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第一课的上课钟已经打过,第一中学图书室门口这里那里三五成群地聚立着三十个光景的三年级学生。图书室面前的梧桐已经落叶,葵扇样的黄叶不时飘打到瓦檐上,再翻下庭间或廊间水门汀上,“的搭”有声。一群男女青年沿着无力的太阳光,把头齐向着教员宿舍的总门。各班教室中远远地传来了点名和开讲的声音。
“王先生为什么还不来呢?”锦华把方才从地上拾起来的梧桐叶拈动着自语。
“也许在找寻管图书室的张先生吧。此刻原不是图书室开放的时间。”大文说。
锦华与大文的交口,在知道他们的过去的人都觉得惊奇,大家都把盼待王先生的目光转移到他们身上来了。慧修却故意离得远远的,暗露微笑,深喜自己的苦心没有空费,原来她曾以好意背了锦华的约束,将锦华的新诗告诉过大文,日来在二人中间颇尽了疏通之力。
不一会,王先生果然邀同了管图书室的张先生从教员宿舍中急急地出来了。张先生取出钥匙开了门,就招呼大家进图书室去。
新近,王先生把作文的时间分出一半叫学生试写读书笔记。读书笔记在这班学生们尚是初试,昨日第一次发还笔记簿的时候,王先生认为样子不像,约定今日大家到图书室去上课,来实际说明关于读书笔记的种种。图书室原是学生们常去的,在里面上课的事却从未有过,因此大家更觉得高兴。大文和锦华走进大门时,彼此面面相觑,似乎感慨多端的样子。他们为了怕引起往事的枨触,已有大半年不踏进这两扇门了。
全体围着长长的阅览台坐下来以后,王先生从衣袋中取出预先写好的书单子来,和张先生两人向书架上去检书。一霎时,王先生的座位前堆满了许多的书。王先生从书堆里取出两部书略加翻动。大家凝视着,静待王先生开口。
“现在先讲笔记。古今人所作的笔记,真是数也数不清,仅就我们图书室所备的说,已有一二百种了。书名有的就叫什么‘笔记’,有的叫什么‘随笔’,有的叫什么‘录’,有的叫什么‘钞’,此处还有别的名目。这些笔记,普通都是作者有所见到,随时写录,有的记述见闻,有的记述自己的感想,有的记述读书心得,内容非常复杂。这里有两部极普通的随笔,一部是清人梁绍壬的《两般秋雨庵随笔》,一部是清人姚元之的《竹叶亭杂记》,你们看,其中就是什么都有的。我折着的几页,都是以书本为对象的,可以说是读书笔记了。你们传观吧。”
王先生说着,把几册《两般秋雨庵随笔》交与坐在他左旁的志青,又把几册《竹叶亭杂记》递给坐在他右旁的振宇,叫他们顺次传阅。自己仍俯下头来,把堆在面前的书抽来一本一本地急急翻动,或把书角折叠。
学生们一一传阅,不一会那两部书又回到王先生面前了。
“笔记的性质与样式,大概已明白了吧。现在再来专讲读书笔记。方才说过,普通笔记之中有对于读书心得的记述,这可称为读书笔记。笔记书类之中尽有不记别的,专记读书心得的。这种纯粹的读书笔记数量也着实不少。比较古的有宋人王应麟的《困学纪闻》。这里面全体是一条一条的读书笔记。古人所读的书不外‘经史子集”所以他们所写的笔记,当然都是关于古典的东西。你们未曾多读旧书,看了也许不感兴味。但其中有一部分也很浅易,你们可以懂得。”王先生说着,把一本《困学纪闻》翻开方才折叠了的一页,指示给在左旁的志青,叫他们顺次传阅。
大家看时,那是其中很短的一条:
古以一句为一言。《左氏传》:“太叔九言。”(定四年)《论语》:“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秦汉以来,乃有句称。今以一字为一言,如五言六言七言诗之类,非也。
一本《困学纪闻》回归到王先生手里以后,王先生又取过几册别的书在一处,继续说道:
“《困学纪闻》是一部比较古而有名的读书笔记,方才给你们看的这条是讲“句”与“言”的分别的。《困学纪闻》以后,读书笔记有名的有杨慎的《丹铅总录》、顾炎武的《日知录》、赵翼的《廿二史札记》、王鸣盛的《十七史商榷》、王念孙的《读书杂志》、王引之的《经义述闻》、钱大昕的《十驾斋养新录》。此外还有很多很多。其中有专就‘经史子集’四部的老分类法。专攻讨一部的,如赵翼的《廿二史札记》、王鸣盛的《十七史商榷》,就是只关于史的笔记,王引之的《经义述闻》,就是只关于经的笔记。更专门的还有只关于一经一史的笔记书。现在且以王念孙的《读书杂志》与赵翼的《廿二史札记》为例子,大家来读一节,看看样子吧。”
