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
a.官觉呈现
1.从同点说起 。本章讨论语言,只提出某方面的问题。研究语言学的学者所认为语言学底重要问题,结构,发展,……等等,我们在这里都不讨论。一方面我们不能够讨论,我们没有专门知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必讨论,我们底兴趣差不多完全在表示思想或命题这一点上。本节论字。字是复杂的东西。也许在讨论的历程上我们应该由字之所以为字,或字与其它的东西底异点说起,慢慢地达于字与其它东西的同点。现在的办法不是这样。我们先从字与其它东西底同点着想。设有看官底呈现如下:对于这五个看官上的呈现,官觉者的反应也许不一样。习惯用某种杯碗的人们也许会说头一个样式是画出来的碗或杯。有这习惯而不懂中文的人也许会因此想到其余四个样式都是画出来的东西,他也许会想到第二个是兵器。对于其余的,他也许没有办法。有用杯子习惯而又不懂中文的人也许会说这五个样式之中头一个是画出来的杯子样子,第三与第五是中国字,其余的他不知道。
2.字也是样式 。头一点,我们要注意的不但不懂中文的人看见五个样式,懂中文的人也看见五个样式;他们彼此底不同点,是前者看不出字来,而后者在五个样式之中看见两个中国字。我们要特别注重的是:是字的也是样式,它虽然不止于是样式,然而它不因为是字就中止其为样式。现在有一部份的人们习惯于就字论字,这当然很好;可是,他们有时忘记了字也是样式。忘记字是样式也就是忘记字与其它样式底共同点,忘记这共同点,也就是忘记了字也得要在官觉中呈现出来。我们在这里所要求的就是不要忘记字与样式底共同点。不懂中文的人和懂中文的人底分别不在前者在(1)条底呈现中看见五个样式,而后者看见三个样式两个字;他们都看见五个样式,不过在这五个样式之中,前者看不出中国字来,而后者看出两个中国字来。
3.字也是客观的所与 。说看见五个样式也就是说这五个样式都是视觉现象。写出来的书是预备看的,我们只能利用视觉呈现以表达我们底意思。其实如果我们说话,我们可以说出几个声音方面的样式,而在几个声音上的样式之中,我们也可以说出两个中国字来。果然如此,这两个说出来的中国字同时是听觉呈现中的样式。我们特别注重字是样式,也就是注重它同时是官觉中的所与。在第三章我们论官觉所与的时候,我们特别费力地表示我们非假设有客观的所与不成。我们不能忽略客观的所与底问题;假如我们想从反应上的一致来建设客观的知识,我们会失败。显而易见,假如没有客观的所与,我们底反应本身也不客观,因为它们都是官觉者彼此底所与。假如没有客观的所与,不但我们对所与底行动上的反应不能客观,就是语言文字上的反应也不能客观,而语言文字根本不可能。仍以(1)条所写出的五个样式而论,假如没有客观的所与,不论甚么人们都没有共同的客观的所与,而在没有共同的所与这一条件之下,没有人能够在以上(1)条所写出的样式中看出字来,更不论中国字,因为字本身就得要是客观的所与才能成其为字。
4.字底最低限度的必要条件 。我们谈字,很容易忘记字底最低限度的必要条件。此必要条件就是字本身是官觉中的呈现。我们对于必要条件之容易忽略者,就因为必要条件底性质是无之必不然而有之不必然。虽然无之必不然,然而有之不必然,此所以我们很容易忽略必要条件。是样式虽然是字底必要条件,然而不是字底充分条件,我们对于字大都注重于字之所以为字,这就是说,大都注重字之所以异于其它非字的样式,这也就是说,我们注重字底充分条件。我们注重这一方面,就很容易忘记字同时是样式,是官觉中的呈现,是客观的所与。并且这些都是必要条件,虽然这些条件满足的东西不必是字,然而这些条件不满足的东西根本不是字。本段谈官觉呈现就是要注重这必要条件。字不能独立于官觉,字本身是官觉呈现,并且它非是客观的所与不行。
b.样型和凭借底分别
1.对以下视官所与的反应 。字当然不只是官觉呈现,假如它只是官觉呈现,它无以异于别的呈现中的样式。头一点就是所谓type和token底分别。设有以下:
