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眉香因见陈更生越站越近,赶忙退后几步,将脸一板道:“密司脱陈,此刻又没有画给我看,留我在此也是空的,'陈更生急又装出很是着急的样子,只在眉香前面,忽尔搔搔头,忽尔抓抓屁股,又打着小圈子,总是不让眉香出去。原来娥姁起先去买水果,本是一种计策,以为她一出去,房内仅有陈顾二人,或有什么机会出来。今在门外听得眉香一定要走,她又装做刚从外面回来的神情,走入房去,嘴中自语道:“一点没有好的水果,容我白跑一趟。”
陈更生接口道:“密司赵,你来得正好,请你再替我问—声密司顾,这件事情能否一言为定,使我也好放心。”
娥姁即向眉香一笑道:“阿姊何必这般忙法?密司脱陈不过要想阿姊再说定—声。”
说时,拿她臂膀将嘴—掩,又微笑着道:“这也是他急切之间,无路可走的办法。”
眉香连连点首道:“只要东西是真的,我一定要就是了,'陈更生忙不迭朝着眉香鞠上一个躬道:“这就算密司顾帮我一次大忙。”
娥姁道:“这末请阿姊明晚上一准来,我此刻还要趁阿姊的车子一下。”
此时眉香瞧见陈更生并无什么留难之意,反而自己懊悔起先不该以小人之心度人,便向陈更生约定次夕再会。同着娥姁出了东亚,坐上车子。眉香问娥姁要到那儿,娥姁道:“我要到北四川路去,可是又劳阿姊费事绕一个圈子了。”
眉香吩咐汽车夫,一直开往北四川路。到了那儿,娥姁说声明天再会,自下车去。
眉香一个人回到家里,卸去“一口钟”,坐定下来。春兰、夏兰分别送上茶烟,秋兰一壁收拾床铺,一壁在问眉香道:“小姐可晓得樊表少爷生病的原因没有?”
秋兰尚来说完,春兰笑着道:“这秋丫头,真正是肚皮里藏不牢一句话的。”
冬兰道:“这个信息,倒也应该报告的。”
眉香一任春兰、冬兰去讲,单走近床前,问着秋兰道:“你这信息,从那里得来的?”
秋兰铺好了床,走下床来道:“我是听见大厨房里张厨子说的。他说今天下午,樊家的李厨子来瞧他,说起这一向他家太太老爷很对少爷生气,因为表少爷对于小姐的这头亲事,仍旧有些含含糊糊。樊太太便怪表少爷不识抬举,樊老爷并且气得不准表少爷去进学堂,表小姐因为硬帮哥哥,因此赌气也不肯去进学堂。表少爷便气出病来了,现在病在床上,只在闹着要往北平去读书去呢。”
眉香一直听到这里,不知不觉的退到沙发上坐下,口中虽没什么说话,脸上的颜色已经不似方才那样宁静了。春兰走到眉香跟前,又郑重其事的说道:“春香对我说,太太这几天也在常常地提起,怎么陈少爷、赵小姐两个,从大年初一那天讨了小姐的八字去后,迄今并无消息过来。太太还打算拣—个空日子,亲到樊家去一趟呢!”
眉香听了这句,忙不迭的连摆脑袋道:“单为这件事情,是万万不可以去的。”
冬兰岔嘴道:“这末小姐何不去请表小姐来一趟,多少总有一点口风听出来的。”
夏兰微瞪上冬兰一眼道:“小姐正为有了这件讨八字的事情,少和表小姐来往。你怎么反教小姐去请她来呢?”
眉香因见她们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半天,依然没有什么妥当的主意说将出来,一时心里不耐烦起来。便将手一挥,吩咐统统退出。自己懒洋洋的上床睡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就觉周身不甚舒服。只好命春兰打电话到学堂里请假,一面自去翻弄那些古画,藉以解闷。吃了晚饭之后,连衣服也懒得换,一个人去到东亚旅馆找那陈更生。因她有个怪脾气,纵有天大的心事,只要一见着了得意的好画,就会开心起来。及至走进二百零二号房间,却见陈更生躺在沙发上,一个人在那儿看报,似乎没有知道她已进去的样子。她就走近一步问着道:“密司脱陈,你的画拿来没有?”
陈更生听见眉香的口音,连忙骨碌笃的站了起来,笑脸相迎着答道:“密司顾真是一位信人,快快请坐。”
说着,忙又递上纸烟,眉香便向沙发上一坐道:“赵家阿姐今天没有来过么?”
陈更生也靠着那张小圆台子坐下道:“大概脚前脚后,就要来的。”
说了这句,忽向眉香痴看了一会,陡然间现出很奇怪的一笑道:“密司顾,我们总算是同学。我今天倒要斗胆的请问一声,密司顾,究竟肯不肯和我做个知己朋友?”
