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姑侄二人,在饭厅里用过了早点,又不免谈到方小姐身上去。尚太太手上端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向雪芙脸上望了道:“你这孩子太性急。我说了等俊人回来,再做道理,你就什么事不必问,静等俊人回来就是了。你又到院子里去招惹她,约着出去玩。现在她静候着你,你不去,你失了信。你去呢,假如俊人回来了,我们昨晚上所定的计划,那就成为画饼。”
雪芙道:“对了!也许她知道俊人要回家来,故意邀我出去。那么,我决不能去。”
尚太太道:“你愿意在她面前失信吗?”
雪芙道:“兵不厌诈,只要能制服这丫头,用什么手段,我都在所不辞的。”
说着,伸手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尚太太道:“那就打发老妈子去告诉她,说是你不去了。”
雪芙也是没有了主意,端了茶杯,向尚太太相对着,慢慢地品茶。尚太太沉了脸色,望了茶杯,很细心地静想着,因道:“这孩子果然有点手腕,我倒要和她较量较量。”
雪芙点点头道:“姑妈也知道这丫头外君子而内小人吧?”
尚太太也没理会她,喝完了手上那杯茶,又斟了一杯茶,缓缓地喝下去。最后,她把茶杯猛力地向桌上一放,似乎得着了什么主意似的,一昂头就把老妈子叫来,教去对方小姐说,请她先上街吧,朱小姐暂时有点事,不能离开。
老妈子去了,两个人还在说话呢,方静怡手里拿了一柄花绸伞,笑嘻嘻地站在窗子外,手扶了一支小竹竿子,向里面点着头道:“密斯朱不出门了,我有偏了。”
也不等雪芙说第二句话,便扭身走开去。雪芙瞪了眼望着她,把脸皮气得发紫。尚太太也把两块肥脸腮气得沉落了下来,这就向雪芙道:“这东西实在是斯文厉害。你走就走吧,为什么还要到这里说一句再走?”
雪芙是只坐着对窗户外面望着,很久很久才道:“她这一去,若是和俊人混到一处,岂不是我们开笼放鸟让她去的?想了一天的法子,临了还是让她跑掉,这未免让她心里暗笑。”
尚太太道:“她这种做法,连我也猜不透。除非是她知道了我们昨晚定的计划,故意这样子在我们面前做出来。”
雪芙道:“可不就是这样不好捉摸,我怕她把我骗了出去玩,暗地里让俊人回来搬行李。”
尚太太道:“那倒也不至于,有我在家里干什么的?不过看静怡刚才来告别的话,分明是知道你要和她出去,又不敢出去的用意。好在静怡有个家在我们这里,不怕她不回来。只要静怡在这里,俊人他一个人何必跑掉?”
雪芙又斟了一杯茶喝,因道:“那也只有这样等候着吧。”
她端了茶杯,放到嘴唇边上,慢慢地向下抿了下去,眼睛望了窗外的天色,不住地出神。尚太太道:“不用出神了,我们还是等俊人回来再说。万一俊人不回来,静怡总是要回来的,那时我再在她身上找线索。”
雪芙虽然摇了两摇头,可是她也没有说出什么来驳回。
姑侄两人默坐了一会儿,各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情绪。后来还是尚太太笑道:“我长了这么大年纪,什么事也经历过了,这一点小问题,何必苦放在心上。你只当没事一样,自去看看书,散散步,等俊人回来了,我派人去找你来。”
雪芙倒仿佛丢魂失魄似的,缓缓地站了起来,将手扶了桌沿,对窗外望着,做个沉吟的样子。尚太太笑道:“这时候,俊人不会回来的。你起来得太早,先去睡上一觉吧。”
雪芙道:“我也不是朝外面去看他。不过……不说了,我去睡觉了。”
说着,一扭身子,就向屋子里跑。看到床上被褥,全没有折叠好,想到今天早上,自己慌乱到什么程度,怪不得静怡这孩子走进屋来,就带了一分轻薄相,向四周看着。其实无论慌乱不慌乱,我也不会太太平平地让你逃下了庐山。心里这样想着,仿佛这床沿上还有静怡剩留下来的一股香气,于是牵牵床单子,微微咬着牙,在上面拍了两下,随着身子歪倒,也就在床上躺着。心里头烦恼到极点,就拖了枕头放到床中心,横了身体睡着。究竟是睡眠不够,一会子工夫就睡着了。
朦胧中,听到一个操国语的男子,和尚太太说话,他道:“好的好的!我就跑一趟吧,马上去吗?”
