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绮华一听奶公对她说出“秀姑怎么走了”六字,不禁吓得心房乱跳,连忙丢下听筒,连顾太太眉香两处也来不及前去告辞,一口气奔回自已家里,找着奶公问道:“奶公,你可知她走的原因,以及她走的所在?”
奶公苦着脸答道:“我也不知,我刚才接到她不知从何处打来的一个电话,说她昨晚上听了你和她所说的说话,使她万万不能再在上海耽搁的了,所以只好不告而别。”
奶公说到这里,便问绮华究和秀姑说些什么言语。绮华见问,自然不瞒,老实相告。奶公不待绮华说完,急得把脚一跺道:“大小姐,你也未免太大意一点了。她虽是一个走江湖的人,可是对于婚姻这桩事,仍旧守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两句老话的呀!”
绮华也不等奶公说毕,接嘴答道:“这真怪我冒失,现在只有赶紧去追。”
奶公尚未答言,嫣红、姹紫两个,一见绮华回转,慌忙走来对她说道:“太太为着走了秀小姐的事情,只在那儿急得跳脚。小姐那有工夫在此闲谈?”
绮华听说,只好丢下奶公,忙同嫣红、姹紫二人来见她娘。樊太太一见绮华,百话不讲,单去一把捏着她的手道:“你秀小姐怎会走了?我已派人在火车站上,轮船码头,统统找过,没有她的影子,如何是好?”
绮华正待答话,又见陶太太和家树两个奔入道:“我们没有一家客栈不找遍,都说并没此人。”
樊老爷摇头道:“我本说不必去找,她既不别而行,就是不离上海,也难找到。何况……”
家树道:“我也料定她已回北平的成数居多,要末一脚赶到那里。”
家树之话未了,嫣红急急忙忙走来报告道:“此刻眉小姐打电话来,也说方才接到秀小姐同样的电话,眉小姐也派人四处的去寻找去了。”
樊太太一吓道:“秀小姐走的原因,万万不能给她知道。”
樊太太说时,忙命绮华先在电话上前去安慰眉香。等得绮华去后,陶太太对着家树说道:“表弟刚才说,秀小姐定回北平,我也这般料法。”
樊老爷点头道:“若要去追,解铃还得系铃人,只有叫绮儿去走一趟。”
樊老爷说了这句,只见姹紫丫头手执一封电报匆匆的奔入,说与陶太太道:“刘福刘二爷说,这封电报是表少爷打来的。”
陶太太急去译出一瞧,上面写着是:
上海,阿辣白司脱路,樊公馆转陶太太鉴:别后甚念,不知姨夫、姨母出险否?表弟病已痊可否?顷接法院传票,据称原告为赵娥姁,控我窃伊钻戒,控尔毁伊已成残废。此事从何说起?我已请好律师反诉,见电迅即返平。并将起程时日电复为盼。
陶太太尚未看完,已经气得花容变色,两手发战。可巧绮华打完电话进来,因见陶太太气得那般模样,急将电报一看,也在口中连说:“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樊太太不知所以,在问什么事情?陶太太即将赵娥姁的行为,一情一节的讲给樊太太和樊老爷听了。家树在旁,先已暗中叫声惭愧,因为赵娥姁这人,总算是他认识在先的。正待上前去劝陶太太,已见樊老爷在说道:“姓赵的虽是荒唐,犹同疯狗一般;但已打了官司,我说表少奶奶,只有赶紧回去一趟。”
樊太太接口道:“既是要走,我叫绮儿带了奶公,跟着表少奶奶同走,岂不很好?”
家树岔嘴道:“我说我也应该同去。”
樊太太樊老爷一齐点首道:“这样也好。”
陶太太道:“我想就趁今晚上的夜车。”
樊太太笑着道:“这是来不及的,一则你们妹妹也得收拾收拾行李,二则还得在眉小姐面上掉个枪花。”
陶太太蹙眉道:“这末明天早车,一定要走。”
绮华道:“这个祸既是我闯的,我说收拾行李事小,自然前去安慰眉姊姊事大。”
樊太太忙从烟铺之上坐了起来,将手向空一按,对着绮华说道:“行李我会叫嫣红这个小东西收拾的,你就马上到你眉姊姊那儿去一趟,你只对她说,你不过对着秀姊姊说了一句,非得重重谢她不可。她因不肯生受我们的报答,所以匆匆的避走了。只要你亲去请她,一定回来的。”
陶太太道:“这末我也同去。”
樊太太一边点头,一边又对家树说道:“你可不必去,只叫你妹妹带说一声就得了。”
樊老爷也说道:“自然让她们两姊妹长谈一下子好。”
家树听说,只好答应。
樊太太一等绮华陶太太走后,即将奶公和刘福叫入,先托奶公一路仔细照料绮华,然后又问刘福家树在平所干之事。刘福只拣所知道的据实报告,奶公趁此工夫,又把秀姑为人的好处尽情畅述一番。樊老爷望了家树一眼道:“你听见了没有?她的为人,既是这般好法,这次来申,对于我们樊、顾两家又有天大的功劳。你娘是因为你既不赞成你那眉姊姊,因而看中了她。你对这头亲事难道还好再不顺从你娘的意思么?”