眉香一愕道:“我不懂你的这句说话。”
陈更生又补一句道:“你真不懂么?”
眉香已现不高兴的脸色道:“是真的不懂!”
陈更生又略略等了一阵,瞧见眉香一句没有别的说话,他就突然离座,奔到房门口,顺脚向门一蹋,顿时砰的一声,门已关上了。盾香唬得飞快的站了起来,正待有话。陈更生业已回到原位上坐下,把手一扬道:“你且坐下,我有心腹说话见告。”
盾香忽见陈更生的举动有异,她的心弦上,已在剥笃剥笃的跳荡不止。也不敢再坐,也没什么言语。陈更生又接连着问她道:“樊家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物,你怎么和他很是投机?”
眉香把眉微微地一竖道:“密司脱陈,这些事情,你怎好干涉我的主权?你有画,快拿出来我看,没有画,我得少陪了。”
眉香说着,已在移动脚步。陈更生又冷笑了一下道:“干涉自然不好干涉。”
说着,扑的站起身来,就去向床下拖出一只小小的皮箱,一壁在打开,一壁又换了较为和平的笑容道:“这末请你快来看画呀!”
眉香一听有画,竟把起先的那种恐惧心理丢去大半,忙到箱子跟前站下。刚刚站下的时候,就是陈更生打开箱子的时候,陈更生突把身子一让,反而站到眉香的外挡,陡然狞笑了一声,指指箱子里的一样东西道:“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眉香低头一看,见是一枝五六寸长的小手枪。同时已见陈更生飞快的拿起那枝小手枪,对准她的胸脯道:“你要性命,就不许动!”
眉香生平从未经过此变,早已吓得神色大异。因知门已下键,万万没处可逃,只把她那一双十二万分害怕的眼珠子抖凛凛的呆望着陈更生。不知道还是软求的好,硬来的好。那知陈更生又在恶狠狠的接续说道:“我姓陈的,在你身上可也用尽心思的了!岂知你这婆娘,一丝没有情义,水也泼不进一点。我本想再叫赵娥姁向你破釜沉舟的疏通一下,但又料定你非但不会受她疏通,甚至于还要从此避我。我实在因为爱你不过,对于我一切一切的,无不可以牺牲。既是不能软做,只好对你不起,今天给你一个硬做!”
陈更生一口气的说到这里,一面装出要扳那枝手枪机关的样子,一面又向眉香喝声道:“快快替我睡到床上去,自己脱衣裳!”
眉香此时已知身入虎口,正在千钧一发,性命交关的当口,忽然听得隔壁那号房间里的一个客人,带着一阵笑声,逃到洋台上去的声气。她就灵机一动,忽出陈更生的一个不意,先把身子一侧,斜刺里扑的一声,彷佛象只飞鸟般的,逃到洋台上去了。其时隔壁洋台上的那个客人,还在那里顿足拍手的狂笑。眉香因此胆子一壮,自然不要命的大喊茶房起来。隔壁那个客人并未知道眉香这边的把戏,单是看见有位极标致的女客也和自己一样从那房里逃了出来,他就把他双手向他那班朋友乱招。他的初意,无非要叫他的朋友快快出来看这女客,迟了恐怕不及。那里防到竟在无意之中大大的救了眉香一下。因为眉香在那里大喊茶房的当口,隔壁洋台上早已奔出许多人来,离开她所站的地方不过仅有一个栏干之隔。她的胆子愈大,她的喉咙自然愈高。外面茶房不知房里出了什么大事,大家争先恐后的来打房门。陈更生起先的那种举动,只因一时性欲冲动,不能自制,非但忘了一切国法,而且越出他和娥姁个人预谋的范围。及见眉香逃至洋台上之后已在大声喊叫茶房,同时听得隔壁那客人的笑声以及茶房打门的声音,早已后悔起来。幸亏他能料定眉香这人因要保持廉耻关系,决不至于自己宣布丑事。当下只好把箱子锁好,再去开开房门,对着茶房笑着道:“我在和我们顾小姐闹着玩耍,你们何必这般大惊小怪?”
茶房进来时候,瞧见没甚事情,此刻又听得陈更生如此说法,自然信以为真。眉香呢,她因惊魂未定,一等陈更生在和茶房讲话的时候,早已一溜烟的冲出房去。刚下扶梯,兜头碰见娥姁上来。娥姁方从外面进来,的确不知这件事情,所以没有瞧出眉香的惊惶脸色,不过见她匆匆下楼,忙问:“如何就走?”