雪芙一个翻身爬了起来,赶快就向姑母屋子里跑了去。走到了门口,倒是站着停了一停,将手理了几理鬓发,又摸了一摸衣领,再摸摸脸腮上。身后有扇玻璃窗子,外面垂下了窗户帘子的,就走近一步,向玻璃里照了一照,觉得脸上并没有什么痕迹,这才推着门,向屋子里走。但是只有尚太太一个人坐在藤椅上结毛绳褂子,十个萝卜似的指头和几根竹针,忙成了一处。低着头,眼皮也不抬一下。
雪芙原预备了一番言语,到屋子里来说的。不料尚太太没事似地在这里坐着。站着呆了一呆,向她望着,然后问道:“姑妈刚才和哪个说话?是……”
尚太太道:“是刘老伯家里听差送些东西来了,我叫他到街上去发一封信。”
雪芙看看墙上的挂钟,长短针已经快到十二点上,因道:“快吃午饭了吧?”
说着,眉毛皱了两皱,很无聊的,手扶了椅靠,缓缓在藤椅子上坐下。尚太太道:“我不是说了吗?俊人要到下午才能回来的。”
雪芙见桌上放了一叠报纸,顺手捞起一张来,两手捧了看。口里随便答道:“我管他什么时候回来?我自有我的打算。”
尚太太停了手上的工作,向她望了问道:“你睡了一上午,想出了什么好主意来了呢?”
雪芙道:“我有什么好主意?随他去,睁了眼睛望后看,他要不翻一个大筋斗,叫我不姓朱。”
尚太太又低着头结毛绳了,因道:“只要你能想得这样开,那就没有话说了,我也省了一番心,不必去和你出气。”
雪芙眼光虽然看在报纸上,可是报上任何一个字,都没有印到脑筋里去,倒是把尚太太的话,每个字都嵌在心上。约隔了十分钟,长叹了一口气,算是答复着尚太太的话,又看了一二十分钟的报,还是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窗户边,手扶了窗户板,向前张望着。很久很久,又微微叹了一口气。尚太太对她后影望了些时,也就随了微微一笑。雪芙哪里知道这些?望了一番,复又坐下去看报。尚太太道:“雪芙!你到门外去散散步吧。”
雪芙道:“快吃午饭了,姑妈还打算等他回来吃饭吗?这个人没有了希望,不用睬他了。”
尚太太笑道:“我只是叫你出去散步,并没有打算等谁回来吃饭,饭好了,我自然会去叫你回来。”
雪芙缓缓地站起来,手扶了桌沿,只是出神。尚太太在结毛绳,自然也没有理会到她,可是她站了约有三四分钟,复又坐下了,有意无意地摸起桌上的报,又捧着看。尚太太向她望着道:“怎么又不出去了?”
雪芙道:“我一点精神没有,什么事也不愿意干。”
尚太太笑道:“我长了这么大年纪,什么事都经过了,就是没有尝到失恋的滋味。我看你这种情形,坐立不安,进退不是,比那抽鸦片烟没有过足瘾还要难受。”
雪芙道:“姑妈呵!你不应该还对我说俏皮话。”
说着,把腮帮子鼓着。尚太太笑道:“我并不是开玩笑,看到你这种样子,越发地让我心里头不安,倒是急于要替你想点法子呢。你现在觉得心里怎么样?孩子!你说实话。”
她说话时,把毛绳编织的衣服,向怀里拢着,对雪芙做了深切的注意。雪芙两手捧住报纸看着,倒没有知道姑妈在注意,也就无话答复。尚太太不知她存着什么心意,自然也不去说什么了。
由午饭前坐到吃午饭以后,姑侄两人,突然转于沉寂。尚太太继续结毛绳,雪芙却捧了书,看到下午两点钟的时候,见方先生手上拿了手杖,摇摆着灰哗叽长衫,由院子进来,经过窗户外面,雪芙看到,连连将桌子推摇了几下,又将嘴巴向外面一努。尚太太看到,便笑向外面道:“方先生一个人出去游览回来吗?”
方先生道:“随便在外面走走,尚太太总不大出去。”
尚太太道:“庐山上哪一个山缝,我都游历过,不想再去了,我到山上来,第一个目的是躲热,第十个第一百个目的还是躲热,只要不热就行了,别的我不想。”
方先生站着靠近了窗户,向雪芙笑道:“朱小姐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我家静怡,这几天是大动游兴,天天向外跑。”
雪芙已是放下了报,向他笑道:“我没有伴,我一个人到哪里去玩呢?”