家树虽然不敢当场反对,却也不肯痛痛快快的表示。当时不知在他嘴上,咿咿唔唔的说了一些什么。樊老爷也知此事还是他们片面的希望,又知秀姑原为此事避走的,虽然不能知道秀姑此次的走,究是怕羞,或是不甚愿意,只好将来见机行事。樊老爷方才的这几句说话,大半是为拍樊太太马屁的,等他吩咐家树之后,就叫家树同着奶公刘福等人,快快出去收拾行李。家树回到他的房内,因为刘福并非外人,就向刘福、奶公两个叹上一口气道:“唉!我的婚事,真正愈弄愈糟了。”
奶公先答道:“老少,你难道对于这位秀小姐,真不赞成么?”
家树摇摇头道:“报恩是报恩,娶亲是娶亲。两件事情,断断乎不能够并在一起的。”
刘福对着奶公微笑道:“表老爷的眼光很高,他连那位何丽娜小姐也看不上。”
奶公也笑道:“这末倒要请问老少一声,要象怎么样的人材,才对胃口呢?”
家树至此,不得不把沈凤喜的那段事情,告知奶公。奶公听说,忽把舌头一伸道:“这种唱大鼓的娘儿们,怎好来做我们的少奶奶?如此说来,不是打烂账的(注:打烂账,四川人对于乞丐之称)也可以去娶来了么?”
家树也被奶公说得笑了起来道:“总之一句,娶妻的条件,总得人格、性情、学问、品貌,件件都对本人的脾胃,方能办理。”
奶公道:“难道这个姓沈的,就算性情品貌过得去,我说她不见得有学问的。”
家树将脸微红道:“她也在读书了。”
奶公又摇头道:“唉,老少!不是我在你面前多嘴,这些吃把式饭的人,最容易变心的。”
家树便驳奶公道:“这末这位姓关的,难道她不是吃把式饭的不成?”
奶公笑上一笑道:“她又当别论,因为我知道她的根底很详细的。”
家树听说,也笑道:“那个小珍珠,她又不希罕我的银钱,我也不要娶她;可见这个姓沈的,并非不可取的材料了。”
刘福正想岔口,忽见一个家人来请家树去听电话。等得家树出去,始对奶公轻轻地笑道:“大概是这个唱大鼓的,更比小珍珠还有手段;否则表老爷怎会如此相信她?”
奶公连连点着头道:“总之我们这位老少,样样都好,可惜少些阅历。……”
奶公尚未说完,忽见家树满脸现出惊慌的颜色,走来对他们说道:“我立刻要到顾公馆里去,你们二位候我来家再谈!”
家树说完,不等奶公刘福答话,一脚来至顾公馆。先到眉香那里,眉香瞧见家树进去,早已眼泪汪汪的把一封快信递给他道:“表弟你怎么帮着坏人,却来害我!”
家树不及辩白,先将那信一看,只见写着是:
眉香同学姊赐鉴:弟虽不敏,仰慕我姊之诚,实出真心。在申面求婚事,我姊之历次拒绝者,无非欲嫁令表弟家树先生也。此次家树先生在平,已将彼不愿结此婚媾之事实明白语弟矣,并允回申时力为执柯,以成尔我百年之好。且将我姊私下赠彼之玉照转赠与弟,表示彼与我姊已无丝毫情感之可言。特此奉函告知,并劝我姊不必再作痴人之妄想也。如蒙慨允我俩婚事,弟可立誓,永为我姊不二之臣,如何?立盼回音。依依不尽,敬请时绥同学弟陈更生鞠躬
家树尚未看完,心里已在又急又吓。看毕之后,先把那两张信笺,嗤嗤嗤地撕得粉碎,然后走到眉香的身边含着泪的说道:“姊姊且莫生气,这件事情,内中曲折甚多。”
眉香因见房内没人,不觉气忿忿的接口道:“无论有甚曲折,我的小照,你怎好将它送人?”
