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雪芙说陈俊人是个有弹性的男子,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有弹性的女子呢?陈俊人被她讥笑了多次,实在有些不能忍耐了,这就追问着她,何以老说自己跳窗户?她见着他气势凶猛,若用话顶撞,恐怕是会冲突起来,便笑道:“你犯什么神经,做出这种要和我打架的样子。难道跳窗户这种话,还有什么说不得的吗?”
俊人道:“我也并没有说说不得。但是你的用意何在,我有些不能明白,请你解释给我听。”
雪芙道:“这本是一句无须解释的话。你真要我解释,我就解释给你听。无非说你追求女性的时候,来不及走大门出去,由窗户里跳了出来。”
俊人伏在窗户上,依然红着脸,问道:“追求女性?我追求谁?是这样由窗户里跳出去的,你亲眼见的吗?”
雪芙道:“怎么不是亲眼见的?”
俊人道:“是谁?是谁?你说出来。”
雪芙不慌不忙微微地笑着,将一个食指,指了自己的鼻尖。两只明亮亮的眼珠,向俊人睃着。俊人不想逼出了这样一句话来,倒透着无话可说,因之也只对了她一笑。雪芙鼻子耸着冷笑一声道:“哼!幸而我只说了这样一句平淡的笑话,我若是把话说重一点,你今天不要和我拼命吗?”
俊人明知道她是软弱下了去,若是还要追着把话问下去,逼得她无可答复,也许会吵起来的。于是两手按住窗槛子,悬起一只脚,连连在地面上颠动着,微微的也带些笑容,表示那很安闲的样子。雪芙道:“天色不早了,要到后山去,我们就走吧!”
俊人两手同举着,伸了一个懒腰,微笑道:“我有点儿疲倦,懒于出动了,我就在这屋子里躺躺吧。把精神恢复起来了,明天好陪你去游山。”
雪芙见他始终不屈服,若是勉强地要他上山,两个人会更加决裂起来的。因之,猛可地扭转身躯,向山上走去。俊人手扶着窗槛,不免连连地扛了几下肩膀,向雪芙的后影看着,心里不免自言自语地道:“你也没奈我何!对付女人,还是用强硬的手段好。”
且掩上了窗户,自己倒在床上躺着。
躺了一两小时,觉得无聊,便在网篮里找出两本爱情小说,高高地枕着枕头,就捧了书本,慢慢地看着。在看书的时候,仿佛也有人影子在窗户外张望了一下。但是俊人看书看得有趣,也不去理会。到了下午六点钟,山上的人家,已是上灯吃晚饭了。女仆捧了一盏瓷罩子煤油灯进来,见俊人半侧了身子睡着,鼻息呼呼有声,轻轻地放下灯,自走出去。雪芙在门外拦住着,低声问道:“他说了什么?”
女仆道:“陈先生睡着了,我没有敢惊动。”
雪芙道:“快吃晚饭了,你可以去叫他一声。”
女仆道:“这一下午,陈先生脸上都有不高兴的样子,我不敢去叫他。”
雪芙站着凝神了一会,笑道:“你不去叫他,我去叫他。”
说着,两手推了门,伸了头进去,先悄悄地偷看了一会,然后侧身进来,先扶了桌子,向床上注视着,笑道:“这位仁兄说睡就睡。”
于是走到床边,弯了腰,向他脸上望着,然后轻轻地叫道:“喂!该起来了,就要吃晚饭了。”
俊人所答复的,仅仅只有那鼻息的呼呼声。雪芙又出了一会儿神,然后两手扶着俊人的手臂,缓缓地摇了几下,笑道:“该起来了,吃晚饭了。”
俊人当女仆送进煤油灯来的时候,已有些知觉。后来雪芙走到床面前来,已是醒过来了。依然闭上眼睛,不加理会,直等到雪芙弯腰以后,那胭脂花粉的香味,不断地送到鼻子里来,只觉神志昏昏的,有些支持不住。只好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揉着眼睛笑道:“怎么啦?一觉醒来,又点了灯了。”
雪芙道:“你向来没有这样睡过,今天怎么一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俊人两手依然举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也许是今天跑山跑累了吧!”