人,人,人,人,人,不懂中文的人看见以上,也许会说它们是五个样式,也许会说它们是五个一样的样式。懂中文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中国字,可是,他也许会说这里有五个字,也许会说这里有一个字。无论懂中文或不懂中文的人底说法都对。说这里有五个样式,所谓样式不是说这里有一个样式底所谓样式,说这里有五个字底所谓字,不是说这里有一个字底所谓字。
2.五个凭借 。说这里有五个样式底所谓样式,是说这里有五个占据不同空间的官觉呈现或所与,而每一呈现或所与是一个样式;说这里有一个样式底所谓样式,是说占据不同空间的呈现或所与虽有五个,然而这五个都呈现一个一样的样式。说这里有五个字和说这里只有一个字底分别,也是如此的。我们先论这里有五个字底说法。这说法所注重的是五个占不同空间的呈现或所与,而每一个都是字。这所谓字是极普通的用法,例如我们说某某书洋洋数十万言。这里所谓数十万言,是从头到尾数下去或计算下去,不管重复与否,而数下去或计算下去的结果,是数十万占不同空间的呈现或所与,而每一呈现或所与都是字。说某篇文章每页有一千字,也就是这里所说的字。意思是说每页上有一千占不同空间位置的呈现或所与,而每一呈现或所与都是字。这说法所注重的,我们叫作token。
3.一个样型 。说(1)条所陈列的只有一个字也没有错。说在那里所陈列的是一个字,是说那里虽然有五个占不同空间位置的所与或呈现,然而它都只代表一个样型,而此一个样型是一个字;懂中文的人会说它是“人”字。这用法也很平常,例如我们说某人没有受过教育,他不过认识几个字而已。显而易见,这不是说他只认识几个占不同空间位置的呈现或所与,就这后一用法的字说,只要他认识一个字,他就可以认识几百几千占不同空间位置的呈现或所与。中国文字里有多少字底字,康熙字典里有多少字底字,千字文里有一千字底字,都是这里所说的字。(2)条所说的字是就 token或凭借而说的,本条所谓字是就type或样型而说的。第(1)条底陈列中,就token或凭借说有五个字,就type或样型说只有一个字。
4.凭借与样型交相为用 。a段说字总同时是官觉呈现和所与,所说的字是就字底token或凭借而说的。每一凭借都是一官觉呈现或所与,无论是视觉或听觉或触觉。其所以提到触觉者,因为盲目的人底识字方式是用手去摸的。从事实从经验从交通着想,字的凭借非常之重要。这显而易见,以方块字教小孩也就是利用 token或凭借以教小孩。可是,所与假如不呈现一type或样型,它也不是token或凭借,当然也不是字。a段(1)条所陈列的有五个呈现,其中有一个是画出来的杯子底象。就象征说,它也是符号,就它所象征的说(所象征的是杯子,是离该样式而独立的实物),它不是token。该陈列中另有两个呈现,它们既不是像,也不是某某 type或样型底凭借,至少从现在的中文着想,它们不是字。其余的两个之中,一个是交字,一个是点字。说懂中文的人认识这两个字,是说他们知道这两个type。如果它们不呈现type,懂中文的人也无从知道它们底type,果然如此,它们当然也不是具某某type底凭借了。总而言之,样型与凭借彼此为用,无此亦无彼,有此才有彼。
c.样型与意义
1.有样型的不必是字 。字是复杂底东西,有样型的呈现或所与不必是字。有样型的东西多得很,然而它们不都是字。由汉画凝固出来的图案,有type与token,然而它们不是字。国旗有type与 token,然而国旗也不是字。在大量生产与统一生产方式之下的商业出品,具同样type的非常之多,然而这些都不是字,因此所谓type也不就是字方面的type。字非有样型不可,它非有样型不成其为字,可是,有样型的不必是字。
2.主要条件是有意义 。字底主要条件是有意义。字是有意义的样型,照我们底说法,非样型即不能有意义,非样型即不能是字。字底样型是意义底符号。说字是符号是就样型而说的,不是就凭借而说的。这里所说的意义是字所表示的意念。有好些字不只表示一意念,这是事实。可是,假如有某字它只表示一意念,该意念就是该字底唯一意义。字是可以有定义的,定字底义就是决定字所表示的意念,也就是决定字的意义。意义两字用的很泛。我们要稍微说几句关于此意义和别的意义底分别的话。我们有时说国旗有意义,可是,这所谓意义是系于国旗的情感,不是它所表示的意念;而且系于国旗的情感可以彼此互异。有时我们说某政策实行,意义重大,可是,这所谓意义是这政策实行之后的影响,不是政策本身表示任何意念。有时我们说兰花对于中国人和西洋人的意义不同,可是,这所谓意义,是风俗习惯历史所给予中国人和西洋人对于兰花的情感上的反应不一样,不是兰花本身表示任何意念。总而言之,字底意义和这些意义都不同,它就是字所表示的意念。字典就是说出字底意义的书。