家树听说,生恐越辩越僵,只好老老实实把那小珍珠窑子里的事情,统统说与眉香听了。眉香一边在听,一边脸上渐复和蔼之色。等得听完,方始长叹了一声,又向门外一望,见绮华和陶太太两个尚在她娘那里。料定她娘,必已知道家树到来,有意留住绮华陶太太俩,好让她与家树多谈一会。于是大着胆子,竟将陈更生拿着手枪遭奸之事,详详细细的说给家树去听。家树听完道:“姊姊,这桩事情我早已接到过匿名信了。”
眉香一吓道:“表弟既知此事,为何在我面上一字未提?”
家树很诚挚的答道:“这是那个禽兽干的非法行为,我若提起,岂不愈伤姊姊之心么?”
眉香点点头道:“这样说来,恐怕连姨夫姨母那里,也已接到同样的匿名信了。”
家树道:“这种没人理的匿名信,我们爹爹姆妈,一定当它在放屁。不论接不接到,姊姊的名誉毫没关系。”
眉香听得家树的口气,自始至终,并无一丝一毫轻视她的意思,索性红了脸的前去问着家树道:“这末表弟既瞧得起我,我们俩的终身之事,究竟怎样?”
家树即把面色一正,毫不犹豫的答道:“我真样样钦佩姊姊,对于姊姊本身,并无什么问题。可惜姊姊养在大姨妈的肚内,因此阻了我们两个这世里的幸福。”
眉香听说,竟没什么失惊之色,单是微微地点着头道:“我也明白此事,我也断不怨恨表弟,总之怪我投胎错了。”
眉香说到这里,突然又一惊,似有所悟,复又连连点着头道:“这就对了。”
家树不懂此语,忙问道:“姊姊,怎么叫做这就对了?”
眉香此时,已经变了宗旨,自然大大方方的答道:“秀妹妹今天不别而行。她打电话给我,明说为了绮妹妹的一句说话。我想表弟本不反对我的人,却是反对我的姓。秀妹妹既是和我同貌,又不和我同姓,绮妹妹昨天晚上,或有要想娶她做嫂子的表示。她所以为了此事,无论允否,不便再在上海耽搁,那是无疑的了。”
家树很镇定的答道:“这是我妹妹片面的意思,不但我不赞同,恐怕连秀妹妹也不会赞同的吧。”
眉香又一愕道:“秀妹妹的赞同不赞同,现在且不提它;表弟除我之外,对她应该赞同的了。”
家树接口道:“我和秀妹妹相见,先后也不过数面,单是人品长得好,也不过仅备婚姻上的一个条件而已,怎能谈到全部赞同上去呢?”
眉香听到此地,忽地嫣然一笑道:“表弟替我做媒,乃是那个禽兽伪造的,我此刻要替表弟做媒,却是诚心诚意的。”
家树忙不迭的乱摆双手道:“我的不肯贸然答应此事,可见以前我的拒绝姊姊,毫没一点歹意了。”
眉香尚未答话,忽听得陶太太在门外笑着接嘴道:“歹没有歹意,谁有你意啦!”