雪芙见他光了两只脚,两只拖鞋,就落到床下面去了。这就弯了腰,在床底下把两只拖鞋拿了出来,放在他的脚边,笑道:“穿鞋吧,姑妈正等着你吃饭呢。”
俊人看到,这是真感到不安,便“呵哟”了一声,站下地来踏着鞋子。雪芙道:“你这是怎么回事?怕我拿着的拖鞋里面放下了钉子吗?”
俊人站着拱拱手道:“言重言重!我的意思,以为这样的脏东西,要你给我拿出来,我实在不敢当。”
雪芙道:“哼!你这是欺骗我的话了。我做着比这更亲切一些的事,你敢当的也就多了。为什么我拿一拿鞋子,你就像挨了打一样,哎哟起来。”
俊人笑道:“你不明了我的意思。我说的不敢当,是说我……”
笑着摇头道:“我也说不上。”
雪芙捏了个小拳头,在俊人背梁上轻轻捶了一下,笑道:“你在我面前,以后少说这些风凉话。”
俊人也只觉得自己前言不符后语,便哈哈大笑一阵,在这一阵大笑中,算是把这一段交涉,牵扯过去。
吃过晚饭以后,照例是要陪着尚太太闲话一番的。因之捧了一盏热茶在手上,闲闲地站着,看那墙上挂的两块油画。雪芙道:“俊人!你今天总是这样愁眉不展的,大概有什么感触吧?”
俊人笑道:“我有什么感触,不过是今天跑山跑累了。”
雪芙道:“你难道不如我?”
说着这话,只管向俊人看去。但是他对于墙上的两张画,似乎已经有了深切的注意,老是不肯掉过脸来,雪芙虽然想和他使个眼色,也没有法子让他接受。她坐在椅子上,手托住头,也沉思了一会子,忽然笑道:“在山上,天一黑就关在屋子里不能出去。姑妈!我们来打扑克消遣吧。”
尚太太笑道:“那边的方太太似乎不大会赌钱。”
雪芙道:“不必到外面去找,就是这屋子里三个人来吧。”
尚太太向俊人望道:“他不是跑山跑累了吗?”
雪芙斜了眼睛向他看看,脸上带了微笑,便道:“今天出去游山,我们是一路走的。我还没有累,他怎么会累了?”
俊人这才掉转身来,将茶杯放在桌上。因笑道:“你这人有点不能原谅人。虽然我们跑山是一样,有一个人身子是健康的,有一个人身上是有病的。我已经吃过两包人丹,心里还不大受用呢。晚上只吃一碗饭,大概你没有留神。这一碗饭,我还是勉强吃下去的呢。”
尚太太道:“你这孩子也太胡闹,既是身上不大舒服,为什么还出去游山呢?这就赶快去睡觉吧。”
俊人皱了两皱眉毛,又苦笑着道:“姑妈不是要打扑克牌吗?我陪姑妈打两副吧。”
尚太太道:“我并不想打牌,我那里有的是小说,睡不着,可以拿小说解闷。你要睡,你就去睡吧。”
俊人笑道:“做上人的,总是体谅下人的。”
但说了这话,却向尚太太笑着点点头,径自走了。
雪芙瞪着两只很大的眼睛,向俊人去的后影瞪着,冷笑一声道:“瞧他这股子劲。”
尚太太笑道:“你这是小孩子脾气,他身体不大舒服,你还勉强他打扑克干什么?”
雪芙道:“你老人家是个大老好,他可是真有病吗?”
尚太太道,“怎么着?你两个人又闹什么脾气来着吗?”
雪芙道:“咳!不要提了。这一程子,我们常闹意见。”
尚太太道:“由俊人到南京算起,你们在一处,也不过这些日子,怎么就说到这一程子常闹脾气的话。”
雪芙道:“你是不知道,自初由南京上船起,他简直改变过了一个人了。”
尚太太道:“是吗?但是我一点没有看出来,我觉得他是很好的呀。”
雪芙道:“他在我们当面,总还看不出他什么异样的行为。可是他背着我们,他就另是一副面目了。”
尚太太听了这样话,好像透着很诧异的样子,向雪芙望着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这样一个青年,还有什么嗜好吗?”
