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洋務的再度推動
一、慈禧繼續當政
慈禧嚴刻寡情,對同治甚少假以詞色,動輒呵斥,使其唯命是從。同治頗有小慧,性好嬉戲,母子之間遂生隔閡。一八七二年,同治年十七歲,舉行大婚,次年二月親政,慈禧驟感寂寞。復以不喜她的兒媳皇后,同治夫婦生活受到干涉,鬱鬱不樂,左右嬖倖乘機媚誘,微服出入市廛,涉足酒肆青樓。一八七三年十一月,同治為逢迎慈禧,博其歡心,宣布重修圓明園。以西北軍事需餉孔殷,大婚用費已近二千萬兩,府庫支絀,言官奏請從緩,恭親王、醇親王、軍機大臣等同以為言。同治不許,並以察看園工為名,一再出宮。
一八七四年七月,同治的師傅李鴻藻等相繼上疏,或勸讀書、勤政,或請節用、愛人,或言焚毀圓明園之人尚在,“安能禁其後之不復為?”凡此皆非同治所願聞。
時中日交涉正急,恭親王等聯名規諫,列舉六事:一曰洋人盤踞都城,患在心腹,日本滋擾台灣,恐生不測,應加倍修省;二曰每日按時召對臣工,務崇儉樸;三曰傳聞時與太監等演唱,且數至圓明園觀遊,言動不可不慎;四曰摺奏往往留中不發,將開拒諫之風;五曰內廷用款浩繁,圓明園往事,言之痛心,何忍復至其地?即以工程而論,非一二千萬兩不辦,又何從得此巨款?應即停止;六曰學問必須講求,每日仍至書房,既可收斂身心,又可通達治理。以上所陳,無異訓誡,同治因羞成怒,責恭親王離間母子,把持政事。恭親王反覆指論,不為稍讓。同治指其朋比脅制,謀為不軌,予以革職貶爵的嚴重處分,並擬盡黜進諫的王大臣。事為慈禧所聞,第二日(九月十一日)悉行賞還,命停園工,謂恭親王輔政以來,不無勞勳。最大原因,仍與一八六一年同,一是恐王大臣寒心,二是對外仍需要恭親王肆應,特別是目前的日本問題。她雖亦不滿恭親王,惟尚無人可以取代。
同治素來孱羸,近年復耽於冶遊,染上了惡疾。這幕政治風暴平息不久,同治即病,對外說是天花。慈禧藉口同治不能躬親裁決摺奏,仍須由她與慈安權為披覽辦理。十二月十八日,二次垂簾。一八七五年一月十二日,同治卒,無後,慈禧以醇親王之子,同治的從弟,年甫四齡的載湉承繼咸豐為子,並為嗣皇帝,年號光緒。表面的理由是“幼者乃可教育”,真正用意則在繼續執政,何況醇親王福晉又是她的胞妹,不惟親近,亦易控馭。醇親王懼遭慈禧之忌,自行引退。同治皇后亦知為慈禧不容,今生難見天日,只好自裁。
二、海軍初建與陸師訓練
阿思本兵輪為中國建立海軍的嘗試,結果完全失敗。左宗棠之主張自造輪船,主要目的為整理水師,此為福州船廠的中心使命,亦為江南製造局的任務之一。截至一八七四年,除廣東自國外購置的小型兵輪七艘、福州購置的二艘外,共有輪船十九艘,約二萬二千噸,成本高、機器舊,不僅無法與歐、美相比,亦不及後起的日本,因之對於台灣事件,不得不委屈言和。事後恭親王痛陳以往自強新政之毫無實際,對於小國日本已備禦無策,倘西洋各國一朝猝發,弭救更無所憑。目前所最不宜緩者,惟防日本為亟。日人習慣食言,不能保其必無後患,至時雖欲將就,亦恐不能。李鴻章早已說過日禍之可慮。今則“其勢日張,其志不小”,其所恃以侵凌中國者,為其新式兵船。文祥亦謂日本“新習西洋兵法,僅購有鐵甲二隻,竟敢藉端發難,(我)若再因循洩沓,而不急求整頓,一旦變生,更形棘手”,應趕緊購買鐵甲船、砲船及應用軍械等件,無論如何為難,務須設法辦妥。一八七四年十二月,詔命李鴻章籌款購置。
一八七五年四月,總署採赫德之議,集中購船,統一指揮,先向英國訂砲船四艘。五月,授沈葆楨為兩江總督、南洋大臣,與李分別管辦南、北洋海防,此為中國興治新式海軍的肇始。一八七六年,四砲船由英國軍官率領相繼到華,最為新式,李鴻章極感滿意。一八七八年,囑赫德續購快船(巡洋艦)、砲船各兩艘【註※】。
※註:此四砲船為“龍驤”、“虎威”、“飛艇”、“策電”,即alpha ,beta,gamma,delta,前兩船排水量各三百三十噸,後兩船各四百四十噸,均係駐英海關稅務司金登幹(james duncan campbell)經購,阿姆斯壯鐵廠(armstrong and co.)承造,經費出自關稅。續購兩快船為“超勇”、“揚威”,兩砲船為“鎮邊”、“鎮中”,一八八一年到華。
一八七九年,因日本併吞琉球,情形叵測,命李與沈葆楨購鐵甲船、水雷。赫德條陳設海防衙門,自任海軍總查,五年即可有成。用意之一,是怕中國海軍落入德、美人之手。李、沈均持不可。南洋在英定製的四砲船到後【註:四砲船為“鎮東”、“鎮西”、“鎮南”、“鎮北”】,亦歸北洋差遣。復從李之請,添購快船。不久沈葆楨卒,詔命今後購船事宜,統由李經理,設水師營務處於天津【註:派曾在法國學習政法的馬建忠主持】。一八八○年,伊犁及琉球問題轉急,李改向德國訂購鐵甲船二艘,穹甲船一艘,即“定遠”、“鎮遠”、“濟遠”,由出使德國大臣李鳳苞經辦,以免赫德包攬。一八八一年,派丁汝昌為北洋海軍統領。翌年,北洋又向德國訂購魚雷艇四艘;一八八三年南洋向德國訂購巡洋艦二艘;一八八二及一八八四年,廣東向德國訂購雷艇十一艘。至於軍港的經營,李首建船塢於大沽,設魚雷營、屯煤所於旅順。
海軍人才與船艦同等重要。船艦的來源分自製與購置兩途,李鴻章側重購置,對於福州船廠雖仍支持,江南製造局的造船業務則幾同停頓。人才來源,亦分自行訓練與國外訓練。日本鐵甲船未到前,中日海軍的裝備在伯仲之間,中國自製的揚武船,性能在日本之上。中國之不及日本的為日本軍官多受歐洲教育,訓練、編制已經現代化,西人認為如中日發生戰爭,勝利可能屬於日本。最早主張海軍學生出洋留學的為沈葆楨,台灣事件結束,即派學生五人,隨日意格赴歐洲遊歷。一八七六年正式遴選十二名赴英,學習駕駛,十四名赴法,學習製造(另有藝徒七名),四名學習礦冶,二名學習律例。一八八一年續派十名。李鴻章負有海軍總責,福州船政學堂不在他的直接控制之下,一八八○年,別立水師學堂於天津,以第一批留英學生嚴宗光(復)為總教習,次年於大沽設水雷學堂。
購船之始,以海軍官生的歷練學藝不足,不得不借才異域。一八七九年,英國海軍大佐琅威理(william m. lang)率領中國第二次在英所置兵船來華,李鴻章已有意留用。琅威理曾參與阿思本艦隊,不願聽命於李,希望諸事透過赫德,為李所拒。翌年,改延英人葛雷森(cloyson)等三人為教習。美、德、法皆欲插足中國海軍,赫德再薦琅威理,李請駐英公使曾紀澤與洽。一八八二年十一月,琅威理受任北洋海軍總查,職司訓練,勤於任事,為海軍官弁所敬憚,軍容頓為整肅。統領丁汝昌出身淮軍騎兵,雖曾管帶長江師船,而於近代海軍所知甚少,一唯琅威理之言是從。
建設海軍需要巨額經費,初定南、北洋每年共四百萬兩,實得僅半數。一八七七年,復以山西、河南大饑,詔命借撥海防經費,以應賑恤之急。一八七八年,又有人主以全部海防經費充作京餉,最少被提用七十餘萬兩。翌年,李鴻章請撥足用款,僅解到四十餘萬。
截至一八八四年,統計北洋擁有兵船十四艘,八艘為購置,餘為自造;南洋十七艘,六艘為購置,餘為自造;福建十一艘,二艘為購置,餘為自造;廣東僅有雷艇,全為購置。此四支艦隊,不相統轄,而且速率不一、槍砲不一、編制不一。
陸師的改革先於海軍的興治。天津英軍尚未撤退之時,英國提督士迪佛立,曾代練京兵及津、沽防兵六百人。繼復於八旗漢軍中挑選三百六十名,一併交英人教練。為保衛上海,一八六二年士迪佛立及英海軍提督何伯又請撥兵三千代練,李鴻章予以半數。另以六百人撥交法人。其後廣州、福州相繼仿行,以英、法競爭,由兩國分任,可見內幕之不單純。
淮軍為最早用西法訓練而有成效的部隊。李鴻章之不願將華兵交洋將代練,是怕權力旁落,不受中國調遣,因募洋將教練,使居於客位。及李任直隸總督,主將現有兵勇選汰,一律改用洋槍、洋操。中樞雖未採行,然已命劃一訓練。英、俄、法對華各有企圖,英人已參與海軍,李不欲其過問陸軍。他認為德國近年軍政修明,與中國無邊界毗連,又無傳教與販賣鴉片之事,極應聯絡,以助軍謀。天津海關稅務司德人德璀琳(gustav detring)大事活動,因於一八七三年,聘德軍官李勱協(lehmayer)為教習。一八七六年,派武弁七名赴德學習,回國後,任親兵教練,由德璀琳之婿漢訥根(canstantin von hannaken)督率。德璀琳是德國在中國的赫德,漢訥根在北洋陸軍的地位,有如琅威理之於北洋海軍。中法戰爭時,李續僱德國軍官多人。一八八五年,設天津武備學堂,選淮軍弁目肄業,學成後分發各軍,擔任教官,但非統兵官。
