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王道篇》是《文中子》的开篇之作,无论在语言风格上还是在思想内容上,模仿《论语》的痕迹都比较明显。该篇前半部分并没有开门见山地将王通的政治构想和治国理念全盘托出,诸如封建、井田、世卿、肉刑、至公等重要思想皆未出现,而是从对各类史料著述的评价入手,进而展开对其所处时代的深入思考和批判,最终将主题引入到“王道”与“德政”上来。篇中依托王通自述及与门下弟子等人的问答对话,将王通的王道思想部分地呈现出来。该篇前半部分从讨论王通历代先人著述入手,引出对由晋至隋史籍编修乱象的批判。王通基于这种批判,更加深刻地指出造成“天人之意,其否而不交乎!制理者参而不一乎!陈事者乱而无绪乎”乱象背后的深层原因——实是社会长期动荡造成人们思想的崩溃与混乱,因此王通欲借编纂史籍之法,祖述仲尼《春秋》之义,以此重振儒家思想,使德政得以推行,重建政治上的王道体系与伦理上的纲常体系,使社会重归安宁太平。这些思想在当时社会都有着非常积极的意义,是值得充分肯定的。《王道篇》后半部分的思想脉络不像前半部分那样清晰,有对隋朝执政者“言政而不及化”“言声而不及雅”“言文而不及理”的犀利品评;也有对重臣杨素将记载珍馐佳肴的《食经》作为礼物赠予自己时,只能以《洪范》“三德”作为回赠的无奈。更有借“七制之主,其人可以即戎矣”,暗讽隋炀帝滥用民力穷兵黩武;借“舜一岁而巡五岳,国不费而民不劳”,暗讽隋炀帝大肆巡幸劳民伤财;还就《无鬼论》《乐毅论》《辩命论》《绝交论》等古今著述做了简明扼要的评价。虽然看起来内容驳杂不纯,但质而论之仍是站在传统儒家立场上,就其所处之时、所遇之事,给出自己的评价和判断。在王通看来,国家在政治上当推行王道,君主当体恤百姓修德安民,臣子当恪尽职守一心为公,读书人更应谨遵圣贤教诲,无论著书立说还是为人处世,都要以伦理纲常为准绳,为天下人做出表率。
1.1 文中子曰:“甚矣!王道难行也。吾家顷铜川六世矣1,未尝不笃于斯2,然亦未尝得宣其用3,退而咸有述焉,则以志其道也4。”盖先生之述5,曰《时变论》六篇,其言化俗推移之理竭矣6。江州府君之述曰《五经决录》五篇7,其言圣贤制述之意备矣。晋阳穆公之述曰《政大论》八篇8,其言帝王之道著矣。同州府君之述曰《政小论》八篇9,其言王霸之业尽矣。安康献公之述曰《皇极谠义》九篇10,其言三才之去就深矣⑪。铜川府君之述曰《兴衰要论》七篇⑫,其言六代之得失明矣。余小子获睹成训,勤九载矣⑬。服先人之义,稽仲尼之心⑭,天人之事⑮,帝王之道,昭昭乎!
【注释】
1顷:时间长短,无实际意义,与句中“六世”呼应。铜川:阮逸注云:“上党有铜堤县。”考《隋书·地理志》可知“铜堤”之说,乃“铜鞮”之误。铜川实属楼烦郡秀容县(今山西忻州),置于隋开皇初年,至大业初年废。六世:六代,自王通六世祖王玄则至王通父王隆,共六代。
2斯:阮逸注云:“斯文。”此指推行王道。
3宣:施展。
4志:阮逸注云:“记。”记录,记载。
5先生:王通六世祖王玄则。字彦法,仕宋,历太仆、国子博士,为一代鸿儒,江左人称“王先生”,著有《时变论》六篇。
6推移:变化,改变。此指社会的变革发展。
7江州府君:王通五世祖王焕。著有《五经决录》五篇。
8晋阳穆公:王通四世祖王虬。萧道成代宋自立,建立南齐之后,王虬因“耻食齐粟”,于齐建元元年(479),即北魏太和三年,北奔至魏,太和中任并州刺史,安家于河汾,遂有“晋阳穆公”之名。考《录关子明事》可知晋阳穆公生于南朝宋大明二年(458),卒于北魏景明元年(500)。
9同州府君:王通三世祖王彦。因任同州刺史,遂有“同州府君”之名。唐王绩《游北山赋序》云:“同州悲永安之事,退居河曲。”指王彦因北魏孝庄帝元子攸被尔朱兆绞死,于是退隐河曲。
10安康献公:王通祖王一。官至济州刺史,著有《皇极谠义》九篇。一说名杰,北宋司马光《文中子补传》云:“彦生杰,官至济州刺史。”《录关子明事》云:“开皇元年,安康献公老于家。”可知安康献公卒于开皇元年(581)。《皇极谠(dǎng)义》:亦称《洪范谠义》。
⑪三才:亦作“三极”,指天、地、人。《周易·说卦》云:“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此处亦代指人类社会。去就:体统与礼数。此处引申为规则与关系。
⑫铜川府君:王通父王隆。字伯高,教授门生千余人。隋开皇初年,以国子博士待诏云龙门,承隋文帝之诏作《兴衰要论》七篇。每奏事,隋文帝皆称善。出为武阳郡昌乐令,后又迁河东郡猗氏、楼烦郡秀容之铜川,秩满,退居家中,遂不仕。
⑬余小子获睹成训,勤九载矣:阮逸注云:“自长安归,著《六经》,至九年功毕。”王通得见历代族人所著之书,历经九年辛勤著述方成《续六经》。余小子,言及先人时的自称之辞。成训,前人的教诲。此指王氏历代族人所著之书。《六经》,即《续六经》,王通参照儒家《六经》续写而成,又作《王氏六经》。
⑭稽:考核,考查。
⑮天人之事:又作“天人之际”,指天地自然与人类社会的规律。西汉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云:“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译文】
文中子说:“王道已经到了极难推行的地步了!我家居于铜川已有六代之久,先祖们未尝不致力于研究如何推行王道,然而却不曾得以施展其功用,于是退隐田园皆有所著述,用来记载如何推行王道。”六世祖王先生的著作为《时变论》六篇,该书谈论改变风俗与变革社会的道理甚为详尽。五世祖江州府君的著作为《五经决录》五篇,该书谈论圣贤著述的核心思想颇为完备。四世祖晋阳穆公的著作为《政大论》八篇,该书谈论帝王之道极为透彻。三世祖同州府君的著作为《政小论》八篇,该书谈论王霸之业臻于穷尽。祖父安康献公的著作为《皇极谠义》九篇,该书谈论人类社会的规则与关系非常深刻。父铜川府君的著作为《兴衰要论》七篇,该书谈论晋、宋、北魏、北齐、北周、隋六朝为政得失清楚明白。我得见历代先人所著之书,历经九年辛勤著述。遵从先人著述大义,考查孔子思想的核心,于是天地自然与人类社会的规律,圣君明主统治天下的方法,都清清楚楚了!
