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伯和一见进来那人,就是他的尊夫人,已经大大一吓,及见陶太太指名质问,因为平时慑于阃威的原故,竟至弄得目定口呆,急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家树恐怕陶太太误会,莫要将他好意变成恶意,赶忙去把陶太太拉到沙发上,一同坐下道:“表嫂,您千万不要错怪伯和。”
陶太太不等家树再说第二句,忽又怒冲冲地接口道:“我只请问他,什么叫做拆散人家?”
陶太太说了这句,已将眼圈一红,同时又去请同伯和道:“我自从嫁了您这几年,除了跳舞的一样事情,总算稍稍的多化了几文外,其余的试问那一桩没有替您做人家啦?”
伯和疾忙走到陶太太的身边,捏着她手,笑嘻嘻的说道:“您且莫发急,我先问您,您到底可曾听见了我们前半截的言语?您若单是断章取义的来怪我,自然象是我的说话错了。”
陶太太仍旧突出双眼珠子盯着伯和道:“您莫管我听没有听见你的上半截说话,总而言之一句,怎样叫做拆散人家?”
陶太太说到这句,又冷笑了一声道:“这句拆教人家的说话,我可承担不起。”
家树忙又岔嘴道:“表嫂我也要问您一声,伯和和我所说的说话,您到底完全听见了没有?”
陶太太对于家树这人,因为曾奉去世的婆婆嘱托过的,早已存心,无论何人都好得罪,独有家树这人,她万万不肯得罪的。此时瞧见家树也在这般的问她,方才摔开伯和的手,望着家树说道:“我刚才听了电话出来,我只听见这个拆散人家的一句。”
家树瞧见陶太太对他说话的神色,比较对着伯和和婉得不少,便又含笑的说道:“表嫂,伯和所说的拆散人家,乃是说的那个赵娥姁。”
陶太太又拦了话头的问道:“她有多大势力,胆敢来拆散我们这份人家啦?”
家树听说,只好将娥姁要在法庭起诉,他曾化了几百钱,转交陈更生从中了结此事的经过,从头至尾细细地述与陶太太听了。陶太太不待家树说完,已在万分感激家树,一等说毕,她又微微地瞪上伯和一眼道:“都是您不成器,见了村的、俏的,犹同苍蝇见血一样。您若不与这个姓赵的破鞋牵丝扳藤,我的这场闲气试问从何而起?”
伯和尴尴尬尬的一笑道:“我已改过行为。”
说着,指指家树道:“他已全知道的了。”
陶太太又望着家树道:“他和那个苗翠凤的把戏,是他梦中亲口对我说的。我若闹了出来,大家定要怪我这个堂客太会吃醋。我若不管……”
陶太太说时,又斜了伯和一眼道:“您自己瞧瞧,您已经瘦得如此模样,一个人能有多少精神。”
家树先请伯和坐下,然后又把伯和和苗翠凤业已断绝关系的事情,说给陶太太去听。陶太太听完,嘴上虽没有什么说话,可是心里的安慰,早已形诸脸色之上。家树一见这场夫妻勃谿的小风潮,已经告一段落,便又问着陶太太和伯和道:“这末这只钻戒的事情,又怎样办呢?”
伯和先答道:“我说还是去报警察,只要叫他们暗暗的前去侦探陈更生,何二小姐那边,怎样会得知道?”
陶太太不待家树接嘴,即催伯和快去办理。
伯和走后,陶太太又劝家树不要发愁,愁出病来,岂不使她对不起樊府上全家?家树此刻也已知道陈更生不是好人,那只钻戒,大半是他所偷;既有警察前去暗中侦探,多少总有一点希望。当下即答陶太太的说话道:“我不愁就是,表嫂放心。”
说时,又瞧瞧手上戴着的那只钻戒道:“照理而论,这只东西是决不再会物归原主的了。伯和把它拿了回来,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陶太太点点头道:“您能不愁这个,我便放心。方才何丽娜约我去买东西,您可要同去蹓跶蹓跶啦?”