三、富強兼顧的企業︱︱輪船招商局
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為自強運動第一期,舉辦的新政,限於官辦的製炮造船,認為這是自強的捷徑。但是需款頗巨,有出無入。不易作無止境的挹注,何況軍事工業與其他企業息息相關,彼此必須配合。其次,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在華的經濟勢力,日益膨脹,利源多為所奪,長此滋蔓,國計民生,勢將俱敝,沿海長江的交通運輸受害尤烈。為了挽救此兩大危機,必須別闢蹊徑,利用民力。民與官積不相信,向不樂與官交涉。縱令有人情願,又未必符合政府所望。最後是民間出資經營,政府總其大綱,扶持監督,“盈虧全歸商認,與官無涉”,即所謂官督商辦。此為七十、八十年代,即自強運動第二期對於各種企業所採取的中心政策,首先見諸實施的為輪船招商局的開辦。
五口通商之後,以香港為中心的英國輪船,往來上海、南洋,中國舊式船運幾全失其利。及東北、華北、長江開港,外國輪船愈增,航行的地區愈廣。過去以英國怡和洋行(jardine,matheson &co.)的輪船為主,一八六二年後,又有美國旗昌洋行(russell &co.)的上海輪船公司(shanghai steam navigation co.),專載沿海及長江客貨。是後數年,英國的省港澳輪船公司(hongkong,canton and macao steamboat co.)、公正輪船公司(union steam navigation co.)、北清輪船公司(north china steamer co.)、太古輪船公司(china navigation co.或butterfield and swire co.)相繼成立。寶順洋行(dent and co.)、瓊記洋行(augustine heard &co.)亦均營輪船業務。加之進口洋貨有特別優待,關卡於洋船不敢過問。華商與合夥貿易之船,由洋商報關,華商自行貿易之船,亦多托洋商代報。各口生意,洋商佔十之九,沿海沿江人民生計壅阻,國家稅餉尤損失不貲。
另一嚴重問題為漕運。漕運積弊已深,官吏節節侵漁,運河日久淤塞,每年挑挖,所費亦鉅。一八二五年,試僱沙船(浙江大型帆船)海運,然載重不大,運腳過昂。一八六四年丁日昌曾請由華商置買輪船。兩年後,左宗棠復力陳輪船之利,無事時可用之轉漕,有事時可用之運兵運糧,並強調外國輪運,對於中國南北經濟的傷害。“自洋船准載北貨行銷各口,北地貨價騰貴,江浙大商以海船為業者,往北置貨,價本愈增。比及回南,費重行遲,不能減價以敵洋商。日久消耗愈甚,不惟虧折資本,寖至歇其舊業。……目前江浙海運即有無船之慮,而漕政益難措手。”唯一辦法為自備輪船。
三十年來富而多金的洋行買辦投資於英、美輪船公司者不乏其人,如官為領導,給以利便,大可冀其轉而相就。江南製造局總辦馮焌光謂“欲弱西國,必自富中國始;欲富中國,必自暗抑洋貨,流通土貨始”;如準商辦輪船兼運漕糧,縱客貨未能充裕,亦可藉資彌補。李鴻章深表贊同,認為華商如能自立公司,由熟悉商情、公廉明幹之員出而擔當,復有專門生意(漕運),自不至為洋商傾奪。一八七三年一月,遂正式成立“輪船招商局”。總辦為曾任怡和洋行總買辦十餘年、負責輪運業務的唐廷樞,會辦為曾任寶順洋行總買辦十餘年的徐潤,均稱得起“熟悉生意,殷實能幹”之人【註:唐廷樞、徐潤均兼營錢莊,唐又曾兼公正、北清輪船公司董事】。另一會辦為李的親信盛宣懷。初擬招商股百萬兩,實收約半數,官方墊付約二百萬兩,分年於漕米等物運價內抵還。
招商局初僅有輪船三艘,一八七六年增至十二艘,洋商大起嫉忌。旗昌、怡和、太古等公司紛紛跌價,招商局不得不隨之削減。因為獨佔漕運,有固定收入,尚可與之周旋。旗昌輪船多往來天津、煙台,因無法競爭,翌年將所有輪船、碼頭、棧房售與招商局。怡和、太古仍一意傾擠,招商局的近海業務,尚可勉強支持,遠洋則無法抗衡,不得不與兩公司妥協。一八七八年,與訂“齊價合同”,劃一運價,分配貨源噸數。華商顧全大局,貨物多交招商局承運,招商局的業務,不亞於洋公司的全部。一八九○年“齊價合同”滿期,怡和、太古不肯續訂,雙方又開始角逐三年。招商局賴政府協助,華商有愛國熱忱,仍有盈餘,但船數與噸位的發展,已落兩公司之後,中日戰後,處境更為艱難。
四、煤礦、鐵路、電線
第二個官督商辦的企業,為開平煤礦。六十年代初期,外人屢以開採煤礦為請,希望輪船用煤,就近取給,不必自歐洲轉運。曾國藩、李鴻章、沈葆楨以煤為日用之物,又為機器局、船政局所必需,贊同借外國挖掘之器,為中國永久之利。議辦輪船招商局之年,馮焌光已論到進口洋煤,往往故意居奇,如能自行以機器開採,洋煤可不阻自絕。李鴻章亦說“船炮機器之用,非鐵不成,非煤不濟,……閩、滬各廠所需外洋煤鐵極夥,……設有閉關絕市之時,不但各廠廢工坐困,即已成輪船,無煤則寸步不行”。如“採鍊得法,銷路必暢,利源自開,惟其餘利,且可養船練兵,於富國強兵之計,殊有關係”,所以輪船招商局的章程中,有招商開採煤斤一款。
一八七四年,籌治海防,沿海沿江疆吏一致認為開礦為富強要圖。一八七六年,李鴻章命盛宣懷開採湖北廣濟、興國之礦,唐廷樞調查直隸開平之礦,後者蘊藏甚富,決定設局招商。因熔鐵爐需款過巨,技術上復有困難,鐵的需要又不如煤的迫切,決專採煤礦。一八七八年,設開平礦務局,總辦即唐廷樞,工程師為英人柏愛特(rr burnett)、金達(cw kinder)。開辦三年,每月出煤五六百噸,除分供各廠、局及中外輪船之用外,兼可顧民用。李十分滿意,謂“從此中國兵商輪船及機器製造各局用煤,不致遠購於外洋,亦可免利源外洩,富強之基,以為嚆矢”。約在同一時期,各省興辦的煤礦,在十處以上,大都為官督商辦,而以台灣基隆、安徽池州、直隸門頭溝、臨城、山東嶧縣、江蘇徐州利國驛,較具規模。
輪船招商局的成立,為促成興辦開平煤礦的近因,開平煤礦又促成了鐵路經營。英人對於中國鐵路最為熱心,一八六二年,曾要求修建廣東至江西鐵路。翌年,上海洋商要求修建上海至蘇州一線,蘇撫李鴻章認為必有主謀,此事果屬有利,應由中國自辦。一八六四年,英國著名的鐵路工程師斯梯芬生(m. stephenson)東來,代中國擬訂了一個築路計劃,自漢口西經川、滇至緬甸、印度,東至上海,南至廣州,再自上海至寧波、福州,另一線自鎮江北至天津、北京,實有經濟、政治兩種企圖。英使阿禮國勸總署採行被拒。一八六八年,籌議修約時,除了李鴻章外,各省當局幾無人贊成修建鐵路。
一八七五年怡和洋行自行修建湘滬鐵路,翌年完成一段,開始行車,轢斃一名華人,引起騷動,結果由中國贖回拆除。中國第一條完成而繼續發展的鐵路為開平運煤鐵路。一八七六年,福建巡撫丁日昌擬築台灣鐵路計劃,獲得批准【註:因經費無著未成】,唐廷樞乘時請李鴻章築開平地區鐵路。李雖首肯,但在湘滬鐵路即將拆毀的情形下,仍有顧慮。一八八○年,唐變更辦法,改由天津附近的蘆台向東至胥各莊,挑一運河,再由胥各莊接快車路,直達礦所。快車道為鐵路的別稱,礦所即唐山,長十八英里。路成後,初用騾馬拖車,一八八一年始駛行機車,工程師為金達。
唐胥鐵路修建之時,伊犁、琉球問題緊急,淮軍宿將劉銘傳稱,中國欲圖自強,機括在急造鐵路,建議以北京為中心,分向清江浦、漢口、盛京、甘肅興建四線。反對者謂鐵路為害有三:一為洋人從旁覬覦,藉端要求;二為礙田、廬、墳墓、橋樑;三為奪輪船招商局之利。李鴻章雖力言有利無害,亦承認風氣未開,籌款不易,借洋款流弊頗多,大舉修造尚非其時。
列強對於中國應辦的新事業,幾無一不虎視眈眈,而以電線為最早。一八六一至一八七九年間,俄、英、法、美屢以為請不遂,但丹麥大北電線公司已於一八七一年自設香港至上海海線。一八七四年,沈葆楨奏准安設福州、廈門、台灣電線,由大北公司承辦,先辦陸線,以居民阻止而中止。一八七九年,李鴻章於大沽、天津試行,用以“號令各營,頃刻響應”。遂於一八八○年,請籌辦津滬之線,設立天津電報學堂,謂用兵以神速為貴,電報實為防務必需之物。奉旨准行,亦由大北公司承造,引起了英、德、美的抗議。一八八一年,津滬通報,設電報總局,官督商辦,已非專為軍事,負責人為盛宣懷。一八八三至一八八四年,上海至漢口,天津至北京、山海關、旅順,廣州至廣西龍州各線,一律竣工。其後愈擴愈廣,各省及西北、西南邊區諸線,陸續完成。