1.2 子谓董常曰1:“吾欲修《元经》2,稽诸史论3,不足征也,吾得《皇极谠义》焉4。吾欲续《诗》5,考诸集记6,不足征也,吾得《时变论》焉。吾欲续《书》7,按诸载录8,不足征也,吾得《政大论》焉。”董常曰:“夫子之得,盖其志焉9?”子曰:“然。”
【注释】
1董常:又作“董恒”,字履常,早卒,王通门下杰出弟子。阮逸注云:“弟子亚圣者。”本书《关朗篇》载王凝语:“夫子得程、仇、董、薛而《六经》益明。对问之作,四生之力也。董、仇早殁,而程、薛继殂。”
2《元经》:王通《续六经》之一,共十五卷,凡五十篇,仿《春秋》而成。所记上起晋惠帝永熙元年(290),下讫隋开皇九年(589),凡三百年间事。据《文中子世家》可知《元经》的中心思想在于针对“魏晋以下数百年,九州无定主”的混乱局面,意欲通过倡导儒家传统思想以重振皇纲,为天下太平献“长久之策”。《元经》早亡佚,今存宋本《元经》系伪书。
3史论:阮逸注云:“谓历代史臣于纪传后赞论之类是也。”即历代史官的褒贬评论。
4得:选择,采纳。下同。
5续《诗》:王通《续六经》之一,共十卷,凡三百六十篇,仿《诗经》而成。收晋、宋、北魏、北齐、北周、隋六代之诗,通过化、政、颂、叹四种体例,以期达到美、勉、伤、恶、诫五种情感的表达。
6集记:阮逸注云:“前贤文集所记。”即历代名人文学作品的汇编。
7续《书》:王通《续六经》之一,共二十五卷,凡一百五十篇,仿《尚书》而成。选录汉、晋二代政令公文、天子制诰、大臣谏议及问对、训、命等内容。
8按:考查,研究。载录:阮逸注云:“史官载言所录。”即历代史官记载的朝政公文。
9夫子之得,盖其志焉:阮逸注云:“非以文体。”可知王通续修诸经,并不受制于文体类别的简单划分,而是深入把握各类文献材料的真正志意与内涵,以自己独到眼光予以裁量。志,志意与内涵,即精髓。
【译文】
文中子对董常说:“我想要编修《元经》,考查历代史官评论,发现不足征引,于是我选取了《皇极谠义》。我想要续编《诗经》,遍考历代名人文集,发现不足征引,于是我选取了《时变论》。我想要续纂《尚书》,详研历代史官记载的朝政公文,发现不足征引,于是我选取了《政大论》。”董常说:“老师所选取的,应该就是这些文献真正的志意与内涵吧?”文中子说:“正是。”
1.3 子谓薛收曰1:“昔圣人述史三焉2:其述《书》也,帝王之制备矣,故索焉而皆获;其述《诗》也,兴衰之由显,故究焉而皆得;其述《春秋》也,邪正之迹明,故考焉而皆当3。此三者,同出于史而不可杂也,故圣人分焉。”
【注释】
1薛收(591—624):字伯褒,蒲州汾阴(今山西万荣西南)人。隋内史侍郎薛道衡之子。隋大业末年,郡举秀才,固辞不应,后得房玄龄举荐于秦王李世民,出为秦王府主簿,判陕东道大行台金部郎中。薛收才思过人,秦王檄文战书多出其手。更精通兵略,曾为李世民献计生擒窦建德。隋亡,授天策府记室参军,封汾阴县男。武德六年(623),又兼任文学馆学士。武德七年(624)卒,年三十三。《旧唐书》卷七十三、《新唐书》卷九十八有传。
2圣人:阮逸注云:“谓孔子。”史:指下文中出现的《尚书》《诗经》《春秋》。
3邪正之迹明,故考焉而皆当:阮逸注云:“史有记事,稽邪正则法当矣。”迹,事迹,事情。当,允当。此指法令公正合理。
【译文】
文中子对薛收说:“从前圣人孔子修纂史书三种:他所著的《尚书》,对帝王管理天下的制度已经记录得堪称完备了,所以探究这部书就能完全掌握这些制度;他所著的《诗经》,将王朝兴衰的原因已经一一阐明了,所以探究这部书就可以完全掌握王朝兴衰的原因;他所著的《春秋》,邪正之事都已经记录得明明白白了,所以详加考查这部书就会使国家法令公正合理。这三种重要功用,都源出于史书但却不能杂糅在一起,所以孔子将它们划分开来。”
1.4 文中子曰:“吾视迁、固而下1,述作何其纷纷乎!帝王之道其暗而不明乎2!天人之意,其否而不交乎3!制理者参而不一乎4!陈事者乱而无绪乎5!”
【注释】
1迁:司马迁(前145—?),字子长,左冯翊夏阳(今陕西韩城)人。西汉著名史学家。青年时期游历各地,继承其父司马谈之职出任太史令,博览群书,因替李陵战败投降匈奴申辩而触怒汉武帝,下狱受腐刑。后出任中书令,忍辱负重发愤著书,终成《史记》。其生平事迹可见《史记·太史公自序》《报任安书》《汉书·司马迁传》。固:班固(32—92),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东汉著名史学家。十六岁入太学,博览群书,在其父班彪《续汉纪》基础上编纂西汉史事,修成《汉书》。《后汉书》卷四十有传。
2暗:幽暗。此指帝王之道湮没于世间。明:彰显。此指帝王之道得以施展。
3否:指《周易》中《否卦》所表达的阻塞不通之意。交:通达,畅通。此指公理得以伸张。
4制理:评判公理,裁量是非曲直。制,裁。此指评判。理,公理。此指是非曲直。参:即“三”,众多。
5绪:条理,逻辑。
【译文】
文中子说:“我看司马迁、班固之后,史书编纂何其纷乱驳杂!帝王为政之道因此而湮没不得彰显!天地间的公理因此而阻塞不得伸张!评判是非曲直之人因此而意见众多无法统一!讨论世事是非对错之人因此而论述混乱毫无条理。”
1.5 子不豫,闻江都有变1,泫然而兴曰2:“生民厌乱久矣,天其或者将启尧、舜之运,吾不与焉3,命也!”
【注释】
1江都有变:阮逸注云:“大业十三年,炀帝幸江都宫,宇文化及弑逆。”然《隋书·恭帝纪》载:“(义宁二年)三月丙辰,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杀太上皇于江都宫。”可知大业十三年(617)“江都有变”非宇文化及杀隋炀帝之事。考诸《隋书·裴矩传》:“(大业十三年)寻从幸江都宫。时四方盗贼蜂起,郡县上奏者不可胜计。矩言之,帝怒,遣矩诣京师接候蕃客。以疾不行。及义兵入关,帝令虞世基就宅问矩方略,矩曰:‘太原有变,京畿不静,遥为处分,恐失事机,唯愿銮舆早还,方可平定。’矩复起视事。”又《旧唐书·高祖本纪》载:“(大业)十三年,为太原留守。郡丞王威、武牙郎将高君雅为副将。群贼蜂起,江都阻绝。太宗与晋阳令刘文静首谋,劝举义兵。”故可推知,原文“江都有变”当作“江都阻绝”或“太原有变”,二者实皆一事,即隋炀帝久留江都,荒废朝政,唐高祖李渊于太原举兵之事。
2泫(xuàn)然:流着眼泪的样子。泫,水珠滴下,引申为流眼泪。兴:感叹,慨叹。
3天其或者将启尧、舜之运,吾不与焉:上天或许将要开启一个太平时代了,可我却等不到那一天了!其,副词,也许,大概。尧、舜之运,上古圣君尧、舜开创的太平盛世。运,运数。此指时代。与,参与。此指赶得上。
【译文】
文中子患病在身,听闻隋炀帝久居江都,荒废朝政,而李渊于太原举兵,流着眼泪感叹道:“百姓厌恶战乱已经很久了,上天或许将要开启一个太平的时代,可我却等不到那一天了,这就是命啊!”
