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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灯琐忆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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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道光癸卯年的秋天,秋芙嫁到我家来。夜漏过了三更,奴婢们都睡了,秋芙头上挽了一个偏垂在一边的发髻,身着一件红色薄纱的衣裳,在花烛的灯影下,和我一起欢畅地谈笑,一一数说着我们童年共同嬉戏的事情。渐渐谈到诗词,我的舌头好像僵直了一样说不出什么,于是我回忆起过去曾听秋芙做过《初冬诗》,有“雪压层檐重,风欺半臂单”的句子,我原来怀疑是她假托的,到现在才相信是秋芙所作。这时闺房里帐中飞蚊,我们困倦了也不想去睡,盆中的素馨花香气弥漫,连枕席之间都能闻得见。秋芙要我和她联句,来考察我的才华,我也想试试秋芙的诗才,于是欣然应允。我先出首句:“翠被鸳鸯夜”,秋芙续道:“红云织虫黑楼。花迎纱幔月”,我又续道:“人觉枕函秋。还想再续,但见窗外檐上的月亮已昏暗西斜,邻家的钟声缓缓敲响。门外的小丫鬟诅已经悄声低语地催促秋芙起来梳妆了。我于是搁笔起床。

几天没有到巢园去,在背阴的廊阶之间,已经渐渐长出了青苔,我因此生出感叹,作了两首绝句:“一觉红蕤梦,朝来记不真。昨宵风露重,忆否忍寒人?”“镜槛无人指拂,房栊久不开。欲言相忆处,户下有青苔。”这时秋芙回娘家去已有三十五天了。她众多的弟弟妹妹一起辩论谈笑,兴致一定很高吧?会记得夜深时有人还徘徊在风露之下思念着她吗?

秋芙的琴技,大半是我教授的。入秋以来,她因病中断了学琴,病愈后,指法已有些生疏,我勉力为她复习,和她一起在“夕阳红半楼”上练琴。弦调了很久,高得不能成声,再调不料琴弦在系弦的地方断了。秋芙换上新弦,突然四周烟雾弥漫,窗纸仿佛都要被烤焦,下楼一看,原来是小丫鬟不小心,让火烧着了帷幔,童仆赶来救火,才把火扑灭了。这才知道突然断了的琴弦,是一种很切近的预兆。况且五是主火的数字,应在琴弦的中断上,难道是琴在向我预告吗?

秋芙在金属盆器里把戎葵叶捣成汁,再掺杂一些云母粉,用来拖染诗笺,把诗笺染成银光闪闪的蔚绿色。外人就是精心制作,也没有能比得上她的。她曾为我抄录《西湖百咏》,可惜被郭委虎拿走了,郭委虎为我题《秋林著书图》道:“诗成不用苔笺写,笑索兰闺手细抄。”就是指的这件事。秋芙一向不工于书法,自从与魏滋伯、吴黟山两位老先生结识之后,才开始学习晋唐风格的书法,只可惜病后眼力较差,不能经常练习,但偶尔写几个字,还是十分秀媚可爱的。

苦于夏夜的炎热,秋芙约我到理安寺去游玩。刚出门,雷声隆隆,狂风大作,仆人请求驾车转回,我因为游兴正浓,硬要他驱车前行。还没到南屏山,天空乌云密布,山川昏暗一片,不一会儿,只见闪电像白练一样从独秀峰顶闪过,仿佛离天只有一丈多高,大雨倾盆而下。于是我们在大松树下停车避雨。雨停之后又往前行,只觉得竹林中清风飒飒,山上翠色欲滴,两座山峰就像残妆美人一样,皱着眉头,秀色宜人。我和秋芙边欣赏边赶路,不知不觉衣袖已经湿透了。那个月正是姓查的僧人在理安寺主讲经文,他留我们在他的草庵里吃饭,并把他所画的白莲图送给我们。秋芙在上面题诗,有“空到色香何有相,若离文字岂能禅。”之句,喝茶聊天,我们和他谈得十分投机。之后,我们又由杨梅坞来到石屋洞,洞中的乱石堆砌成拱形,宛若几案一般,秋芙把琴安放在石几上,弹起《平沙落雁》的琴曲,洞外暮云四起,涧水鸣唱着仿佛在回应琴声,此时我俩相对,几乎忘却还生活在尘世间了。一会儿,残余的暑热消散了,昏暗的夜幕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我们回车走了一里多路,月亮已经挂上了苏堤的杨柳枝头。这一天,屋里漏雨一直漏到床前,窗户也打湿了,童仆们因为几层门都上了锁,未能进去察看,等到我们回来,已是满屋满柜的水迹,屋里差不多成水乡了。叫小丫头用烘笼烘干,我们五更才睡下。