五、駐外使館的設置
有約國家,公使長期駐紮北京已十五年,中國迄未派人駐紮有約國家。斌椿出洋是觀光性質,蒲安臣奉使是臨時性質,崇厚赴法係為謝罪。中英滇案發生,英使要求條件之一為中國須派大員赴英國通好謝罪。謝罪只是一時的,通好應是長期的。清廷從恭親王、李鴻章之請,命夙曉外情的前署廣東巡撫郭嵩燾,以侍郎候補授為出使英國欽差大臣,即駐英公使。時人多視出使外國為大辱,郭毅然任之,慷慨以赴,並請將出使著為定例。
一八七六年,郭抵倫敦。他認為出使外洋,固當委曲以通和好,遇事則須以理求勝,無所屈撓;尤當“一切細心體察,究知所以為利弊得失,苟利於國,仿而行之,否則置之。一存薄視慢侮之心,動作議論,必有不能適宜者”。“西洋立國,本末兼資,……正宜推考其情勢。”英人對於他的風采,深致好評。不久又兼使法國,他的高尚爾雅風度和名望,亦深受法人敬重。他屢次致書李鴻章、沈葆楨,盛言西洋氣象日新,學校規模整肅,討論精詳,一皆致之實用,凡百取成於學。四十年來,中國之不知洋務,由於不學。復將來英途中聞見觀感,撰為日記,稱頌西洋政教修明,中國如能知其本末,應付得宜,即可致富強,否則必被其禍;並斥宋、明諸儒為害之烈,及今日士大夫的鴟張虛惘。國內的議論對他自始不利,至是物議益為沸騰。編修何金壽劾他“有二心於英國”,他的至好王闓運說他“已中洋毒”,一向欽佩他的李慈銘責他“不知是何肺肝”。他的副使劉錫鴻內結軍機大臣李鴻藻,蓄意構陷,更使他痛心,因之一再求去。一八七九年召回,繼任人為曾國藩之子曾紀澤。郭離英之前,英國朝野皆惜,說他到任以來,不亢不卑,進退合度,遇事用心,見識宏遠,對於西洋政事之宜,皆能明察,以大公無私之心,逕告國內,知無不言,不愧國使。返國之後,英人仍懷念不置,說他鎮定持重,與外國處無損其影響與威儀,對中國政府確已盡職;說中西情勢為郭深知,如能畀以大任,不僅為中國得人慶,外國亦將受益。但是他不僅未獲重用,且不敢入京。
中英關係最為煩劇,中美關係素稱友善,在美華僑獨多,又有留美學生,所以第二個使館設於華盛頓。首任正、副使為前留學生監督陳蘭彬、容閎,第二任起,不置副使。直至清末,被授為出使大臣的盡屬粵籍,此或為便於照料華僑。新近使中國感受極大威脅的為近鄰日本,所以第三個使館設於東京,首任正、副使為何如璋、張斯桂,第二任起亦不置副使。這時德國已成了歐洲大陸一等強國,中、德修約交涉方急,李鴻章又在積極仿行德國軍制,採購德國軍械,所以第四個使館設於柏林,首任使臣為劉錫鴻,甫一年,改以出身江南製造局、時任留學英、法海軍學生監督的李鳳苞繼任。俄國是中國設置使館的第五個國家,近因為伊犁問題,人選為前已說及的崇厚。法國因地理關係,由駐英使臣郭嵩燾、曾紀澤相繼兼任。曾紀澤為改議伊犁條約,復兼使俄國,一八八七年,仍改為專設。一八九五年法國亦改為專設。駐美使臣為華工問題,初兼使西班牙、秘魯,最後免兼西班牙,改兼墨西哥、古巴。其他義、奧、荷、比,大都由駐俄、駐德、駐英使臣兼任,二十世紀初年,相繼改為專任。總署規定出使大臣須將各國虛實及大小事件撰為日記,按月匯報,並須翻譯外洋書籍、報紙,隨時諮呈。用意未嘗不善,久則漸成具文,以目前所能看到的日記而論,確有所見的,殊不多靚。
第二節 中法戰爭與西南危機
一、法侵北圻
十九世紀的七十年代,可說是中國四境多事的十年,除了俄據伊犁,日犯台灣、兼併琉球、進圖朝鮮,英國窺伺雲南、逼訂煙台條約外,法國亦加緊對越南侵略,卒至演成近代中國第三次的對外戰爭,其嚴重性遠過於俄、日、英在此一時期所加諸中國的威脅。
自西元前二世紀以降的一千一百年間,越南始終為中國的郡縣,此後為中國的屬邦,其間(十五世紀初)又一度成為明的郡縣,文化制度,完全華化。法人之來越南南部(南圻)傳教通商,始於十七世紀。十八世紀中期,法人在印度的勢力為英人摧毀,謀取償於越南。時越南南北對峙,黎氏據河內(東京),阮氏據順化。一七七七年,另一阮氏(新阮)奪取順化,繼有河內。順化阮氏(舊阮)透過法國教士,乞援於法。法允以武力助其復國,而以割地及許法人往來居住,獨佔商務為條件。一八○二年順化阮氏王朝再興,統有全部越南,並未得法國實際的援助,仍臣屬中國。
法國革命後,對越南的經營復趨積極,越南態度改變,雙方關係惡化。一八五八年拿破崙三世一面追隨英國與中國開戰,一面聯合西班牙,向越南壓迫,先後佔領西貢等城。一八六二年越南乞和,允割地賠款,北圻開港,湄公河通航。其後越南謀收回失地不成,南圻反全為法有,時為一八六七年。
法人經營越南的進一步企圖為打開中國西南的陸上門戶。一八六六至一八六八年間,法人安鄴(francis garnier)率探測隊由西貢溯湄公河北上,深入雲南、四川,知道湄公河不適於航行,滇、越交通孔道實為紅江(富良江),法人的注意力遂移至北圻。法國商人涂普義一心自上海至雲南販賣軍火,巡撫岑毓英、提督馬如龍許其往來紅江。一八七二年涂普義得西貢法總督之助,強行通過河內,取道紅江,直駛雲南,再滿載銅錫而去。涂普義為圖長期利益,擬運越鹽入滇。鹽為越南政府一大收入,自所不許。一八七三年十一月,西貢法總督派安鄴率軍北來,襲奪河內,連陷附近各城,勾結盤踞桂越邊境河陽的“黃旗軍”,大事滋擾。越南亦召與黃旗軍素不相能的“黑旗軍”來援。黑旗軍為廣西天地會的餘黨,由劉永福統率,據有紅江上游保勝,恃耕牧、私販及徵收過往船隻稅捐為生,深惡涂普義,率部疾趨河內,大敗法軍,陣斃安鄴。
時距普法戰爭不過三年,法國元氣未復,河內法軍一時非黑旗軍之敵。如繼續用兵,勢將引起與中國的衝突,因於軍事失利後,出以外交應付。一八七四年,先與越南協議,允退出河內。旋訂“西貢條約”(法越和平同盟條約),承認越南為獨立國,代弭外患內亂,開河內等處為通商口岸,法船可航駛紅江,以越南為保護國。不僅否定中越關係,並決心進向雲南。
中國對法人在越南的行動,似不甚了了,未加注意。及涂普義強航紅江爭執發生,廣西巡撫劉長佑主助越南平亂,北京但令派兵警戒越邊。安鄴奪據河內,劉長佑聲明華軍僅為堵剿越境各匪,與法兵絕不相干,亦即不過問法、越之事。一八七五年,中、英滇案方急,法使乘機將西貢條約通知總署,要求華軍不得進入越境,開雲南一處為通商門岸。總署答以“越南自昔為中國藩屬”,中國派兵乃應越南國王之請,隱含否認法越條約之意,並拒雲南通商。法方將“自昔”二字譯為“昔”字,曲解為中國自行放棄對越南的宗主權。中國為履行對藩屬義務,扶助越南振復,派軍赴援,剿平黃旗軍。越南亦虔修屬邦之禮。一八七九年,已革廣西總兵李揚才叛變,侵入北圻,越南乞援,中國再度為之定亂,越南貢使復一再前來。
法國對於越南之向中國入貢乞援,及中國之代越平亂,大為不懌。一八八○年一月,法外長雖向中國公使曾紀澤否認對越有任何企圖,中法不至發生衝突,但暗中則準備出兵北圻。德國頗望將法國的注意力轉移於遠東,表示不反對法國在越南的擴張。不久,醉心於殖民主義的茹費禮(jules fc ferry)任法國總理,對越政策強硬。十一月曾紀澤質問法外部曾否發兵越南,重申越南為中國屬邦。法外部覆以法、越關係,已由西貢條約規定,法有維持越南和平治安之責。並令駐在北京之法使,不承認中國在越南的宗主權。欲先有越南,再圖雲南,其伎倆一如日本之對朝鮮。
伊犁條約改訂後,中國聲威增高。一八八一年,曾紀澤一再警告法國,不得妨礙中國在越南權利,否認法越條約,中國有保護越南決心。法方謂總署對西貢條約並無異議,法對越有自由處置之權,中越完屬關係為過去之事。曾紀澤請總署加撥兵船南下,使法有所顧慮。恭親王、李鴻章均不以為然,只求法國不兼併北圻,並無定要不承認西貢條約之意。一八八二年四月,法軍二次奪佔河內。曾紀澤立即抗議,申述中國有過問越事之權,措詞十分犀利,法方延宕七十餘日,謂越事已由法使與總署商妥。
二、中法談判
以“清流黨”為中堅的輿論,對外素主強硬,至是更趨激昂。伊犁的收回,自亦有關係。侍講學士陳寶琛、張佩綸,山西巡撫張之洞(一八三七至一九○九),力主存越固邊,大集水陸各師,必要時立劉永福為越南國王,派李鴻章或左宗棠赴越督辦。原較持重的恭親王亦謂法若盡佔北圻,後患將無窮期:“環伺而起者不止一法國,相逼而處者不只一越南,此不特邊疆之患,抑亦大局之憂。”署理直隸總督張樹聲、雲貴總督劉長佑同請及時部署,聯絡劉永福。詔如所議,用意只在對法嚇阻,並不欲開釁。