1.6 文中子曰:“道之不胜时久矣1,吾将若之何?”董常曰:“夫子自秦归晋2,宅居汾阳,然后三才、五常各得其所3。”
【注释】
1道:王道。此指儒家王道仁政的政治理想。不胜(shēng)时:不得推行于世。胜,任。此指得到推行。时,世。
2夫子自秦归晋:据《文中子世家》可知,隋仁寿三年(603),王通西游都城长安,见隋文帝,纵文帝大悦,然王通深知朝局错综复杂,将有“萧墙之祸”,故东归还乡。
3五常:仁、义、礼、智、信。又作“五典”,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此指社会中的各种伦常规范。
【译文】
文中子说:“王道仁政得不到推行已经很久了,我又能怎么办呢?”董常说:“老师从秦地都城长安回到晋地老家,定居汾阳,潜心著书立说,然后天地伦常才各得其所。”
1.7 薛收曰:“敢问《续书》之始于汉,何也?”子曰:“六国之弊1,亡秦之酷,吾不忍闻也,又焉取皇纲乎2?汉之统天下也,其除残秽3,与民更始而兴其视听乎4!”薛收曰:“敢问《续诗》之备六代5,何也?”子曰:“其以仲尼《三百》始终于周乎6?”收曰:“然。”子曰:“余安敢望仲尼7!然至兴衰之际8,未尝不再三焉9。故具六代始终10,所以告也⑪。”
【注释】
1六国:阮逸注云:“燕王喜、魏王假、齐王建、楚王负刍、韩王安、赵王嘉也。”即战国七雄中为秦国所灭的燕、魏、齐、楚、韩、赵六国。
2皇纲:圣明帝王治理天下的法度。皇,此指圣明的帝王。纲,纲纪,法度。
3残秽(huì):邪恶污秽。此指上文中的六国弊政与亡秦暴虐。
4与民更始:与百姓一同革除弊政,除旧布新。兴:振奋,振作。此指国家面貌焕然一新。视听:此指百姓的所见、所闻。
5备:具。此指记录。六代:指晋、宋、北魏、北齐、北周、隋六朝。
6其以仲尼《三百》始终于周乎:孔子的《诗三百》不是贯穿整个周代吗?其,助词,表反问,无实际意义。《三百》,又作《诗三百》,即《诗经》。始终,贯穿始终。
7望:指比较、相比。
8兴衰:王朝的兴盛与衰败。此指朝代更替。
9再三:屡次,多次。此指从晋至隋朝代更替频繁。
10具:记录,编写。
⑪告:阮逸注云:“犹贡也,贡其俗于时君。”此指将王朝兴衰、世风时俗上呈天子。
【译文】
薛收说:“请问为何《续书》起始于汉朝?”文中子说:“战国末年六国的弊政,亡秦的残暴,我都不忍心去听,又哪里有圣明帝王的法度呢?汉朝统治天下,除去弊政与暴虐,和百姓一起除旧布新,所见所闻皆有振作之感!”薛收说:“请问为何《续诗》要记录从晋到隋这六代呢?”文中子说:“孔子的《诗三百》不是贯穿整个周代吗?”薛收说:“是的。”文中子说:“我怎敢与孔子相比!然而朝代兴衰更替,确实过于频繁。所以才将晋至隋六代全部记录下来,用来上呈天子。”
1.8 文中子曰:“天下无赏罚三百载矣1,《元经》可得不兴乎2?”薛收曰:“始于晋惠3,何也?”子曰:“昔者明王在上,赏罚其有差乎4?《元经》褒贬,所以代赏罚者也。其以天下无主而赏罚不明乎?”薛收曰:“然则《春秋》之始周平、鲁隐5,其志亦若斯乎?”子曰:“其然乎!而人莫之知也。”薛收曰:“今乃知天下之治6,圣人斯在上矣;天下之乱,圣人斯在下矣。圣人达而赏罚行7,圣人穷而褒贬作8,皇极所以复建而斯文不丧也9。不其深乎?”再拜而出,以告董生。董生曰:“仲尼没而文在兹乎10?”
【注释】
1三百载:阮逸注云:“自晋惠帝永平元年至隋开皇十年,凡三百载。”
2兴:兴起,兴盛。此指广为流传。
3晋惠:晋惠帝司马衷(259—307),字正度,晋武帝司马炎次子,西晋第二位皇帝,在位17年。其人愚钝无才,不堪大任,以致皇后贾氏专权,朝政混乱不堪,终在“八王之乱”中丢掉皇位,颠沛流离,沦为各方势力集团挟持的傀儡(kuí lěi)。《晋书》卷四有《惠帝纪》。
4差:偏差,不公平。
5周平:周平王(?—前720),姓姬,名宜臼,周幽王之子,母申后,因周幽王宠爱褒姒(bāo sì)而被废,出奔申国。后来周幽王因烽火戏诸侯而为犬戎所杀,西周遂亡。宜臼因得申、鲁等国拥立,于公元前770年东迁洛邑,是为周平王,史称东周。《史记·周本纪》有载录。鲁隐:鲁隐公,姓姬,名息姑,鲁惠公之子,鲁国第十四代国君。后为鲁桓公所杀,与周平王同时。《史记·鲁周公世家》有载录。孔子所作《春秋》始于鲁隐公元年(前722)。
6治:世道安定,天下太平。
7达:得志,抱负和才华得以施展。
8穷:与“达”相反,即不得志,抱负和才华得不到施展。褒贬:褒奖与批评。作:产生,兴起。
9皇极:此指皇权得以建立的制度与规范,即“大中之道”。《尚书·洪范》:“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西汉孔安国注云:“皇,大。极,中也。凡立事,当用大中之道。”斯文:儒家所指的礼乐制度。《论语·子罕》篇载孔子之语:“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10没(mò):通“殁”,离世,去世。文:此指儒家礼乐制度。兹:此,这里。
【译文】
文中子说:“天下没有法度已经三百年了,《元经》怎能不广为流传呢?”薛收说:“《元经》始于晋惠帝,这是为什么呢?”文中子说:“从前圣明帝王统治天下,赏罚哪会有什么偏差呢?《元经》以褒贬代替赏罚,难道不正是因为天下无圣主而赏罚不明吗?”薛收说:“那么《春秋》起自周平王、鲁隐公,其用意也是如此吧?”文中子说:“大概是吧!但普通人是不知道的。”薛收说:“今天才知道天下太平是因为圣人在朝为政,天下混乱是因为圣人退居乡野。圣人抱负得以施展则法度和秩序方可推行,圣人抱负不得施展则褒奖与批评便开始兴起,这就是大中之道得以重新建立而礼乐制度亦不会沦丧的原因。个中道理难道不深奥吗?”薛收再拜告退,将这些告诉了董常。董常说:“孔子虽然离世,但他所传承的礼乐制度不就在此吗?”
1.9 文中子曰:“卓哉1!周、孔之道。其神之所为乎2?顺之则吉,逆之则凶。”
【注释】
1卓:高远而伟大。
2所为:作为,完成的事业。
【译文】
文中子说:“周公、孔子之道真是高远而伟大啊!这应该就是神的作为吧?遵循周公、孔子之道天下就会太平安宁,违背周公、孔子之道天下就会战乱不断。”
1.10 子述《元经》皇始之事1,叹焉。门人未达2,叔恬曰3:“夫子之叹,盖叹命矣。《书》云:天命不于常,惟归乃有德4。戎狄之德5,黎民怀之,三才其舍诸6?”子闻之曰:“凝,尔知命哉!”
