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文和周锦华两人从蜜恋到彼此不理睬还是周乐华离开学校以前的事情。真是极其微细的一个起因,不过锦华要到图书室里去看新到的杂志,大文手头正有事做,说了一声“我不想去看”罢了。当时锦华负气,独自跑到图书室里,拿起一本新到的《现代》在手,呆看了半天,也不曾看清楚上面写着些什么。随后大文也来了,凑近她坐下,问她可有好看的小说没有,她便愤愤地说:“你既不想来看,问我做什么?”大文才知道她动怒了,百般地向她解释,她只是个不开口。这使他耐不住了,恨恨之声说:“你是什么心肠?人家好端端向你说话,你却理也不理,好不怄气!”锦华听了这个话开口了,她说:“你去问问自己是什么心肠吧!又不请你到什么不好的地方去,你便推三诿四说不想去。无意的流露最显得出心肠的真面目,总之你不屑同我在一起就是了!”接着是一阵的争辩,直到铃声响了,两人才各顾各地走了出来。其时图书室里并没有第三个人,所以这事情没有立刻被传开去,成为学校里的当日新闻。
第二天早上,他们两人见面了。好像有谁发出了口令似的,两人同时把头旋过一边,把眼光避了开去。这就是彼此不理睬的开端了,以后每一次对面就演这一套老把戏。渐渐地,这初恋的小悲剧被同学觉察了。有的就同他们开玩笑,说他们从前怎样怎样,现在怎样怎样,多方地揶揄。有的希望他们恢复从前的情分,特地把他们牵在一起,“仍旧握着手吧”,“彼此同时开口吧”,这样从旁劝说。无论揶揄或者劝说,效果是相同的,就是把两个青年男女更隔离得远了。他们觉得被揶揄的时候固然难以为情,而被劝说的时候也并不好过;所以能够及早避开,不待面对面的时候才旋过头移过眼光,那是更好的事情。不久之后,当初的愤激在两人心头慢慢地消散了,这不可解的羞惭却越来越滋长。表现在行动上便是这一个到哪里,那一个就不到哪里。只有上课时候没法,两人是坐在同一教室里的;然而上课时候有教师在那里,没有人会向他们揶揄或者劝说的。“只怕彼此永远不再有交谈的机会了”,这样的想头,大文曾经有过,锦华也曾经有过。这想头分明含着懊悔的意味,跟在后头的想头不就是“如果恢复了从前的情分岂不很好”吗?他们虽然这么想,可是总被不可解的羞惭拘束住,谁也没有勇气说一声“我们照常理睬吧”;这是一种奇妙的青年心理,为一般成人所不能了解的。
锦华怀着这样的心理度过半年多的光阴,作成了好多首的新体诗,写在一本金绘封面的怀中手册上。这些诗篇一部分是怀想往日的欢爱,一部分是希望将来的重合,而对于目前的对面如隔蓬山,也倾吐了深深的惆怅。她觉得这许多情思是无人可以告诉的,只有写成诗篇,告诉这一本小册子,胸中才见得松爽一点。于是屡次作诗,不觉积有三四十首了。这本小册子平时收藏得好好,从不给人看见。举行暑假休业式的那一天,别的同学聚作一大堆,在那里谈论会考的风潮,锦华和慧修两个却在教室里整理零星用品,这本小册子才被慧修在锦华的小皮箱里发见了。慧修乘其不备抢到手里,便翻开来看:“你作了这许多的新体诗,也不给我欣赏欣赏?”还这样喊了出来。锦华立即要取还,可是慧修哪里肯还她?慧修说彼此的作文稿向来交换看的,新体诗稿无异作文稿,看看又何妨?锦华和慧修交谊原极亲密,这当儿忽然有一个新的欲望萌生在锦华的心头:她不但切盼慧修完全看她的诗,并且切盼慧修看透她作诗的心。她便和慧修要约:不可在学校里看,必须带回去看,又不可转移给旁的人看。这是很容易接受的条件,慧修都答应了,便把这本小册子放进印白纱衫的袋子里。
慧修到了家里,一手挥着纨扇,一手按着小册子,眼光便投射到书面上去。只见题目是《校园里的石榴花》,后面歪歪斜斜写着一排的诗句:
新染的石榴花
又在枝头露笑脸了,
鲜红似去年,
娇态也不差,
为什么不见可爱呢?
去年的花真可爱,
在绿荫里露出热情的脸儿来,
旁听甜蜜的低语,
保证不变的爱情,
她们笑了,
至今似乎还听得她们的笑声。
啊,去年的花真可爱!
“原来是回想他们当初的事情。”慧修这样想着,把书页翻过来,只见题目是《无端》,诗句道:
无端浮来几片黑云
把晴明的天空遮暗了,
无端涌来几叠波浪
把平静的水面搅乱了。
黑云有消散的时候,
波浪也会归于平静。
但是,心头的黑云呢?
但是,心头的波浪呢?