法國的越南政策為不使中國干預。巴黎談判不協,改由駐華公使寶海(fa bourée)與總署交涉。此時因援韓成功,各方意氣方盛,但以韓、越問題同起,不能不審慎將事。寶海質詢總署,華軍是否前進;抑或後撤。總署僅云,華軍係會剿土匪,目前未議前進,亦不能遽撤。一八八二年十一月,寶海與李鴻章會於天津,主彼此不提宗主權或保護權,專議邊界與商務,惟中國應先撤兵,以免不必要的衝突,李認為可行。第二天(十一月二十七日),草約商就,十二月二十日簽訂備忘錄,中國撤回北圻駐軍,法不侵佔越地,亦不損礙越南主權,定雲南保勝為口岸,驅逐匪徒,於滇、桂、紅江之間劃界,北歸中國巡查保護,南歸法國。此為中法關於越南的第一次協議。
兩個月後,法國政局變動,茹費禮二次組閣,不滿李、寶草約,將寶海撤任。滇、桂督撫亦指摘草約種種不當。法國既然變議,北京令滇、桂軍停止後撤,派李鴻章往廣東督辦越事,左宗棠籌劃江南防務。劉永福得雲貴總督岑毓英的支援,及萬里請纓的吏部主事唐景崧的激勵,二次進至河內附近。一八八三年五月,再度獲捷,斃法國大佐李威利(h. riviére)。六月,法援兵反攻,滇軍假黑旗軍旗號截擊,中法戰爭已實際開始。八月,另支法軍進攻順化,迫越南政府簽訂順化條約,越南正式受法國保護,北圻由法官管理,紅江由法軍駐守。九月,黑旗軍、越南軍俱敗,潰退山西,滇軍亦向後撤。
法國一面進兵,一面派駐日本公使德理固(a. tricou)為來華特使,繼續談判,並偵察中國備戰實情。李鴻章之被遣赴粵,或係主戰派迫他走向同一道路。李謂法人志在通商紅江,非欲吞併全越,中國“稍一進兵,勢必惹禍上身”。六月,他與德理固在上海相見。德理固故示驕蹇,聲言決對越用兵,即與中國開戰,亦所不惜,要求保證不再管越事。李接曾紀澤電,如讓法得手,則有進無止,主持之以嚴,或竟不理,遂斷然拒絕。德理固的態度果然轉趨緩和,謂法無併北圻之意,僅欲驅逐黑旗軍,通商雲南,中國如不阻撓,法亦不犯中國邊境,中法劃分疆界。李早認黑旗軍為中國之累,中國海防絕不可恃,對於德理固的方案大致同意。
李、寶協議無效,曾紀澤再與法外長沙美拉庫(challeme-lecour)商談,沙美拉庫否認越南為中國屬邦。曾紀澤以法國議論未定,且與英、德不睦,力主備戰,暗助越軍及黑旗軍,最後不妨歸之於各國通商紅江,中、法分有北圻。萬一法方不肯,即堅持續戰,與之長期周旋,法國實不易如願。沙美拉庫促中國撤兵,曾紀澤要求法越停戰,黑旗軍歸中國處理,法國承認中越關係,不再兼併越北,俟法軍退出北圻,再商紅江下游開放。沙美拉庫拒絕討論,但不欲決裂。及黑旗軍戰敗,沙美拉庫又建議劃接近廣西之地為中立區,主將中立區移至紅江流域,彼此條件距離甚遠。
時德理固挾法軍戰勝黑旗軍及越軍之威,北來天津,向李鴻章提議,由北圻海岸至滇邊劃一直線,線以北定為中立區,李堅持中、法以河內為分界起點。總署聲明,法軍如侵入華軍防地,惟有開仗。德理固警告李鴻章法有保護越南全責,俟法兵到齊,即將北圻境內持有武器者一律掃清,不論是否華軍,均以匪論,遂無法續商。
中國內外當局對於越事,皆不願用兵,主和的恭親王、李鴻章如此,被視為主戰派的曾紀澤同樣希望和平解決,出兵北圻只在防禦,使法國知難而退,適可而止。朝鮮多事,李更認為無暇兼顧越南。另一派則以為要保朝鮮,須先保越南,倘法國唾手而取越南,中國坐視不恤,日本必將加緊圖謀朝鮮。正宜乘法國立足未穩,軍事不甚得手之時,亟圖挽救。兩次河內之役,法國損兵折將,黑旗軍名震宇內,縱不能收回全越,最少可保有北圻。國際方面,英國不欲法在越南得勢,鼓勵中國抵抗,不可割地棄權。表面上德國對中國亦表支持。甚至已撤任的寶海亦勸李鴻章採堅定行動,指法政府違約。於是議戰的奏摺紛上,清廷重作軍事部署,命李與左宗棠、彭玉麟分辦北洋、南洋、廣東防務,滇、桂巡撫儆備,激勵劉永福續戰。李久成眾矢之的,對於德理固的要求,既不敢承諾,又力言目前中國實力絕難將法人逐出河內,他國援助亦不足恃,爭端應早結束。但他並無妥善辦法,復昧於敵情,直至法軍行將進攻之時,尚說法國無意用兵。
三、戰爭開始與天津簡約
中法戰爭之終於未能免,責任不在中國,實由法國主動。中國如要和平,惟有一任法國所為。法國認定中國的抵抗力脆弱,滇、桂軍不堪一擊,必要時且可自海上進攻。一八八三年夏,陸、海軍集中河內,如不能透過談判,盡有北圻,即訴諸戰爭。十一月,北京法代辦謝滿祿(de semallé)聲稱,將驅逐黑旗軍與滇、桂軍。總署重申中國對越宗主權,法軍如進至華軍駐地,惟有開仗。以往是中國利用黑旗軍抗法,中、法是在暗戰,現在已無迴旋餘地。
山西、北寧為北圻軍事要地,滇、桂軍約七千人守山西,桂軍二萬人守北寧。河內法軍九千人,由海軍提督孤拔(aap courbet)指揮,沿紅江西上。十二月十六日,佔領山西,法軍死者三百人,滇、桂軍傷亡千餘,黑旗軍損失尤重。法軍以紅江航行困難,又須鞏固後方,停止前進,以待援軍到後,轉趨北寧。北寧為華軍主力所在,軍紀不整,官兵半數吸食鴉片,半數攜有室家,或納越妾。廣西巡撫徐延旭與將領復不能和衷共濟,坐視法軍進攻山西不救。一八八四年三月八日,法軍一萬二千人進攻北寧,十二日,守軍潰走,太原續陷。四月,西路滇軍亦退。詔拿問徐延旭及滇撫唐炯,罷恭親王奕訢。
北寧失陷數日後,前天津稅務司德璀琳過香港,晤法國海軍副司令利士比(j. lespés)、艦長福祿諾(fe fournier),從事調解。福祿諾與李鴻章有舊,提出辦法四條,其一為速撤曾紀澤。北京以法兵船已在北上途中,許李與福祿諾講解定約,允撤曾紀澤駐法兼職【註※】。
※註:曾紀澤與法國外部關係惡劣。山西戰後,法人紛紛主向中國要求賠款,佔有舟山、台灣、海南島。曾紀澤致書德報,倍加譏詆,謂法得山西,舉國“手舞足蹈,如收回麥次(metz)及士塔士布(strasbourg)情狀。……中國雖失山西,尚未似十年前法國失師丹(sedan)之故事”。法人認為莫大侮辱。
李、福得雙方政府授權後,五月六日,會於天津,談判十分順利。十一日,協議成立,通稱“李、福簡約”或“天津簡約”,法允保全助護毗連北圻之中國南界;中國撤回北圻駐軍;法國不索賠款;中國准其在南境通商,不問法越條約;約內不得有傷礙中國體面字樣;中、法於三個月內會訂詳約。此為中、法關於越事的第二次協議。
李與福祿諾談判之前,已說今昔事勢不同,難期辦到與寶海所訂草約,但望中、法劃界分守,滇境通商。北京大不謂然,上諭要他切實辨明越南為中國藩屬,杜絕滇境通商,不賠兵費,保全劉永福。命北圻各軍仍扎原處,派主戰最力的張佩綸、陳寶琛、吳大澂會辦福建、南、北洋海疆事宜,授張之洞為兩廣總督。但是李、福簡約,除不賠兵費一項外,餘均未做到,不滿者愈眾。朝廷命李務須將藩屬、商務、界務於日後詳約內確切註明。
福祿諾在談判之時、要求華軍定期撤退,以便法軍巡邊,為李所拒。簡約訂後,福再以為請,桂邊華軍須於六月六日撤畢,滇邊須於六月二十六日撤畢。李在各方抨擊與朝廷命令之下,更不敢讓步,答稱俟詳約定後,再行商議,勸法兵勿急於前進。福以為原則上李已默認,即通知法軍司令接防。李僅函告總署,謂福臨行之時,提及派兵巡邊等事。詔不准稍退,倘法兵撲犯,惟有決戰。六月二十三日。法軍抵北黎(觀音橋),限華軍於三天內交出諒山。駐軍告以未奉明令,勸勿啟釁。由於譯文的詞不達意,法軍又十分驕妄,強行前進,戰鬥遂起,法軍慘敗,死傷近百。法方指中國破壞簡約,甚至另有陰謀。其實中國雖不滿李、福簡約,然並無決裂之意,仍願開議詳約,前方將領既未接撤兵命令,自不能擅自後退。
巴黎得知消息,至為激動,茹費禮電責李鴻章,法代辦謝滿祿亦向總署抗議。總署謂簡約並未將界務議定,亦無華軍應撤日期,衝突之責實在法方。謝滿祿要求立即退兵,總署稱可待新任法使巴德諾(jules patenótre)北來續商。謝滿祿不理,發出最後通牒,限華軍於七日內撤退,賠款二萬五千萬法郎(一千二百五十萬兩)。總署覆稱現已開始撤兵,惟不能賠款。此時法軍艦已至福州,巴德諾在上海面告赫德,在中國撤兵及允賠軍費的條件下,願在上海與中國商訂詳約,否則將據地為質。北京答應一個月內撤兵,派兩江總督曾國荃與巴德諾會議。七月二十八日,會議開始。曾的使命為商談詳約,越南須照舊封貢,劉永福部由中國處置,分界應設甌脫地,通商限於雲南保勝,賠款萬不能允。巴德諾堅持先議賠款,限七月底解決,然後照李、福簡約,訂立詳約。三天之後,曾根據李鴻章的來電,願以撫卹名義付給五十萬兩,巴德諾拒不接受,會議破裂。八月二日,巴德諾聲言自由行動。
