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陶太太瞧见樊太太在赞眉香,心里便觉有了亲疏之分,脸上不禁变了颜色。幸亏她是一位交际家,对于一切的世故人情比较别个明白一点,一霎时间已经镇定下来,回复原状。当时就含笑接口道:“眉妹妹本来样样都好,她的文学更加出色,不过这位秀姑妹妹具此绝技,拿来保家保身,似乎更有用处。”
陶太太这两句话明是抬高秀姑,抑下眉香,暗暗抵制樊太太起先的说话。谁知秀姑未知其意,以为陶太太太觉过誉,也忙含笑的说道:“嫂子快不要这般说法,我的这点小本领,很是粗鲁,怎及得上眉姊姊是位大文学家啦?”
樊老爷正在抽烟,他见秀姑只在谦虚,就拿手上的那根烟枪指着秀姑,还要弯了舌头也学着北方的说话,笑着说道:“您别谦逊啦,您们眉香姊姊既是教您在此地住几天,您究怎样呢?”
秀姑点点头道:“住在这边,住在那边,本是一样。不过我的伤处也差不多了,我想就在这几天之中,辞别你们,要往北平去走一趟。”
樊太太不待秀姑说完,吓得忙不迭的抢答道:“你不能就走,莫说你上次救了我们回来,今天又把我们这所正屋保住,我们尚未酬谢;单是你那眉香姊姊,要你陪她,我那老姊姊也还要你替她治病。你这个人差不多成了我们两家的救命菩萨呢,怎么能让你走?”
绮华即去拉了秀姑的纤手,对着樊老爷说道:“哥哥已经和她说过,打算去把寿峰伯伯请到上海来长住呢。”
樊老爷连连点首道:“我也有这个意思,本待你们秀姑姊姊的伤痕痊愈,就要和她大开谈判。”
樊太太又不等樊老爷说完,接口说道:“绮儿,我只把你们秀姑姊姊交付你,你若让她不声不响的走掉了,我得向你算账的。”
绮华忙把秀姑的手甩上几甩道:“姊姊,你听见没有?你既救了我们爹爹、姆妈,你也不可使我为难才好。”
秀姑听得大家如此说法,料定樊顾两家这两天之内未必肯让她就走,只好对着樊老爷、樊太太和绮华三个笑上一笑道:“伯父、伯母,还有妹妹,承你们三位的情,看得起我,留我在此地多住几天,我也不好违命。若说是为着要酬谢我的问题留我在此,那就万万不敢当的。”
家树起先几次要想插嘴,只是没有机会,此时一见秀姑又在谦虚,他便发急的说道:“秀姑妹妹,古人也曾有过那句大恩不报的说话。这等事情,不是挂在嘴上随便空说说就好了事的。我们以后暂且不提这话可好呢?”
秀姑道:“暂且都不行,非得永远不提此事我才乐意。”
绮华、嫣红、姹紫三个,一齐笑着道:“不提就不提,你也不能再提走字。”
秀姑正待答话,忽见电灯一亮,天已暗了下来。便对樊太太、樊老爷两个说道:“伯母、伯父,你们今儿确是受着大惊了,快快静养一下。我和陶家嫂子且到绮妹妹屋子里去坐坐,省得在此惊吵你们二位老人家。”
樊太太微笑道:“这样也好,我们不要紧,你倒应该去休息一下。”
樊老爷也说道:“晚饭就在绮儿房里去吃,也是一样。”
秀姑听说,便和陶太太绮华两个辞了樊氏二老,就往绮华房里去了。
樊太太一等秀姑等人走后,一面吩咐丫头传话出去,知照账房师爷,赶快择日兴工,重造花园里的房子;一面始问家树道:“你们大姨妈和眉香姊姊,你瞧见她们到底怎样,不碍了吧?”
家树答道:“她们精神都好,定不碍事。”
樊老爷趁空,又将家树在津在平之事,重又问过一遍。家树除去玩儿账的事情不必告知,其余都也一句不瞒的禀明二老听了。樊老爷因见家树初次出门,竟能同了奶公去至沈阳觅到何首乌回来,治愈婶娘之病,心里已很欢喜。复又想到此次的被绑,以及今天的火灾,倘若没有秀姑这人,不知如何结局。秀姑这人到底是他儿子认识而来的,本想好好的夸奖几句,又怕他的爱妻听了不欢,只得对着家树自己一连点上几个头,方始说道:“快去养养吧,你的毛病本没有好呢!”