雪芙倒“噗嗤”一声笑了,因道:“我并不是说他赌钱或抽鸦片烟,不过他对我的行为,那是很不忠实。”
说到忠实两个字,言下有些惨然,两只眼睛里,似乎含着两汪眼泪水要滴下来。尚太太也是做小姐出身的人,在言语颜色之间,便也可以看出雪芙几分情形来。向她脸上又注视了一会,便道:“他不常和你一路出去游山吗?在他不同你一处游山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呢?”
雪芙偏着脸,做出很生气的样子,放重着语气答道:“在这山上头,他有什么熟人,所认得的不都是方家的男男女女?”
尚太太听说,眼珠也不用转,这就笑道:“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同你姑父也是常闹小孩脾气。你姑父只要提到女人两个字,我就疑心你姑父有什么艳史,其实那全是瞎扯。后来我才明白过来,他果然要和什么女人有来往,他一定守着极端的秘密,怎能让我知道?虽然未婚夫妇的关系,和已婚夫妇的关系,略有不同。但是人心的思想,总不外乎七情六欲,我并不是一个特别的人,你也不是一个特别的人,我想着你的疑心病,总和我的疑心病差不多。”
说到这里,接着微微一笑道:“那么,就是你弄错了。”
雪芙道:“错是不错的。可是……唉!这话教我怎样地去说。”
尚太太对她脸上看看,见她两道眉毛,皱到了一处,眼皮下垂,那两粒泪珠,已经到了眼角外,便走向前来,轻轻儿地摸了她的头发,笑道:“傻孩子!凡事都要想破些,若像你这样,那还得了?我那里有许多爱情小说,随便挑一本去看看。”
雪芙噘了嘴,偏了身子坐着,也不答应,也不起来。尚太太笑道:“哟!还真生气啦,这倒是我把话提坏了。”
说着,牵了她一只手,就向卧室里拖了去。雪芙本来想把俊人的事向尚太太报告,可是这种话,处于未婚妻的地位又不便怎样详细的说出来,当晚只得忍住一口气,委屈地过去了。
到了次日早上,雪芙就不同往日一样,半侧了身子,躺在床上紧闭了双眼,也呼呼地放着鼻息声。尚太太在城里住家的时候,总要睡到十二点起来。可是到了山上,就改变了生活了,在七点钟前后就起了床。至迟是雪芙起来了,她也起来了。今天她也是早醒了,以为等雪芙起来了,她也起来。侧了脸睡在枕上,很犹豫了一会子,却不听到隔壁屋子里雪芙的动静。便道:“咦!难道这样的早,就同俊人出去玩了。”
于是一面起床,一面自言自语地道:“我就说这对小孩子是狗脸变,好一会子,又闹一会子。昨天晚上,两个人闹着,一个嘴朝东,一个嘴朝西,到了今日天不亮,两个就拉着手出去玩去了。”
女仆进房来收拾屋子,就插言笑道:“朱小姐还没有起来呢!我去问她,她说有些头晕,不能起来。”
尚太太道:“昨晚上睡觉,还是好好儿的,怎么到了今天早上,又头痛起来了。”
说着话,就走到雪芙屋子里来。她还是半开半闭的,向尚太太看了一眼,依然微微地闭着眼睛睡去。尚太太道:“雪芙!你怎么了?是累了吧?年轻的人,总是不肯好好地调养。”
雪芙只是鼻子哼了一声,还不曾睁开眼睛。
尚太太看她这样子,觉得也许是真病了。这就走向前摸了一摸她的额头。但是手上接触着,并不感到有什么异样之处。自己还相信不过自己的手,又在自己的额头上摸了一摸,觉得还是一样,心里就明白了。因道:“既是身体不大舒服,你就躺着吧,俊人知道吗?”
雪芙撇了嘴道:“姑妈!你不要对他说,我不愿意告诉他。”
尚太太叹了一口气道:“唉!你这对傻子。”
说着话,又弯到俊人的卧房里来。他早已起床了,将两扇窗门洞开,自对了窗户,在那里练八段锦。立刻迎上前笑道:“姑妈!今日起来得晚些了,昨晚上打扑克了吗?”
尚太太笑道:“就为了你不打扑克,我才起得晚。因为每日总是雪芙把我吵了起来。今天雪芙没有起来,我就睡失了晓。”
俊人笑道:“这与我不打扑克何干?”
