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绮华在对大家说,秀姑只答了一句。这一句,究是什么说话呢?秀姑答的,乃是这等婚姻大事,当然要由她的老父作主。绮华说出这话,伯和和陶太太两个忙不迭的接口笑道:“怪不得这位关老先生,我们前去向他求亲,竟能一口作主。原来他的爱女真有这般孝心。”
樊老爷乐得对着大家双手乱摇道:“你们快莫再说闲话,我的意思,事不宜迟。”
樊老爷说了这话,又朝伯和陶太太两个拱拱手道:“此刻就请你们二位带着奶公,陪同我们这位寿峰亲家住到顾家大姨妈那里去。因为这位新娘娘本是她的寄女。我们这边准在这两天之中就去下定。下定之后,跟着择个好日子,便好成亲。”
樊太太也关照伯和两夫妇,说是关亲家客中不便,所有一切的妆奁,就请顾太太作主代办,将来由她拨还就是。陶太太听说,先叫伯和出去通知奶公和寿峰两个。她又和绮华二人计议一下,事事要得樊太太的欢心。此时的家树,早已觇了一个空子,躲了开去。樊氏二老,自然打起精神,好办喜事。再加樊顾两家银钱凑手,办事便当,不到几天,聘礼下过,择在阴历七月十五那天便是家树和秀姑花烛之期。等得喜期的前几天,眉香既已抱定独身主义,家树也曾亲自向她问过,她很痛快的对家树说,她说:“我统共只有一个老娘,她既感激秀妹妹的救命之恩,我自然要仰体亲心,使她老人家可以安心一点;况且秀妹妹,不独对于我家有功,就是对于表弟的府上,平心而论,确也报答她不尽。我的抱此独身主义,毫没一点他意,完全是要使秀妹妹和表弟成了良缘。”
家树听说,自然十分感激,满意而去。
花烛那天,眉香已经病体霍然,她和陶太太两个,自任伴姑,陪同新娘成了大礼。因为樊家的屋宇本来宽大,用不着去向旅馆借用礼堂。这天一切的礼节,总算应有尽有。到了晚上,就有家树的同学,绮华的同学,眉香的同学,一齐都来闹房。绮华生怕她的这位新嫂嫂乃是一位侠义一流的人物,不要弄得被人闹急的时候,或者不守新娘娘的礼节起来,岂不成了笑话?她便一面关照眉香、陶太太两个,好好当心新娘。一面又去拜托奶公和伯和两个,好好敷衍那些闹房的客人。幸亏这位新娘长得天上无双,人间第一的万分美貌,无论何人一见生怜,已经不忍去闹,再加上旁边的那位顾眉香伴姑,竟与新娘一模一样,当时若非妆束不同,几几乎要认作有两位新娘娘了。既有这般奇事,大家竟被这两美黄人儿的神光摄住,只好斯斯文文地说笑一阵,也就各自散去。樊太太因见时候不早,几次三番的派着嫣红、姹紫两个心腹丫头,关照两位伴姑,打发新娘上床。家树也在这个当口,一个子腼腼腆腆的踱入新房,关上房门,静默地又坐上一会,方始卸衣登床,低声下气的去和新娘说话。不防他的那位表嫂陶太太,早已约同眉香、绮华、嫣红、姹紫等人,来到窗子外面偷听壁脚。起先只听得家树一个人在问,新娘娘是半句不答。后来又听见家树嗤的一笑道:“秀妹妹,你既和我成了夫妇,古人本有一个典故,叫作举案齐眉。怎么我此刻问了你半天,你竟一句不答呢?”
直到此时,方听见这位新娘总算开了金口,还在似乎很不好意思的答了一声道:“真憨蠢,叫我答您什么啦?”
同时又听得家树重复噗哧一笑道:“你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又是顾家大恩人,你虽做了我的妻子,可是叫我拿什么报答你呢?”