家树摇摇头道:“表嫂请便,我还得出去打听清华大学里的章程。”
陶太太笑着道:“您有正经,我就一个人去了。”
家树便同了陶太太说着话的走至门口,瞧她坐上人力车拖去。回到里边,走过院子,因见那棵石榴树,已在大放其花,红得颇觉爱人。忽然想到后天即是废历的端午节了,他到了北平,业将两月。除了替他婶母办那何首乌的一桩事情,算是正经,其余不知干些什么,自问良心也觉有些讲不过去。他就懒洋洋地一步一步的踱回屋子里,去坐到那张沙发上,东想西想了一会,忽又想到他写给顾太太的信,照日子计算,当然还没有回信,但不知他父母和他妹子知道此事作何感想?他的大姨妈和他表姊本人,不知作何办理?家树想到这里,忙去提笔写了一封信给绮华,单叫她去买化妆品寄平,不提眉香之事,省得引出麻烦。写好之后,心里仍觉闷闷,忽又自语道:“凤喜这人,还算合我脾胃。我昨天既是答应她今天再去,这个不可失信。”
于是唤进刘福,教他锁好室子,走出大门。
正待去喊车子,陡见他的对面,飞风似的,奔来两个时髦女子,赶忙定睛一瞧,一个是小珍珠,一个是苗翠凤。不禁一吓道:“您们二位,怎么来到此地?”
小珍珠微微地一笑道:“您这位大爷,不肯往我们班子里去,我们自然只好找了来啦。”
家树生怕刘福瞧见,报告他的表嫂,便不雅相,只得忙不迭的答着小珍珠道:“您们快回去,我明天一定到您们那儿去就是。”
小珍珠和苗翠凤两个,一同说道:“我们不信这话,您要肯去,早就去啦。”
家树红了脸的问道:“这末您们二位,打算怎样啦?”
小珍珠接口道:“打算请您一同到我们那儿去。”
家树将手乱摇道:“今儿委实不行。”
家树说到这句,又见街上的那些来往行人,都已停了脚步,只朝他们三个在望。不觉更把他的一张脸蛋臊得绯红起来。还是苗翠凤想出一个法子道:“樊爷既是有事,我们且到大栅栏去找家茶馆坐坐。”
小珍珠也接嘴道:“这样也好。”
说着,已在移动脚步。家树料定不能逃脱,只好跟着她们两个一直走到大栅栏的一家头茶馆里去。坐下之后,伙计问过红的绿的,小珍珠便说每样泡一碗来。家树心里只是在跳,忙又问小珍珠究有什么说话。小珍珠先把凳子一拖,坐到家树身边,方始低声说道:“我本不要您化钱,都是您自己说的,在我身上情愿化钱。现在为什么又一次都不往我那儿去啦?”
家树忙答道:“我有病,你们还不知道不成?”
小珍珠微微地点上一点头道:“您有贵恙,陶爷也曾说过,我们是知道的;所以那么多日子,不敢前来惊动您的。”
苗翠凤也接着说道:“樊爷今儿既是出来有事,您的贵恙一定是痊愈的啦!这末为什么不先去瞧瞧我们小珍珠妹子啦?她是……”
小珍珠急拦着苗翠凤的话头道:“别说了,您再这般的驳我们樊爷,他怕要生气啦。还是我来说吧。”
家树忙笑道:“我决不生气的,不过一则确是为了有病,因此耽搁了下来;二则我有种种不便,我这个人还在人家管束之下,的确还不能自由啦。”
小珍珠连连点头道:“我明白,我知道,所以我并没有做出什么使您为难的事情出来啦。今儿的前来瞧您,却有两桩要紧事情:一样是翠凤姊姊受了陶爷的一个冤枉,要来请您替她转个圜,使他们言归于好;一样是就是您有种种为难,不能上我那儿去,但是……但是……”
苗翠凤忽见小珍珠只在但是的、但是的,讲不下去了,急岔嘴道:“樊爷,她真爱您。您总得想出一个特别法子,让她常常地可以见您一面才好啦。”
家树道:“您的事情陶爷已经和我讲过,现在他在气头上,再过一向,我姑且替您转转圜再瞧。至于您们小珍珠妹子和我见面的法子,我也得懂慢地去想。”
家树说完这句,忽问小珍珠道:“我那表姊的一张照片,您可有什么法子,把它弄了回来?就是要些代价,我也愿意出的。”
小珍珠握着家树的手道:“我一定回去办,倘若有了消息,我们俩的通讯机关,又在什么场所啦?”
家树想上一想道:“就在陶爷的医院里吧。”
小珍珠忽把她的手一紧道:“樊爷,我的和您,大概是前世有缘吧?否则怎么会得吃着睡着,没有一样事情不在记挂您的。我现在和您最后说一句,我对于您的希望,已经牺牲一切一切的了。只有和您偶尔见面一次的这层上,可是还不能够彻底的解决。您若不是一个狠心人,这桩最低限度的请求,您该可怜我痛顾我,一定允许了我吧!”