尚太太道:“因为你不打扑克,雪芙不高兴,病了。病了她才起来得晚,这不是为了你的原故吗?”
俊人笑道:“昨天我不大舒服,所以……”
尚太太低声喝道:“不要说俏皮话了。”
说完了这句,就带些笑容。因道:“你还说是时髦人物呢,也不懂得怎样对待女人。你那小脾气对着别人可以,对着太太却不可以。虽然现在还不是太太,那份儿关系,迟早总是在那里。你对于她,不能不细心体贴一点。你要知道,你对她细心体贴,这工夫不会白费,可以得到相当的报酬。”
俊人笑了一笑,也没有答复。尚太太又低声道:“我告诉你,我走之后,你可以悄悄地到她屋子里去,安慰她两句。”
俊人还是笑着,没有说什么。尚太太又返身到雪芙屋子里来,向她笑道:“俊人是个老实孩子,你不要对他太撒娇了,他不懂得对付女人。马上他会进房来看你的,见风转舵,你就不必和他闹了。我不愿意你们这些年纪轻的人,做出这些……便算是俗套吧。”
雪芙道:“姑妈也取笑我,我是真不舒服,谁管他的事。”
尚太太走到了床面前,拍拍她的肩膀道:“你这一对小冤家,叫我说什么是好?”
于是笑着叹了一口气,自向门外走了。
雪芙心里也就想着,俊人究竟不是那样狠心的男子,自己说是有了病,他当然会来看的。且装着假睡,看他进房来以后说些什么。于是翻身朝着里,闭了双眼。等了五分钟,再等五分钟,直等过十五分钟,并没有听到脚步声,这不是姑妈说话骗人,就是他不好意思进来,那且忍耐着,再过几分钟,总有结果的。于是翻了个身向外,还是闭了眼等着。可是越等越没有消息,索性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接连咳嗽几十声,以为俊人听了这种咳嗽,必然会来的。但是下的这个药方,也不发生什么效力,倒是尚太太在隔壁屋子里应声问道:“怎么样?雪芙,你是感冒了吧?咳嗽得这样子的厉害。”
雪芙大声道:“我也说不上,总而言之,心里头不舒服。”
尚太太道:“你躺着吧。过一会子要是再不好的话,倒要送给医生去瞧瞧。好在山上瞧病并不困难,有个疗养院,在山上住的人,有什么小毛病,那医院里一样可以看。”
雪芙道:“若真是那样沉重,那倒成了个笑话了。”
口里说着,两脚踏了拖鞋,手扶着门,已是走了出来。
她今天是没有擦粉,脸上多少带些黄色。头发因是在枕上磨擦着,也蓬乱得可以。猛然地看到,却真有些病容。尚太太这就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牵到身边来坐着,而且伸手给她抚摸着头发,雪芙也就偏过身子微微地靠住了她。尚太太道:“怎么着,俊人没有来看你吗?”
雪芙道:“你老人家说吧,他是不是欺负人。”
说到这个人字,嘴连闪了两闪,两行眼泪如挂线一般,在脸腮上直坠下来,尚太太更是轻轻地摸了她的头发笑道:“你们都自负是革命青年,倒是这样哭哭啼啼的,弄成林黛玉式的小姐,也不怕人笑话。你还有个姑母在这里呢,谁敢欺负你?我来同你出一口气吧。”
于是提高了嗓子叫道:“俊人!这一大早上,你怎么老缩着房里不出来?”
那俊人屋子里,却是寂然无声。尚太太笑道:“这可了不得,这个男孩子,也是弄成这种娘娘腔了。”
说着话,已是走到了俊人屋子里,这倒让她吃了一惊,屋子里原来没人,只是一张空床。两只便鞋,扔在屋子中间,想见俊人出门去得匆忙。穿上皮鞋就跑出去,连这双便鞋,也来不及收拾了,便回身对雪芙道:“他出去了,你说这孩子……”
再看雪芙时,已是伏在椅子扶手上哭得咿咿喔喔的,两只肩膀像铜丝扭的一般,左起右落地摇个不已。尚太太既自听到他说过了,立刻到雪芙屋子里去的,何以他并不知会一声立刻就走了。这样一想,心里也有了气便沉下脸来,重重地放着声音道:“等他回来,我替你质问他。”
雪芙也没有跟着答应,只是擦抹着眼泪,侧了身子坐着。本来身上的病,可以说是有,也可以说是没有。只是听到这人消息以后,心里像是热汤浇心一般,头脑昏昏的,有些坐不住,立刻回到屋子里去,歪斜的倒在床上。先是很伤心地想着,后来有些矇眬了,径直地睡过去了。
一觉醒了过来,向窗子外看去,见树影子里放出来的太阳,正正当当地照着,是日午了,便揉着眼睛坐起来道:“十二点钟了吧?”