眉香那有工夫答话,仍旧一冲而下,跟着飞也似的奔出旅馆,跳上汽车,回家去了。
娥姁走进陈更生房里,看见陈更生的脸色不对。顺手把门关上,方问他道:“她为什么原故,就此走了?”
陈更生知道闯了乱子,到求娥姁补救。先把娥姁拉到沙发上去,一同坐下。然后老老实实,一句不瞒的将那方才之事告知娥姁听了。娥姁不待听毕,急得跳得百丈高的大怪陈更生道:“完了,完了!我可白替你费心思了!”
陈更生连连打拱作揖的说道:“你和我这般样的交情,只有你来救我。”
娥姁仍旧坐下,瞪上陈更生半天道:“天下没有不吃醋的女子,我本是不看中你的。”
陈更生连连拦了话头道:“是的,是的。”
娥姁又接说道:“只因碰了樊小鬼的一鼻子灰,又念你如此巴结我,所以和你有了肉……”
陈更生忙去拍拍娥姁肩膀道:“我真感激万分,至死不做叛徒就是了。”
娥姁将她肩膀一牵,避开陈更生的手,又接说道:“这些赌誓罚咒的说话,我已听得腻了。”
娥姁说了这句,又狠狠的恨上陈更生一眼道:“这件事情,我早关照你,只有软来,万万不能硬做。现在你既硬做不成功,我问你,你打算怎样?”
陈更生便去挨着娥姁一并排着坐下,把脸去擦着娥姁的粉颊,嘴上发出腻声道:“我的好人,我的好阿姊!你若不替我设法,叫我再找谁去呢?”
娥姁此刻居然一任陈更生在擦着她脸,转了口风道:“不是我怪你,实在为你做得太冒昧了!”
陈更生忽盯上娥姁一眼道:“这末我们去讨八字的主张,不是留作反脸用的么?”
娥姁咦了一声道:“你在想她身子呀!你只要不想她身子,自然也不惧她。”
陈更生听到这句,似现一种失望之色起来。娥姁顺手把陈更生的肩膀一箍,到了她的身边,咬了他的耳朵,悄悄地说上好半天。陈更生一边听着,一边已在点首。等得听完,忙握了娥姁的手道:“一准如此进行。”
说时,又把他的手紧了一紧道:“我们随便吃些点心,也好睡了。”
娥姁笑上一笑道:“你床底下有那一枝手枪,我也有些害怕。”
陈更生不答这话,只唤茶房去买点心。他们两个在吃点心的时候,隔壁房里的那班客人还在闹得不亦乐乎。幸亏对于眉香仗着他们胆子方能一大,却是未曾知道,否则还要去寻着他们,也说不定呢。
第二天早上,娥姁一个人去找眉香。眉香推说有病不见。过几天再找眉香,眉香又到学堂里去了。娥姁一连找过眉香多次,竟没法子见着。正在另想别法的时候,那知陈更生却在这几天之中,对于娥姁的爱情,越加浓厚起来了。对于眉香的事情,便有些稍稍地淡下去了。大凡男女的交涉,只有进退的两途。不进即退,不退即进,断没尽管中立的。陈更生既对眉香有些退化了,娥姁又何必再代他去做死忠臣呢?当下便与陈更生商商量量的,便叫拆字先生一连写上好几封匿名信,分头的发了出去。第一封信是给顾太太的,第二封信是给樊老爷、樊太太的。第三封信是给樊绮华的,第四封信是给樊家树的。第五封信是给眉香那个学堂里一班教授的。内中的措辞,都说眉香看上陈更生,常常地去到东亚找他。幸亏陈更生是位守身如玉的君子,倘若换了一个人,眉香的名节便难说了。岂知眉香因已失之东隅,又去干她收之桑榆的把戏。近来和某某新剧家,某某电影家,某某同学,某某要人,统统有了关系等语。顾太太因为深信她这爱女的,仅把原信交与眉香去看,叫她自己留心就是。眉香一见此信,一面气得几乎喷血,一面始将那天晚上的事情老实告知顾太太听。顾太太终究上了年纪,有些经验的人,反劝眉香只有隐忍了事;若闹出来,就把陈更生杀了头再充军,也难去向社会上洗刷的。眉香本来也有此意,不然,早把东亚之事先去告知她娘了。眉香既遵母命,不究此事。对于樊氏一门,以及她的那班教授,都接到了同样之信的一事,虽未知道,但对陈,赵二人前去诓骗她那八字的事情,更加明白了。既然明白樊家并未来讨八字,她去找她绮华表妹谈谈,自然无所谓怕难为情了。
有一天,已是清明将近,眉香在先施公司买零碎东西的时候,忽觉有人向她肩上一拍,连忙回头一看,正是她天天心里想去相会,脚却不肯奉命前去相会的那位樊绮华。不禁脱口而出的说道:“妹妹,你好!这许多日子,你为什么不去看看我?”