王先生取一本《廿二史札记》翻开那折了角的一页,交给志青,又将一本《读书杂志》翻出一页来指示振宇,叫他们左右传阅。自己立起身来去和张先生谈话。
在《廿二史札记》里,王先生所指给大家看的题目是《唐人避讳之法》的一条。
唐人修诸史时避祖讳之法有三:如虎字渊字或前人名有同之者,有字则称其字。如《晋书》公孙渊称公孙文懿,刘渊称刘元海,褚渊称褚彦回,石虎称石季龙是也。否则竟删去其所犯之字,如《梁书》萧渊明、萧渊藻但称萧明、萧藻,《陈书》韩擒虎但称韩擒是也。否则以文义改易其字,凡遇虎字皆称猛兽,李叔虎称李叔彪,殷渊源称殷深源,陶渊明称陶泉明,魏广阳王渊称广阳王深是也。其后,讳世为代,讳民为人,讳治为理之类,皆从文义改换之法。
在《读书杂志》里所指定的是《荀子》中的“不立”一条。
“君子疑则不言,未问则不立。”念孙案:立字义不可通,立亦当为言(下文“未问则不立”同)。“疑则不言,未问则不言”,皆谓君子之不易其言也。《大戴记·曾子立事篇》:“君子疑则不言,未问则不言。”此篇之文多与曾子同也。隶书言字或作音(若作、詹作、作善之类皆是),因脱其半而为立(《秦策》“秦王爱公孙衍与之闲有所言”今本“言”讹作“立”)。杨曲为之说,非。
大家看了,文字内容都尚能懂得,可是因为佩服前人读书的炯眼,自愧相差太远,都不免露出“望洋兴叹”的神情来。
王先生又捧了一大叠的书出来,除线装书之外,还夹着几本新的洋装书。
“怎样?方才我所指出的几条,你们是看得懂的吧。——古人所作的读书笔记,普通都是关于‘经史子集’的。另外还有一种,是专关于诗词的,叫‘诗话’或‘词话’,这也可说是读书笔记。词话不多,古今人所作的诗话数量却不少。这里有一部《苕溪渔隐丛话》,是比较古而有名的东西,我指出一条给你们看吧。”王先生翻出一条来,指示志青,叫他依次传递过去。
那是《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七中的这么一条:
鲁直诗云:“黄花晚节尤可惜,青眼故人殊不来。”与魏公“且看黄花晚节香”,皆于黄花用“晚节”二字。盖草木正摇落之际,惟黄花独秀,故可用此二字。
这条笔记的内容与文字比较浅易,大家自然更没有什么困难了。
“读书笔记的式样与轮廓,应该已懂得了吧。这类笔记,现代人作的也很多,不过大概都收在文集里,不是单行本罢了。这里有俞平伯的《杂拌儿》和胡适的《胡适文存》,其中就有许多关于读书的文字。你们但看目录吧,如《杂拌儿》里的《<孟子>解颐零札》《<长恨歌>及<长恨传>的传疑》,《胡适文存》里的《尔汝篇》《吾我篇》《诸子不出于王官论》,但看题目,就可知道是属于读书笔记的文字。”王先生说着,把方才取来的几部新式的洋装书的目录递给大家看。
外面已打下课钟,王先生说不休息了,叫大家任意取台上的书翻阅,看看各种书的卷数和式样。随后他亲自把书一种种地叠好,叫大家相帮着去送还张先生。到第二课上课钟响时,台上已一本书都没有了。
“你们看了方才这些读书笔记,觉得怎样?”王先生待大家围坐了以后这样问,说时把目光向各人遍转。
“我觉得我们从前没有把笔记和读书笔记分清楚,大家在笔记簿上所写的,有许多都是与书无关的,或是极浅薄的空谈。今天看见了这些真正的读书笔记,式样是已经懂得了,可是这种笔记我们恐怕尚不配作,因为我们读书太少了。”慧修说。
王先生略微把头点了一点,说道:
“看了前人的读书笔记的精严,知道自己所作的不合式,这是对的。但是因为前人读书笔记写得好,自己怕难,说不配写,这却大可不必。前人所读的书和你们中学生所读的不同。你们有你们的书在日日读着,如果你们的读书不是浮光掠影的,必能随时有所见到,把见到的写出来,就是你们的读书笔记了。读书要精细,才能写得出读书笔记,反过来说,试写读书笔记,也就是使读书不苟且的一种方法。我的叫你们试写笔记,用意大半在此。”