秋芙喜欢画牡丹,但下笔拘谨、慎重了一些,后来跟着我的老友杨渚白学,活鲜鲜的牡丹花,便带着香气进入了我的书房。当时同人中住在我的草堂中以及和我们经常来往的,有钱文涛、费子苕、严文樵、焦仲梅等人,他们在一起品叶评花,整日不倦。到后来钱文涛走了,杨渚白死了,焦仲梅、严文樵等人又各自回故乡去了,秋芙也因家务琐事所烦扰,弃置了绘画。只有我这里存着的一把执扇,是诸位画友合画的笔墨,画中还保留着当年的精神意态,我空暇时间取出观看,对宾朋的零落有着无尽的感慨。

桃花被风雨所摧,花瓣飘落在池塘中,秋芙拾起花瓣摆成字,作成《谒金门》一首:“春过半,花合也如春短。一夜落红吹渐满,风狂春不管。”“春”字还没摆好,一阵东风乔来,把花瓣吹乱,飘散满地,秋芙十分怅然。我说:“这真是个‘风狂春不管’了。”两人相视一笑作罢。

我过去养了一只绿鹦鹉,名叫“翠娘”,喊它它就答应。它所背诵的诗句,一赂都是侍女秀绢所教。秀娟出了嫁,“翠娘”的饮食喝水经常不能按时,渐渐憔悴了。有一天,我起床正在漱洗,忽然听到帘外有人细语,声音颇像是秀娟,我吃惊地出去一看,原来是“翠娘”。秀娟已经走了几个月了,“翠娘”如果有知,也会怀念教它诵诗的人吧?

秋芙经常对我说:“人生百年,睡眠占了一半,愁病占了一半,幼年老年的时日又占了一半,所剩下来的,大概只有十一二年吧,况且,我们这些体弱多病的人,未必能享有百年之寿。庚兰成说,一月之中欢乐的时光,只有四五六天,想来也是自我宽解的话吧。”这些话是正确的。

我平生没有作过百里以上的长途旅游。道光二十四年我到曹娥江办事,秋芙正患寒症,我准备更改行期,但行李已经提前发出,季节也不能等人。夜晚我渡钱塘江时,就起了飓风,隔岸所经过的山峰,都仿佛垂首低眉,相对而立,郁郁寡欢的样子,我记起唐代诗人王勃在《滕一阁序》中曾写道:“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觉识盈虚之有数。”只觉得此身在茫茫天地之间,不知应该安放在何处。明亮的银河挂在天边,岸边的残灯闪闪烁烁,我酒醒之后已是五更天了,想叫人来为我添衣,但罗帐静静垂挂着,四周无人答应,我睁眼一看,才想到我这时还睡在船舱里呢。

秋月很好,秋芙让小丫鬟背着琴,到明圣二湖荷花丛中去泛。当时我正从西溪归来,到家时,秋芙已经出了门,因而我靠着瓜皮的指示,追寻她的踪迹。我们在苏堤第二桥下相遇。在船上,秋芙弹着《汉宫秋怨》的琴曲,我为她披上衣裳听她弹琴,这时四周山峦被烟雾笼罩着,星星月亮映在水中,琴声争争鸣响,不知是天风声还是环佩声。琴声还没住,我们的般头已靠近漪园南岸了。下般后去叩白云庵的门,白云庵的尼姑是老相识了,她请我们坐下,便去采池中的新鲜莲子,做莲子羹招待我们。莲子羹芬芳清醇,足以沁人肺腑,如果和世间的腥膻之味比起来,真有天壤之别。回船时我们在段家桥登岸,登岸后放了一张竹席在地上,坐着闲聊了许久,听到城中的喧嚣之声,感到就像苍蝇在耳边嗡嗡一样,让人厌烦。桥上的石柱,是我去年题诗的地方,近来被蚌壳剥蚀,字迹已看不见了。我想重写上去,苦于无处可写。这时星斗渐渐稀疏,湖面泛着一层白气,听城头的鼓声,已经通通地敲了四遍了,我们于是携琴撑船而归。