慧修正想再翻过来看,忽见父亲走进室中来了,便爱娇地叫声“爸爸”。父亲新理发,剩下的头发只有一分光景,差不多像个和尚。他舒快地抚摩着自己的头顶,走近慧修身旁问道:
“你刚从学校里回来吗?在这里看什么东西?”
慧修并没有想起刚才锦华不可转移给旁的人看的约言,却下意识地把小册子阖了拢来,拿在手里,站起来回答道:
“是周锦华作的新体诗稿。”
周锦华常到慧修家里来,慧修的父亲认识她的,他便带笑说道:
“她也爱作新体诗吗?”
慧修的父亲对于一般学艺,见解都很通达,惟有新体诗,他总以为不成东西。他也并不特地去关心这一种新起的文艺,只在报纸杂志上随便看到一点罢了;看到时总是皱起了眉头,不等完篇,眼光就移到别处去了。此刻提起新体诗,不由得记起了前几年在报纸上看见的讥讽新体诗的新体诗,他坐定下来说道:
“我曾经看见一首新体诗,那是讥讽新体诗的,倒说得很中肯。我来念给你听。
新诗破产了!
什么诗!简直是:
罗罗苏苏的讲学语录;
琐琐碎碎的日记簿;
零零落落的感慨词典!
“我们国文课也教新体诗呢。”慧修坐在父亲旁边。当窗的帘影印在她的衣衫上,她从口气中间辨出了父亲菲薄新体诗的意思,故意这么说。
“这东西也要拿来教学生吗?真想不到。”
“教是教得并不多,两年中间也不过十来首。”
“这东西怎么好算诗,长长短短的句子,有的连韵都不押;只是随便说几句话罢了。倘若这样也算得诗,我们每时每刻都在作诗了。”
慧修平时和父亲什么都谈,可是不曾谈到过新体诗,此刻听父亲这样说,心里不免想道:料不到父亲反对新体诗的论据,竟和一般人差不了多少。她自己是承认新体诗的,有时还要试作几首;便用宣传家一般的热心告诉父亲道:
“我们的国文教师王先生是这样说的:诗这个名称包括的东西很多,凡是含有‘诗的意境’的都可以称为诗。所以从前的古风、乐府、律句、绝句固然是诗,而稍后的词和曲也是诗,现在的新体诗也是诗,只要中间确实含有‘诗的意境’。他又反过来说:如果并不含有‘诗的意境’,随便的几句话当然不是新体诗,就是五言七言地把句子弄齐了,一东二冬地把韵脚押上了,又何尝是诗呢?爸爸,你看他这个意思怎样?”
“他拿‘诗的意境’来说,我也可以承认。但是既不讲音韵,又不限字数,即使含有‘诗的意境’,和普通的散文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一定要叫它作诗呢?”
慧修的父亲说到这样,抬眼望着墙上挂着的对联,声调摇曳地吟哦道:
“‘不——好——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你看,这才是诗呀!”
慧修不假思索,把纨扇支着下巴,回答道:
“关于新体诗和散文的分别,王先生也曾说过。他说诗是最精粹的语言,最生动的印象。普通散文没有那么精粹,所以篇幅大概比诗篇来得多;又并不纯取印象,所以‘诗的意境’比较差一点。这就是诗和散文最粗略的分别。”
她停顿了一歇,更靠近父亲一点,下垂的头发拂着他的臂膀,晶莹的眼睛看着他的永远含着笑意的眉目,爱娇地说道:
“新体诗里有一派叫作‘方块诗’,不但每行的字数整齐,便是每节的行数也是整齐的,写在纸上,只见方方的一块方方的一块;而且押着韵。”
“那我也看见过。一行的末了不一定是话语的收梢,凑满了一行便转行了,勉强押韵的痕迹非常明显。这样的东西我实在看不下去,看了几行便放开了。”
“这是受的西洋诗的影响。”
“西洋的诗式便算是新的吗?”
“我们王先生也这么说呢。他说新体诗既不依傍我国从前的诗和词、曲,又何必去依傍外国的诗?新体诗应该全是新的,形式和意境都是新的。”
慧修的父亲点着一支纸烟,吸了一口,玩弄似的徐徐从齿缝间吐出白烟,带笑说道:
“你们的王先生倒是新体诗的一位辩护士。那么,我要问你了,你们曾经读过比较好一点的新体诗吗?”
慧修坐正了,缓缓地摇动着纨扇,一只手把锦华的小册子在膝上拍着,斜睨着眼睛想念头;一会儿想起来了。
“我把想得起来的背两首给爸爸听吧。一首是俞平伯作的,题目是《到家了》。
卖硬面饽饽的,
在深夜尖风底下,
这样慢慢地吆唤着。
我一听到,知道“到家了”!
“北平地方我没有到过,但是读了这一首诗,仿佛看见了寒风凛冽、叫卖凄厉的北平的夜景。爸爸,你是住过北平的,觉得这一首诗怎样?”