慧修听了王先生的话,俯首似在沉思。其余的人也噤不开口。
“请王先生给我们讲些具体的例子,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材料是值得写笔记的。”振宇说。
“好!”王先生说,“笔记的材料,可大可小,小的只着眼于字或辞。如方才《困学纪闻》中的一条,只说‘言’字与‘句’字的区别;《读书杂志》中的一条,只论断‘立’字是‘言’字之误;《苕溪渔隐丛话》中的一条,所论的亦只‘黄花’与‘晚节’两辞的关系。至于《廿二史札记》中的《唐人避讳之法》一条就不同了,那是就了避讳的一件事,整个地加以考察,把唐人所作的史书全体网罗起来加以论断的,范围就大了。你们平日阅读的时候,可加探讨的事项其实是很多的。例如,你们已知道‘所’字的意义了,但是‘所’字有几种用法,你们知道吗?如果能够随处留意,遇到新的用例,归纳起来,不是一条很有意义的笔记吗?又如,有些文章读起来觉得雄健,有些文章读起来觉得柔婉,你们是知道的,但是怎样才会雄健,怎样才会柔婉,这条件你们知道吗?如果能关心这个问题,多读雄健或柔婉的文例,发见出若干法则来,不是很好的笔记吗?又如,你们是喜欢读小说的,小说开端和结末几行的文字,作者往往费过许多苦心才下笔。你们看过许多小说了,开端或结末共有多少写法,也不妨当作笔记写记出来。又如,你们读了某篇文章,某首诗或词,觉得其中有几句是好句,如果你们能说出其所以好的理由,写出来也是笔记。此外如阅读时对于书中的话有疑点,或与你们自己的生活有可相印证的时候,也都不妨写记出来。读书笔记的材料随处都是,大家仅可随意选取,决不愁没有可写的。”
“经王先生这么一说,我们已经知道着手的方面了。可是我们学识有限,这样写记出来的东西,也许都是别人说过了的陈套哩。”复初说。
“这不要紧。只要你的见解不是抄袭别人,完全出于自己思索的,那与人家说过不说过毫无关系。写笔记的本意,原为了自己记述读书的心得与研究结果,以备将来查考与运用,并非像书简或传单似的预备给人看的。自古以来,读书笔记当作书籍刊行的原很多很多,可是写作者当时的目的决不在乎刊行。你们是中学生,写笔记只是一种学习,当然不必以发明发见自期。你们不是在学习代数与几何吗?我告诉你们,那里面无论任何一个公式、一个定理、一个问题,都是数千年的陈套,都是人家早已知道了的东西啊。哈哈……”
王先生的话引得大家都笑了,复初也自己觉得可笑起来。室中的空气因此松了许多。
“读书笔记是读书时的一种判断,似乎应该用作议论文的态度去写。不知道对不对?”大文问。
“对!对!”王先生点头,“议论文照例是须有证据的,不能凭空瞎说。方才给你们看过的四则笔记,都引着两个以上的例子作凭证,例证愈多,论断就愈精当。你们第一次的笔记所以不好,大半就是因为没有例证。你们之中有好些人只把读过的书摘抄了几行或是几句,说很好或很不好。你们想,这有什么意义?”
一座的人都又笑起来了。
王先生待大家停了笑,又继续说道:
“读书笔记虽是议论文,全体却须简洁,和普通的议论文不同。读书笔记不需词藻修饰,以简短朴实为宜。除了论断、理由、例证以外,不必多说无谓的话。这是你们看了方才所举的几个例子,也可知道的。”
学生们正听得起劲,忽然门外传进了“王先生”的叫音,接着是下课的钟声。
“哪里不寻到?原来在这里。王先生,电报。”号房气喘喘地跑进来说。
学生们正预备退去,听到“电报”二字,以为王先生有了事故了,暂时都立着不走,目光齐向王先生注视。王先生拆开电报看毕,见学生们都现着不安的神情,笑说道:
“没有什么。是一个在福建教书的亲戚发来的,说已出战区,不久就回来。自从福建事变以来,我很挂念他,现在总算放心了。唉,在中国差不多每年要逃难,怎么好啊?——这位先生是研究修辞学的,有机会时,我想请他来讲演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