四、福州、台灣、諒山之役
法國早有佔領中國沿海土地,以迫使北京屈服之議。七月中旬,法艦在閩海出現,八月五日砲擊基隆,佔領海口,為督辦台灣軍務的劉銘傳所逐退。福州為法艦攻擊的主要目標,負責福州海防的張佩綸於法艦之來,束手無策。李鴻章、曾國荃不滿於以往張佩綸的主戰,復為了自固,不肯應援;粵督張之洞雖與張佩綸一氣,然有心無力。基隆戰起,總署除抗議外,並請各國公評,均無裨於事。李鴻章認為法國不致為要索賠款而開戰,巴德諾則宣稱決以兵力迫中國照辦。八月十九日,謝滿祿再發最後通牒,限二日內允賠款八千萬法郎,總署仍然拒絕,遂下旗出京。
法國海軍以進攻基隆不逞,改由海軍提督孤拔在福州行動,破壞馬尾船廠。此時駛入福州馬江的法艦九艘,共一萬四千五百噸,大砲七十七門,中國大小兵船十一隻,九隻為木殼,共六千五百噸,大砲四十五門。八月二十三日下午一點五十六分,遭法艦突襲,中國海軍勇猛抵抗【註:曾留學美國、日後成為傑出鐵路工程師的詹天佑,時在“揚武”艦任職,參與是役,表現極為優異】,沉沒兵船七艘,官兵一千四十人死傷十分之七,張佩綸狼狽而逃。法國損失魚雷艇一艘,死傷二十人。戰鬥僅三十分鐘,一說七分鐘。福建艦隊覆沒,船廠砲台繼被轟毀。
月餘以來,中國人心憤激,輿論力主與法國一戰。八月二十六日明詔宣布,旋派左宗棠督辦福州軍務。張之洞、彭玉麟告示廣東沿海居民及越南、南洋華人共起抵制法人。廣州、佛山、潮州等地法人逃往香港。香港華工拒為法人修船及搬運貨物,被英國當局拘捕責罰,激起罷工、罷市,海外華僑紛紛捐款助餉。
孤拔突襲福州獲逞後,擬轉向華北,奪取威海衛、旅順口。法政府不欲戰區擴大,以免招致各國的干涉,影響李鴻章的地位,增加法軍補給的困難,決定待佔有基隆,再作計議。劉銘傳在台灣的兵力不多,器械不利,接濟不易,制海權全在敵人之手,處境極為艱險。但他善用地方之力,官民一心,人人感奮。基隆在敵炮射程之內,難於防守,自行將煤礦破壞,以免資敵,再將駐軍後撤,集中滬尾(淡水)。基隆後路有險可守,滬尾、台北之間,道路平坦,一有意外,則全局瓦解。十月一日,法軍奪據基隆,八日登陸滬尾,為湘、淮軍及台灣團勇所敗,這是中法戰爭期間,中國的一大勝利。孤拔知攻奪台灣不易,改採封鎖政策,此舉確使台灣感到威脅。各省竭力接濟,南北洋亦派艦赴援。十二月,以朝鮮發生亂事,戰鬥力較強的北洋快船中途調回,僅有南洋五艘南去。一八八五年二月,駛抵浙江海面,被法艦邀擊,沉沒二艘。以後對台灣的增援,只能潛渡。三月,基隆法軍西犯,擬取台北,湘、淮軍及團勇奮力以拒,激戰四日,法軍以傷亡頗大,未再深入,成相持之勢。同月,孤拔佔領澎湖,加緊對台封鎖。
北圻為雙方主要戰場。八月初,華軍已奉令撤退,上海會議破裂後,復折回原防。十月,東路法軍向桂邊攻略,桂軍兩路俱敗,法軍亦無力續進。西路法軍因滇軍及黑旗軍圍攻宣光,僅能固守。一八八五年二月,東路法軍萬餘再向桂邊前進,諒山不守,鎮南關繼陷,提督楊玉科戰歿,廣西大震。法軍意在示威,焚掠後南退諒山。西路法軍尋亦解宣光之圍,敗滇軍及黑旗軍。華軍之敗不全由於器械不利,主要原因為號令不一,士氣不振。詔嚴飭各軍反攻,在新自廣東來援的提督馮子材指揮之下,聯合王孝祺、蘇元春、陳嘉、王德榜、蔣宗漢各軍約一萬餘人,主動出擊。三月二十四日,七十老翁馮子材躬親陷陣,大破法軍於鎮南關,繼續前進,二十九日克復諒山,傷法軍統領尼意立(de neglir),斃法軍數百,恢復原有陣地,是為諒山大捷。約在同時,西路滇軍亦積極反攻,法軍陷於苦戰。
五、越南喪失
列強對於中、法之爭,因利害不同,態度亦殊。俄、日惟恐天下不亂,以便趁火打劫。美、德、英不願法國過分得逞,並欲加強對中國的影響,均曾從中調處。美國的初步試探遭到法國的謝絕。及觀音橋衝突發生,英國復應清廷之請,再作努力,仍無所成。福州戰後,李鴻章轉與德國相商,德國不甚熱心,德外長僅於形式上一度約中、法兩使會晤,自無結果。英國駐華公使巴夏禮曾以私人身份有所活動,總署以英為埃及問題與法不睦、謀與英同盟未成,但英為商務利益,不欲中法戰爭繼續,因試行斡旋。法要求中國撤兵,承認天津簡約,允法國佔管基隆、滬尾。中國堅持越南入貢,中越分界,無法妥協。
法國之拒絕國際調處,原以為在軍事壓迫下可使中國完全就範,然不如預期的順利。北圻陸戰始終未獲決定性的勝利,福州海戰雖捷,並不光榮,且受阻於滬尾,不得已而封鎖台灣。不意引起英國的指摘,認為中法已正式交戰,不准法艦在香港停泊、添煤、修理。一八八五年二月,法宣布所有運往廣州以北各口岸的米糧均視為違禁品,企圖斷絕北京接濟。往來上海以北的糧船,多為英、美所有,英國立即表示,如英船被扣,將武力抵抗,法國進退維谷。至於中國,自知處境與國力皆難與法國敵對,不惟李鴻章力主早日收束,恭親王的態度亦復如是。慈禧之罷斥恭親王,出於憎惡忌恨之心,無關於對法政策。代替恭親王當政的醇親王的外交意見,雖素與恭親王參商,及身當其任,亦不得不多方衡量。福州之戰,張佩綸的表現極為不堪,清流黨不再放言高論,主戰派的氣焰頓挫。慈禧惟恐法國海軍北犯,所謂宣戰乃出於無可如何,強顧顏面的表示。跟著朝鮮亂事爆發,中國大有陷於日、法夾攻之勢。李鴻章愈感日患大於法禍,朝鮮重於越南,必須先了法事,方可一力對日,最少亦不致法與日結。復次,台灣勢若危卯,以之與越南相比,一係海防要區,且為郡縣,一為邊遠藩封;台灣尚屬完璧,越南幾已全部淪沒。審量事勢,權度輕重,惟有圖保台灣。倘戰事延長,大局將益不堪問。總之中、法各有弱點,對於英、日的動態,各有顧慮。
赫德對於調解工作始終不懈。一八八四年底,總署對他所擬方案,表示可以接受。赫德遂命總稅務司駐倫敦委員金登幹,以交涉釋放在台灣洋面被法艦扣留的海關巡船為名,赴巴黎商談。一八八五年一月起,金登幹頻晤茹費禮,提出赫德的建議。一為中國批准李、福天津簡約,法不另作要求;二為立即停戰,解除台灣封鎖;三為會議詳約,定期撤兵;四為金登幹有權先訂草約。經金登幹與法國外部司長畢樂(a. billot)續議,將草約即休戰協定商就,三月二十二日獲得總署的同意。八日後,諒山敗訊傳至巴黎,國會不信任內閣,茹費禮辭職。同日,赫德來電,謂中國已接受草約。茹費禮仍欲於任內完成和議,四月四日由金登幹與畢樂將草約簽字,接著談判詳細和約。北京方面並不因諒山之捷改變態度,李鴻章謂“此時平心與和,可無大損”;曾紀澤亦稱“如能和,中國極體面,稍讓亦合算”。遂宣示中法言和,停戰撤兵。張之洞力言不可撤兵,上諭謂草約已經畫押,斷難失信,“現在桂甫復諒,法即據澎,馮、王若不乘勝即收,不惟全局敗壞,且孤軍深入,戰事益無把握,縱再有進步,越地終非我有。而全台隸我版圖,援斷糧絕,一失難復,彼時和戰兩難,更將何以為計?”頗能道出當局者於軍事勝利後仍然謀和的內情。
四月中旬,北京批准李、福簡約,法國解除台灣封鎖,桂、滇軍及劉永福部撤回。六月九日(四月二十七日),法使巴德諾與李鴻章將在巴黎已談妥的和約在天津簽訂,即“越南新約”:雙方各自解散,驅逐匪徒(黑旗軍),法軍不侵中國邊境,並保他人不犯,中國不派兵赴北圻,越南華人受法保護;法、越訂約,不得有礙中國威望體面;公勘邊界,開埠通商;中國如創造鐵路,應向法人商辦相助;法人退出台灣、澎湖。劉永福初不肯內撤,岑毓英、張之洞再三相勸,方行入關,所部三千人陸續遣散,或由滇軍收編。
這次的條約與李、福簡約無甚出入,一年來的戰爭近乎毫無意義。法國雖未得到賠款,但終於達到兼併越南的目的。中國除喪失了唇齒相依的越南,法國的勢力進入了雲南、廣西,取得了在中國築鐵路的優先權。閩海艦隊之被摧毀,證明二十年來之所謂自強,毫無實際,中國仍無力自衛。諒山之役雖曾獲勝,而不敢繼續進攻,又證明中國缺乏戰鬥決心,重啟侵略者的輕視。
六、英滅緬甸與始侵西藏
經過中法戰爭,越南之外,另一藩屬緬甸繼之喪失。舐糠及米,遂及於對外尚鮮接觸的西藏。
十九世紀中期,緬甸已為英國的囊中物,亦為進入中國後門的捷徑。法國在越南得手後,一八八五年,又自緬甸取得種種特權。英國印度總督決採對抗行動,藉口緬甸政府扣留英商木材,實行干涉,派軍艦自仰光溯伊洛瓦底江北上,兩週之內,進至緬京曼德勒,俘緬甸國王。一八八六年一月一日,宣布緬甸屬於英國。