方先生道:“怎么说是没有伴的话?陈先生不是专有的伴侣吗?”
雪芙向他死命地钉了一眼,恨不得喊了出来:“你装什么傻?陈俊人让你侄女勾引去了,你还不知道吗?”
但她看到方先生的态度,十分的自然,并不曾有什么内愧于心的样子,这就向他笑着点了两点头道:“难为方先生倒替我挂念着,可是他嫌我跟着出去玩,是个累赘,闲云野鹤的,满山满谷去玩,现在已经有两天没有回来了。”
尚太太坐在斜对面,不住地把眼光向她射着,可是雪芙只管向方先生说下去,并不管尚太太在拦阻着。方先生有忽然省悟的样子,点了两点头道:“是呀!我倒有两天没看见他,他大概游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雪芙道:“我以为方先生会知道他的地方的。”
说时,勉强笑了一笑,而且她的脸上还带着一层红晕,这不但方先生听了这话,有些莫名其妙,就是尚太太也觉得这句话有些逾分。因向窗子外面点了几点头道:“方先生,请到屋子里来坐坐。我们这里有好的云雾茶,尝一杯去,好吗?”
方先生听说,很高兴,就绕道走了进来。
尚太太当他还未进屋之前,就轻轻地叮嘱了雪芙几句,教她千万不要乱开口。方先生进来了,三人围着桌子坐着,尚太太立刻叫老妈子泡茶。一会子工夫,老妈子手捧了一套紫泥茶具进来,放在桌上,每人面前斟上一杯。方先生举起杯子来,见杯子外面是浅紫色,堆着竹叶梅花的浮雕。杯子里面是深绿色,茶在里面,仿佛是开水,一点不着痕迹。可是茶面上浮起来的热气,送到鼻子里倒有一股清香。送在嘴里,茶味还是很浓。方先生手捏了杯子柄,举起来看看,笑道:“这真是云雾茶,味很好!听说有几处庙里有这个,我还没有找到。”
尚太太道:“这没有什么难买,黄龙寺的和尚就有,他说,都是真正的云雾茶。但真正两字!谁能下断语?不过就在庙旁边,有个农事试验场,出卖茶叶,随时可买。虽然未见得是真正的,倒也用不着到庙里去,看和尚那副脸子。我这个茶,就是在那里买的,方先生尝尝这滋味怎样?”
方先生将茶杯送到嘴唇边,又呷了两口茶,点点头道:“很好很好!味道很纯。前天静怡到黄龙寺去回来,说是那里有云雾茶出售,我没有理会,原来倒真是出在那里。这可见得山是要游的。天天游,可以游出好处来。”
雪芙听他说到这里,连连向尚太太丢了两个眼色。那意思是说他已经提到了静怡,赶快就接着说吧。尚太太倒是微笑了一笑,向方先生望着道:“方先生提到这里,我倒要问一句不相干的话。方小姐向来是一位很温静的姑娘,怎么这一程子情形大变了?整日整夜地在外面游历。”
方先生笑道:“据她说,是交接了几位新朋友。”
尚太太笑道:“交朋友和游山玩水,这并不是一件事呀。怎么有了新朋友,就不分日夜地玩呢?我们上了几岁年纪,思想未免退化一点,可是当劝劝年轻人的话,也就忍不住不说。庐山上说是游玩的林泉之地,可是现在这里太热闹了,什么样子的人都有,杂乱得和上海租界上差不多,一个年轻小姐,这样子在外面跑,是应当加以考虑的。方先生!你知道你侄小姐是和哪一种新朋友来往吗?”
尚太太说这一套话,把面孔端得正正的,那是看得出来,她所说的这些话,完全出于义愤,方先生点点头道:“尚太太这话,我也顾虑到的。不过我一向看她还不是个怎样放纵的孩子,所以我也没有十分注意到这件事。今天她一早又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尚太太拿过他的茶杯,给他再斟了一杯。因为是隔了桌面的,雪芙就代接着,送到方先生的面前,笑道:“云雾茶要焖过了一会子才好喝。方先生!你再尝这杯。”
方先生欠一欠身子,说是不敢当。接着道:“朱小姐就比静怡开展得多。”
雪芙摇了两摇头,笑道:“方先生谬奖了,我是最没有出息的一个人。男女社交,那更谈不上。我认得俊人,完全是家庭的关系。静怡有了对象没有?”