秀姑听到这里,仍是轻轻地说道:“人类互助,原是天演公理,况且做媳妇的人,对于翁姑面上,稍稍有点微劳,也是应尽之责。至于顾府上,一位是我的寄母,一位是我的义姊,就是往后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也一定效劳。”
新娘说完,又听得家树很满意的说道:“这是你一方面的说话;在我这一方面,总觉过意不去。”
家树说完,又听得新娘说道:“我们既成夫妇,还有什么过意不去?我说过意不去的事情,却有三桩。”
又听得家树似乎一愕的问道:“那三桩呀?”
新娘又答道:“第一柱是,眉姊姊若是真的要抱独身主义,这是任何人不能阻止她的;若是因为我的原故,好意让婚,那就真正使人过意不去了。”
陶太太听到此地,忙把眉香的肩膀一推,跟着用手遮了嘴巴,低声说道:“您听啦。”
眉香红了脸的把嘴指指窗子,这是明明教陶太太不要打岔快再听下去的意思。陶太太只好又听。果听见家树答话道:“我已当面问过她了。她的为人,你不知道,我却知道。她自小至大,从来不作违心之论的。第二桩呢?”
新娘又说道:“第二桩呀,沈姑娘的事情,我那堂妹子一定能够将她救出。不过救出后,您可不能始乱终弃。”
家树忙岔笑道:“我何至于如此?始则有之,乱则未也,终弃二字,更谈不到。她能平安出来,经济一方面,我可以源源接济。第三柱呢?”
又听得新娘说道:“陶先生两夫妇,做了您我二人的媒人,总得好好儿谢他们一谢。”
家树又笑答道:“这个应该,我会办的。”
陶太太听到这里,又听出新娘似在躲闪声音,当然未便再听,即同大家来到樊太太房内。樊太太问她们三个从那儿来,陶太太笑答道:“在听新娘娘的壁脚。”
姹紫接口道:“有武艺的新娘娘,可和常人一般么?”
樊太太笑骂道:“放屁,有武艺的新娘娘,难道会吃新郎官不成?”
樊老爷也笑道:“绮儿,你们眉姊姊的身体不大好,你快快陪她去睡去!明天还有客来呢。”
眉香接口道:“我今天真快活,身子并不觉得疲乏。”
陶太太不待眉香说完,拉了就走。
第二天,果然来的客人更多。而且还有三位意想不到的远客。一位是淑宜小姐,一位是静宜小姐,一位是新娘娘的堂妹子关姑娘。家树见着两位妹子,倒还罢了;一见关姑娘到来,料知沈凤喜之事必然办理。当下觇个空子,便问关姑娘道:“奉托的事情不知有无眉目?”
关姑娘欣欣然的答道:“姊夫放心,沈凤喜姑娘业已安然出险了。”
家树听了大喜道:“这末她的毛病怎样呢?”
关姑娘又答道:“虽然有些痴态,我已把她送入协和医院了。”
关姑娘还没说完,陶太太、眉香、绮华三个,早把她请到樊太太的房内。樊太太本已知道家树曾经帮过关姑娘忙的,不免提起前事,关姑娘谢过樊太太之后,樊老爷笑着道:“你又何必谢我们呢?我那弟媳妇的一场毛病,没有你和你们姊姊两个去将何首乌办到,恐怕现在还睡在病榻之上呢!”
关姑娘客气一会,绮华又引她去见新娘。秀姑见了这位妹子,知道她已奏了大功而来的,自然慰劳备至。关姑娘仅把怎样搭救沈凤喜的大略,告知秀姑听了。跟着又笑着说道:“姊姊,您能配了姊夫,这倒是妹子意想不到的事情啦。”
秀姑陡的将脸一红,低声说道:“老的作主,我也不好反对。”
绮华插口道:“新嫂子,你倘再要反对,那就要把我们两老,以及大姨妈和我急煞了。”
秀姑听说,又将粉颊一红,低头下去。此时樊府上的客人来往,真也闹热得达于极点。绮华还想和她这位新嫂子再谈几句,早被姹紫赶来,说是太太叫她来请小姐,快快去陪贺客。绮华匆匆而去。秀姑因见新房之中只有她们姊妹两个,便悄悄地问着关姑娘道:“北平的一班姊妹见我忽然的嫁了你们姊夫,舆论怎样?”