余莲村到杭州来游玩,送给我一瓮惠山泉水,刚好墨镇僧人到浙西天目山讲道,也给我寄来头纲茶。我用竹筒舀、炉火烹,喝在口里,不亚于饮如来佛降下的甘露,浑身的毛孔都感到通畅润泽,不用等到喝卢同的七碗茶了。余莲村在我的草堂中住了十几天,我俩夜间剪烛论文,谈得十分投机,难舍难分.可惜该谈的话还没谈完,他又为谋生计而离去了。我们俩人如树云相望,已有三年了。我常回忆起他论吴门诸子的诗,评价是极其恰切的。觉阿僧人的所见所闻都堪称第一。觉阿出家前原是名秀才,修炼十年,得正法眼藏。他所居住的地方种植梅树三百多棵,梅花盛开的时候,他在梅树下打坐,禅定之后,间或作诗。有《咏怀诗》云:“自从一见《楞严》后,不读人音糠粕书。”过去简斋老人论《华严经》云:“文章的意思像是一桶水,倒过来倒过去。”这不但是不理解《华严经》,简直是没有看过《华严经》,用以和觉阿僧人相比,何止是“上下床之别”呢?可惜我没有见到《咏怀诗》的全诗,真像是只读了半篇偈词那么遗憾。听说余莲村最近在江苏毗陵客居,我有空闲时应写封信去问候他。

夜来听到风雨声,枕席之间渐有凉意。秋芙刚刚卸了晚妆,我坐在书案旁,编写《百花图记》还不到一半,听到窗外风起,将黄叶吹落在窗下。秋芙对着镜子吟道:“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我怅然地说:“人生不满百年,何必为他人感伤流泪呢?”于是搁笔。夜深了,秋芙想喝水,水温温的,灶里已经没有炉火,想叫小丫鬟,她们都在屋里蒙头大睡,被梦神召去很久了。我把案头的灯分一盏放在灶里,为秋芙温了一碗莲子汤让她喝。秋芙肺部有病已经有十年,深秋天老是咳嗽,必须要高枕才能熟睡。今年她体力稍稍强些,常常捧着发髻与我相对而坐,一直呆到深夜。大概是睡眠饮食经过调理有了效果吧?但现在还刚刚入秋,不知道八、九月会怎么样。

我为秋芙做了一件画满梅花的衣裳,她穿上它满身都是盛开的梅花,望上去好像是绿萼仙子一样翩然于尘世之间。每当暮春的时候,她翠袖凭栏,鬓边的头饰蝴蝶,还栩栩如生地不知道春天已经过去了。

扫地焚香,用来比喻佛教的真义。但如果这样做就可以成佛,那么寺院的师傅们,已经充满极乐世界了。秋芙生性爱清洁,地上稍有灰尘,她总要亲自去打扫。我为她举出王栖云的一付偈子,说:“日日扫地上,越扫越不净,若要地上净,撇却苕帚柄。”秋芙终于不能领悟。秋芙的辩才胜于我十倍,她执意要这样做,是由于习惯使然。

我在西湖畔居住了十年,大人每月给我几十两银子,资助我日用。我因为挥霍,经常落到匮乏的境地。夏天的葛衣冬天的裘皮,总是一边典当一边赎回,箱子里常年总是空空如也。我曾写诗给秋芙,云:“一寒至此怜张禄,再拥无由惜谢耽,箧为频搜卿有意,犹可挂我何惭口(缺字)。”写的都是实情。

丁未年的冬天,伊少沂县令要到最北方去考察,我为他在草堂饯行,参加宴会的有二十多人。酒后,李山樵弹琴;吴康甫写擘窠大字;吴乙杉、杨渚白、钱文涛分别在四壁上作画;剩下的人或牛阄限韵赋诗,或清谈品茶。只有施庭午、田望南、家宾梅等十几个,蹲在地上划霸王拳赌酒,狂饮疾呼,喝了几十杯还不罢休。这天晚上,风清月朗,我准备留诸位喝一宵。羊灯点上后,重洗酒盏准备再饮,谁知没喝上几巡,呼唤上酒却没有上,我惊讶地问秋芙,她说:“瓶瓶罐罐的酒都喝干了,床头只剩下几十吊钱,我脱下玉钏去换酒,酒家不认识是真是假,现在拿到当铺去典卖,因当铺离市里很远,所以现在还没有回来呢。”我为此吟诵元稹的诗句:“泥他沽酒拔金钗”,两人相对怅然。这一天为集得诗数十篇,酒喝了八九坛,几年来的文酒之乐,以这一次为最盛。从此以后,友人们天各一方,如云如浮萍一样时聚时散,我和秋芙也为俗务所束缚,不能经常地出外行游了。