【注释】
1皇始之事:指北魏开国之初的皇始年间,道武帝拓跋珪励精图治,军事上统一黄河流域的北方地区,政治上选贤任能积极学习中原政治制度,思想上以儒家思想为正宗,经济上与民休息,使社会生产得到有效恢复。
2达:理解,明白。
3叔恬(tián):王凝,字叔恬,王通之弟,王绩之兄。唐贞观初年任监察御史,因弹劾侯君集被贬为胡苏令,遂辞官归田,后官至太原县令,故有“太原府君”之名。从王通受《元经》,并整理王通《续六经》。
4天命不于常,惟归乃有德:天命无常,只属于有德之人。此二句非《尚书》原文,实出自汉献帝禅位《册命》:“咨尔魏王:昔者帝尧禅位于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晋袁宏《后汉纪·献帝纪》、陈寿《三国志·魏书·文帝纪》皆有载录。归,属于。
5戎狄:居于中原西方和北方的少数民族。此指建立北魏政权的鲜卑族领袖拓跋珪。
6舍:背弃,背离。
【译文】
文中子讲到《元经》中皇始年间拓跋珪励精图治之事时发出感叹。门生不明白其中原委,叔恬说:“老师所感叹的,那是在感叹天命。《尚书》说:天命无常,只属于有德之人。北魏朝廷的恩德,百姓感念于心,世上还有谁会背弃这个朝廷呢?”文中子听闻叔恬的这番话说道:“王凝,你已经懂得什么是天命了!”
1.11 子在长安,杨素、苏夔、李德林皆请见1。子与之言,归而有忧色。门人问子,子曰:“素与吾言终日,言政而不及化2。夔与吾言终日,言声而不及雅3。德林与吾言终日,言文而不及理4。”门人曰:“然则何忧?”子曰:“非尔所知也。二三子皆朝之预议者也5,今言政而不及化,是天下无礼也;言声而不及雅,是天下无乐也;言文而不及理,是天下无文也。王道从何而兴乎?吾所以忧也。”门人退。子援琴鼓《荡》之什6,门人皆沾襟焉7。
【注释】
1杨素(?—606):字处道,弘农华阴(今陕西华阴)人。隋朝权臣。出身北朝士族,祖父北魏谏议大夫杨暄,父北周汾州刺史杨敷。北周时任车骑将军,隋时任御史大夫,开皇八年(588)出任行军元帅,领兵灭陈,拜荆州总管,封越国公,后助杨广继位,官至司徒,封楚国公。为政尚权谋而弃仁义,对隋炀帝阿谀奉承,助长其贪图享乐之风,导致朝政废弛、国力衰败。《隋书》卷四十八有传。苏夔(kuí,568—616):字伯尼,京兆武功(今陕西武功)人。隋朝重臣,邳国公苏威之子。文思敏捷,口才过人,精通音律,深得杨素赏识。隋炀帝继位,以太子洗马职转司朝谒者,后随炀帝征辽东,因功至朝散大夫。著有《乐志》十五篇。《隋书》卷六十三有传。李德林(532—591):字公辅,博陵安平(今河北安平)人。幼有神童之名,善属文,精通音律,辅佐隋文帝即位,入隋任内史令,封安平公,朝廷公文多出其手,后参修律令,又奉诏编修《齐史》,开皇十一年(591)卒。《隋书》卷四十二有传。按,李德林卒于开皇十一年(591),而《文中子世家》载:“开皇四年,文中子始生。”故可知李德林请见之事,实为后人附会。
2言政而不及化:阮逸注云:“上正下曰政,下从上曰化。”上正下,指在上位者统治管理臣民。下从上,指在上位者推行德政,以仁爱之心教化百姓,使百姓发自内心地追随他、服从他。政,统治,管理。化,教化,感化。
3言声而不及雅:阮逸注云:“知音为声,知德为雅。”即知晓音乐可以称为懂得音律,而能品味出音乐中所蕴含的盛德,才可以称为懂得其中的平和雅正。声,音乐。雅,平和雅正之乐。此处借《毛诗序》训解“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指节奏平和雅正,彰显王化盛德的乐章。
4文:属文,作文。理:阮逸注云:“知道为理”,即洞明世间大道。此指探求真理。
5二三子:各位,列位,这些人。此指上文中提到的杨素、苏夔、李德林。预:参与。议:商议。
6子援琴鼓《荡》之什:文中子拿起琴弹奏《荡》之诸篇。援,执,拿。鼓,弹奏。《荡》之什,《诗经·大雅》中以《荡》为起始的十一篇作品,《毛诗序》云:“《荡》,召穆公伤周室大坏也。厉王无道,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故作是诗也。”皆为感伤周室衰败、天下离乱之作。文中子弹奏《荡》之什,实为借古喻今,感伤隋朝将乱之意。什,《诗经》中的《雅》《颂》诸篇皆以十篇为一什。
7沾襟:眼泪沾湿衣襟,指流泪、落泪。
【译文】
文中子在隋都长安时,杨素、苏夔、李德林皆来求见。文中子与他们交谈回来之后,面带愁容。门生便问文中子,文中子说:“杨素与我交谈许久,然而谈论治理天下却达不到仁民爱物教化百姓的高度。苏夔与我交谈许久,谈论音乐声律却达不到平和雅正彰显盛德的境界。李德林与我交谈许久,谈论遣词作文却达不到洞明大道探求真理的深度。”门生问:“既然如此,那您担忧的是什么呢?”文中子说:“这不是你们所能懂的。这些都是参与朝政的人,如今谈论治理天下却达不到仁民爱物教化百姓的高度,说明现在天下已经没有礼制了;谈论音乐声律却达不到平和雅正彰显盛德的境界,说明现在天下已经没有雅乐了;谈论遣词作文却达不到洞明大道探求真理的深度,说明现在天下已经没有能够承载大道的文章了。那么王道又如何兴起呢?这才是我担忧的原因啊。”门生离去。文中子拿起琴弹奏《荡》之诸篇,门生都纷纷落泪。
1.12 子曰:“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畏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稽德则远1。”
【注释】
1“或安而行之”六句:实模仿《礼记·中庸》:“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礼记·中庸》原文意为,在思想层面上,有的人安于善道而有所作为,有的人为了利益而有所作为,有的人勉勉强强才去有所作为,这些思想上的差距是十分巨大的,然而在具体施行的行动层面,也就没有什么分别了。此处“或安而行之”六句,意在模仿《礼记·中庸》做更为深入地阐释:有的人安于善道而有所作为,有的人为了利益而有所作为,有的人因心怀畏惧而有所作为,但在具体施行的层面是看不出什么分别的,如若深入考察其中的动机和德行,那么差别可就大了。或,有的人。安,此指安于善道,恪守正途。利,为了利益,贪图利益。畏,心怀畏惧。此指担心因违背善道而遭到报应。成功,此指有所作为。稽,考察。远,此指差别大。
【译文】
文中子说:“有的人是因为安于善道而有所作为,有的人是因为贪图利益而有所作为,有的人是因为心怀畏惧而有所作为,至于在具体的施行层面,都是一样的,如若考察其中的德行,差别可就大了。”
1.13 贾琼习《书》至《桓荣之命》1,曰:“洋洋乎2!光、明之业。天实监尔,能不以揖让终乎3?”