家树起先因见小珍珠死死活活的叮着他歪缠,甚至赶来此地,心里本在又怨又气,此时听得小珍珠如此苦苦求他,不觉大大的不忍起来。当下也去握着小珍珠的手道:“您放心,这件事情我再不答应您,平心而论,真也讲不过去了。”
小珍珠听了,便向家树很是情致缠绵的一笑,跟着站了起来,付过茶钱道:“这末我们先走,省得耽搁你的正事。”
苗翠凤也很满意的笑着道:“我的事情,也要樊爷好好的大帮一次忙啦。”
家树连连点头答应,即同她们俩走了茶楼,眼看她们叫了车子回去,然后也叫车子。正待坐上,忽见伯和一个人从他对面走来,笑问着道:“您倒有心思在此地喝茶么?”
家树皱了眉头的答道:“什么有心思啦,都是您抬举我的。”
伯和听了一怔,家树便把方才之事告知伯和。伯和连连摆头道:“不必睬她,不必睬她。”
伯和说了这两句话,又关照家树道:“今天您得早些回家吃饭,有个朋友送我好菜。”
家树听说,将头一点,先让伯和走了。
他即坐上车子就往官门口而来,及到凤喜门口,已见凤喜同了沈大娘两个站在那儿等他。凤喜先拍手道:“您来了,果真没有失约。快进里垃去!”
家树要付车钱,沈大娘抢着替他付过,一同进了凤喜屋子。沈大娘自去沏茶。凤喜不等家树坐下,忙笑问道:“钻戒在家么?”
家树蹙额的一笑道:“早被一个贼偷去了。”
凤喜听了失惊道:“这倒不好,您又拿仟么东西去还给她的啦!”
家树随便坐下道:“自己疏忽,这有什么法子的呢?”
凤喜即在家树身边一坐道:“您可知道是谁偷的啦?”
家树大略的述了一遍。凤喜忽现得色,将头一点,嘴巴一嘻地说道:“我说姓陈的是坏人,您现在才信了吧?”
家树笑上一笑道:“只要您能够识得好人坏人,我也可以放心一半。”
凤喜拉了家树的手问道:“我若能够识得好人坏人,便不至于上人家的当。您怎么还说只放心一半呢?”
家树一边把凤喜的手抬了起来,瞧她戴着的戒子,一边又笑问道:“我先问您,您可知道这只戒子,为什么要戴它的?”
凤喜把头一扭,身子跟着就摇了起来道:“我曾经听一位老太监说过,从前皇帝要召妃子前去侍宿,见了手上戒子,便知她有月事,可以另召一个妃子。这是藏戒子的起因。”
凤喜说着,又微微一笑道:“现在藏戒子的人们,不过在装幌子罢了。”
家树摇摇头道:“装幌子的人固是极多,可是男女订婚的时候,也拿这个戒子做纪念的。”
凤喜听了这话,忽然将她脑袋故意藏到家树的背后,又轻轻地说道:“我怕没有这个福气。我知道有钱人家小姐的订婚,是用一只极大极名贵的钻戒啦。”
家树即在凤喜身上拍上一下,带恨带笑的说道:“您的这张小嘴巴,倒会挖苦人啦。”
凤喜还要再说,已见沈大娘端进茶来,赶忙上去接到手中,放在家树身旁道:“您快喝这杯茶。我知道人家下定的时候,都用茶叶做聘礼的,叫做女儿茶啦。”
沈大娘笑着接口道:“樊大爷既是给了您那只戒子,茶叶的事情,自然马上在后头啦。”
凤喜瞟上沈大娘一眼道:“人家被樊大爷正在打趣得没话说,您怎么也来帮着人家欺侮您的女儿啦?”
家树便朝凤喜微笑道:“您可听见了没有?您妈也在说您这个人,恐怕不久就得姓樊了。”
沈大娘不待凤喜接口,她先郑郑重重地答着家树道:“樊大爷,您怎么到了今儿,还在讲这句话?”
说着,又把嘴巴向凤喜一撅道:“我倒要请问樊大爷一声,她不姓樊,又姓什么啦?”
凤喜生怕她妈再说一些使她难以为情的话儿出来,忙不迭的将她妈推出房去道:“您还是做您的生活去,不劳您在此瞎扯淡啦。”
沈大娘忽被凤喜推到屋子外面,却在笑着说道:“我才不是瞎扯淡啦,我的说话最正经没有的了。”
沈大娘说完自去。家树仍教凤喜坐在他的身旁,笑嘻嘻地说道:“照您这般害臊,可是不愿意姓樊么?”