清廷對英、緬之爭,一如對法、越之爭,初不聞不問,及馬嘉理事件發生,始行注意。李鴻章要求威妥瑪,以後英、緬問題,須先知照中國。一八八四年,以英國謀緬愈急,曾紀澤建議招降緬北土司,推廣邊界。總署為越事所困,不敢採納。英國行將進兵緬京之時,始令曾紀澤提出質問,主由中國調處。英稱英軍行動在伸雪緬甸對英人的虐待,一俟目的達成,即與中國共商善後。曾紀澤以緬甸與中國關係,疏於越南,在交涉期間,不明言緬甸為中國屬邦,只說是貢國。又因緬甸命運難望挽回,如英實行併吞,中國可佔有八莫,以固滇邊。總署希望英國保存緬祀,續向中國朝貢。英國初表同意,允另立緬王,管教不管政。後又變議,主由緬甸總督照緬王舊例,遣使呈議。曾紀澤仍請“存緬立王”,並將伊洛瓦底江劃歸中國。此項建議,不惟英國不許,總署亦以分界關係綦重。且中國以中、英西藏糾紛已起,緬甸朝貢有名無實,近年已在若存若亡之間,欲先了緬事,再處理西藏問題。一八八六年七月二十四日,與英訂立“緬甸條約”,緬甸當局每十年循例向中國進獻方物一次,勘定中緬邊境通商章程。從此中國與緬甸的宗屬關係不復存在。
中法越南條約亦有勘界通商的規定,因之有一八八六及一八八七年的“中法越南邊境通商章程”及“界務商務專條”,開廣西龍川、雲南蒙自、蠻耗(後代以河口)為商埠,中國西南境如有新的利益許予他國,法國同樣享受。又規定中國得於河內、海防設置領事,法國按照西例優待華人。法國一再推拖,迄未做到。一八九四年中、英訂“滇緬境界及通商條約”,開雲南蠻允為商埠,雲南遂成法、英角逐之場。
英國圖謀西藏。始於一七七四年的要求通商,此後百年,無何發展。中英“煙台條約”,允英派員入藏,為藏人所拒,齟齬遂起。中英“緬甸條約”將前款作罷,日後酌察情形,再議西藏與印度商約,但日久未成。屬於西藏的錫金(哲孟雄),早為英人所控制。英人停止入藏後,一八八七年,藏兵進入錫金。翌年,印度英軍來攻,毀藏兵營房,佔有錫金全境,連陷西藏春丕、亞東等要隘。清廷自始即令西藏退讓,藏兵既敗,由駐藏幫辦大臣升泰會同總署所派海關稅務司赫政(james h. hart,赫德之弟),與英代表談判。一八九○年,訂“藏印條約”,錫金歸英國保護,重訂錫金境界商務。一八九三年,根據這個條約,再訂“藏印通商交涉游牧條約及續約”,開亞東為商埠,仍係赫政經手。中國失去了錫金,英國的勢力初步進入西藏。藏人愈惡英人,不准亞東開市。
第三節 朝局再變與續圖富強
一、慈禧的第二次政變
自一八六一年來的二十餘年,中國繼續在內亂外患的困擾中,其得以勉強渡過大難,是因為地方督撫尚能振作,中樞執政大臣,相與配合,慈禧並非唯一的權力人物,尚不敢肆行無忌,一意孤行。更重要的為左右中國命運的列強利害不盡一致,互相牽制,任何一國不能單獨行動。慈禧原是一個仇外者,英、法軍進入北京前後,據說她曾主盡殺洋人。及中外和議成立,仍勸咸豐再與英、法開仗。其後為奪取政權,不得不結納頗得外人好感的恭親王。恭親王倡行新政,既多出外人的勸導,她又不得不降志以從。但是恭親王終不能滿足她的權力慾,屢予裁抑,必去之而後快。
恭親王的異母弟醇親王奕譞,秉性憨直,對於恭親王的煊赫權勢不免妒嫉,尤不滿其對外措施。一八六九年,曾主驅逐洋人,激勵紳民,打毀天主教堂,天津教案盛傳為他所主使。事後因懲兇賠款,憤請辭職,斥“在事諸臣汲汲以曲循夷心為務”,恥與同列,並謂“欲盡君臣大義,有傷兄弟私情,欲循兄弟私情,又昧君臣大義”。夷務之無起色,由於“辦夷務之臣即秉政大臣,諸事有可無否所致。……常有萬不可行之事,諸臣先向夷人商妥,然後請旨集議,朝廷勢不得不允。此等跋扈情形,實盛世不宜有者”。慈禧正要利用他以對抗恭親王,溫諭慰留。恭親王大為不安。
光緒繼統,醇親王為了避嫌,自請開去差使。恭親王亦謂昔為父子,今為君臣,如仍值朝列,於禮不便,應令歸邸第。不無排擠之心。但醇親王貴為皇父,無形的影響仍大。慈禧復有意籠絡優崇,每遇國防外交大事,皆命以親王身份預議。他的發言,常具有決定作用。一八七六年,文祥病卒,恭親王形單勢孤。一八八○年,慈禧的太監違禁攜物出宮,與護軍互毆,慈禧定要嚴懲護軍,與恭親王發生激烈爭辯,嫌隙愈深。慈安太后平時不多所可否,惟遇重要之事,仍可從中協調。一八八一年慈安去世,恭親王與慈禧之間失去了緩衝。
恭親王年逾五旬,飽嚐憂患,無復早年的豪氣,與慈禧同樣好貨。越南事起,清議激昂,慈禧、醇親王隱為護持。他與李鴻章成為指責的目標,益使其前瞻後顧,舉棋不定,忽戰忽和。慈禧召見之時,恭親王反以慈禧五十生辰演戲、進呈禮物等淺俗末節之事瀆請,不僅為慈禧所輕鄙,同僚翁同龢亦譏其瑣屑,缺乏識量。於是樞臣奉職無狀的彈章隨之而上,慈禧即以“邊防不靖,疆臣因循,國用空虛,海防粉飾,不可以對祖宗”相責。一八八四年四月八日,恭親王再遭譴懲,與全體軍機大臣悉被革罷,代之以禮親王世鐸及醇親王的親信工部侍郎孫毓汶等,遇有緊急要件,會商醇親王辦理。至於總署,醇親王久謂辦理夷務之臣應與秉政之臣分開,二天后,命貝勒奕劻管理。
慈禧宣布黜懲恭親王的理由是軍機處為用人行政樞紐,恭親王“始尚小心匡弼,繼則委蛇保榮。近年爵祿日崇,因循日甚,每於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謬執成見,不肯實力奉行。屢經言者論列,或目為壅蔽,或劾其萎靡,或謂其簠簋不飭,或謂其昧於知人。……只以上數端,貽誤已非淺鮮”。所說雖非完全無因,其實不過是表面口實。新任的軍機大臣更等而下之。經驗、才識、資望,遠不能與舊任相提並論,貪鄙且尤過之。詔下之日,朝野驚愕,謠傳騰起。原劾恭親王之人,亦謂越南正有軍事,不宜概易生手,“恭親王才力聰明,舉朝無出其右”,請仍令在軍機處行走。另有一位御史謂恭親王等多為二十餘年親舊,有贊佐之功,縱有小過薄愆,面加戒飭已足,今則以為舉不足信,一朝俱罷,實難服天下之心。醇親王並非明達有為之人,禮親王復懵懂不曉世務,大權落於孫毓汶之手。從此事事專仰慈禧鼻息,“賄賂公行,風氣日壞,朝政益不可問”。以往清流黨喜於言高論,君臣尚略有顧慮,現在清流黨的魁杓李鴻藻被罷,張佩綸、陳寶琛等外放,不久落職。中法戰後九年,內外無何重大戰亂,以為天下太平,諸事日益廢弛。
總署與軍機處為平行機構,舊有總署大臣多由軍機大臣兼領,彼此一氣,現在總署成為軍機處的隸屬。新任大臣大半不兼軍機大臣,包括總管大臣奕劻。奕劻(一八三六至一九一六)為遠支宗室,既乏赫赫之功,又從未涉足洋務,名望能力皆無可述。他自知難以勝任,瀝陳種種窒礙。一為上下之情易隔,遇事不能隨時請旨;二為中外之隙易生,外人將對總署輕視;三為樞臣辦理洋務必至隔閡,事理必至掛漏;四為總署與疆臣勢將呼應不靈,甚或受到各方藐忽。洋務為當前大端要政,重洋務必須重視總署,總署之權必不可輕,軍機兼理之法必不可改。樞臣秉國之鈞,焉可不明洋務?樞臣不兼及洋務,不成其為軍機大臣,總署不責成樞臣,亦不成其為總理衙門,所以軍機處與總署斷不可分。但是慈禧與醇親王認為以不合為上。此後十年(一八八四至一八九四),總署大臣約為九或十人,其中兼軍機大臣者不過二、三,奕劻不在內。直至中日甲午戰爭,恭親王復起,總署與軍機處的關係始再恢復。
慈禧與恭親王在明爭暗鬥、貌合心離之下,尚能勉強相處二十餘年,而與醇親王共事不久,即生嫌隙。慈禧揮霍無度,嗜利好貨,為之通關節的為宦官李蓮英,醇親王嘗有諷勸,漸為慈禧所惡,憂憤成疾。一八八九年三月,光緒親政,仍受制於慈禧。翌年,醇親王再病,終於不起。
二、北洋艦隊的成立
一八七五之興辦海軍,係以東方新興的日本為假想之敵。一八八二年,李鴻章鑑於日本的步步進逼,中國兵船僅可扼守海口,難以決戰大洋,且分駐數省,號令不一。不似日本之統歸海軍省節制,呼應一氣。萬一中日有事,勝負不易逆料,除在德國訂造“定遠”、“鎮遠”兩鐵甲船外,須再添購新式快船為輔佐,中樞與地方合謀,方可成一局面。年餘之後,再請統一海軍事權,設立海軍部,置北洋水師提督,延聘洋將。時中法戰爭已起,陸戰尚互有勝負,海戰則一再失利。戰後痛定思痛,決大治水師,續購鐵甲快船。一八八五年十月十二日(光緒十一年九月初五),正式設海軍衙門,命醇親王總理,慶郡王(奕劻)及李鴻章會同辦理,漢軍都統善慶,兵部侍郎曾紀澤幫同辦理,所有水師悉歸節制調遣,先練北洋一支,由李負責。十一月,第三批海軍學生赴英法。“定遠”、“鎮遠”及“濟遠”三船到大沽。