【注释】
1贾琼:王通门下弟子,中山(今河北定州)人。《书》:王通所作《续书》。《桓荣之命》:《续书》之篇目。桓荣,字春卿,沛郡龙亢(今安徽怀远)人。少学长安,研习《欧阳尚书》,光武帝征为太子少傅,以《尚书》授太子。为人温良谦恭,恪守礼数,明帝即位,尊以师礼。《后汉书》卷三十七有传。
2洋洋:赞美之词。此指功业伟大而光明。
3天实监尔,能不以揖让终乎:建武十九年(43),光武帝刘秀的皇太子刘彊主动谦退,愿为藩王,将太子之位让给德行修养更为优秀的东海王刘庄。刘庄(即汉明帝)即位后谨遵光武制度,崇尚儒学,纲纪整肃,天下大治。监,明察,督察。揖让,让贤,即将天子之位让给有德之人。《韩非子·八说》:“古者人寡而相亲,物多而轻利易让,故有揖让而传天下者。”
【译文】
贾琼研习《续书》读到《桓荣之命》篇,说:“光武帝、明帝的功业真是伟大而光明啊!上天明察一切,怎能不让位于有德之人呢?”
1.14 繁师玄将著《北齐录》1,以告子。子曰:“无苟作也2。”
【注释】
1繁师玄:唐初人。曾为文林郎,因文辞华美闻名于世,位列“陈留八俊”。《北齐录》:阮逸注云:“李德林父子俱有《北齐书》,王邵有《北齐志》,师玄撮其要为录。”
2无苟作:阮逸注云:“勿苟且表文词而已。”实承袭《论语·子路》中“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的思想。苟,敷衍了事,草草了事。
【译文】
繁师玄将要编纂《北齐录》,把这个打算告诉了文中子。文中子说:“不要只留意文章辞藻而敷衍了事。”
1.15 越公以《食经》遗子1,子不受,曰:“羹藜含糗2,无所用也。”答之以《酒诰》及《洪范》“三德”3。
【注释】
1越公:即隋朝重臣杨素,因受封越国公,故有“越公”之名。见1.11条注。《食经》:阮逸注云:“淮南王撰,卢仁宗、崔浩亦有之。”当为记录天下珍馐美味之书。
2羹藜(lí):以藜作羹,即野菜汤,代指粗劣的饭食。羹,汤。藜,野菜。含糗(qiu):以糗为饭,亦指饭食粗劣。含,吃。糗,干粮,多以炒米为主。
3《酒诰》:即《尚书·酒诰》篇,意在告诫臣子商亡周兴的重要原因在于“克用文王教,不腆于酒”,即能秉承文王教诲,不沉湎于美酒。《洪范》“三德”:即《尚书·洪范》篇中提出臣子的三种美德:正直、刚克、柔克,同时告诫臣子“无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国”。据上下文意,“三德”当指“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译文】
杨素把记录天下美味佳肴的《食经》送给文中子,文中子没有接受,说:“我吃的是粗茶淡饭,《食经》对我而言没什么用。”回赠以戒酒之《酒诰》及戒作福、戒作威、戒玉食的《洪范》。
1.16 子曰:“小人不激不励,不见利不劝1。”
【注释】
1励、劝:二词同义,努力,用功。
【译文】
文中子说:“寻常之人不受到激励,是不会用功的;不见到利益,是不会努力的。”
1.17 靖君亮问辱1。子曰:“言不中2,行不谨,辱也。”
【注释】
1靖君亮:隋末唐初人。曾为罗川郡户曹,位列“陈留八俊”。
2中(zhòng):此指合乎规范。
【译文】
靖君亮问何为耻辱。文中子说:“言语不合乎规范,行为不谨慎周全,这就是耻辱。”
1.18 子曰:“化至九变,王道其明乎1?故乐至九变2,而淳气洽矣。”裴晞曰3:“何谓也?”子曰:“夫乐,象成者也4。象成莫大于形而流于声5,王化始终所可见也。故《韶》之成也6,虞氏之恩被动植矣7。乌鹊之巢可俯而窥也,凤皇何为而藏乎8?”
【注释】
1化至九变,王道其明乎:阮逸注云:“变,变于道也。孔子曰‘三年有成’,九成二十七年,仅必世之仁矣,故曰‘王道明’。”化,教化。变,愈樾《诸子平议补录》作“成”,指儒家思想中通过德政教化人民所期望达到的美好境界,故“九变”指教化的最高境界。另,《论语·雍也》:“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变”亦为修德教化的改进与提升。
2乐:乐曲。此处特指兼具儒家教化功能的典雅之乐。变:又作“更”,指乐曲演奏结束后再重新开始演奏,故“九变”之乐当演奏九次。
3裴晞(xi):文中子之舅,疑即唐武德元年(618)以录事参军之职出任尚书右丞之裴晞。
4象:表现,体现。
5大:通“达”,表达,展现。形:具体的形象或形态。流:展现,呈现。
6《韶》:相传为舜时彰显盛德的乐曲。
7虞氏:即舜,舜号有虞氏,故称。上古时期圣明的帝王,位列“五帝”。被(pi):泽及,施及。动:动物,飞禽走兽。植:植物,花草树木。
8乌鹊之巢可俯而窥也,凤皇何为而藏乎:此二句意在说明天下推行德化,人人有德,草木禽兽皆各得其所,不必担心遭到威胁和捕杀,因此寻常乌雀都不会将巢筑得太高,人们甚至可以俯身一窥究竟,社会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像凤凰这种象征着太平盛世的“祥瑞之物”也自然会出现了。
【译文】
文中子说:“推行教化到了最高境界,那么王道应该得以昭明了吧?所以典雅的乐曲演奏九次,彰显的是天地万物的和谐与融洽。”裴晞说:“为何这样说?”文中子说:“典雅的乐曲,体现的是天下德化的境界。德化的境界虽然不能通过具体的形象来展现,但却可以借助乐曲得到抽象的表达,因此圣王推行德化自始至终都是可以看到的。所以《韶》乐的谱成,体现着虞舜的恩德泽及草木禽兽。乌鹊之巢皆可俯身而视,凤凰为何要藏起来呢?”
1.19 子曰:“封禅之费1,非古也,徒以夸天下,其秦、汉之侈心乎2?”
【注释】
1封禅(shàn):古代有德君王举行规模宏大祭祀天地的仪式。“封”指在泰山上修筑高台祭祀上天,“禅”指在泰山下的梁父山平整土地祭祀大地。
2侈心:奢靡之念。此指贪慕美名,向天下世人炫耀功业。
【译文】
文中子说:“封禅耗费巨大,并非古已有之,只不过是向天下夸耀自己罢了,这应该就是秦皇、汉武的奢靡之念吧?”
1.20 子曰:“易乐者必多哀,轻施者必好夺。”
【译文】
文中子说:“容易快乐的人一定多有哀伤,轻易施予的人一定喜好争夺。”
1.21 子曰:“无赦之国1,其刑必平;多敛之国,其财必削。”
【注释】
1赦:赦免,免除或减轻刑罚。
【译文】
文中子说:“没有赦免的国家,它的刑罚一定公平;赋税繁多的国家,它的财富一定会减少。”
1.22 子曰:“廉者常乐无求1,贪者常忧不足。”
【注释】
1无求:无所求。此指没有过多的欲望。
【译文】
文中子说:“清廉的人常常快乐是因为无所求,贪婪的人常常忧虑是因为不知足。”
1.23 子曰:“杜如晦若逢其明王1,于万民其犹天乎!”董常、房玄龄、贾琼问曰2:“何谓也?”子曰:“春生之,夏长之,秋成之,冬敛之。父得其为父,子得其为子,君得其为君,臣得其为臣,万类咸宜3,百姓日用而不知者4:杜氏之任5,不谓其犹天乎?吾察之久矣,目光惚然6,心神忽然7。此其识时运者8,忧不逢真主以然哉9!”