秋芙过去不擅长作词,回忆她当初所作的《菩萨蛮》中有:“莫道铁为肠,铁肠今也伤”之句,立意新颖,没有呆板的毛病,以后我到山阴游历,秋芙作了《洞仙歌》一词寄给我,风格深沉稳健,绝无瑕疵,我开始惊讶她的进步之快。回去以后我把她的近作拿来看,居然很不错,才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秋芙不再是过去幼稚的阿蒙了。过去瑶花仙子史曾在巢园降乩,说秋芙是昙阳仙子的后身,我观察她的辩才,似乎也可以相信。加上她长斋二十年,《楞严经》、《法华经》烂熟于心地了上千卷,定能生慧,她连一个手势,半句偈语都能一看就懂,何况是区区文字呢?过去有人说:“书到今生读已迟。”我从秋芙身上相信这句话了。

从秦亭山往西二十里,有个地方叫西溪,我家的槐眉庄园就在那里。沿着溪流再向西走,水面多长芦苇,秋风一起,芦花像雪花一样飞舞满滩,水波荡漾,上下一色。在芦花荡的深处,修筑了几间精美的佛寺,用以供奉佛祖,名叫“云章阁”。云章阁离庄子有一里多路,中间隔着曲折的水涧溪流,没有小船不能到达那里。当时有个佛缘僧,住在华坞心斋,传说他有很精严的戒律,能预知未来之事。乙年的深秋,我带着秋芙去拜访他,向他请教禅的要义,他像个瞎子聋子一样,鼻孔朝天,叫人看了忍不住要想笑。当时下过一场早雪,天刚放晴,秋芙从寺中出来站在堂下,像粲然开放的绿梅一样,她大梦初醒般地笑了起来。秋芙又约我到永安寺去游玩,于是与她登上二雪堂,观看了汪端夫人的方佩、书法、篆刻,还坐在溪边,寻找炙背鱼、剪尾螺,这都是济公留下来的的有名古迹。第二天我们又游历了交芦、秋雪等古刹,寺院的僧人用松萝茶招待我们,并要我们在《交芦雅集图》这幅画卷上题字。坐船回去时夕阳已经落山,晚钟在催促我们回去吃饭了。秋风陡然之间有了寒意,秋芙当时穿的薄棉衣,好像很冷的样子,我脱下坎肩披在她身上。夜半到了庄里,狗叫着前来迎接,我回头望望隔溪的渔火,当时的情景完全像孟浩然诗中所描绘的鹿门晚归的情景一样。回家之后,秋芙硬要我做游记诗,于是我和她一起挑灯命题,不知不觉就到了清晨。

(二)

秋芙有一幅抚罢瑶琴、伫立在月光之下的画像,我把它悬挂在卧室里,每天用沉香供着,秋芙在回娘家去之前,对我开玩笑说:“夜晚你孤身一人寒窗寂寞,把这幅小像留下来陪伴你,你要用瓣香来酬谢它,不要把它锁在空房中,让美人有秋扇见捐的悲叹。”早上我经过一个女子的闺房,窗户还没打开,隐约听得仓琅一声,好像是梳篦掉在地下了。在重重帘幕之中,有女子刚刚梳罢晓妆。当时清晨的阳光已照进房间,把她的倩影映在窗户上,她的头发就似一盘盘腻云,光滑得可以当镜子照。我想起元稹的诗句:“水晶帘底看梳头。”古人当时已先于我一饱眼福了。

关家和蒋家是故旧表亲,我没和秋芙下定前,秋芙到我家来,和我一起嬉戏玩耍,两小无猜。丁亥年大年初一之夜,秋芙来拜年,我们在堂前相见,秋芙穿着一件葵绿色的衣服,我穿着一件银红色的乡袍,两个人肩膀并着肩膀,额头齐着额头,帽子和钗环靠在一起,当时张情章老伯正住在巢园,他对我父母说:“这真是天生的一对佳人。”父母也有缔结婚姻之意。过了几个月,巢园里牡丹盛开,父母邀请亲戚朋友,设酒宴于花下,秋芙随着她的父亲来了,酒宴散后,秋芙把筵席上的果脯收起来,藏在手帕里,我去夺,秋芙说:“我要拿回去,不给你吃。”我开玩笑地解下所系的腰带,说:“用这个把你捆起来,看你回得去不?”秋芙被吓哭了,奶妈把她牵走才平息。大人们相顾而笑,于是请了俞霞轩先生为媒妁,在筵席上就为我俩定了婚。自此以后几年之中,我俩被隔绝不让相见。父母因为和关家世有姻亲,年关时仍带我到她家去拜年,所以我到关家虽然很少,但也不是完全不去。记得壬辰新年,我去时,进门时看到青衣小丫环扶着出一个美丽的女郎出来上车而去,一会儿听到车厢里的笑声,才知道出来的人就是秋芙。

