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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湘绮之遗笺零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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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湘绮于咸同间朝野之人,无不相识,所闻所见,史料甚多。尝论咸丰故事,且为梁璧园书一长卷,稿不可骤得,亦未刊入《湘绮楼集》中,兹就记忆所及,述之于后。惟原稿乃随手写成文字,殊不顺适,若欲如伏生之背诵尚书,实未能也。

咸丰乳母,即恭忠王母康慈贵妃,其乳育文宗(咸丰),奉太后命也。故文宗与恭王如亲兄弟。文宗即位之日,即命恭王入军机,恩礼有加。惟仅册贵妃为太贵妃,恭王不悦,屡以尊号为请,文宗不应。太贵妃有疾,文宗与恭王,皆日省视。一日,太贵妃睡未醒,文宗入室,宫监欲报,文宗摇手止之,令勿惊扰。太贵妃见床前人影,以为恭王,即问曰:“汝何尚在此?”我之所有,尽与汝矣。彼性情不易知,莫惹嫌疑也。文宗知其误,即呼“额娘”,太贵妃亦知是误,回首一视,仍向内卧,不再发言,猜忌之心,遂萌于此,而恭王不知也。

又一日,文宗入室时,遇恭王自室出,即问病状如何?恭王跪泣,言病已笃,似欲得封号以瞑者。文宗但曰:“哦!哦!恭王至军机,即传旨入具册礼,礼官奏请,文宗依奏上尊号,而不肯议礼,且减削太后丧仪,谓遵遗诏。遂愠恭王,令出军机,自此益疏远矣。庚申之难,令恭王留守。文宗至热河而疾,惟恭王与醇王不在侧。恭王乃奏请省视,文宗已病重,强起扶枕批奏曰:“相见徒增伤感,不必来觐。”故肃顺拟遗诏,亦不召恭王。肃顺本郑王裔,而与袭郑王名端华者异母,以辅国将军升户部尚书,入军机,人有才能,因受主知,遇事专擅。

有怡亲王者,乃世宗之弟,袭王名载垣。载垣与载华,皆依肃顺。文宗出都时,未备供养,后妃均不得食,仅以豆乳充饥,而肃顺有食担,供文宗酒肉。后食本进自膳房,专责外臣,不能私进。孝贞、孝钦两后不知其例,恨肃顺。及至热河,照常进膳,孝贞乃言流离之际,不必看席,文宗是其言,以告肃顺。肃顺对以所费不多,一旦骤减,人必惊异。文宗善其对,告孝贞曰:“肃顺以为不可,于是孝贞等益恶肃顺。”

旋文宗大行,八臣受顾命。孝贞诏顾命臣,以防壅阁为词,所有疏奏,仍由内发。军机拟旨,后阅过,加同道堂小印发出。同道堂印,古玉印也。曩者,文宗晏朝,孝贞至御寝,召侍寝者至,跪而责之。文宗视朝后,还寝。见宫监森然,知后升坐,乃细步窥之,为后瞥见,起而迎入。即坐后坐,指跪者问曰:“此何人也?后跑奏曰:“祖宗遗法,寝兴有定,今帝因醉,过辰尚未出朝,不知者必疑我无教,故责问彼辈,因何劝帝多饮?”文宗笑曰:“此是我过,宜恕之。”后谓跪者曰:“主子宥汝,日后再醉,唯汝是问。”文宗有惭色,所佩仅同道堂古玉印,即以赐后,故后遂以此为信。

大行之后,御史高延祜,缘后意,请垂帘。后以其奏章示顾命臣。肃顺曰:“按祖法当斩。”孝贞曰:“不用其言可也,何必深求。”而于肃顺更加切齿。军机上奏议斩摺,留不发。于是军机三日不视事,孝贞问故,则对以前摺未尽下。孝贞涕泣检奏与之,谪高为披甲奴。醇王福晋,孝钦妹也,孝贞亦视若己妹,见之泣曰:“肃顺等欺我至此,我家独无人在耶?”福晋曰:“七爷在此。”孝贞喜曰:“可令入见。”明晨,醇王入直庐,肃顺问其何为,醇答召见。肃顺笑曰:“焉得有此?”令其退出。醇王出立阶侧,旋有宫监来窥,直庐军机,至晏不叫出起(召见之人,必分班一见为一起,军机到齐为头起),欲先召见醇王也。窥至三次,不见醇王,乃自语曰:“七爷何以不来?”醇王在阶侧闻之,应声曰:“待之久矣。”遂引醇王入见。肃顺虽于直庐见之,不能阻也。孝贞以前事告醇王,王曰:“非恭王莫办。”后即令驰还京师,召恭王。三日,两王俱至。恭王递牌谒梓宫,后见孝贞,孝贞申言前事。王曰:“非还京不可。”孝贞曰:“其如外国何?”王曰:“奴才可保无异议。”孝贞乃命恭王传旨回銮,命肃顺护梓宫随发,至京师时,即发诏拿问顾八臣。