【注释】
1杜如晦(585—630):字克明,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人。隋末唐初时人,李世民帐下重要谋臣。唐太宗即位后,整饬纲纪,修明法令,朝政典章多出其手。因杜如晦处事果断,房玄龄善于谋划,故有“房谋杜断”之称。堪称一代名相,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旧唐书》卷六十六、《新唐书》卷九十六有传。
2房玄龄(579—648):名乔,字玄龄,齐州临淄(今山东淄博临淄区)人。隋末唐初时人,李世民帐下重要谋臣。唐太宗即位后,历任中书令、尚书左仆射、司空等职,综理朝政,选贤任能。因房玄龄善于出谋划策,杜如晦处事果断,故有“房谋杜断”之称。堪称名相典范,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旧唐书》卷六十六、《新唐书》卷九十六有传。
3宜:应该,适当。此指万物各得其所的和谐状态。
4日用:每天都在使用。
5任:功劳。
6惚然:恍惚不定的样子。此指为国家社稷殚精竭虑而目光恍惚不定。
7忽然:忧心忡忡的样子。此指因内心忧国忧民而神色焦虑不安。
8识:看透,了解。时运:命运,运数。
9真主:真命天子。此指圣明的君主。
【译文】
文中子说:“杜如晦如果遭逢明王圣主,对于百姓万民就好比苍天啊!”董常、房玄龄、贾琼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文中子说:“万物春天萌生,夏天生长,秋天成熟,冬天收获储藏。父得以为父,子得以为子,君得以为君,臣得以为臣,万物皆各得其所,百姓万民每天都在使用却不知晓其中的道理:这就是杜如晦的功劳,这难道不能比作苍天吗?我观察很久了,杜如晦目光恍惚不定,神情忧心忡忡。这就是看透运数的人,担忧遇不到圣君明主所以才这样啊!”
1.24 叔恬曰:“舜一岁而巡五岳1,国不费而民不劳,何也?”子曰:“无他道也,兵卫少而征求寡也。”
【注释】
1舜一岁而巡五岳:《尚书·舜典》载:“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觐东后。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贽。如五器,卒乃复。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礼。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礼。归,格于艺祖,用特。五载一巡守。”按此当作“舜一岁而巡四岳”。
【译文】
叔恬说:“舜帝一年巡行五岳,国家没有耗费百姓也不劳苦,这是为什么呢?”文中子说:“没有别的方法,士兵和护卫少并且赋税征收得也不多。”
1.25 子曰:“王国之有《风》,天子与诸侯夷乎1?谁居乎2?幽王之罪也3。故始之以《黍离》4,于是雅道息矣5。”
【注释】
1王国之有《风》,天子与诸侯夷乎:《诗经》中的王国之诗列于《国风》,天子与诸侯怎能等量齐观?王国,指《诗经》十五国风中的“王风”,包括《黍离》《君子于役》《君子阳阳》《扬之水》《中谷有蓷》《兔爰》《葛藟》《采葛》《大车》《丘中有麻》。有,存于,列于。《风》,《诗经》中的《风》包含“十五国风”,多为周时各地诸侯国之诗歌。夷,平等,相同。
2居:承担。此指造成,即对上文“王国之有《风》,天子与诸侯夷乎”进行深入追问。
3幽王:周幽王(?—前771),西周王朝末代君王。姬姓,名宫湦,周宣王之子。在位期间沉湎酒色,不理朝政,因宠幸褒姒,废黜申后及太子宜臼。立褒姒为后,立褒姒之子伯服为太子。为博褒姒一笑上演“烽火戏诸侯”的闹剧,最终导致西周王朝灭亡。《史记·周本纪》有载录。
4《黍离》:《王风》诸篇的第一篇,主要表达了作者的亡国之思和“闵宗周”之情。
5雅道:王道。此指维护周王朝统治权威的等级体系和礼乐制度。
【译文】
文中子说:“王国之诗列于《国风》,天子与诸侯怎能等量齐观?这是谁造成的?这是周幽王的罪过。所以《王风》以《黍离》开篇,于是王道也就衰微了。”
1.26 子曰:“五行不相沴1,则王者可以制礼矣;四灵为畜,则王者可以作乐矣2。”
【注释】
1五行:古人认为金、木、水、火、土是构成世界的五种基本物质,五行之间的相生相克形成了宇宙万物的变化发展。不相沴(lì):互不干扰。此指各得其宜。沴,水流不畅。此指扰乱。
2四灵为畜,则王者可以作乐矣:阮逸注云:“仁及飞走,则龟龙麟凤在沼薮,故乐形仁声也。”四灵,古人认为龟、龙、麒麟、凤凰皆为神兽,只在君主有德、天下太平时才会出现。
【译文】
文中子说:“五行各得其宜,那么君王就可以制定礼法了;四灵皆为寻常之物,那么君王就可以制作雅乐了。”
1.27 子游孔子之庙,出而歌曰:“大哉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1,夫子之力也2。其与太极合德3,神道并行乎4?”王孝逸曰5:“夫子之道,岂少是乎?”子曰:“子未三复‘白圭’乎6?天地生我而不能鞠我7,父母鞠我而不能成我8,成我者夫子也。道不啻天地父母9,通于夫子,受罔极之恩10。吾子汩彝伦乎⑪?”孝逸再拜谢之,终身不敢臧否⑫。
【注释】
1“君君臣臣”四句:实化用《论语·颜渊》和《周易·家人》彖传两篇内容。《论语·颜渊》载:“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周易·家人》彖传载:“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意在强调传统儒家的重要思想,即处在伦理体系不同位置的人要相应地遵守与之对应的伦理道德和行为规范。
2力:功劳,功绩。
3太极:中国传统哲学概念,指宇宙产生之初的混沌状态。此指天地本原。合德:同德。此指相同。
4神道:天道,大道。并行:并列而行。此指同理。
5王孝逸:名贞,陈留(今河南开封)人。少聪颖过人,善属文,位列“陈留八俊”,相传为王通门生。
6子未三复“白圭”乎:你没有反复研读《诗经·大雅·抑》中言及的“白圭”之意吗?三复,反复,多次。白圭,《诗经·大雅·抑》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原指白玉上的斑点尚可磨去,但言语的伤害却无能为力,意在提醒人们应当“慎言”,即对王孝逸所说的“夫子之道,岂少是乎”提出批评。三复“白圭”,《论语·先进》:“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意谓,南容反复吟诵《诗经·大雅·抑》中“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借此提醒自己说话要小心谨慎。
7天地生我而不能鞠(ju)我,父母鞠我而不能成我:实化用《诗经·小雅·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鞠,养育,抚养。
8成:成就。此指教导。
9不啻(chì):如同,无异于。
10罔(wǎng)极之恩:实化用《诗经·小雅·蓼莪》:“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意即无穷的恩德,多用来形容父母的养育或师长的教诲。
⑪吾子:敬称,您。此处实为反语。汩(gu):扰乱,搅乱。彝(yí)伦:常道,伦常。《尚书·洪范》:“惟天阴骘下民,相协厥居,我不知其彝伦攸叙。”
⑫臧否(zāng pi):评论,褒贬。此指说话不假思索随意评论。
【译文】
文中子游历孔子庙宇,出来咏叹道:“伟大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这是孔子的功绩。他大概与天地本原同德,与世间大道同理吧?”王孝逸说:“孔子的思想,难道就这些吗?”文中子说:“你没有反复研读‘白圭’之意吗?天地生我却不能养我,父母养我却不能教导我,教导我的是孔子。道就像是天地父母,我从孔子那里,得到无穷的恩惠。你难道要搅乱伦常大道吗?”王孝逸再拜道歉,终身不敢随意评论了。
1.28 韦鼎请见1,子三见而三不语,恭恭若不足2。鼎出,谓门人曰:“夫子得志于朝廷3,有不言之化4,不杀之严矣。”
【注释】
1韦鼎(515—593):字超盛,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人。少通脱率性,博览经史,通阴阳,善相术。任南朝梁中书侍郎,后任南朝陈黄门侍郎,累官至太府卿。陈亡入隋,授上仪同三司,除光州刺史。《隋书》卷七十八有传。
2恭恭:恭敬之貌。若不足:此指态度谦逊。
3得志:此指得到朝廷重用。
4不言之化:不通过语言而实现教化。此指不依靠政令,通过自己躬行盛德教化天下。《论语·阳货》:“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北宋邢昺疏云:“以喻人若无言,但有其行,不亦可乎?”