又有一年,圜桥的科试临近,秋芙的父亲邀集同人会文,意在考考女婿。他在后堂摆了酒席。我坐在末座上,听到湘帘之后面有佩玉相撞的声音。不知秋芙在不在里面;又一年,我在街市上走,忽然听到车声隆隆,其中有一辆车的帘子突然卷了起来,里面有个佳人在和我相视,看了我好一会。最后一车似乎是秋芙的母亲,我想卷帘人就是她的膝前娇女秋芙了;又有一年,我中了弟子员,父母命我拜见丈人,我在庭中遇到秋芙,她戴着一个貂茸帽,站在蜜色梅花树下,忽然听到银带钩响了一声,她便像惊鸿一般地跑得无影无踪了。我从订亲到迎亲,这中间一共有十五年时间,其中五次与她相见,及至婚礼筵前,洞房灯下,才发现秋芙双涡的面庞,已不像过去那样丰满了。现在离结婚时又有十五年了,我和秋芙都有了白发,不知几年之后,又会怎样呢?前尘往事,如梦如醉,不知问问秋芙,能记得一二不?

秋芙说:“元稹《长庆集》里的诗,像粗糙的饭食一样,吃起来没有一点味道。只有悼念亡妻的《遣悲怀》三首,字字血泪,不流于浮华艳丽的恶习。”我说:“未必他没有像宋之问对待刘希夷那样去夺取别人的诗作,不然的话,元稹这样一个轻薄小人,怎么能写出有如此刻骨铭心的诗作呢?”

我读《述异记》中所写的“龙在深渊中睡觉,颔下之珠被虞人偷去了,龙睡醒之后伤心而死”,不禁为之叹息,秋芙在一边说:“这就是龙的不对了,颔下有珠,就应该知道珍爱保护,既不能保护好而被人偷走了,就应该呼风唤雨,与虞人在江湖上作一番,把龙珠夺回来。而这个龙却以身殉珠,权死了,珠落在虞人之手,永远不得归还,龙能算得上真正爱珠吗?”我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想不到秋芙也能作一番议论,真是奇才。”

葛林园是过去招贤寺的遗址,有好几处水榭,在那里可以俯瞰竹林山石。水榭下面有个池塘,短短的独木桥架在其上,池边有一株凌霄花,藤蔓蜿蜒而上,相传是唐宋时代所种植的。诗僧半颠和他的师傅破林,在这里居住几十年了。夏天,积涝成灾,我所居住的草堂,已成了一片沼泽,半颠写信叫我去,于是我和秋芙就到他那里借住。这时,街市上水深得都可以行船了,我的朋友们都杳无音讯。我每天和半颠谈禅,间或喝酒作诗,悠然度日,似乎忘了人间的岁月。听说岳飞墓那边有素饮包子卖,我有天叫打着赤脚的婢女拿钱去买。我们吃饱了之后,就分些喂池塘中的鱼。秋芙扶着水榭的栏干,不小心把头上的翠簪掉到了水里,水面荡起了几圈波纹,就再也看不见了。只有簪子上所插的素馨花,还在水波上面飘浮。池边是一家姓梁的人守墓的屋子,屋里有个门,因为不走人而长满了茂密的杂草。屋里有个不肖的弟弟,无知无能很不成器。我住在那里一个多月,经常听到他们兄弟在家争吵的声音。有一天,我在池塘边行走,听到敲门声,寺里的僧人都去吃饭了,我就去开门,看见一个戴毡笠穿布衣的人,问梁某在不在,我指给他看,这个人就进了梁家守墓的屋子,我也关了门。半颠知道了,见到梁家的兄长,问他来的人说什么,梁兄说:“没有看见人来呀。”和他一起在屋里到处寻找,也没见人影,只有东边小楼上,房门紧锁甚是坚固,破窗而入,看见梁家的弟弟已经吊死在床上了,这才知道敲门的人原来是吊死鬼。自此以后这里鬼声啾啾,经常是从夜里一直到天明,梁家兄弟心里害怕,搬走了,我和秋芙虽然仗恃着《楞严经》护卫之力,但终觉得阴气逼人,难以久住,况且积水已退,于是也马上搬回草堂,后来听说半颠也跑到南屏山去居住了。我又有好几年没到那个寺去了,不知近来那所小楼里,还有人敢住没有?