怡、郑两王在直庐,恭王以诏示之,问遵旨否?载垣曰:“那有不遵!”即备车送宗人府。遣醇王迎提肃顺,于芦殿旁执交刑部。肃顺临刑骂曰:“坐被人算计,乃以累我。”肃依祖制谏阻垂帘者,反弃市矣!怡、郑两王同时赐死,时人不知其故,呼曰“三凶”。

先是以祺祥纪元,至此始改同治。两后一帝,设三御座。大惩肃党,与游宴者,多罹于法。恭王任事,颇能委权督抚,博采舆论,时政号为清明。但宫监贪婪,虽亲王亦须贿赂。亲王既例不亲出纳,而庄产又多,为典主者所侵蚀。一入枢廷,需索更大。恭王甚以为虑,乃商诸福晋父某总督,而得门包充用之法,财用虽足,贿赂公行矣。恭王既得亲信,每于罢朝之后,继以立谈,宫监进茶,两宫必命给六爷。一日,召对过久,王攀御案茶瓯欲饮,旋悟为御茶,乃还值处,两宫微笑。是日盖忘给茶也。

孝钦侍监名小安者,恃宠索取。王戒以宫中宜节用。小安曰:“何事多费?”王不能举,但曰,即如磁器,每月例供一份,所存不少。于是小安悉屏御磁,尽用粗磁。孝钦异之,小安对以六爷有责言。孝钦曰:“约束乃及我也。”蔡御史知之,劾王贪恣。后以奏示王,王问谁奏?后答蔡寿琪。王亟曰:“彼非好人。”后怒,布王罪状,有“暖昧不明,难深述之”等浯,朝野大骇。外国使臣亦探问事由,后意乃解,令王供职如初。顾因此而疑忌被斥者八人。恭王自此,愈形谨饬,卒得贤谥。小安则以擅离京师罪,斩首历城。

湘绮又谓:“孝钦与恭王,均有过人之敏智,惜为财累,德宗之世,更专言财货,和款外债,动辄巨兆,为清室开国以来未有之奇局”云。

张之洞曾谓王湘绮云:“我为博学,君为鸿词,合为一人,始可应博学鸿词考试。”湘绮答曰:“若必如此,又从何处得同考之人?前代诸科所选,博学者多,鸿词者少,不博不鸿者,几乎过半,学风极盛之时,尚且如此,全才诚不易也。语云:‘学然后知不足。’今之少年,不学而足,中兴人物,并无中兴学风,可叹!”之洞闻言默然。(录《湘绮师说》)

制艺取士,虽无意识,求工颇难。巴陵吴獬,湘乡李希圣,均以制艺得名,夏寿田乃其后劲。湘绮与长公子伯谅书中,所谓“夏不觚,李为政”者,乃夏寿田乡举题为“觚不觚、觚哉觚哉”,李希圣举题为“为政以德”两章也。湘绮书札,用当时语,读者多不能解;唯长公子伯谅,能悉其语。伯谅死,而湘绮楼诗文笺注无人矣。(录《碧湘街笔记》)

王湘绮长公子名伯谅,性极迂拙。其弟子张正阳,则貌愚而心实巧。一日,侍坐湘绮楼,湘绮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是为王伯谅。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是为张正阳。孔子以为难者,我皆教之,难矣!”然湘绮实优遇正阳,以彼喜涉其家世,使湘绮难容行役之妇人,故责其好行小慧,笺启中曾指张席卷,为逐金妪不遂,拂衣而去。伯谅亦复博闻强记,迁、固之书,皆能记诵,殊不可谓无所用心也。伯谅死,湘绮心伤,二次入川,辞尊经书院山长还乡。