【译文】
韦鼎求见,文中子见了三次而三次都没有说话,态度恭敬谦逊。韦鼎离开后,对门生说:“如果文中子能够得到朝廷重用,就可以不通过语言而实现教化,不依靠杀戮而树立威严。”
1.29 杨素谓子曰:“天子求善御边者,素闻惟贤知贤1,敢问夫子。”子曰:“羊祜、陆逊仁人也2,可使3。”素曰:“已死矣,何可复使?”子曰:“今公能为羊、陆之事则可,如不能,广求何益?通闻:迩者悦,远者来4,折冲樽俎可矣5,何必临边也?”
【注释】
1素:杨素自称。
2羊祜(hù,221—278):字叔子,泰山南城(今山东平邑)人。魏晋名臣。博学能文,清廉正直,魏时与荀勖共掌机密。西晋时坐镇襄阳、都督荆州诸军事,整肃军纪,屯田兴学,惠爱百姓,深得军民爱戴。《晋书》卷三十四有传。陆逊(183—245):本名陆议,字伯言,吴郡吴县(今江苏苏州)人。三国时期吴国名臣。谋略过人,中正耿直。章武二年(222),孙权以陆逊为大都督,在夷陵之战中火烧连营击败刘备,一战成名。黄龙元年(229),孙权称帝后,以陆逊为上大将军、右都护,辅佐太子。深得孙权器重,一生出将入相,被誉为“社稷之臣”。《三国志》卷五十八有传。
3使:任用,重用。
4迩(ě)者悦,远者来:实模仿《论语·子路》:“近者说,远者来。”迩,近。
5折冲樽俎(zu):不借助军事行动而依靠外交手段克敌制胜。此指修德安民以怀柔远人。折冲,原指打退敌人进攻的战车,后多指击退敌人。樽俎,樽、俎原为宴饮酒器与食器,代指宴饮聚会,后多指外交活动。
【译文】
杨素对文中子说:“天子寻求善于守御边疆的人,我听说只有贤才了解贤才,所以冒昧向先生请教。”文中子说:“羊祜、陆逊都是仁义之人,可以任用。”杨素说:“已经死了,怎能再用?”文中子说:“现在您如果能做到羊祜、陆逊那样的事迹就可以,如果不能,遍求贤才又有何用?我听说:近处的人对君主发自内心地喜爱,远处的人就会前来归附,修德安民便可怀柔远人,何必前往边境防御敌军呢?”
1.30 子之家,《六经》毕备,朝服祭器不假1。曰:“三纲五常2,自可出也。”
【注释】
1朝服:臣子上朝的礼服。祭器:祭祀所用的礼器。假:借。
2三纲五常:传统社会伦理道德体系的基础。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见1.6条注。
【译文】
文中子家,《六经》皆备,朝服和祭器都不外借。说:“三纲五常,自可由此产生。”
1.31 子曰:“悠悠素餐者天下皆是1,王道从何而兴乎?”
【注释】
1悠悠素餐者天下皆是:实模仿《论语·微子》:“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悠悠,此指人庸庸碌碌。素餐,不劳而食,多指无功受禄。《诗经·魏风·伐檀》云:“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译文】
文中子说:“庸庸碌碌不劳而食的人天下到处都是,王道如何能振兴呢?”
1.32 子曰:“七制之主1,其人可以即戎矣2。”
【注释】
1七制之主:汉代兴立文、武功业的圣君,指西汉高祖、文帝、武帝、宣帝,东汉光武帝、明帝、章帝,这七位两汉历史上圣明有为的君主。此说又见于卷二《天地篇》、卷六《礼乐篇》、卷七《述史篇》。
2其人可以即戎矣:他们的子民才可以应征作战。此句意在说明国君当推行仁政奋发有为,国泰民安之后方可兴兵征战,实则暗讽隋炀帝横征暴敛、穷兵黩武。即戎,应征作战。
【译文】
文中子说:“两汉七位有为之君,他们的子民才可以应征作战。”
1.33 董常死,子哭于寝门之外1,拜而受吊2。
【注释】
1董常死,子哭于寝门之外:董常死,文中子在内室之门的外面痛哭。阮逸注云:“不可视犹子也,哭寝则太亲;不可视犹朋友也,哭野则太疏,故折中于寝门之外。”此句意在说明文中子痛失杰出弟子,在哀伤痛哭之余亦不忘礼数。寝门,内室之门。
2拜:拜谢。吊:慰问。
【译文】
董常死,文中子在内室门外痛哭,拜谢并接受慰问。
1.34 裴晞问曰:“卫玠称1:‘人有不及2,可以情恕3;非意相干4,可以理遣5。’何如?”子曰:“宽矣。”曰:“仁乎?”子曰:“不知也。”“阮嗣宗与人谈6,则及玄远,未尝臧否人物,何如?”子曰:“慎矣。”曰:“仁乎?”子曰:“不知也。”
【注释】
1卫玠(jiè,286—312):字叔宝,河东安邑(今山西夏县)人。容貌俊美,风采极佳,是魏晋之际著名的清谈名士和玄学家,有“情恕”“理遣”之论。官至太子洗马。永嘉六年(312)去世,时年二十七岁。《世说新语·容止》:“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
2不及:不周之处,不当之处。
3情恕:依据人之常情或世间常理给予理解。
4干:冒犯。
5理遣:依据世间常理自我开解。
6阮嗣宗: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尉氏)人。三国时期魏国名士,“竹林七贤”之一。曾任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崇奉老庄之学,缄口少言,不问世事,明哲保身。有《咏怀诗》八十余首,工散文,后人辑有《阮嗣宗集》。
【译文】
裴晞问:“卫玠说:‘人做事如有不周之处,可按常情理解原谅;不是故意冒犯,可据情理自我开解。’这话说得如何?”文中子说:“这是度量宽宏。”裴晞问:“这就是仁吗?”文中子说:“不知道。”“那么阮嗣宗与人交谈,谈得玄妙幽深,不曾评论人物,这么做如何?”文中子说:“这是小心谨慎。”裴晞问:“这就是仁吗?”文中子说:“不知道。”
1.35 子曰:“恕哉!凌敬1。视人之孤犹己也。”
【注释】
1凌敬:隋末唐初人。为人足智多谋,有大志,原为窦建德帐下主簿,由于屡献奇策,窦建德任命其为国子祭酒,成为窦建德重要谋士之一。《旧唐书·窦建德传》载,窦建德攻破赵州,欲杀刺史张昂、邢州刺史陈君宾等人,凌敬劝谏称:“夫犬各吠非其主,今邻人坚守,力屈就擒,此乃忠确士也。若加酷害,何以劝大王之臣乎?”终使张昂、陈君宾等得释。
【译文】
文中子说:“凌敬真是能够理解他人啊!把别人的孤子当作自家孩子看待。”
1.36 子曰:“仁者,吾不得而见也,得见智者,斯可矣;智者,吾不得而见也,得见义者,斯可矣1。如不得见,必也刚介乎2?刚者好断3,介者殊俗4。”
【注释】
1“仁者”八句:实模仿《论语·述而》:“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义者,行为合宜之人。义,宜,指行为合乎标准。
2介:耿介,耿直。
3断:遭受挫折打击。
4殊俗:特立独行,行为处事不合时俗。
【译文】
文中子说:“仁爱之人,我没有见到,能够见到睿智的人就可以了;睿智的人,我没有见到,能够见到行为合宜之人就可以了。如果还是见不到,那接下来就必定是刚强耿直的人吧?但刚强的人容易遭受挫折,耿直的人往往又特立独行。”
1.37 薛收问至德要道1。子曰:“至德,其道之本乎?要道,其德之行乎?《礼》不云乎:至德,为道本2。《易》不云乎:显道,神德行3。”
【注释】
1至德要道:最崇高的德行与最深刻的道理。
2“《礼》不云乎”三句:《周礼·地官·师氏》云:“以三德教国子:一曰至德,以为道本;二曰敏德,以为行本;三曰孝德,以知逆恶。”
3“《易》不云乎”三句:《周易·系辞上》云:“显道,神德行,是故可与酬酢,可与祐神矣。”“显道,神德行”句与上文“要道,其德之行乎”相对。显道,大道,要道。神德行,验德行,即德行的体现。神,验。
【译文】
薛收问什么是至德要道。文中子说:“至德,应该就是道的根本吧?要道,应该就是德的体现吧?《周礼》不是说:至德,是道的根本。《周易》不是说:要道,是德的体现。”
1.38 子曰:“大哉神乎!所自出也1。至哉《易》也!其知神之所为乎2?”