说着,脸也微微一红,向方先生笑着。接着又摇了两摇头道:“这话我是多余问的。她有了对象,方先生也不会知道。”
方先生沉吟着道:“要说她有对象呢?这个我们做上人的倒也没有显明证据。孩子这样大了,我们也不能绝对说没有。”
尚太太道:“这样说她还是在寻找对象的时候里了。也许她不分昼夜地出去游玩,就是寻找对象。”
方先生道:“若是出于寻找对象,这倒也无足奇怪。”
尚太太道:“恐怕她所找的人,不是那恰好相称的对手吧?”
方先生点点头道:“自然!她要是这样去找对象,我当然要替她考量考量。”
雪芙听说,就微笑了一笑,同时鼻子里呼一下子,透出一口气来。方先生立刻向她望着,见她脸上还是红红的,这倒有些奇怪:静怡追求爱人,和她有什么关系?他心里这样地想着,眼珠在大框眼镜里向雪芙一溜,接着道:“哦!倒是我这样糊涂,一点没有注意。今天她回来,我倒要向她问问。”
尚太太觉得话说到这里,不能再向下说,再向下说,就要露出马脚了。因笑道:“方先生!你可不要把这话放在心上!也许是我们看得不对!我们谈谈别的吧。喝着这云雾茶,应当吃些好的下茶。我这里有松子仁儿,山条糕,方先生尝一点去吧。”
方先生听过了这些话,心里有很大的感触。将挂在桌档上的斯的克拿了起来,将棍子头连连在土地上顿了几顿,做个沉思的样子。接着道:“多谢尚太太的好茶,回头见吧。”
他又将棍子在地面上点了几点,就起身走了。
雪芙低声笑道:“姑妈!这一下子,算是把疤疮子给他们揭破了。”
尚太太笑道:“若是依着你的性子,恨不得就一口说出来,她是和俊人一块儿出去了。要是那么着,方先生一个不好意思,他否认起来,我们是硬说有这个事呢?还是承认说错了呢?硬说有这个事,没有真凭实据,那是说不下去的。若是承认错了,自讨没趣,还算一段小事。把消息泄漏了,他两个人有所防备,我们就什么也干不成。”
雪芙低头想着,将一个食指蘸了茶杯里的水,在桌面上画着圈圈,很是犹豫了一会子,然后抬起头来笑道:“我说话是欠于考虑一点,不过静怡给我的刺激太深了。一引起了我的牢骚,我就忍不住说出来了。今天晚上,我们有戏看了。当她叔叔问她的时候,看她用什么言语来对付?”
说时,两眉一扬,对尚太太很得意地笑着。尚太太道:“你这孩子,就是这样性急,一点没有涵养,把很好的事,预先泄漏了,真做起来,倒还是减了成色。”
雪芙道:“你老人家,倒把做事比着了金子。”
尚太太道:“可不是?我不是自吹,我做的事,都是真金不怕火。这样一来,不但俊人不能不回来,就是方家也会搬着离开我们这里的。”
雪芙见尚太太这样高兴,自己也就很得意,把上午那番焦急的情形,就丢到一边去了。自己似乎感到坐得久了,也就走出大门去,在门外路上散步。
自己还没有走到三个来回,远远地看到一群姑娘们,花枝招展地过来了。空中摇撼着红的绿的花的几把小绸伞,伞下面,就是花花绿绿的衣服,却看不出来是什么人。但是其中一条黑裙子在地面上飘荡,老远地就可以看出来那是静怡在人前领导着,毫无疑问的,这倒奇怪,她怎么会带着这些人向家里跑?待要扭转身向家里走时,静怡已是收起了伞,抬起一只手,在空中挥着花绸长手绢,笑着叫道:“密斯朱!密斯朱!来来来!我和你介绍两个朋友。”
雪芙被她喊住了,就不便向大门里跑,只好站住了脚,笑着微微地向她点头。
静怡把那几位小姐引到了面前。静怡介绍着是张王刘李四位。那位张小姐穿着白的翻领褂子,领外系了一根桃红色领带,胸前打了一个极大的蝴蝶结儿,下面穿一条短平膝盖的草绿色裙子,光着大腿,赤着脚穿了草织的凉鞋。圆脸,大眼睛,肩上背了一顶大草帽。看她的手臂,总有茶碗粗细,加之梳着圆形的童发,活像个美丽的男孩子,也就不免多看上她两眼。静怡望着,便笑道:“密斯朱!你看我这位弟弟也是怪有趣的吧!我就爱她。”