凤喜绯红了脸的答道:“我只望我有这福气才好啦。”
家树道:“您的福气本有的,我怕您年轻人,心思活,那就有了福气也没用的吧?”
凤喜把她脸色微微地一沉道:“我虽年纪轻,心思并不活;况且已经吃了这碗把式饭好几年了。试问那一样还不见过?您在防我心思活,我也在防您心思活啦。”
家树又含笑的说道:“照我的经验说来,女子负男子的事情,比较之中似乎多些。”
凤喜听说,忽盯着家树的脸上说道:“这是您们男子汉方面的论调。男子汉负女子的更多!”
凤喜说到这里,又将她的双眉一蹙道:“我从前不是唱过一段黛玉悲秋的大鼓调给您听的么?那位黛玉姑娘,便是宝玉负她的。”
家树听了,心里暗暗欢喜,嘴上又说道:“我说宝玉的负黛玉,却不能够一定怪他。”
凤喜一边在瞧她手上的戒子,一边点点头道:“说话倒是。我也问您一声,您的家世,您的地位很有一些象宝玉,您到底可有自主之权啦?”
家树笑上一笑道:“照古老话说来,女子应有三从四德才好。我是一个有新知识而又守旧道德之人,对于女子的三从:在家从父母,出嫁从丈夫,夫死从儿子的三样,尤其赞成出嫁从夫的那一句。不过须以道德的自由为范围,否则变为压迫,那就不成话了。”
凤喜一直听完,方朝家树极满意的一笑道:“您刚才道德的自由一句,我很愿听。”
凤喜说至此处,忽见沈大娘又笑嘻嘻的走进星子来,对着家树说道:“樊大爷,您吃了晚饭再走,我已在弄菜了。”
家树忙站起来答道:“不必费事,我今晚上业已预先有约,非得回家去吃不可。”
凤喜便问约的可是何二小姐?家树恨声的笑答道:“您的这句说话,又离开了道德的自由了。”
凤喜也笑道:“这是我和您在开顽笑,不能当真的。”
家树道:“这样才对。我可真要走了。”
家树说着,不等沈氏母女答话,即再摸出三百块钱的钞票,递给凤喜道:“这是我给您半年的开支之费,您可留着慢慢地化,省得我零零碎碎地给您。”
沈大娘先笑道:“樊大爷您这般帮我们的忙,叫我们又怎样补报您啦!”
凤喜接口道:“这里本来已经算是他的家里了,我又不出去赚钱,照我说来,也只有生受他的了。”
家树听了一笑,即别沈氏母女,一脚回到家里。
刚刚跨进大门,已见刘福在嚷道:“表老爷回来了,不用去找了。”
刘福尚未说毕,陶太太同伯和两个早已脸现惊慌之色的,奔了出来对他说道:“您的家出大乱子了。”
家树听了大吓一跳,急问:“我们家里,那个出了事情?”
陶太太忙把家树一拉道:“快到里面去瞧电报,然后商量办法。”
家树不及再去答话,忙不迭的奔到陶太太屋子里。一见桌上一张电报,业已译出,双手抖凛凛地拿起一瞧,只见写着是:
北平,李铁拐斜街,陶伯和先生转家树家兄鉴:十万火急。爹爹、姆妈,于一星期前,仅带嫣红、姹紫二婢,乘自己之白相小轮船至乡间游玩,言明须两星期始返家。昨日深夜,忽接爹爹亲笔信,由匪窟中发来,内云不准报官,只火速筹出现金五十万元,以待匪人指定地点交付。如出旬日外,即撕票等语。妹惶骇之下,即奔大姨妈家,拟与商酌办理。不意大姨妈与眉香表姊,均因哥哥责备眉香表姊,以及贸然代陈更生作伐一信,气出一场大病。眉香表姊至今昏迷不醒。大姨妈亦卧床呻吟,仅与妹含泪数说哥哥无情数语而已。至于爹爹、姆妈之事,当然不能相助也。特此飞电哥哥,速同奶公回家办理营救等事。如奶公不在北平,火速电约同来。哥哥一人回来,恐无办法。千万守秘,尚一闹至官厅知道,两老性命不保也。至要,至要!绮华。
家树刚刚瞧毕,早已哇的一声急出一口血来,同时晕了过去。不知家树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风波陡起,实出读者意料之外。旧派小说,往往于一回之末,故作危险笔墨,使读者不得不急看下回。而此则不然也。此回为全书之紧要关键,虽属神出鬼没之事实,亦为神出鬼没之文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