【注释】
1大哉神乎!所自出也:指先圣先贤从天地自然中体悟到的重要启示。神,启示。
2至哉《易》也!其知神之所为乎:此二句盛赞《周易》,意在说明《周易》不仅载录了天地万物的重要启示,更能在此基础上推演变化,洞悉世间万物的运行与发展。至哉,盛赞之辞。
【译文】
文中子说:“天地之启示真是伟大啊!皆从自然万物中来。《周易》真是玄妙精深啊!已然洞悉世间万物的运行与发展了吧?”
1.39 子曰:“我未见嗜义如嗜利者也1。”
【注释】
1我未见嗜(shì)义如嗜利者也:实模仿《论语·卫灵公》:“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嗜,喜好。
【译文】
文中子说:“我没有见过喜好道义如同喜好利益的人。”
1.40 子登云中之城1,望龙门之关2。曰:“壮哉!山河之固。”贾琼曰:“既壮矣,又何加焉?”子曰:“守之以道3。”降而宿于禹庙4,观其碑首曰5:“先君献公之所作也6,其文典以达。”
【注释】
1云中:山名。位于今山西河津西北部,濒临黄河。一说为“云中郡”,阮逸注云:“汉云中郡,唐延州。”治约在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因下文有“望龙门之关”及“禹庙”,可知云中山一说似更为合理。
2龙门:山西河津城西北黄河峡谷中的龙门,今称“禹门口”。阮逸注云:“河中有龙门县。”
3道:王道。此指推行仁政。
4禹庙:大禹庙。
5碑首:碑额,石碑的最上部,多刻有装饰花纹或螭龙等图案。
6先君献公:即安康献公,王通祖父王一。先君,已故的祖或父。
【译文】
文中子登上云中山城,眺望黄河龙门关。说:“壮美啊,山河如此险固!”贾琼说:“既然已经如此壮美,还需要辅之以什么呢?”文中子说:“还需要以王道来守护。”下山后在大禹庙歇宿,文中子看着碑额说:“这是先祖安康献公所作,这篇文章典雅畅达。”
1.41 子见刘孝标《绝交论》1,曰:“惜乎,举任公而毁也2。任公于是乎不可谓知人矣。”见《辩命论》3,曰:“人道废矣4。”
【注释】
1刘孝标:刘峻(463—521),字孝标,本名法武,平原(今山东德州)人。南朝齐梁间学者。家境清苦,自幼勤奋好学,为人洒脱率直,言辞峻切,颇有文才,以注释《世说新语》而闻名。《梁书》卷五十、《南史》卷四十九有传。
2举:推举。此指称颂。任公:任昉(fǎng, 460—508),字彦昇,乐安博昌(今山东博兴)人。南朝文臣,“竟陵八友”之一。幼时勤勉好学,才华出众。宋时任太常博士,齐时任尚书殿中郎,梁时任吏部郎中。一生勤政清廉,惠爱百姓,奖掖后进,喜好结交朋友。《梁书》卷十四、《南史》卷五十九有传。阮逸注云:“刘峻,字孝标,性率多毁。时任昉死,有子东里冬衣葛裘,孝标作《绝交论》以讥任公之友,然又彰任公不知人耳。”
3《辩命论》:刘孝标所作。此文意在说明人之贵贱、贫富、祸福、寿夭及社会之治乱、个人仕途之穷达皆由命定。阮逸注云:“峻又有《辩命论》,言管辂才高不遇,乃谓穷达由天,殊不由人。是不知命,废人道也。”
4人道:中国古代哲学中与“天道”相对的概念,泛指人事。此指人在社会发展中的作用和价值。
【译文】
文中子看到刘孝标所作的《绝交论》,说:“可惜啊!称颂任昉而又中伤了他。于是就不能说任公有识人之明了。”看到《辩命论》,说:“人的作用和价值被彻底否定了。”
1.42 子曰:“使诸葛亮而无死,礼乐其有兴乎?”
【译文】
文中子说:“假如诸葛亮没有死,礼乐应该就会复兴了吧?”
1.43 子读《乐毅论》1,曰:“仁哉!乐毅。善藏其用2。智哉!太初3。善发其蕴4。”
【注释】
1《乐毅论》:三国时期魏国文臣夏侯玄所作。文章盛赞战国时期燕国上将乐毅,虽统兵征战,但不滥用武力、不屠城,是心存仁爱之人。
2“仁哉”三句:意在赞美乐毅在统兵征战时亦能不失仁爱之心。藏,隐藏。用,才干,才智。
3太初:夏侯玄(209—254),字太初,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人。三国时期魏国文臣、征南大将军夏侯尚之子,右将军夏侯霸之侄,大将军曹爽表弟。博学多才,精通玄学,是魏晋玄学早期领袖之一。曹爽被诛后,夏侯玄与李丰、张缉谋杀司马懿,事泄被斩于东市,夷三族。《三国志》卷九有传。
4蕴:深层的含义。此指乐毅的仁德之心。
【译文】
文中子读《乐毅论》,说:“仁德啊,乐毅!善于隐藏自己的才智。睿智啊,太初!善于阐发乐毅的仁德之心。”
1.44 子读《无鬼论》1,曰:“未知人,焉知鬼2?”
【注释】
1《无鬼论》:疑即西晋永嘉中太子舍人阮瞻所作之《无鬼论》,文章穷究天地,纵论古今,欲证无鬼之论。阮逸注云:“阮瞻作《无鬼论》,谓可以辨幽明,盖不知圣人不语之旨。”
2未知人,焉知鬼:实模仿《论语·先进》:“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是对“子不语怪、力、乱、神”思想的继承和发扬。
【译文】
文中子读《无鬼论》,说:“人事尚且不了解,哪里了解鬼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