我晚上睡不着觉,和秋芙一起谈论古今人材,到韩擒虎,我说:“韩擒虎生前为上柱国,死后可以当个阎罗王,这也算是一件很大的幸事。”秋芙笑着说:“只是被韩擒虎杀掉的张丽华等人有了冤屈无处可诉,怎么办?”我的父母晚年多病,我和秋芙修筑了一个祭坛,为他们作礼祷忏悔,诵《玉皇忏》七七四十九日。秋芙作了篇骈体文,辞义深奥艳丽,可惜手稿没有保存,记不清了。当时正是秋天,供在瓶中的黄菊,颜色越开越美丽,夜深时钟馨敲响在万籁俱寂的旷野,显得格外清晰,四周被暮霭沉烟笼罩着,我俩恍然感到上清宫阙就在眼前,而忘记此身还在人世间了。秋芙所种的芭蕉,已叶大成荫,树荫遮蔽了室内的帘幕。秋天时,秋风吹雨“嘀嘀哒哒”地打在芭蕉上,我在枕上听了。好像打在心上一样。有一天,我在芭蕉叶上戏题了一句诗:“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第二天看见芭蕉叶上续上了几行诗:“是君心事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写得很柔媚,是秋芙的戏笔,但是对于我来说,却从中悟出了很深的道理。

春夜扶乩,瑶花仙子史降监祭坛,赋了一首词《双红豆》,写道:“风丝丝,雨丝丝,谁使花粘蛛网丝?春光留一丝。烟丝丝,柳丝丝,侬与红蚕同有丝,蚕丝侬鬃丝。”又赋《贺新凉》一首赠秋芙,写道:“久未城西过,料如今,夕阳楼畔,芭蕉新大,日日东风吹暮雨,闻道病愁无那。况几日妆台梳裹。纸衫儿寒易中,算相宜还是摊衾卧。切莫向,夜深坐。西池已谢桃花朵,恁青鸾,天天来去,书儿无个。一卷《楞严》应读遍,能否情禅参破?问归计甚时才可?双凤归来星月下,好细斟元碧相称贺。须预报,玉楼我。”

夜晚听到秋虫的叫声,觉得心中有无限悲秋的伤感,忽然想起宋玉悲秋的《九辩》,便在榨边大声朗读。秋芙在房中更衣,半天不出来,听到我喊她才出来,眉角眼梢带着郁郁寡欢的神情。我问她为何不乐,秋芙说:“悲莫悲兮生别离,”这样的诗句你为什么要念给我听呢?”我安慰她说:“情侣之间的姻缘离合是没有定数的,我和你早已皈依佛教,也没有其他的兴趣,就是将来死后到了九莲台,也不会离别分手,你何必要作这种无益的悲叹呢?过去段金师以一念之誓,谛结了九十多世的婚姻,况且我和你呢?”秋芙点头表示同意,但脸颊上的粉妆已被眼泪打湿了,我也就不再读下去。

秋芙收藏有一根书尺,是吴黟山送的。书尺长一尺多,宽二寸多,相传是乾隆年间,泰山上有一棵汉柏发火自燃,钱塘高迈庵拾得没有烧尽的柏木,做成书尺,刻了铭文在上面,铭文写道:“汉代已经过去,古柏却有神灵,坚实而且多节,蕴含着千年的古春。它在一场大火中没有被烧尽,却得以与相亲。当夕照在竹篱茅舍中时,主人对它的珍爱犹如焦桐古琴。”

开窗望月,窗外一片寂静的深秋夜色,因此记起去年的今晚,我和秋芙到巢园居阁下赏梅的情景。月色朦胧斜挂在夜空,远处水光浩渺,天宽地阔,上下一色,我俩兴起登上补梅亭,品茶夜谈,兴致超脱而闲逸。秋芙刚刚插了一朵梅花在鬓间玉上,被檐下一枝弯曲的枝条挂住,一下子弹掉了,我又从枝上为她摘了一朵补上。如今补梅亭倾倒坍塌,花木荒芜,只有月亮有情,还在孤山丛林之间来来往往。