樊老爷说到这里,还怕樊太太不甚快乐,忙又偷偷地看了她几眼;谁知樊太太总算被她女儿劝转了一半心,现在对于家树这人,果没从前的那般厌恶了。此刻听见樊老爷在说家树的毛病还没复元,她竟去吩咐嫣红道:“我那铁箱里有大参,你去拣一两支出来,随手煎给少爷去吃。”
嫣红不待樊太太讲完,不觉喜出望外的对着家树悄悄地一笑。家树也就在这个一笑之中,来到他的书房。尚未跨入,已见他的奶公早在那儿守他。见他进去,慌忙一手拉着一同坐在一张沙发上道:“老少,我先报告一桩好事情给你听听。”
家树一怔道:“什么好事情?”
奶公见问,话没开口,他那颜上的皱纹,只在一展一展的动着,同时又低了声气的说道:“这里的太太,已经给我好几回参汤喝过了,不似从前的待我了。”
家树听到这句,想起方才嫣红对他的情景,不禁也朝奶公微笑道:“奶公,我娘不但待你好了,连待我也好了不少。”
奶公忙拍拍家树的肩胛道:“家里能够和气,真比什么好事都好。”
家树点点头,尚没来得及答话,又见奶公将嘴巴一欠道:“关秀姑的本事,不必说它;你瞧她的人品怎样?”
家树笑着道:“她和顾小姐俩,天下怎有这样长得相同的人物?”
奶公又笑道:“老少,我知道你并不是反对顾小姐的人品,不过是为的母党关系。现在这位关姑娘,难道还不合你的胃口不成?”
家树摇摇头道:“现在时代,虽然论不到门第,可是她是一个吃江湖饭的……”
奶公抢着道:“江湖不江湖,老少何必管它?我只问你,对于她的品貌,赞成不赞成呀?”
家树道:“品貌不过是一部分的事情。两性同居,人格第一,性情第二,学问也是要紧的。她的这些上面,我一点点儿都不知道,怎样可以贸然的谈到婚姻?”
奶公道:“她的人格性情,我样样敢包!只有学问二字,我是外行,不敢乱说。就算文面上差些,她的武艺,真正要算上上等了的呢!”
家树听说,一面尽在摇头,一面又将他的脚在那地板上慢慢儿一点一点的,形状却极舒徐。奶公忽发急的说道:“老少,我是你的奶公,决不会来害你的。”
家树道:“这件事上,何致说到害我起来?”
家树说到这里,又朝奶公笑上一笑道:“奶公,我的脾气,自己知道也不难缠。独有对于婚姻一事,我连我娘的主张都要反对,何况他人。”
奶公道:“别的不说,她这次的功劳可真不小呀。”
家树忽又一笑道:“功劳是功劳,婚姻是婚姻。照你老人家说来,不是要叫我回到十八世纪上去,干那『落难公子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的把戏了么?”
奶公听见家树如此说法,知道这头亲事又难成功,他的脸上便起了一点失望的神色。家树正待表明他的宗旨,已见一个家人进来说道:“老爷、太太差人来问,说是少爷的晚饭,进去吃也好,就在此地吃也好。最要紧的是早些安睡。”
家树听说道:“就把饭开到这里来,我和奶公一同吃。”
家人又说道:“奶公的菜饭,已经开在刘福刘二爷一起了。”
家树笑着道:“刘二爷本是客,就让他那里多样把小菜,有甚要紧。”
家人听说,连连答应了几个是字,便去开饭去了。
这里家树方对奶公说道:“秀姑姑娘,不但对于我家有恩,就是对于顾府上也有大功,甚而至于对于我们婶婶,不能说她没有功劳。总之酬恩是一事,婚姻是一事,你老人家放心,我总决不负她这场功劳就是了。……”
家树犹未说完,晚饭业已开出。家树便和奶公一边吃着,一边又说道:“这些事情,就是你老人家,我也得好好的谢你呢。”
奶公听了,睖着他的眼角说道:“老少,你这句话,我们反生分了。我也不要你谢我,我只盼望你老少早早成家立业,显亲扬名;我就是死了,也闭口眼。”
家树忙点头道:“我知道。”
家树说着,便把他想去请关寿峰来申的意思说给奶公听了。奶公拿着筷子摇上几摇道:“这个老头子的睥气更是难缠,莫说别个不能作他的主意,就是他的这位爱女,恐怕也没三分把握。”
家树道:“事在人为,那能一定。他真不来,那时我才死心。”
奶公不便多谈,生怕家树劳神,饭一吃毕,各自安歇。
第二天的上午,家树正在好睡,却被绮华走来将他吵醒。家树一壁扣着小衫钮子下床,一壁笑问道:“今天很热么?”
绮华坐在沙发上抿嘴微笑道:“现在已是头伏天气,怎能不热?”
