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几句古话:“治世之音安以乐……乱世之音怨以怒……亡国之音哀以思……”这就是说,什么样的社会背景便会产出什么样的文学来;这几句话的观察本来是不错的,但一向的人都以为“安以乐”“怨以怒”“哀以思”的“音”,是“治世”“乱世”“亡国”之“兆”,却未免错了!我们可说正因为是乱世,所以文学的色调要成了怨以怒;是怨以怒的社会背景产生出怨以怒的文学,不是先有了怨以怒的文学然后造成怨以怒的社会背景!我们又该知道:在乱世的文学作品而能怨以怒的,正是极合理的事,正证明当时的文学家能够尽他的职务!
上面说的那段理由如果用批评文学上的话头来做注解,就是:凡被迫害的民族的文学总是多表现残酷怨怒等等病理的思想。这也不是没有证据的,只看俄国匈牙利波兰犹太的现代文学便可以明白。俄国文人自果戈里(gogol)以至现代作家,没有一个人的作品不是描写黑暗专制,同情于被损害者的文学;波兰和犹太因为处境更不如俄国人,连祖国都没有了,天天受强民族的鱼肉,所以他的文学更有一种特别的色彩。显克微支的著作里表现本国人的愚鲁正直,他国人的横暴狡诈,于同情于被损害者外,把人类共同的弱点也抉露出来了。犹太作家如潘莱士(perez)和林奈士基(linetzki)
的作品都于失望中还作希望;宾斯奇(pinski)的作品里的意思更为广阔,他把全人类的弱点表暴出来,所著短篇剧本《一块钱》讽刺人类全体的兽性的行为,真是深刻极了。短篇集《诱惑》也是同一的色彩。阿胥(asch)的《复仇之神》和《摩西老人》把宗教上果报的意思用写实主义的方法描写,对于为恶的人们的怜悯,使读者得起异样的同情。匈牙利似乎是例外不同一点,怀念祖国的古代文化和爱国主义的思想充满在孚洛斯麦底(m.voros.marty)裴多菲(a.petofi)
亚拉奈(j.arany)的诗歌里,盖过了同情于被损害者的思想;然而这也是匈牙利的特别国情有以致之。匈牙利自从受土耳其侵掠以至现代,没有一天不在他民族侵害之下,保存宗教,保存祖国,保存国风,是匈牙利人全部精神之所寄,他们的仇敌,只是一个——来征服他们的强民族;他们不象俄国人,要在国内向自己的暴君争自由,也不象波兰和犹太,没有自己的祖国;所以祖国主义的思想,特别占优势。这也是从社会背景自然产生的结果,正可作“文学是时代反映”的强硬证据了。
上面说了那许多废话,只想表明“怨以怒”的文学正是乱世文学的正宗,而真的文学也只是反映时代的文学。我们现在的社会背景是怎样的社会背景?应该产生怎样的创作?由浅处看来,现在社会内兵荒屡见,人人感着生活不安的苦痛,真可以说是“乱世”了,反映这时代的创作应该怎样的悲惨动人呵!如再进一层观察,顽固守旧的老人和向新进取的青年,思想上冲突极厉害,应该有易卜生的《少年社会》和屠格涅夫的《父与子》一样的作品来表现它;迟缓而惰性的国民性应该有冈察洛夫(a.contcharov)的《奥勃洛摩夫》一般的小说来表现它;教育界的蠹虫就应该有像梭罗古勃的《小鬼》里的披雷道诺夫来描写它;乡民的愚拙正直可怜和“坏秀才”的舞文横霸,就应该有象显克微支的《炭画》一样的小说来描写;……这样的反映时代的创作现在还不能看见。
不特大成功的没有,便连试作这企图的作品也少看见;在这一点上看来,似乎现在创作家太忽略了眼前的社会背景了。中国新文学只在酝酿时代,在势不能便有怎样成功的创作,这时期的关系,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创作家自身的环境。国内创作小说的人大都是念书研究学问的人,未曾在第四阶级社会内有过经验,象高尔基之做过饼师,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流过西伯利亚。印象既然不深,描写如何能真?
所以反映痛苦的社会背景的小说不能出现了。此外尚有一个原因——虽不是很重要的原因——即中国古来文人对于文学作品只视为抒情叙意的东西;这历史的重担直到现在还有余威,虽然近年来创作家力矫斯弊,到底还不能完全泯灭痕迹,无形之中,也把创作家的才能束缚了不少呢。
话虽如此说了,到底不便一笔抹杀,说现在创作界内竟完全没有表现生活的作品;描写社会生活之一角的小说,现在见过很多,只不过没有描写广阔气魄深厚的作品罢了。在那些描写社会生活一角的小说中,最多见的是恋爱小说;而描写婚姻不自由的小说,又占了一大部分。婚姻问题的确是青年们目前的一大问题,文学上多描写,岂得谓过?但这样的把看作全部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不嫌轻重失当么?而且许多的婚姻描写创作中又只是一般面目,——就是:甲男乙女,由父母作主自小订婚,甲男长大后别有恋爱,向父母要求取消婚约……——不也嫌无味么?这也是我所不满意的啊。
总之,我觉得表现社会生活的文学是真文学,是于人类有关系的文学,在被迫害的国里更应该注意这社会背景,所以提出一点浅近的意见,以备创作家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