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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艮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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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艮、字汝止,号心斋,泰州安丰场人。场俗业盐,不事诗书。故先生幼辍诵读,年三十偕乡人贩盐山东,经孔林,谒孔子庙,慨然奋曰:“此亦人耳,何竟为万世之师耶!”乃归诵《大学》、《孝经》,及读《论语·颜渊篇》,始大悟其理。谓孔门之学,非口耳之学也,以圣自期,必自躬践礼教始(乃书四勿语于笏,朝夕奉持)。

然先生之学,以悟为宗,以经证悟,以悟释经,历有年所,人莫能窥其际也。及正德六年,乃大昌厥旨,谓行、住、语、默,皆在觉中(据《明儒学案》及李二曲《观感录》谓,先生当正德六年,梦天坠压身,万人奔号求救,先生手擎天,起见日月列宿失次者,咸整布如故,万人鼓舞拜谢。醒则汗溢如雨,顿觉心量洞明,天地万物一体。自此行、住、语、默皆在觉中,因题其座曰“正德六年间居仁三月半。”案:此事不经,或先生欲自行其学,恐其不足以动众也,遂饰佛家悟法华之说,以证己学之有所从来,非实有此事也),以继往开来为己任。

时王阳明巡抚江西,宣究致良知之学,东南人士云集响应。顾先生僻处,未之闻也。有黄文刚者,吉安人,为泰州塾师。闻先生论,诧曰:哉若人!何其言之似吾王巡抚也。先生喜曰:有是哉,信有斯人论学如我乎。吾将就正可否,无以学术误天下(《明儒学案》作先生喜曰:有是哉,虽然王公谈良知,艮谈格物,如其同也,是天以王公与天下也;如其异也,是天以艮与王公也。兹从李二曲《观感录》说)。即买舟往江西,以古服进见(《明儒学案》言:先生制五常冠,深衣大带,曰:诵尧之言,行尧之行,可不服尧之服乎?即此事)。踞坐辩论,因纵言天下事。阳明曰:君子思不出其位。先生曰:艮虽草莽匹夫,然尧舜君民之心,未尝一日忘。阳明曰:舜居深山,何以终身忘天下。先生曰:当时有尧在上。阳明然其言,坐渐侧。言及致良知,先生叹曰:简易直截,艮莫逮焉。乃下拜称弟子。退而绎所闻,间有不合,悔曰:吾轻易矣。明日入见,且告之悔。阳明喜曰:善哉,子之不轻信从也(《观感录》作阳明喜曰:有疑便疑,可信便信,不为苟从,予所乐也。是心斋之学从怀疑入手,怀疑者以己心之是非为是非,不以他人之是非为是非也)。先生复踞上座,反复论难,曲尽端委,久之乃大悦,遂为弟子如初。阳明谓门人曰:吾擒宸濠,一无所动,今却为斯人动心矣。居七月,以省亲辞归。