萧少玉为湘绮弟子,尝随湘绮至鄂,便谒张之洞,即为湘绮呈名片。阍者问曰:“老者何人?汝又何人?”少玉答曰:“请谒者王举人,传帖者萧举人。”之洞俱延入,以上宾礼之。民国时,湘绮应袁世凯之聘,又过湖北,其时段芝贵为湖北将军,迓之入署,随行者为周妪。湘绮谓周妪曰:“汝欲看段大少爷,即此人也,有何异处?”段殊恧然。此类举动,酷似六朝人,世说中上品也。

湘绮称曾重伯广钧为神童,易实甫顺鼎为仙童。重伯少而多智,湘绮为计时日,读书若干,无论如何神速,亦不能到,故曰神童。仙人则为久居山林者,忽然下凡,如入山阴dao上。实父乃诗文字画,子女玉帛,无不好者,故曰仙童。

湘绮先生在船山时,湖南巡抚陆春江赴衡拜谒,先生不纳。陆去半日,先生买小舟追百余里回拜。或以问,答曰:“前之不纳,示不敢当,后之远追,又以示敬。”先生言行,多似六朝人,今之兴来即往,正与山阴访戴,兴尽而返,同一作风也。衡阳某学堂谋夺寺产,和尚控办学人,且以二百元贿周妪求先生函陆抚说项,但先与周妪约定,事败则须退还。后先生不允致书,事果失败,然钱已为周妪用去。和尚索之急,先生曰:“令和尚来见我,亲还之。”先生乃书一字条,其文为:“学堂以夺寺产为主义,凡和尚求见者,须贽敬二百元。”付诸阍者。明日和尚来,先生令其至阍者处看条示,和尚无言,嗒然而返。

某次课期,先生出赋题,某生赋中有“船中一枝曲,曲中是何人”二语。先生批曰:“是耒阳人。”或问其故,答曰:“耒阳驶船人喜吹小笛,此生殆写实非用典。”

湘绮一生,不受人侮,成名之后,亦不通融。尝谓人曰:“晚年至江宁,张孝达权江督,以忌辰不出,苦留余驻一日。问何为,云未答拜耳。因告之曰:‘前曾涤丈在江督任,未答拜而招饮,余辞而去,彼名位年辈俱过我,可责以简傲;君今后吾,虽呼召我不嫌。’”以此观之,湘绮入世,貌似逍遥,实则处处留心,丝毫不苟也。

湘绮着《湘军志》,叙李秀成事,词涉曾国荃,略云:“李秀成者,寇所倚渠首。初议生致阙,及后见俘寇皆跪拜秀成,虑生变,辄斩之。群言益哗,争指目曾国荃。国荃自悲艰苦,负时谤,诸将如多隆阿、杨岳斌、彭玉麟、鲍超等,欲告去,人辄疑与国荃不和,且言江南财货,尽入军中,左宗棠、沈葆桢每上奏,多讥江南军。曾国荃病疥,因请疾归乡里。”此数语为曾沅甫所疾恶,遂为《湘军志》毁板之因。湘绮则曰:“此实为沅甫发愤,乃沅甫切齿恨我,不知文之人,殊不可与言文,以此知令尹子兰之不可及也。”

湘绮自云:“十五岁时,从塾师读书,专习制艺,忽得《文选》,见‘离骚经’而悦之,诵八遍而熟。一日,偶于案头窃看,即有人自后掣书去,视之,则塾师也。当科举盛行之时,其他诗文谓之‘杂学’。潘伯寅虽早达,而不工八比,遂为名士所重。张孝达、李仲约皆知‘杂学’者,京师人云,有两个半翰林,不知谁当其半。湘绮尝问李、张,皆云不知。李云作此语者,自必命为半个翰林也。”又云:“李篁仙志在翰林,而喜吟咏,自谓才子,曾至湘军营中,见罗忠节,值罗睡醒,褰帽问曰:‘有《近思录》无?’”按:湘绮此言,不过数字,将罗泽南迂腐之状,完全写出。李篁仙与罗泽南之不类,更不待言矣。

湘绮又言:“罗于鏖战时,必披衣拍胸,以当炮子,殆亦《近思录》之效也。刘霞仙则胆怯,而炮火独烧其狐皮马褂。张幼樵在马江时,戴铜盆而走,反为直截了当。”此数语更形容尽致。

湘绮谓张孝达是看书人,曾涤丈是读书人。所谓读书人者,能通经以致用;看书人则书是书,人是人,了不相涉,即所谓记问之学,博而寡要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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