秋芙喜欢下棋,但棋艺不太精湛。每晚她总是拉我下棋,有时一直下到天亮。我开玩笑地问用《竹坨词》里的话问她:“掷钱斗草都已输,问你今宵拿什么偿我?”秋芙故意拿话掩饰说:“你以我赢不了吗?请让我用所佩带的玉虎作为赌注。”下了几十个子,秋芙的棋局明显失利,她故意让膝上的小狗跳到棋盘上搅乱棋局,我笑着说:“你这是在像玉奴一样恃宠撒娇吧。”秋芙默然不语,但在银烛的灯光下,已看到她的脸红了。从此以后她再不下棋。

去年春天燕子来得较迟,屋外的桃花,已经谢落了大半。夜深时屋梁上的燕巢忽然倾倒了,小燕子掉到地下,秋芙害怕小燕子被狗儿抓走,急忙起来把它送回燕巢,并用竹片钉在梁上,加固燕巢。今年燕子又来了,去年的旧巢还在,燕子绕着屋梁呢喃啁啾,大概还记得去年保护小燕子的人吧。

我们里邻的沉湘夫人和秋芙很要好,曾把她所写的诗词拿来叫秋芙再删改校定。其中有一句是:“却喜近来归佛后,清才渐觉不如前。”由此想到以前看朱莲卿的诗中有:“却喜今年身稍健,相逢常得笑颜生”之句。两个喜字用法不同,但意思都很沉痛。莲卿近日得了消渴症,两个月没能起床。秋风凄紧,不知他的寒衣准备好了没有?

月光斜射到窗纸上,忽然化作了无数个“人”字,我知道这是堂下竹叶投身的影子。记得我们住在槐眉山庄的时候,在庄前种了好几片竹子,嫩笋刚刚长出时,秋芙让秀娟背着鸦嘴锄,挖几筐笋,和着盐,菜煮在一起,鲜美无比。绝不亚于廷秀的《煮笋经》所写到的。秀娟出嫁好几年了,好象是林中的鹦鹉被锦制的带子捆绑住一样。只有我到老都守在山谷中,鬓发面容都不似从前,如果竹子有知,不会笑话我吗?

虎跑泉上有好几棵桂花树,偃伏在石头上,开始时满阶黄花飞舞,人在其中好象游历在天香国里,花香非常怡人。我素有:“花癖”的称号。与秋芙在花下品茶。秋芙折了一枝桂花插在鬓间,额上的头发被树枝拂乱,我蘸上泉水为她抹平。我们临走时折了好几枝桂花,插在车背上,带到城里去,让城里人也知道新秋的消息。近来听说寺里的僧人们又种了好几株桂树,桂树一旦开出像金粟一样的桂花,一定能给寺中的如来佛增色不少。秋天快到了,早晚会有花信传来。花神如果有灵,也会想起去年看花的人吧?

宾梅在我家草堂中住宿,夜漏三更,听到邻人家中失火,宾梅急忙率仆从去救。到了门口,火已经扑灭了,只听到空中有个声音说道:“今天不是强有力的人物住在这里,这个地方几乎化为焦土”。说完,有两个道人和一个僧人自天而降。有个道人戴莲花冠,穿着绣蟠龙蝙蝠的袍子,另一人面容清秀长胡须,衣帽都是黄色,僧人跟在道人后面,好象十分憨厚而迟钝的样子。戴莲花冠的道人说:“我的名字叫证若,住在青城赤水之间,到这里来拜访蒋居士。“他与长须道人甩着拂尘唱着歌,歌词长达几千字,来不及都记下。只记得最后一句说:”只回来巧递了云英信,那裴航痴了心,何时得醒?若不早回头,累我飞升。醒,醒,醒,明日阴晴难信。”歌唱完后就不见人影了。宾梅急忙赶过去一看,只见窗外星月灿然,室内灯火昏暗,只听到风吹落叶的簌簌声,原来是一场大梦初醒。到了清晨,宾梅把这个梦告诉我,我说:“我们家不杀生已有几十年,修鸿宝之道也有六七年,如今已感到有些得道,但还缺少返老还童的秘诀。难道是仙师垂怜我们的凡愚,到此来现身说法吗?歌中唱的“云英”,难道是因为我还耽于男女情爱,未解情缘,而唱这支歌来讽劝警戒我吗?当时我和秋芙念《陀罗尼忏经》好几个月了,所谓僧人,莫非是观音菩萨的化身,寻着我们的声音从西方天竺国来的吗?