眉香猛然间听得陶太太如此说法,还当自己和家树两个的说话,全被陶太太窃听去了,顿时把她一张粉脸臊得通红,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了下去。其实陶太太同了绮华二人刚从顾太太房里出来,仅不过听见了这一句。家树当时也和眉香同一心理,索性等得陶太太绮华一同走入,即将他与眉香两个问答之话,完全同灶君菩萨直奏天庭一般,统统说与她两个听了。陶太太本不赞成眉香、秀姑二人嫁给家树,听了此话,当然不甚怎样;只有绮华正在愁得因她冒失了一点,致将秀姑逼走,又怕为了提起亲事,得罪眉香。今见他们二人竟把数年未决的一个难题,业已当面讲明,而且眉香还在替她哥哥作伐。这一高兴,真正非同小可。一等家树说完,她就笑着说道:“我说这件事情,尚非当务之急。现在最要紧的大事,须得先把秀姊姊追了回来,不然是彷佛我们要赖谢礼,有意拿着亲事的话头把她逼走的了。”
眉香连声大赞道:“这话不错,这话不错!她若不肯回来,我们两家非但受恩不报,良心上已经说不过去;还有我娘的毛病,此地的医生已无办法,非她前来点穴治病不行。”
陶太太接口道:“眉妹妹既是赞成,我们速去追她。我说我们几个今晚上动身,并不是来不及啦。”
绮华扑的站起道:“说走就走,越快越好。”
家树也起身对着眉香道:“姓陈的那个畜生,那天到了北平,定要和他拚命的。”
眉香慌忙阻止道:“拚命倒犯不着,天底下断没人与禽兽相争的。表弟倘到北平,第一样,先去找着秀妹妹,请她速速来申;第二样,帮同表嫂子去治那个姓赵的女拆白党就是了。”
家树听说,便和绮华、陶太太两个进去辞别顾太太。顾太太自然尚未知道外边众人所谈之事。单叫家树等人非将秀姑找回不可。家树等人自然满口答应,以安病人之心。
眉香送走大家,特地去到她娘那儿,把她此时的宗旨,破釜沉舟的说给她娘听了。顾太太不待眉香说完,早已战战兢兢的说道:“这……这……这个主意,我……我……我大,……大……大不为然!我的这场毛病,一大半是为你这头亲事着急出来的。现在你的姨夫、姨妈,还有你那表妹,个个都赞成你到他们家里做媳妇去的,至于你的表弟不大赞成,不过防你和你姨妈两个将来联成一气,害他难得做人。其实呢,只要向他开诚布公的老实讲明,他自然会放心的。”
顾太太一口气说到此处,又望上眉香一眼道:“你怎么竟会把这位好女婿去让人家的呢?”
眉香却朗朗地答道:“从前我的赞成此事,一半是为仰体你老人家的意思,一半是为姨夫姨妈表妹三个都已同意,单剩表弟一个人,或者可以挽回。谁知他今天已经向我老实表明,他既如此斩钉截铁,表妹又在向秀妹妹提亲……”
眉香说到亲字,也向顾太太望上一望道:“我说婚姻之事,万万不可勉强成功的。”
顾太太仍在摆头道:“我儿,你将来要懊悔的吧!”
眉香把头一别道:“我决计不致后悔,因为我已瞧出了表弟的真意。”
顾太太接口道:“你的表弟,若娶别个,我倒死心塌地;若娶你秀妹妹,我倒有些难过。”
眉香笑问道:“难过什么?”
顾太太叹上一口气道:“我的难过呀,因为她的相貌象你,你们表弟可以娶她,我说就可以娶你。”
眉香将她脸色一正道:“我正为表弟娶她,我的心里反欢喜:一则可以报她之恩,二则表弟娶她,也和娶我差不多一样的。”
顾太太竟被眉香引得笑了起来道:“你姓顾,他姓关,怎会一样?”
眉香抿了嘴巴一笑道:“此中大有哲理,你老人家不会懂的。”
顾太太也笑道:“我怎么不懂?你以为他因母党关系,不肯娶你;娶你秀妹妹,因为相貌相同,赛过是娶的是你么?”
眉香点着道:“正是此意。”
顾太太还待再说,忽见春香走来,说是方才绮小姐和陶家表少奶奶打电话来关照,说是今晚上一定动身。到了北平,即有信来的。眉香岔口道:“我想再送一千块钱去给表弟,算是程仪;不然,上次送的,这次因为亲事不成就不送了,岂不憨蠢?”
顾太太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
说着,即命舂香拿一千块钱的钞票,亲自送至樊家。
春香奉命去后,顾太太因见眉香之病已经好了十分之八,心里也很诧异。等得春香回来,说是表少爷已经收下,一到北平,就有信来。叫我转告太太小姐,好好将养;他在外边,方能安心办事。顾太太不等春香说毕,已把双眉一蹙,捏着眉香的双手道:“如此一位好女婿,我还不肯就此让人呢;至于报答你的秀妹妹,只有多送银钱。”
眉香把头一抬,正待答话,忽见外边送上一份急电,赶忙译出一看,见是陈更生打来催那快信上面回音的。因怕顾太太知道此事,必要气得病上加病,一面即将电报藏过,一面告知顾太太,推说姓陈的前来销售古画的。顾太太自然相信无疑,又和眉香谈上一会,始命丫头扶了小姐回房安歇。眉香也觉精神疲倦,一到床上,马上做了一个怪梦。不知什么怪梦?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回为本书一大关键。家树与眉香倘不说明,以后之事,不笫绮华方面无从进行,即眉香方面,亦不能进行也。非得藉此告一段落,文字即可别开生面。古诗有句云:“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大可借以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