既而复诣江西,舣舟金陵,集太学诸生讲学。先生曰:吾为诸君明六经大旨。六经者,吾心之注脚也。道具于心,道明则经不必用,经明则传注不必穷(案:此意本陆子静所发,亦尚怀疑而不尚墨守之证)。时六馆之士毕集,闻者悚然。及阳明以外艰家居,先生亦适越为阳明构讲坛,来学之士或从先生讲授(《观感录》曰:阳明以外艰家居,四方学者日聚其门,先生为构书院,调度馆谷以居。而鼓舞开导多委曲其间。即此事),既而叹曰:与人为善,仁人之心。一夫不向于善,过在我也,不可不以道易之(据此则先生所抱之志甚大,欲使一国之民皆从己学)。乃制轻车蒲轮,周流天下。先诣京师,沿途讲说,人士聚听,多感动兴起。当是时,阳明之学谤议蜂起,适先生入都,冠服言动不与人同,都人相顾愕眙,目为怪魁。同门之寓都者促之还,适阳明以书见召,乃复还会稽。阳明以先生气高行奇,及门三日不得见,阳明送宾出门,先生长跪道旁,曰:艮知过矣。阳明弗顾而入,先生随至庭下,厉声呼曰:仲尼不为已甚。阳明揖之使起。至是敛圭角,就夷坦。及阳明起制两广,卒于师,内变外衅,祸机叵测。先生往返数千里,经纪其家,为之托孤议姻,乃旋里门,是为讲学里门之始。先生讲学,以格物即物有本末之物,与矩同,故格物即为反己,能反己则人己互亲(先生之言曰:格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身与天下国家一物也。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反己即格物之工夫。又谓:格如格式之格,与矩同。又曰:物格知至,知,本也。诚意、正心、修身,立本也。本末一贯,故爱人、礼人、治人,格物也;不亲、不治、不爱,是谓行有不得于心,然后反己也。格物然后知自反,反己是格物的工夫。又曰:知保身者,则必爱身;能爱身,则不敢不爱人;能爱人,则人必爱我。一家爱我、敬我,则家齐;一国爱我、敬我,则国治;天下爱我、敬我,则天下平。此即所谓淮南格物也。刘宗周曰:淮南格物之说为最正。案:格物之说,当以朱子为宗。先生以格物为絜矩,即汉儒训仁为相仁耦之义,所谓好恶皆顺民情也。近儒戴东原论理欲,焦理堂论矩,阮芸台论仁,实则隐袭先生之说。盖人己互亲即合群之基也)。于明体达用而外,别立安身之说,以自标其宗(先生以《大学》明明德为明体,以亲民为达用,以知止善为安身。谓:《大学》言知其所止,即《周易》安身、《孟子》守身之义。又谓:安心以安身者为上,身不安而心安者为次。盖所谓安身者,即《中庸》所谓无入而不自得也。又谓:以安身为保身,以舍生、杀生背于保身之道,虽合于儒行爱死有待、养身有为之义,然已开临难苟免之风。此《明儒学案》所以斥之也)。若阐明心体,以本心为理,以私欲为弊,则与阳明之学相符(先生之言心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见便是妄。又曰: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便是人欲。又取程子性上不可增一物之说。又作《乐学歌》曰: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当此之时,上自公卿,下自农贾,万众环集。先生抵掌其间,启以机瀹,导以固有,直指本心,随机立教,音咳顾盼,使人意消,承学之士,光明洞开,如梏得脱,如旅得归。其化民成俗之功,不在阳明之下。

盖先生以百姓日用为至道,不假安排(先生谓:百姓日用条理处,便是圣人。条理处,圣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易失。又曰: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无用者,皆谓之异端。天性之体,本自活泼,鸢飞鱼跃,便是此体。又曰:良知自无不真实而真实者,未必合良知之妙。盖先生之学,崇尚自然,虽未必尽当,然简易直截,则固陆子以后之第一人也),以道体为至浑(先生之言曰:此学是愚夫愚妇能知能行者。圣人之道,不过欲人皆知皆行,即是位天地、育万物。是先生以道体为至卑也),以入道为至易(先生《大成歌》曰:我将大成学印证,随言随悟随时跻。只此心中便是圣,说此与人便是师。此即阳明即知是行之说也。或有持功太严者,先生曰:是学为子累也。此亦先生以入道为至易之证也),故顽廉懦立,感及齐氓。先生又以《周易》见龙为正位,以身为天下国家之本。正物者,己身所负之责也(先生之言曰:正己、正物,是己身归宿处。凡见人恶,只是己未尽善。若尽善,自转易。以此见己身不是小一正百已,此之谓通天下之故。圣人以此修己安百姓而天下平。其以己身为天下重有如此)。圣人以道济天下,道寓于身,身尊则道重(先生之言曰:圣人以道济天下,身与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亦至尊者此身。尊身不重道,不得谓尊身;尊道不重身,亦不得谓之尊道。须道尊、身尊,方为至善。故《孟子》言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也)。学也者,所以学为师、学为长、学为君也。以天地万物依于身,不以身依天地万物,故必以修身为本,然后师道始尊。处一家则为一家之师,处一国则为一国之师,处天下则为天下之师。有王者起,必来取法,使天下明其学,则天下治。是故出而不为帝者师,是漫然苟出;处不为天下万世师,是独善其身。皆为遗本,皆为小成。则先生所谓尧舜君民者,其在是与(先生之言曰:学不足以为人师,皆苟道也。又曰:若以道从人,妾妇之道也。又曰:吾人须讲明此学,实有诸己。大本达道,洞然无疑。有此把柄在手,随时随处,无入而非行道矣。有王者作,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见《明儒学案》)。