慧修的父亲点点头,纸烟粘住在唇间,带点儿鼻音说道:
“还有点意思。”
“爸爸,你也赞赏新体诗了!”慧修推动父亲的手臂,满脸的劝诱成了功的喜悦,“再有一首题目叫作《水手》,刘延陵作的,那是押韵的了。
月在天上,
船在海上,
他两只手捧住面孔,
躲在摆舵的黑暗地方。
他怕见月儿眨眼,
海儿掀浪,
引他看水天接处的故乡。
但他却想到了
石榴花开得鲜明的井旁,
那人儿正架竹子,
晒她的青布衣裳。
“这一首诗印象极鲜明生动,我非常欢喜它。”
“石榴花开得鲜明的井旁,那人儿正架竹子,晒她的青布衣裳。”慧修的父亲低回地念着,神情悠然,说道:
“这倒是很有神韵的句子。念起来也顺口。像那一首《到家了》,意境虽还不错,只因没有音韵的帮助,我总觉得只是两句话语罢了。”
“我听王先生说,作新体诗的人虽不主张一定要押韵,但自然音节还是要讲究的。那些上不上口的拗强的话语固然不行,便是日常挂在嘴边的普通话语也不配入诗,必须洗炼得十分精粹了的,音节又谐和,又自然,才配收容到新体诗里去。”
“只怕能够这样精心编撰的新诗人不多吧,只怕比得上刚才这两首诗的新体诗也不多吧。”慧修的父亲还是表示着怀疑。
“我们学校的图书室里,新体诗集也有好几十本呢。我是批评不来,不能说哪几本好哪几本不好。不过既然出了诗集,里头总该有几首可以看看的。”
慧修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编辑《抗日周刊》的时候,每次开投稿箱看,投稿的十分之六七总是新体诗的事情。
“爸爸,你还不知道,我们学校里有很多的新诗人呢,有的写新体诗充作文课,有的投寄到报馆和杂志社去。”
“作得像样的不多吧?”
“不多。听王先生批评,加以赞美的很少。”
“投寄出去,不见得被录取的?”
“也有被录取的,不过数目很少。大多数大概到字纸箩里去了。”
“你也去投稿了吧?”父亲用善意的探测的眼光望着慧修。
慧修只怕自己试作的新体诗给父亲看见了被说得一文不值,便连试作新体诗的事也否认了,她用上排的牙齿嗑着下唇,摇一摇头,笑颜回答道:
“我是连作都不作的,哪里会去投稿呢?”
“你们中学生无非是小孩子罢了,却大多要作诗,新体诗实在太容易作了!”父亲忽然转为感叹的调子。
“于新体诗容易不容易为作的话,王先生是常常说起的。他说你们不要把新体诗看得太容易了。他说随便把几句话分行写在纸上,如果没有‘诗的意境’,那是算不得诗的。他说‘诗的意境’的得到并不在提起笔来就写,而在乎多体验,多思想。这些话我们差不多听熟了。”
“这些话确是不错,从前作诗的人也是这么主张的。”父亲说着,捻弄着上唇的髭须。
“但是王先生并不反对我们作新体诗。他说你们的生活经验有限,好比小小的溪流兴不起壮大的波涛,作不出怎样好的新体诗来是不足为奇的。他说从前许多的诗人,他们起初执笔的时候,难道就首首是名作吗?他说你们只要不去依傍人家,单写自己的意境,就走上正路了。”
“他倒是很圆通的。”
“我们的王先生真是圆通不过的,他从不肯坚执一种意见,对于什么事情都说平心的话。同学个个和他很好呢。”
“在他的意思,你们将来也许会成为新体诗的杜工部、李太白。”
慧修抿着唇点点头,然后柔声说:
“不错,他说过这样的话。”
“在目前,新体诗的杜工部、李太白是谁呢?”
“王先生说目前还没有。不过他说,新体诗从提倡到现在,才只有十几年的历史,便要求有大诗人出现,未免太奢望了。他说旧体诗的历史多么长久,然而大诗人也只有数得清的几个呀。”
“哈哈,他对于新体诗的前途完全是抱着乐观的。”
慧修说得太起劲了,更矜夸地说下去:
“对于一般新体诗作得不见怎么好,他也有解释的。他说好诗本来像珍珠一样,并不是每采取一回总可以到手的。他说从前的诗人像杜工部、白香山、陆放翁,作的诗都非常之多,然而真是好的也只有少数的一部分;又何怪现在的新体诗不见首首出色呢!”
父亲沉吟了,他想到杜工部一些拙劣的诗篇,又想王先生这个话也是平心之论。一时室中显得很寂静,只听窗外树上噪着热烈的蝉声。忽然父亲的眼光射到慧修手里,他说道:
“周锦华的新体诗作得怎样,拿来给我看看。”
“爸爸,请你原谅,她和我约定,叫我不要给别人看的。”慧修脸红红地说,执着小册子的一只手便缩到了背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