说着,挽了张小姐的肩膀,在她肩上连连拍了几下。那张小姐露出两排白牙,向雪芙笑着。同时,两腮上,印出两个小酒窝儿,雪芙也觉她很可爱的。便笑道:“张小姐住在什么地方?以前没有见过。”
张小姐道:“我就住在河南路,密斯方天天到我那里去邀我出去玩。”
雪芙听她这样说着,倒抽了口凉气,偷看她的脸色,又觉得她态度极其自然,并不像是临时捏造出来的话。因点点头道:“好的!明天我也加入你们这一群。”
静怡道:“我请她们到我家去玩呢,你也来吧。”
说着,大家一窝蜂似的,笑着跳着,到方家去了。
雪芙站在路头上,倒是怔怔地站了好久,心里想着:这倒怪了,难道她天天是和这些人在一处吗?至少,今天她是和这些人在一处的了。那么,不用方先生怎样盘问她,她这几天是和谁在一处,已有事实给她证明。因之走到一棵树下,手扯着垂下来的树枝,望了对面山峰上几团白云,只管出神。
约莫有半小时之久。女仆走到了身边,悄悄地道:“朱小姐!尚太太请你去有话说。”
雪芙正没有了主意,听到姑妈叫唤,以为有点消息,立刻跑了回来。见尚太太坐在堂屋藤椅上,懒洋洋地半躺着,因问道:“姑妈叫我吗?”
尚太太道:“你老在门口等着他什么?没有了他,你还不能过日子吗?”
雪芙手扶椅靠正想坐下,听到这话,竟是站得呆了。尚太太道:“俊人这孩子,自负得了不得,仿佛普天下就是他这么一个美男子。也是你们这种年轻姑娘太捧他了,捧得他不知身在三十三天以上,什么人也看不起。”
雪芙越是莫名其妙,望了她道:“哪个要捧他?我就是恨着姓方的,岂有此理,把俊人勾引坏了。我必得争口气,把俊人夺了回来。”
尚太太道:“啰!这就是你们捧他了。假如你们看着他不值什么,无论他和谁要好,你也不必理会他,那他就骄傲不起来了。”
雪芙道:“姑妈说的自然是至理,不过今天这样做法,也是姑妈替我出的主意。”
尚太太沉落着两块肥脸腮,将十个粗指头交叉着放在胸面前,垂下眼皮,好久不作声。最后,将身子一起,在屁股后面抽出一封信来,扔在桌面上,指着道:“你瞧瞧。”
雪芙向桌上看时:一封洋式信封,上写着尚太太台启的字样。看那笔迹灵秀,一望而知是俊人写的。于是也不再征求尚太太的同意,就抽出信笺来看,信上写着是:
伯母大人台鉴:
自首都追随左右以来,倍承照拂,铭感无似。侄晚原意本欲借匡庐一席清凉之地摒除烦嚣,整理所学功课。游览名胜,尚为余事。不期登山以后,失欢于朱小姐。侄虽曲为趋奉,无如动辄得咎,啼笑皆非。近则情感愈劣,几致一步一趋,均逢彼怒。反躬自问,未解获罪之由。转思伯母携雪芙登山,旨在拓展心境,稍求安慰。似此参商难合,鸡犬不宁,非徒纷扰居停,且令山灵见笑,只有远避雌威……
雪芙本是斜靠了桌沿,两手捧了信笺向下看的。看到几行之后,颜色惨变,手里捧的信笺,抖战得瑟瑟有声,及至看到雌威两个字,怎样也忍不住。两行眼泪,在长睫毛里成串地滚在脸上,但她还把信继续地向下看。
另觅出路。侄已于日昨来浔,即当转道北上,不辞而别,情非得已,谅之谅之。来日方长,容图报称。所有侄存留行李衣物,请嘱女仆,代为包扎,当告知通信地点,请交邮掷下。更有进者:侄游历所经,每感如此江山,徒供嬉戏。像有齿以焚其身,益增惶惧,昔太史公走万里路,胸襟广阔,遂成史记不朽之做。侄虽未敢高攀昔哲,然大好身手,亦不应陶醉于桃色幻梦之下,自堕意志。异日相见,或有所成,未可知也。专此奉达,即叩福安!
侄晚陈俊人再拜
雪芙看到末了几句,鼻子里“呼嗤”一声,冷笑出来,哼道:“好大话儿!”
可是她虽这样批评着,但她脸上的眼泪,还没有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