先生之言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学我不由。伊傅得君,可谓奇遇。如其不出,终身独善而已。孔子则不然,身虽不仕,然修身讲学,未尝一日隐也。呜乎!此可以观先生之志矣。先生又有言:天民随命,大人造命。此语亦前儒所未阐(中国古人多言随命,而先生则言造命。造命者,人与天争之谓也。观此可以见先生之志)。故先生虽以布衣终,然同门会讲者,必请先生主席。湛甘泉、吕泾野、邹东廓咸严重先生,巡抚刘节、巡按吴悌至特疏荐闻(当正德时,武宗南巡,太监矫旨索鹰犬。及泰州,里人惶恐,先生曰:毋怖,吾自当之。躬往见太监。太监为先生言论丰采所感,严戢其下,更与先生交欢。拟见先生于武宗以尊显之,先生婉辞谢避焉。又讲学泰州时,郡守托先生门人,欲隆礼敦迎,先生谓门人曰:礼闻来学,不闻往教,往教则教不立矣。使其诚能为善,则当求于我,何以召为哉。此亦可见先生之风节)。御史洪垣复为先生构东淘精舍(即今东台县),以居其徒。而先生之学,传播东南,学者称为泰州学派云。

先生卒于嘉靖初年,年五十有八,四方会葬者数千人(赵贞吉其墓,耿定向其事,胡植复祀先生于乡贤)。万历二十七年入祀孔庙(先是,万历十三年右谕德韩世能、工部郎中萧景训题请从祀孔庙,及二十七年,大学士沈一贯等复请旨从祀),复追谥文贞(万历三十七年给事中曹子忭、胡忻请旨赐谥,乃赐谥文贞。见《观感录》)。仲子名襞,号东涯,克以心学世其家。

先生既殁,弟子友教四方,以徐樾(即徐波石)、王栋为最著。徐樾之学,传为赵贞吉(即大洲先生)、颜山农。山农以游侠著闻。一传而为何心隐,其学崇尚自然。而耿定向(天台先生)、祝世禄(无功先生)、周汝登(海门先生)、陶望龄(石篑先生)、焦、李贽咸私淑先生之学,或鸠合儒、释,浩汗而不可方物,渐失先生学派之真。然求学自得,不涉见闻,推离还源,发蒙振聩,此固先生觉世之心也。则诸弟子讲学之功,又焉可没欤。复有樵夫朱恕者,秦州草堰场人,亦传先生之学(恕过心斋讲堂,每出樵采,必诣门听讲。或馈之金不受,以化民为自任云),以授兴化韩贞(贞字乐吾,窑匠也,不知书。闻朱樵讲学,从之游,遂以倡道化俗为自任。无论工贾佣隶,咸从之游,随机诱诲,化而善良者以千数。每秋获毕,则历周各村讲学。耿定向甚崇之,有《乐吾集》)。而林讷(福建人,贾于淮南,弃贾从韩贞游,卒为大儒)、夏廷美(本江西一农夫,闻心斋之风,慕之,而以担任道统为己任)、陈真晟(本泉州买油佣,后亦成大儒)、咸以卑贱之民,闻风兴起。及□□宅夏,士大夫讳言讲学,而泰州学派始衰。然咸、同之交,泰州有李晴峰者,推明先生之学,而稍易其宗。弟子数百人,传其学者遍大江南北,惜语秘莫或闻(李君讲学泰州,而江督沈葆桢欲捕之,李君乃自毁其书,今著述传于世者甚鲜)。然《孟子》所谓百世之师者,舍斯人而谁属哉。

刘光汉曰:昔陆子讲学鹅湖,以自立自重勉后学。自立者,不欲傍他人之谓也;自重者,不欲后他人之谓也。然自立自重之基,在于自信。惟人人自信,其所学斯不复溺陷于陈言,不复自拘于流品,故能以身任道,特立于流俗之中。今观心斋先生,以盐贩而昌心学,见闻不与,独任真诚,而讲坛所在,渐摩濡染,几及万人,下至于樵夫牧竖。其始也,特基于先生一念自信之心耳,而觉世之功乃若此。则世之逡巡畏缩而自甘暴弃者,夫亦可以憬然矣。昔《孟子》以伊尹为圣之任,吾于先生亦云。

[1] 录自《左盦外集》,卷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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