关姑娘笑答道:“大家都在羡慕姊姊,说您这个人,除了姊夫,也没第二个人可以娶您的。”
秀姑微微一笑,大概是她满意的表示了。关姑娘又问道:“姊姊,你们父女两个,上海住得惯么?”
秀姑嗤的笑了一声道:“我既出嫁,自然住在夫家,这有什么住得惯住不惯呀?至于我们老的,饱也吃了半世的苦了,在此靠靠半子,我也安心一点。”
关姑娘未及答话,只见她的新姊夫已经踱进房来。见她也在这里,便含笑的道:“你们姊妹俩,大概也有好几个月不见了吧?”
关姑娘笑答道:“日子虽不算多,可是我很惦记姊姊的。”
家树望了秀姑一眼,又对关姑娘说道:“你们伯伯你们姊姊都在此地,你何妨就在此地长住呢?”
秀姑含羞的插言道:“我们的婶子离不了她。……”
秀姑的她字刚刚离口,陡见陶太太和眉香两个,带同不少的女客一拥而入。家树略略招呼了一下,早已避了出去。于是这班女客便把这位新娘娘闹得个不亦乐乎。静宜年纪最轻,她却去出眉香的一个不意,一把将她拉到秀姑跟前,指手划脚的笑道:“你们诸位瞧瞧,她们两个,可是一副印版上印出来的啦?倘若我们哥哥一时认错了人,那才是桩笑话啦。”
秀姑因是新娘娘,自然不便开口。眉香忽被静宜说得又羞又急,正待牵开静宜的手,要想逃走的当口,陶太太也走上去一把揿住她道:“眉妹妹,您又不是新娘娘,请问您想溜到什么地方去啦?我说我们表弟,倘若真的认错了人,大概这位新娘娘,决不至于吃醋的啦。”
眉香轻轻地说道:“表嫂子,新房里的女客多,请你说话留口一些。”
淑宜在旁瞧见眉香和新娘子两个都有万分为难之态,方将静宜、陶太太二人用话分开。
那知就在此时,忽然又到了一位更加难得的客人,你道是谁,却是久病在床,向不出门的那位顾老太太。一则因为喜事冲冲,病也好了几分;二则因为她的爱女来了一天,未曾回去,未免有些惦记;三则因为淑宜、静宜远道而来,至好姻娅,也要会会;四则因为和她这位老年妹子,虽然近在咫尺,却已久不会面。有此四个原因,居然不声不响的扶病光临。秀姑见她寄母到了,慌忙迎入,问候病体。顾太太先由眉香搀着坐下道:“新娘娘,我的毛病已被你的喜气冲跑了。”
秀姑微笑道:“寄母能够出来散散心,固于身体有益,但也不可过于劳动。”
此时樊太太、樊老爷业已得信,立即赶来向顾太太道乏道:“你怎么这般高兴!真的冲冲喜气,所有的晦气一定没有了。”
顾太太因见新房里人多,只与秀姑亲亲昵昵地说上几句,便同樊太太来至她的房内。家树跟入见过,樊老爷命他出去陪客。然后趁眉香在和绮华说话的当口。觇空问顾太太道:“眉儿要抱独身主义,是否有些赌气么?”