绮华说着,瞥见家树穿的还是一身洋布短衫裤,便怪一班家人偷懒,说是这样的大热天,为什么还不拿纺绸衫裤给哥哥换。家树连连摇手道:“妹妹莫怪他们,这是我自己因为病还未曾好全,换上绸的,生怕受凉的缘故。”
绮华听说,又望上家树一眼道:“哥哥是位马马虎虎的,我岂不知。”
绮华说至此句,不禁又用手帕掩着口的又笑了起来。家树正在洗脸,便一面在盆里搓手巾,一面笑问绮华:“无缘无故,笑些什么?”
绮华拿开手帕,双眼望着天的答道:“我笑什么呀?我笑哥哥这样大的一个人,一切的衣食,须仗别人照料。依我替哥哥打算,赶紧娶位嫂子才好呀。”
家树不待绮华说完,陡出她的一个不防,当时只把他的湿手一扬,绮华的脸上身上,早已着了不少的水点。正待奔了过去,也要洒还家树的当口,因见家人正送参汤进来,虽然仍就坐定,可是她的两颗眼珠子,还在微瞪着家树。家树接了点心在手,问着绮华吃过未曾。绮华把头一偏道:“中饭就要开快了,还在问人家吃过早点心没有。”
家树随意喝上几口,放下杯子,便来和绮华一并排坐下道:“现在妹妹已起得早了。”
绮华又笑道:“都是表嫂子和秀姊姊俩把我吵起来的。”
家树忙接口道:“说起秀姑妹妹,我们受着她的好处,到底怎样谢她,妹妹有了主意没有?”
绮华忽又格吱吱的一笑道:“有是有一个好主意,不过须得哥哥去办。”
家树笑骂道:“你这个懒小姐,难道你不好办的么?”
绮华不答这句,即把她的嘴凑到家树的耳朵边带笑带说的说上几句。刚刚说完,忽又吓得逃至房间中间,站在地上,仍在掩嘴笑着。家树伸手一撩,见抓不着绮华,急得将脚向地上一顿道:“奶公本是十八世纪的老古董,当然不好怪他;你是一位簇簇新的人物,怎么也和他一样的见识?”
绮华忽听奶公和她同意,不觉大喜,忙不迭奔至家树身旁坐下道:“真的么?”
家树又恨恨地的说道:“什么真不真,这些没见识的孩子话,我恨不得捶你两下。”
家树说时,真的把他一个拳头举得老高起来。绮华急急地把头一偏,同时又把双手向空一挡,却在笑着道:“人家替你说嫂子,你还要打人家呢。”
家树只好放下拳头,正色的答道:“妹妹真的不要瞎闹,在你,和我闹着玩耍,原不要紧;倘被秀姑妹妹听见了去,岂不见怪?”
绮华也正色道:“哥哥倘若不赞成她,她听见这件事情,事未成功,却落了一个样子,自然要见怪的;只要哥哥赞成娶她,我料她未必不愿,有何见怪?”
家树毅然决然的连说道:“我不赞成,我不赞成。妹妹快快不要引得众人知道。”
绮华瞟上一眼道:“姆妈也赞成此事,众人知道更加好了。”
家树听了一吓道:“怎么说,姆妈又赞成她了么?这末眉香姊姊的事情又怎样呢?”
绮华道:“正为你不赞成眉香姊姊,所以姆妈又看中她了。”
家树不禁心中一动,暗忖道:“如此说来,我娘待我并不算坏。至于我的不赞成姓关的,她本来不知道的。单为我一个人,如此一而再的操心,就是我的亲娘在世,也不过这样罢了。”
家树想到此地,对于绮华这人,不知不觉的更加添上几分好感。便笑着说道:“其实她老人家何必为我如此操心。我说只要把这个婚姻权交给我自主好了。”
绮华似笑非笑的答道:“你要自主,这末你在北平这一向究竟看中了几个呢?”
家树摇头道:“婚姻之事,关乎一生的幸福,只要能有一个,已是千幸万幸,怎好看中几个的呢?”
绮华道:“就是一个,到底是谁?”
家树因为他这妹子,对他很是维护,而且又无话不谈的,正想将他北平所有的遭遇,统统讲给绮华去听的时候,忽听得门外一个家人,在答姹紫道:“电话已经打过,表少奶奶说是不来此地吃中饭了。”
家树听了这话,忙问绮华道:“怎么,表嫂子又到顾家去了不成?”
绮华道:“大姨妈又病了,方才有电话来,要请秀姊姊前去替她点穴。秀姊姊便拉了表嫂子一同去的。表嫂子临走的当口,本叫我吃过中饭同你到那边去的。我娘也多事,定要去催她们俩回来吃饭,难道大姨妈那儿连一顿饭也款待不起么?”