女仆道:“也快了。”
雪芙道:“隔壁方小姐出去了吗,”女仆道:“出去了,老早地就出去了。”
雪芙道:“是她一个人出去的呢?还是有人陪了她去的呢?”
女仆道:“方小姐出去的时候,我倒是看见,是她一个人出去的。”
雪芙点点头道:“那就对了,出门是一个人,到了路上,就不止一个人了。”
女仆倒不明白她是何用意,只有怔怔地在旁边站着。雪芙微笑道:“你望着我干什么,你也觉得我有些奇怪吗?去替我打水来洗脸吧。”
女仆无缘无故地碰了她一个钉子,倒有些不解所谓,这只有加倍地伺候着她。
她洗过了脸,也抹了些胭脂粉,头发也用梳子梳拢了一番,还亲自到院子里去摘了一朵白色的野蔷薇,斜插鬓发左边,这才到尚太太屋子里来。尚太太正戴了大框眼镜在看小说呢,这却把眼镜向额角上一推,偏了头向她望着。雪芙微笑道:“姑妈看我干吗?我已经没有病容了。”
尚太太笑道:“你虽然没有病容,可是你有泪容了。你瞧你那两只眼睛泡,都浮肿起来了,这是何苦呢?”
雪芙听了这话,心里头一阵酸,颇有掉泪之意。立刻背转身去,乱咳嗽了一阵,才把这眼泪忍了回去。尚太太见她今天成了个泪人儿,一提到不大中意的话她就要哭,只好扯些闲话,陪着她吃午饭。饭后,雪芙叫女仆搬了一张藤睡椅,在门外树荫下放着。
这里眼界空阔,两头路上来的人全可以看得见。雪芙拿了一本书,就在椅子上躺着。手里虽有一本书,并不展开来看,眼睛却是不住地向两头张望,尚太太先还不知道这事。等到见她在门外时,已经在两小时以后了,便追出来道:“雪芙!你真胡闹了。你直嚷身上不舒服,怎么还坐在风头上,今天一点也不热呀。”
雪芙皱了眉道:“虽然今天不热,可是我心里头烦躁得什么似的。”
尚太太牵了她一只手,硬向屋子里拉了去,笑道:“不要胡闹了。真病了,人家会说你没有福气。在庐山上避暑,又受了凉。”
雪芙被她拉进了屋子来,原来是随意地坐在一张撑架的布面软椅上。谁知一坐下之后,两腿酸疼,竟是挺直不起来。为了尚太太有话在先,自已是胡闹,就也忍住了不言语,只是向后靠着。尚太太坐在对面睡椅上,继续地看小说,始而没有介意。后来放下书本,却见雪芙左手搭在腿上,右手拿了书,垂到椅子外去,眼睛要闭不闭的。尚太太坐起身来望着,问道:“雪芙!你要睡吗?上床去躺着吧。”
雪芙缓缓地答道:“我周身不得劲。”
尚太太道:“那全是风吹的。呀!你两个颧骨上通通红的,准是发烧了吧?”
如此说着就起身来摸雪芙的额头。手心一接触之后,仿佛放在热炉上一样烫人,心里倒吃一惊,这孩子真病了。自己还有些相信不过自己的手,又摸摸自己的额头,那绝对不和她一样的。于是把眼镜两手摘下来,弯腰向雪芙脸上看着,皱眉道:“你知道你自己烧得很厉害吗?”
雪芙道:“倒是……咦!外面皮鞋响,是俊人归来了吧。姑妈!你去看看是他一个人,还是有人同道?”
尚太太道:“你自己病了,你管他干吗?”
雪芙道:“那我自己去看。”
她手扶了桌子就站起来,可是没有扶稳,人就向前直栽了去。这是她轻视自己,重视未婚夫的一个证据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