绮华含笑的答道:“你且买好了东西,同我家去再说。”
眉香便将东西拣好,叫公司里直接送到她的家中,始同绮华一边走出公司,一边说道:“我此刻不想到你家里去,要末就到这里乐园,随便找个地方谈谈,也是一样。”
绮华略略一想道:“这样也好。”
绮华和眉香本有长券的,虽未带在身边,那些验票的人都认得的。进去之后,也不去兜圈子,单拣一个僻静所在坐了下来。绮华为人性子最急,她就先开口道:“姊姊可知道我们家里的把戏么?”
眉香一吓道:“什么把戏?”
眉香问了这句,不待绮华答话,又接着说道:“既有把戏,妹妹为什么不来告诉我呢?”
绮华忽把脑袋一扭,同时耳朵上的那副长环就向她的尊颊乱击。她却不顾,单是说道:“我在病得要死,姊姊不去看看我,还在怪人呢!”
眉香听了又是一愕道:“我真没有知道。”
绮华道:“不但我病了,我哥哥还比我先病呢!”
眉香哦了一声道:“我们表弟微有贵恙,我倒彷佛听人提起过的。”
绮华望了眉香一眼,似笑非笑的说道:“这末姊姊又为什么不来看看他的病呢?”
眉香听到这句,正要表现她的苦衷,忙接口道:“我怎么……”
眉香说了三个字,忽又觉得这话非常碍口,便把下半句缩住。绮华对于陈、赵二人去向顾家讨八字之事,本来一点没有知道,非但不会明白眉香有此话难出口之意,而且还在叮着问她为什么不说下去。眉香既是不能当场辩明,越是难以为情,越是话难出口。绮华至此,方始微笑了一笑道:“姊姊,我倒要奉劝你一声了:这是婚姻大事,就是你的一生幸福所关,似乎不必这般害臊。”
眉香不答这话,忽然问出一句道:“你说你们家里在闹把戏,难道就为这桩事情不成?”
绮华将头凑近了眉香的跟前道:“谁说不是呢!我哥哥也不好。他对姊姊这桩事情,只要经我一劝,他就似乎许可;只要被我娘一骂,他又表示不愿意起来。我娘很望此事成功,因见哥哥尽管出尔反尔,气得和爹爹两个不准他去投考大学。”
绮华说至此处,却又自己好笑起来道:“我这个人偏有一个古怪脾气。越见两个老的在逼哥哥,我就越要去帮哥哥。及至哥哥病了,我也跟着病了。”
眉香岔嘴道:“这倒好称一对难兄难妹了。”
绮华将头一摆,仍旧自顾自说下去道:“我娘见我病了,吓得连忙准许哥哥前去投考。无奈先是有病,不能投考,后来稍稍好些,又来不及了。现在哥哥只想到北平去读书,不过我不愿他离开上海。”
眉香微笑道:“北平好!我也赞成在那里读书去。”
绮华对于此话不置可否,单又咬了眉香的耳朵,轻轻地说了一阵。眉香一边在听,一边虽在装出一种镇定样子,可是她的脸上,早已红了又红,等得听毕,先吁上一口气道:“妹妹既把那封匿名信撕去,又不去告诉姨父、姨母和表弟几个,自然是信得过我的表示。”
眉香说到这里,也把陈更生那晚上之事老实说给绮华听了。绮华一吓道:“这样说来,不是我们不好单身出门了么?”
眉香点点头道:“真的应该仔细一点。”
绮华又把双眉一紧道:“我说我们一份人家,为了姊姊一个人,真闹得六神不安。姊姊也该替我们这边出个妥善主意才是呢!”
眉香很快的说道:“我说让表弟到北平读书去,便是妥善办法。倘若姨母不肯给他多的学费,我也可以替他设法。”
绮华摇头道:“这有陶伯和,也是他的姨表弟兄,又在北平开着医院。银钱上面,倒不生问题的。”
眉香要想答话,无意中把手一动,不防她手上那只大钻戒的光头就会四面乱射,竟将不知何时走来、悄悄地坐在她们一桌上那个女子的眼睛一晃,那个女子立时将她脑袋一动。眉香听得有了声气,赶忙抬头一看,不禁吓得几乎出声起来。不知这个女子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描写陈更生毒如蛇蝎,使人为眉香代抱不平;然同时又写出限于投鼠忌器之事实,使人万不能为眉香代抱不平。神永之笔,曲折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