家树听了笑上一笑道:“这末就趁这空,让我把北平所干的事情,一桩桩的诉你听。”
绮华也笑道:“我本想问问哥哥,这末快说。大姨妈的毛病,既又反复,我们俩吃过中饭,应该过去一趟。”
家树真将他到天津起,讲到回来止,一桩桩,一件件,一句不瞒的说给绮华听了。绮华听到家树同了奶公去到关外的那一段,连连点头的岔嘴道:“我们婶婶,本来待我们不错,这件事情应该的。”
后来听完北平的事情,她又笑着道:“那个小珍珠,虽然有些真心,到底是个窑姐儿,断断不能娶她来做我的嫂子的。至于何丽娜、美娜两姊妹,一个太浪漫,一个太丑陋,哥哥不赞成,也在情理之中。那个赵娥姁,更是一个烂污货,不必谈她。独有这个沈凤喜,哥哥虽然有些赞成她,我说也不大好。”
家树望了绮华一眼道:“你是有成见的,自然不会赞成的了。”
绮华双手乱摆道:“我也没有成见,我有成见,我就一直主张哥哥去娶眉香姊姊了,为什么现在又希望哥哥娶这个姓关的呢?”
家树道:“你又没有瞧见过姓沈的,怎么知道她不好?”
绮华先将她的身子坐一坐正,然后大发议论道:“我一则常常出去跳舞,所见所闻的把戏,自然比较哥哥多一些;二则知道女子的心理,最没把握,最容易变更的。况且姓沈的既在大桥唱着大鼓,很容易和男子汉接近,她见哥哥既年轻又有钱,自然把她的一颗心扑在你身上。不过她一离开你,就会再去找第二个主顾的。至于那个主顾,是否多情,是否真心,试问她怎有这般的鉴别力呀?”
家树不笑道:“这是坏人带累了好人的说话。以我揣度,她或者不至于变心的。”
绮华仍在摇头道:“就算不会变心,我们这分人家,娶个大鼓女子来家,似也犯不着吧?”
家树听到这里,却也没话可驳。
可巧饭已开出,绮华即与家树匆匆吃过,一同来至顾家。本想直到眉香房里,隐隐约约的听得顾太太的声音似在那儿痛哭,忙又同着家树来至上房。尚未跨入,已见春香迎接道:“好了,好了!表小姐、表少爷来了,快快来劝劝我们太太!”
绮华紧走几步,奔到顾太太的床前问道:“大姨妈,你老人家又伤心什么?”
顾太太望了他们兄妹一眼,始拭泪道:“表小姐,表少爷,你们也来看看我么?我的毛病是不相干的了。我又没有儿子支持这个门户,莫说你们姊姊病得如此模样,就算能够好了起来,试问这分人家,叫她这个迂腐腾腾的女孩儿,怎么得了?迟迟早早,不过把她拖死罢了。”
绮华忙不迭接口道:“大姨妈,你可不要这样说法。现在是民国,男女平权的了。女子既有继承权,便和男子一样了。”
家树有意凑趣道:“大姨妈,我就是男的。管理我们家里的事情,我们妹妹就比我强得多。”
顾太太不待家树说完,几几乎破涕为笑起来了。家树又接说道:“况且我们眉姊姊,更比我们妹妹强呢!”
家树还未停口,陶太太和秀姑俩都笑了起来。顾太太也在含泪的苦笑道:“不是我们自己说,瘌痢头儿子自己的好,我这眉香孩子,自小至大,谁不赞她一句聪明?”
顾太太说到这里,又把她的声音岔了起来道:“可怜她病到如此田地,叫她强也不能强了。”
秀姑插口道:“眉香姊姊,本来没甚大病,不过太自忧煎,以致药石反而不灵。倘能自己寻寻开心,我能包她不必吃药就会痊愈。”
顾太太连连地把她的脑袋一抖一抖的说道:“这话自然对的。你们姊姊,就坏在太会忧煎呀!”
陶太太正要说话,忽见眉香房里的一个丫头冒冒失失的奔来报告道:“太太,不好了!小姐听见太太又在伤心,她也哭得厥过去了。……”
顾太太不待说毕,忽也晕了过去。不知她们母女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描写奶公劝过家树之后,紧接绮华复来相劝,此是文章陪村法。前后一映,方不冷落也。至顾太太忽起伯道之忧,亦是暗衬眉香一边;若以敷衍之笔墨视之,则《红楼梦》一书,泛泛都道家常,可以删去一半矣。凡在平淡之中,而欲引起读者之情感,本非易事,惟本书差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