说不出她的坏处,太太自然不肯心服。况且小姐既与老少真心友爱,她又何必前来害你?”
家树攒了双眉道:“我娘脾气不好,我怕我们这位表姊象她,弄得将来没有闺房之乐。”
奶公双手乱摇道:“这是因噎废食的政策了。”
说时,忽问家树道:“老少身边带有宽裕的零钱么?”
家树连说:“有,有!”
便在身边摸出那卷钞票,数上一百元的数目,交给奶公道:“奶公,姑且用了起来。”
奶公微微地摆头道:“老少,我的还不忙。昨天你看见的那个关家姑娘,她们母女两个,就住在此地。她的老子因打抱不平,砍伤了一个大流氓,这两天不知在那里吃官司。她们母女两个手上一个大也没有,简直一无法想。我和她的老子,总算同过几天事的,我是昨天到上海的,一下长江轮船,身上也没什么钱了,所以只好住到那家裕兴小客栈去。可巧在那弄口无意中遇见关家姑娘,她就将她的苦楚说给我听,跟手问我借钱。”
家树本想见一见这位关姑娘的,一听有此机会,忙笑道:“既是奶公朋友,应该救人之急。可惜今天没有多带。”
说时,又去数出一百元的钞票交给奶公:“这二百块钱,就请奶公拿去帮助他们。”
说着,又数了一数手上的钞票,只有四十五元,一齐送与奶公道:“这几十块零钱,奶公用起来再讲。奶公若要长住上海,可以另外租屋。”
说了这句,忽然将他双眉一竖,气得抖凛凛的说道:“说起此事,奶公替我评一评道理看。同一奶公,我妹妹的奶公、奶妈,就好住在我们家里,我的奶公,当场就要撵走。这是什么道理?”
奶公忙劝道:“老少,万万不可因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弄得你们家庭失和。况且我此次由川里来,不过惦记老少,前来拜望一趟。本来有事要到北平去的。”
家树还要再说,奶公已将那四十五元钞票塞在棉袄袋内,拿起二百元钞票,直往外去道:“老少且坐一坐,让我把这一笔钱送给她们去,回头再和老少细谈吧。”
家树忙站了起来道:“奶公尽管请便,我在此地候着奶公便了。”
奶公去后,家树就在房里踱着方步,转着圈子暗暗寻思道:“方才奶公所说,仍是一个劝和的言语。我既前来问他,总得讨个解决的办法才是。”
家树刚刚寻思至此,已见奶公带着一个苦老婆子,战战兢兢的走将进来。那个婆子一见了他,不问皂白,马上朝他一跪,磕下头去。他虽连连阻止,那里还来得及。只好回礼之后,三个人一同坐下。婆子用了一块青布帕子拭着眼泪道:“樊少爷,你真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做了这样天大好事,将来必定要中状元。哎唷,说错了,这个年头儿,没有状元了,就做什么师长吧。”
说时,望了一眼奶公道:“严五叔,你评评我的说话可对呀!”
家树赶忙说上几句谦虚说话,奶公道:“关家嫂子,你也不必再向我们这位老少客气了,现在最要紧的事情,第一是快去打听我们这位关大哥究在那一道衙门。有了钱,照例是官司就赢了一半了。”
老婆子听说,含了泪珠,向着家树谢了又谢,说了又说,方始把她屁股一扭二扭的扭将出去,因她尚是一双三寸金莲,死也没有解放的知识。
奶公送走婆子,回来和家树一同坐下,将嘴一嘻道:“她们母女两个,有了这笔款项,就好前去办事,我也少了一件麻烦。”
家树因为关姑娘没有瞧见,心里未免有些失望。忽又想到“我既有此义举,总有见面的机会”,奶公见他低头无语,料他又在想心事了,便在桌上用指画着圈圈道:“老少莫急,我有一条锦囊妙计授你,包你不错。”
家树忙问什么妙计,奶公接说道:“老少和她,本是姨表姊弟,何不与她接近一些,暗暗察看。若可做你妻子,何必一定坚拒?若不可做你妻子,你就借个因头出门求学,另觅良缘也好。”
家树连连点头道:“这个主意,我还赞成,……”
一句未了,忽见绮华满脸笑容地一脚踏入房来道:“这个主意,我也赞成。”
奶公慌忙起身让坐道:“小姐怎样找来的?”
说时,又指指家树道:“我已问过我们老少,府上是吉人天相,叫做越烧越发的。”
绮华因见这间房里没有热水汀,仍旧披着她的“一口钟”。就在桌子横头那张凳上,一屁股坐下,笑着答话道:“家里只烧了一间草棚,倒不碍事。昨儿没有奉陪奶公吃饭,那才真正对不起的。”
奶公正待谦逊几句,绮华又在向着家树道:“哥哥,你今天出来,为甚不去找我?”
家树把他二指一比道:“怕他们。”
绮华抿嘴微笑道:“怕他们?”
说着,又将她那双眼白朝上一翻道:“他们还怕我呢!”
家树不答这句,单问道:“妹妹今天怎么这般早法?”
绮华就在“一口钟”内伸出手来,把那手表送至家树眼睛前头道:“十一点钟了,还说早呢!我本想早起来,同着你来瞧奶公的。不知怎么一来,睡失忽了。还是眉香姊姊走来把我闹了起来。”
家树心里一动,忙问:“她来何事?”
绮华笑上一笑道:“她呀,她本是一位识宝的回回。据她说,东亚旅馆里到了一个贩卖书画的客人,定要逼我陪她走一趟。我不好却她,只得同她去到那儿。她就七买八买的,买上七八百块钱的破书烂画回去了。”
家树一伸舌头道:“她竟是一位收藏家了。”
绮华淡淡的答道:“好在她家更比我们有钱,她娘只她一个,况且又是正经。”
奶公接口道:“如此讲来,这位顾小姐是很有学问的了。"绮华道:“自然有学问的,不过奶公方才教我哥哥的法子,我真赞成这个办法。”
绮华说完这句,又问奶公道:“奶公,此刻左右没事,你老人家昨天所说变把戏给我看,请问此刻可能变么?”
奶公搔着脑袋道:“小姐的记性果好,真要看么?”
家树接说道:“岂止妹妹要看,我也要看。”
奶公听了,便在身上摸出一支大英牌来,正想去拿洋火,绮华忙把她那一只金香烟盒子,扑的一按机关,开了开来,送给奶公道:“这是大茄律克,奶公吸这个好些。”
奶公即取一枝,燃着吸上几口。突然将他脑袋,向着左肩上一侧,指指他的右耳道:“把戏来了,你们快看。”
绮华、家树一同走近去看,说也希奇,倒说奶公的右耳里头,竟会冒出一个一个的烟气圆圈出来。家树见了倒还次之,只把这位绮华小姐乐得犹同花枝招展一般,连称奇事。奶公笑上一笑道:“这还不算奇怪。”
说着,将手两边一分,故作郑重其事的说道:“二位快请站开一点,且看我的真正法宝来也。”
不知奶公究有什么法宝,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大凡描写美人易,描写老人难,描写老而且病之人尤难。此回之刻画奶公,真尽小说家之能事矣。本书需重伏笔,余已言之。此回之关氏母女,读者必为作者所欺矣。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