秋芙生病了,住在娘家六十余日。仆人们陪伴侍候她,大都感到劳累疲惫,能够日夜不停歇地照顾她的,只有我和她的妹妹侣琼二人。我有时回去休息,侣琼就替我照料,每件事都必须亲手去办,所以在药炉、病榻之间,我靠着侣琼得到了暂时的休息。侣琼照顾秋芙固然出于姐妹情谊,然而在这种患难的时候,她能以苦做乐,却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够做到。秋芙平生最重情感,病中尤其为情所缚。我一回来,她总是派人把我喊去,我去了之后,她又没有一句话说。侣琼问她为什么这样,秋芙:“我的生命像悬丝一样,自己感到难以支撑下去,恐怕在仓猝之间不能和他决别,他来了,我就可以放心而去了。”我听了这话,开始感到心里非常痛苦,后来想到秋芙念佛了二十多年,有着升天成仙的誓愿,而看她现在的这种心情,恐怕哪天撒手人间时,她也不能免于对人生的留恋吧。毫无抵触地面向死亡,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秋夜很长,我和秋芙的妹妹下围棋,下了三盘输给她三盘。想到我平素自负棋艺高超从不让人,佩琪性情安静,有超凡脱俗的气质,写字作诗,无不精通。她自己主前身是从上清宫来的。我看她神寒骨清的样子,确实不像是人间烟火的人。如今不和她对局好年了,她下棋的技艺应该比以前更长进了吧。有朝一日和她棋局对阵,我应当像伍子胥那样重整兵马再决一战,以雪当年城下之耻。

踏着月色归来,秋芙正在灯下与几个姐妹一起掷骰子玩。席间有个女子掷了一个全六点,我为她戏作《卜算子》一首,说:“妆阁夜呼卢,钗影阑干背。六个骰儿六个窝,到底都成对。借问阿谁赢,莫是青溪妹?赚得一顾无,试报说金钗坠。“秋芙看后笑道:”你写这样绮丽的情词,不怕方平来鞭打你的背吗?”

近来作了一首小词,有一句是:“不是绣衾孤,新来梦也无。”又作了一首《买坡塘》,后半首是:“中门掩,更念荀朗忧困,王瓯莲子亲进。无端别了秦楼去,食性何人猜准。闲抚鬓,看半载相思,又及三春尽。前期未稳,怕再到兰房,剪灯私语,做梦也无分。”刚好宾梅拿了一把纨扇叫我题字,我就开玩笑地把这首词写给他。宾梅看了笑着说:“为什么‘如今连做梦都没缘梦上?”秋芙在一旁笑着引用我前首词的句子说:“近来连梦也没做,’当然就没缘梦上了。”几个人都大笑起来。

甲辰年秋天,朋友邀我同游月湖,夜深后我被风寒所侵,第二天又到吴山笙鹤楼聚会,醉酒后受不住风寒,回来后发烧几乎丧命,靠着扶乩指示方药,才慢慢恢复。第二年是丙午年,我又发了背疽,接着又发疟疾,正好临近秋试,我抱着病登车赶考,还没到考场,就已经是神志不清了。仆从把我抬了回来,过了一个月病才好转。已酉年年,我又患恶性痢疾,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疼痛难忍。我在六年之中,三次患病,秋芙总是在我病中服侍,衣不解带。她娇弱的体制,怎能以得起劳累,故而我病三场,秋芙也病了三场。我生性疏懒,自从已酉年父母病故我守丧以来,心如死灰,不想再出仕,只想到双亲亡故还没有安葬,弟弟大了还没有完婚,是我平生还没有了却的心愿。但父母生前已造好了墓穴,只需占卜选择吉日便可安葬,加上弟弟年已二十岁,我家靠近城郭有几顷田地,足够耕种度日的。几年之后,我想和秋芙在华坞河岸边修一所房子,晚上念经早晨敲钟,忏除智慧的业缘,当我们死后到了西方极乐世界,要见阿弥陀佛,听他讲无生之法,即使再次转世人间,我们也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是如来佛的涅磐之日,当持此誓言,在佛前作为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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