海軍衙門設置的前二日,李鴻章電促前被英國召還的琅威理再來。赫德恐中國海軍受德、法或美人控制,亦去電懇勸,並請英外部敦促。琅威理要求採行英制,僱用英人,授以訓練全權,得李同意後,於一八八六年三月到津。五月,醇親王、李鴻章校閱水師操練,李意氣至豪,琅威理獲授海軍提督銜。八月,北洋艦隊游弋朝鮮洋面,轉赴日本長崎,與日本巡捕衝突,各有死傷。琅威理請對日開仗,李鴻章持不可,互給撫卹了事。有謂如用琅威理議,一舉而挫日本艦隊,以後的中日海軍強弱,必大不同。一八八七年,“致遠”、“靖遠”、“經遠”、“來遠”四快船自英、德駛至。翌年十二月,北洋海軍成,丁汝昌任提督,前在英留學的林泰曾、劉步蟾任左右翼總兵,各艦管帶亦多為留英學生。除已竣工的大沽軍港外,旅順、大連、威海衛均在興建、佈置。琅威理主再經營膠州灣。以力有不逮而未果。旅順最具規模,一八八○年著手佈置,船塢由法人承辦,砲台由漢訥根主持,一八九○年工竣。
北洋艦隊共有大小兵船二十二艘,其中十二艘購自英國,五艘購自德國,餘為自造,另有練兵魚雷艇各若干,約計四萬噸,炮一百二十餘門,官兵四千餘人,以“定遠”、“鎮遠”兩艦為巨擘,各七千餘噸,次為“經遠”、“來遠”等五艦,各約二千數百噸。成軍前數月,李鴻章從琅威理及各將領之議,請續購戰艦,曾紀澤亦有建白,均不獲採納,曾紀澤且受同僚旗人傾害,抑鬱而卒(一八九○)。一八九一年五月,第二次校閱後,李稱旅順船塢已成,軍艦有了歸宿根本,大連、威海衛砲台行將完工,海軍戰備尚能日新月異,就渤海而論,已有深固不拔之勢。但實際情形並不如他說。前此戶部以籌款困難,主停購船械,裁減勇營。李的左右勸他奏駁,不論允否,亦可披露心跡,李不之從,怕的是有違慈禧之意。時慶親王奕劻主海軍衙門,更難期有所獻替,北洋海軍發展,陷於停頓。
海軍餉絀,原因不一,慈禧移用巨款於園庭修建,關係至大。初以創立海軍之時,傳說李鴻章命人托李蓮英轉告慈禧,將來圓明園工程可併入辦理。圓明園計劃作罷,又議改修禁城附近的三海。李鴻章之經營北洋海軍,是為鞏固京師門戶,醇親王意欲自行掌握,並趁便以修三海,逢迎慈禧。一八八六年,囑李以創建京師水操學堂名義,借款百萬兩。李以越事為人所不諒,恐蹈恭親王后塵,唯命是從,即作為海軍經費開支。三海並不能令慈禧滿足,定要仿照圓明園的規模,別營頤和園,以“頤養天和”。一八八八年三月,正式宣布興建,三年竣工,用款由海軍經費挪墊,且曾藉動出使經費。究竟提用幾何,說者不一,有云一千五百餘萬兩,有云二千餘萬兩,有云三千餘萬兩,雖不可能如此之多,而是年李請續置兵船之未成,三年後丁汝昌復主從速添船換炮之未獲准,不能謂與園工無關。翁同龢所謂“以昆明(頤和園湖名)易渤海”,即指此而言。一八八六年北洋新到各艦的維持費,尚須依賴借款。南洋艦隊更不必言,是後未再增一船。
人事為北洋海軍另一癥結,重要職位多為李鴻章的鄉人或舊屬所踞。丁汝昌不諳海軍之學,總兵以下,大都對他無畏敬之意。琅威理固有其長,惟十分自負。初次任海軍總查之時,即爭指揮之權,二度再來,雖仍勤於職守,而驕矜特甚,亦以提督自命,為劉步蟾所忌,往往與之為難。一八九○年,外人已屢謂北洋海軍缺乏紀律,琅威理受中國軍官挾制,不能控馭。是年北洋艦隊巡泊香港,丁汝昌以事離艦,琅威理與劉步贍、林泰曾為懸提督或總兵旗號事,互爭不下。李鴻章左袒劉、林,琅憤而辭職。英政府拒李之請,不允另派英人代琅,召回任職旅順英員,甚至不接納中國海軍留學生。琅去而北洋海軍風紀愈壞,官多攜眷陸居,兵亦去船以嬉,每巡弋南洋,相率淫賭於上海、香港,以至吞沒軍餉,丁汝昌無如之何。至於負責艦隊軍火供應的人員,更是弊端叢生。
此一時期的陸軍改革,除了開辦天津北洋武備學堂外,無其他積極措施,大約以為有了海軍,海防鞏固,陸上即可無虞,而且各軍多已採用洋槍、洋操,不必急急其他,同時財力亦不許海、陸軍並建。
三、台灣建設
日本犯台,促成了中國海防的積極建設,亦促起了朝野對於台灣的重視。就地理上說,台灣關係海防極大,一有意外,全局牽動。過去兩百年的消極政策,斷不能應付當前及今後的情勢,躬蒞其境的沈葆楨曾說:“彼(日本)退吾備益修,則帖耳而去;彼退吾備遂弛,則又抵隙而來。”“台地向稱饒沃,久為他族所垂涎,今雖外患暫平,旁人仍耽耽而視,……年來洋務日密,偏重在於東南,台灣海外孤懸,七省以為門戶,其關係非輕。”台灣善後,絕不容緩。所謂善後,實即創始。沈初到台灣,即修建砲台,為治標工作,其後從事基本經營,作長治久安之計。
沈的主要措置,一為開山撫番,藉衛地方,以弭內憂。開山工作為修通道路,沿途築堡、設屯。撫番工作為安撫良民,平服凶逆,清查番戶,安定番業,設立番學。二為招徠墾戶,廢除內地渡台禁例,設招墾局,內地來台者免費乘船,到後官給口糧、土地、耕牛、農具、種籽。三為增置郡縣。於原有的一府、四縣、三廳外,南部添設一縣,中部、東部各添設一廳,北部添設一府、三縣、一廳【註※】。四為推行新政。沈未來台灣之前,已派員勘探基隆煤礦(一八六八),到台之後,經營益力,聘用英國礦師,再行勘查,添置機器。又備置輪船,行駛閩、台之間,準備以台灣為將來南洋艦隊的基地。此均一八七四至一八七五年之事。
※註:原有台灣府(台南),台灣(台南)、鳳山(高雄)、嘉義、彰化四縣,淡水(新竹)、葛瑪蘭(宜蘭)、澎湖三廳;新添南部恆春縣,中部埔里廳、東部卑南廳(台東),北部台北府,淡水(台北)、新竹、宜蘭縣及基隆廳。
繼沈葆楨經營台灣的,以丁日昌為重要。一八七五年丁任福建巡撫,幾乎是以全力籌劃台灣建設,認為購鐵甲船、練水雷軍、槍砲隊、造砲台、開鐵路、立電線,皆屬應辦之事。基隆煤礦開採已有端緒,硫礦、煤油、樟腦、茶、鐵亦當逐漸招商開拓。惟籌款不易,李鴻章勸他先專力路、電、礦、墾。基隆煤礦有了改進,中國最早的電線在南部架設,聯貫南北鐵路亦在計劃。
首發台灣建省之端,而奠其基者,為沈葆楨,十年之後,終於實現,此為中法戰爭所促成。戰爭期間負責台灣軍事的劉銘傳具有進步的觀念,一八八四年十月,被授為福建巡撫。中法戰事甫了,他自請開缺,以便專心經營台灣。中樞及李鴻章因此次戰爭的教訓,即決心大治海防,於是一面命劉留台,一面由李添置鐵甲快船。一八八五年設立海軍事務衙門,與台灣改建行省的上諭同時頒發,即以劉為第一任巡撫。
劉銘傳希望將台灣建設成一個模範省,作為富強的基礎。他採行的政策,與沈葆楨、丁日昌無大出入,而成就過之。除改進番人經濟、教育,調整行政區域外,一是整頓財政。首先清丈地畝,重定賦則,使豪室之家不得隱匿霸攬,胥吏無由朘削,人民負擔平均。台灣原額賦銀為十八萬兩,今則達六十七萬兩。次為清理稅收,由九十萬兩增至二百餘萬兩,最後與田賦合計為四百餘萬兩,台省之財,足供台省之用。二是軍事建設。編練艦隊,雖力有未逮,陸防則大為增強,營建新式砲台,上架西洋大砲,配以水雷。所有防營,皆用洋槍,延洋員教練,並設機器局。三是舉辦交通實業。鐵路計劃為北起基隆,南達台南。台北、基隆之間,於一八九一年完成,台北、新竹之間,於二年後竣工,共長六十英里。輪船添置八艘,航行上海、香港,遠及南洋。電線南北聯接,及於福州、澎湖。郵政隨之開辦,較大陸的正式設立尚早。基隆煤礦,新購機器開採,並設煤油局。農產方面提倡水利、種茶、植棉、蠶桑。商務方面,招徠南洋華僑投資,獎勵對外貿易,建築台北商埠,創辦電燈、自來水。四是興辦科學工藝學堂。建設需要專門人才,開始暫用洋員,為永久計,必須自行作育。先立電報學堂,繼立西學堂,延英國及丹麥人為教習。此時全國設有公立新式學堂的不過四省,台灣為第五。
經過六年(一八八五至一八九一)慘淡經劃,台灣步步前進。中國的自強運動已三十年,而以劉銘傳為最努力,在二十三省中台灣最具規模。
四、內外幹阻下的鐵路經營
一八八○年劉銘傳的鐵路計劃雖遭頓挫,李鴻章仍不願將此問題長期擱置,總望設法開示朝廷,並“使世人略知此種底蘊”。他首謀說服醇親王,藉以影響慈禧太后。醇親王表示可先試行煤鐵之礦、開墾之地,及屯軍設防口岸,再謀推廣。李為轉漕運兵便利,請先築沿運河一線,再及於京師至漢口一線。一八八三年,李復函總署,力陳欲求富強,舍鐵路莫由,“倘海有鐵船,陸有鐵道,國家真實聲望,始得樹立,外人斷不敢輕易動手”。不久中法戰起,無暇再議,及醇親王當政,李和他商討海軍問題時又談到鐵路。一八八六年,與唐胥鐵路有關的工程師金達向李建議,就唐胥鐵路分段延展。李得醇親王同意,設立開平鐵路公司,以曾留學英國的伍廷芳任總理,自胥各莊向西南修至閻莊,長約二十英里。開工後醇親王又與李商定延至大沽、天津,將來向東延至山海關,鞏固東北邊防,時為一八八七年。此路為官督商辦,改開平鐵路公司為中國鐵路公司。因招股不足,先後向英、德借款。一八八八年十月,全路通車。長約八十五英里,李曾試乘,十分興奮。台灣鐵路亦同時興造。