顾太太也轻轻地答话道:“倒是真的。第一因有病,第二因不愿离开我,第三因这一边,我们两家方才对得住新娘娘。”
樊太太听了大喜道:“你既这般说,我们的心理方才安适。”
樊老爷又劝顾太太在此多住几时,顾太太笑答道:“我的来此,本要多住几天,好在家里有寿峰亲家和奶公照应。”
眉香此时已和绮华把话谈毕,接口笑道:“我早就劝姆妈来的。”
顾太太也笑道:“前一向,我那儿会起床呀!直到今天,恐怕还是被这喜气冲好的呢。”
绮华听说,即同眉香去替顾太太收拾房间,顾太太真的即在此地住下。
十天之后,淑宜、静宜、关姑娘、陶太太两夫妇,都要离申北上。樊太太对大家说道:“两位侄女,我们叔叔婶子,当然要她们在眼睛前头的,我也不敢硬留。关姑娘和表少爷、表少奶奶,回到北平左右没事,自然要在此地再多委曲几天。”
后来说来说去,淑宜静宜二人由樊太太派了妥人送回天津。关姑娘和陶氏夫妇却被樊太太留下。秀姑虽是未曾满月的一位新娘,因她对于顾樊两家均有大功,大家无不重视。樊氏夫妇、顾氏母女都在打算要替寿峰置产造屋。寿峰知道此事,即命他的爱女转达樊、顾两家:如果打消此议,他还可以在申多住几时;如果一定不肯取消此议,他就立即远走高飞。樊、顾两家虽然不敢立即举动,但也不肯就此了事。
谁知正在托人相劝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青天霹雳。倒说国历九月十八那天,日本矮鬼用出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竟把沈阳占领。大家一闻这个恶信,陶太太、伯和两个急于要返北平。关姑娘更因她的老母尚在沈阳,归心自然如箭。秀姑便对公婆说道:“暴日现已侵我国土,不是如此就肯了事的。我们这班民众,若要不做亡国奴,只要有财的输财无财的用力。公婆和寄母不是本想替我爹爹置产造屋的么?照我说来,何不就把这一笔钱以私化公,或是报效政府,或是自行组织义勇军。虽然为数不大,无补大局,倘若人人能够毁家抒难,从前的那位越王勾践,即是我们的好榜样。”
樊老爷、樊太太、顾太太、眉香小姐本来把秀姑当作天人看待的,况且这个办法还是爱国举动,如何会不赞成!当下马上去将寿峰、奶公二人请至,开上一个会议。结果是:一,由寿峰为正,奶公、关姑娘、秀姑等人为副,迅速组织义勇军北上,以便前去抗敌;二,由樊、顾两家,各出现金二十五万元,合成五十万元,以作义勇军初步的枪械之需;三,由陶伯和、陶太太、樊家树、樊绮华、顾眉香、嫣红、姹紫等人担任组织后方医院等等事务,所有款子,也由樊、顾两家先行筹垫。寿峰便当场发表意见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大家既然举我办理此事,当然义无可辞,不过火已烧到眉毛了,我想就同严五爷两个,今天晚车动身,先到北平立起事务所来。其余人等,赶快带了款子跟踪北上。”
家树不俟寿峰说完,忙不迭接口道:“岳父主张甚是,我们一准就照这个计划行事。”
顾太太望了眉香一眼道:“款子一层,至迟一星期里头可以筹到。但是你的毛病未痊,恐怕吃不消这个辛苦,如何是好?”
眉香毅然决然的答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是为国牺牲了,我也十分情愿。”
绮华陡把大姆指一竖道:“眉姊姊说得好,有志气!”
绮华说着,急对樊老爷、樊太太说道:“爹爹、姆妈,我可没有毛病,你们二位万万不可变更此议。”
家树接口道:“爹爹、姆妈都是明白人,何至出尔反尔?妹妹尽管放心。”
秀姑也对樊老爷、樊太太郑郑重重的说道:“忠孝不能两全,国事自然重于家事。二位大人,千万不要望我们做孝子,只望我们做义士就好。”
樊太太竟被秀姑说得下了决心,真的义形于色的答道:“我们三个老的性命本在你手上救出来的,决计不来阻挠,但望我们樊、顾两家的子女们能够做个抗敌的表率,我们才高兴呢!”
寿峰奶公一同说道:“既是如此,各人快快分头办事。”
大家都呼了一声“打倒暴日”的口号。做书的做到此处,料知以后必有续者,正好留些文章,好让续者再来发挥。这部《反啼笑因缘》,就用这个“打倒暴日”的四个字,作为圆满功德。
枕亚评曰:此书如此收场,真可引出爱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