唐胥鐵路完成後,一八八一年英使要求中國如辦鐵路,須藉英款。不久法、美、德亦各有所請。一八八五年中法天津條約,許法國以辦理鐵路的優先權。唐山至津、沽的工程師既為金達,一切採行英制,英國實已佔先。李鴻章於通車後,立請再自天津接修至通州,名曰津通鐵路,向英國進行借款。為使慈禧、光緒得以親睹,先已於京師修了一條長約二英里的小鐵路,可謂煞費苦心。然仍不能杜反對者之口,引起了一八八九年一月一場軒然巨波。初反對的為幾位御史,最大的理由為鐵路有害於國,有害於民,其利僅在洋人。鐵路一成,險要盡失,通州密邇京師,又萬不可修築。正在此時,宮門被火,認為是天意示懲,不以鐵路為然。政府中有地位的尚書翁同龢、孫家鼐、軍機大臣孫毓汶等數十人,同聲請求停造。有的係由於政治上對李不滿,如翁同龢、孫毓汶,有的是怕經濟利益受到損害。通州為運河終點,如運河為鐵路取代,一向倚靠漕運為生及借漕倉舞弊的,失其憑藉,所以反對者之中亦有倉場侍郎。把持天津至通州舟車之徒,及沿途以偷米吃漕為事的痞棍,更是極力滋鬧,反對者愈加有詞,詆李不恤民情,勢將引起意外。李十分憤慨,致書醇親王,謂:“辦天下事,貴實心,尤貴虛心,非真知灼見,不能辦事,亦不能論事。貴耳賤目,最是誤事。……所願當路諸大君子,務引君父以洞悉天下中外實情,勿徒務虛名而忘實際,狃常見而忽遠圖。”詔命海軍衙門及軍機大臣會商,並命沿海重要當局籌議。海軍衙門、軍機處及劉銘傳支持原議,兩廣總督張之洞別有新的方案。
張的方案為緩造津通鐵路,改築自蘆溝橋至漢口鐵路,以貫通南北腹地,使土貨可出、機械可入,不僅利商利工,鄉間農產與製作,亦得以遠行,又可利農。“內開未盡之地寶,外收已虧之利權。是鐵路之利,首在利民,民之利既見,而國之利因之。利國之大端,則徵兵轉餉是矣。”利國與利民實相表裡,張之立論重點在民生經濟,同時亦及於國防,仍為富強兼顧。李一樣注意二者,惟規劃不及張之宏遠,認為須就力之所及,出之以漸。張反對借款購鐵,主自行積款製鐵。李並非根本不贊成張之建議,只說張的辦法過於迂闊,仍主購用外洋鐵軌,分南北兩段試辦。經費分商股、官款、洋債。朝廷大體採李的主張,一八八九年,調張為湖廣總督,命與李會同海軍衙門籌辦。但張的製鐵計劃非短期可成,李於此一鐵路又乏熱忱,仍謀修造東北鐵路津通線作罷,蘆漢線亦因之擱置。
近年日本對朝鮮窺伺愈急。俄國復有築西伯利亞鐵路之議。中國對東北邊防益為重視。一八九○年,李鴻章等議朝鮮事宜,其一即興辦鐵路。路線為自唐山東出山海關,至於瀋陽,以達吉林。一八九一年,派李鴻章為關東鐵路督辦。是年,俄國正式宣布修築西伯利亞鐵路,法國要求承辦關東鐵路,期與聯接。總署允將橋樑及車輛所需鐵料歸法商供給。所需之款初與奧國商洽為成,為顧慮俄國作梗,亦不便向英國借貸,不得已而緩修蘆漢鐵路。將每年原撥之二百萬兩,改用於關東鐵路,以金達為工程師。俄國終不願中國建築此路,又恐英國的勢力侵入東北,仍多方為難。一八九二年自唐山修抵山海關,翌年東至關外中後所(綏中),以中日戰起,所有鐵路一律停辦。無論如何,天津至山海關附近總算通車,為一八九四年前中國最長的一條鐵路,約二百英里,然已得之不易。
五、煉鐵及紡織工業
機器局、造船廠所需的煤鐵,俱來自外洋。一八七二年李鴻章已謂“船炮機器之用,非鐵不成,閩、滬各廠,日需外洋煤、鐵極夥,中土所產,多不合用,……無怪洋鐵銷售日盛”。開平煤礦解決了燃料問題,但不曾解決材料問題。中國鐵礦既未開採,煉鐵亦非咄嗟可辦,均要相當的時間與財力、技術。但槍砲製造,急不容緩。機器局須推廣設置,鐵的需要數量隨之而增。一八八五年三月,中法戰爭尚在進行之時,左宗棠力言必須另開大的鐵礦,添置機器,從事煉冶,始可免向外洋購買。最後促成其事的為張之洞。
張之洞於一八八四年受命督粵,北圻前敵軍火多賴他接濟,不惜重金分向歐、美廣求利器,但十分艱難,種種吃虧。戰後決將廣州機器局擴充改新,自行採礦煉鐵、作根本之圖。廣東每年有相當數量的鐵器出口,他以為兩廣產鐵不少,廣東鐵質優良,不必再行開礦,即可設廠煉鐵,遂開始籌備。初擬修造蘆漢鐵路時,每年進口之鐵約值三百萬兩,如仍取之海外,則漏卮太多,主張先行積款、採鐵、煉鐵、教工,待新鐵之採日旺,舊鐵之煉日精,積款已足,路工已嫻,再行開建,朝廷從其所議。時張已向英、德定購機器,延聘礦師、洋匠。及張調湖廣總督,他的繼任者說是廣東的鐵砂不豐,財力亦難負荷,不主在粵建廠。既有此阻力,張得知湖北有大冶鐵礦可開,欲一手完成煉鐵事業,即請將所定機器移至湖北,廠址定為漢陽,時為一八九○年六月。此即日後舉世聞名的漢陽鐵廠的由來。
除原有的機器外,張之洞又自比利時添購,工程師中有英人亦有比人。漢陽鐵廠的主要任務為製造鐵軌,其後蘆漢線雖然暫時緩辦,關東線又開始興築。一八九三年十一月,鐵廠告成。一八九四年開始出鐵,每日一百噸。此時全亞洲皆無鐵廠,上海各報大事宣傳。究之實際,成本過高,品質又不見佳,並不能與洋鐵競爭。支援製造槍砲為漢陽鐵廠的另一使命,至一八九五年,尚無所成。統計六年內用款達五百數十萬兩。規模較上海、天津兩局為大。
五口通商以來,輸入中國的商品,在正規貿易中,以紡織品為主,第一為棉紗棉布,其次為呢絨,沿海地區先受到影響。左宗棠到西北後,以甘肅盛產羊毛,可用以織褐織毯。一八七一年設立蘭州機器局,除製軍火外,並自造機器,試製洋絨,進而添購絨呢機器,由上海德國洋行承辦。一八八○年成立機器織呢局,技師盡為德人。左離西北後,德人以合約期滿回國,織呢局鍋爐破裂停工,為時僅約三年。另一原因為成品的質量、售價均不能與洋呢相爭。
一八五六年以來,英商兩次謀在上海設立紡織廠未准。一八七五年,李鴻章有感於英國洋布輸入為中國耗財大端,亟宜購置機器仿織,期漸收回利源。不久天津、上海均有人願意承辦,獲得李鴻章的協助。一八八二年,李再向中樞陳述“各國通商以來,進口洋貨日增月盛,核計近年銷價,已至七千九百餘萬兩之多,出口土貨,年減一年。進口洋貨以洋布為大宗,近年各口銷數至二千二三百萬兩。洋布為日用所必需,其價又較土布為廉,民間爭先購用,中國銀錢耗入外洋者實已不少”,不得不設局仿造,以分洋商之利。是年上海機器織布局成立,享有十年專利權,這是第二個非軍事性的企業。曾任洋行買辦的鄭觀應為初期的主要籌劃人,但困難重重,中法戰爭的影響尤大。股本至一八九○年始行募足,有三萬五千紗綻,五百餘台布機。終因官為總辦,弊端叢生,三年後毀於火,損失不貲。
一八八八年,張之洞籌設廣州織布紡紗官局。張督鄂後,一如鐵廠,亦移至武昌,名曰湖北織布局。一八九二年開工。有紗綻八萬枚,布機一千台。一八九四年又募集商股,開辦湖北紡紗局、繅絲局、製蔴局,與織布局合稱為湖北紡織官局。織布局為官辦,餘為官商合辦。張的願望是能將盈餘撥補漢陽鐵廠,亦即以民生工業所獲之利,作軍事工業的佐助,實際上未曾做到。
一八九一年上海又有一官商合辦而非官督商辦的華新紡織新局,此與上海機器織布局的十年專利,只准他商附股,不准別行設局的規定,自屬違背。它之得以設立,是商人不信任官府,不願附股於官督商辦的企業,李鴻章或感於辦法有變通的必要,華新局的規模又不甚大,股東復為有力之士,如江海關道聶緝槼【註:曾國藩之婿】,所以特予許可。最後作為華盛機器紡織廠的分廠。
上海織布局被焚後,津海關道盛宣懷及聶緝槼奉李鴻章之命於一八九四年,在該局原址另行籌設。名曰華盛機器紡織總廠,仍為官督商辦,並於上海、寧波、鎮江等處招商分設十廠。預定總廠紗綻為七萬枚,布機一千五百台,各分廠二萬枚至四萬枚不等,布機二百至五百台不等。一日夜可出紗一千包,出布一萬匹,每年共值銀二千五百萬兩(時進口紗布共值銀五千二百萬兩),仍享有十年的獨佔權,紗布如果出口,除關稅外,概免內地沿途稅釐。此一新的紡織廠,即由盛宣懷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