3.字底意义和意念底意义底不同 。字底意义和意念底意义是两件事。这在第六章已经提出。我们现在重复地说几句。字底意义不是字,虽然在字典中我们没有法子表示字底意义,只得用字来表示字底意义。意念的意义仍是意念。对于后者我们曾说,有逻辑的意义,有非逻辑的意义。这两意义底分别,前此已经讨论过,此处不赘。字底意义没有这分别。意念底意义是意念本身底关联,意念不是我们可以给它以定义的。字底意义不是自然的。就既成的用法说,字底意义是约定俗成的。字典中所列举的字底意义都可以说是在历史约定俗成底结果。就未成而正在引用说,字底意义也许自我作始。后者就是自由或自动的定义。大致说来,对于用字法,我们有自由权,我们可以从俗也可以离俗,不过要表示清楚而已。这和意念底意义大不一样。对于意念底意义,我们根本没有自由。此所以未定字底用法之前,我们有自由,我们可以随便引用,而在既定之后,我们没有自由,我们只能跟着意念底意义走。即以“和”而论,在未决定用这一符号之前,我们可以考虑我们是否愿意引用此符号这一类的问题;可是,在既经引用以表示实值蕴涵之后,它就表示实值蕴涵,而对于实值蕴涵这一意念,我们毫无自由可言。
4.字底三条件 。字底意义虽从一方面说是约定俗成的,另一方面我们又可以自由引用,然而这并不减少意义对于字底重要。字底意念上的意义是字底第三必要条件。无意念上的意义的不是字。a段与本段已经表示字底三个必要条件,一,是字必要是官觉呈现,并且要是客观的所与;二,字必要是样型与凭借;三,字必要有意念上的意义。这里所讨论的是一种最低限度的情形。这种情形也许是研究语言文字者之所不谈的。我们也知道这不是语言文字本身底重要问题。可是,从知识论着想,这些条件非常之重要。头一点表示字非成为官觉上的材料不行,第二点表示字也有共殊问题,第三点表示字这样的官觉上的材料和别的材料不一样。
d.字与共相
1.共殊和样型与凭借底分别 。上段提到字底样型与凭借,a段又注重字是官觉呈现或所与。这使我们想到所与呈现特殊和显示普遍底问题。当前一呈现或所与我们叫作“山”,另一呈现或所与我们叫作“树”。普通我们不把当前呈现的山叫作凭借,不把山之为山叫作样型,不把当前呈现的树叫作凭借,不把树之为树叫作样型。普通我们说前者是特殊的,后者是普遍的,或前者是个体,后者是共相。对于字我们不说,就凭借说,字是个体,或就样型说,字是共相。别的东西有共殊,字也有共殊;它们虽同样地有共有殊,然而凭借与样型底共殊不是同样的共殊。
2.样型和共相底分别 。读这本书的人也许以为共相是平凡的,它只是殊之所共而已。就殊之所共说,以上所讨论的样型也是殊之所共,至少是凭借之所共。虽然如此,样型不是共相。我们现在举出几点来表示二者底分别。头一点,我们要注意,照我们底说法,共相根本不是像。它虽然是某共相之下的个体之所共有的,然而它不是这类个体之所共有的像。它只是这类个体之所共同现实的可能而已。样型是像。仍以b段(1)条所写出五个“人”字而论,我们说它们呈现五个凭借,一个样型,而这一样型就是人字底像。除像外我们对于人字没有甚么兴趣,除非我们研究中国文字底历史。其所以如此者,因为字底意义是约定俗成的,除此约定俗成的意义之外,它没有别的意义,它底样型根本不在共相关联之中。我们这里不是说人字没有共相,我们只是说样型不是字底共相。假如字有共相——字确有共相——它底共相也不是相。就样型是像说,它当然不是共相。
3.字有时为思议所寄托的像 。共相是思议底对象,不是想像底对象,样式是想像底对象,不是思议底对象。这一点非常之重要。除研究语言文字学或研究书法的人外,字是工具。它是在思想中表示意念的工具。我们前此已经表示过,思想活动是综合的混成的活动,它不但有动有静,而且有思有想。虽然有些思想者思多而想少,另外有思想者思少而想多;然而大致说来,思想交相为用。现在我们不论想之利用思,只论思之利用想。说思利用想,就是说在思议中,我们所思的内容虽是意念或意思,概念或命题,然而我们仍得利用意像以为思议底帮助。大部分的思议底内容是有实物底像以为帮助的,这种情形大部分或者是,思议底对象根本不是共相而只是可能,或者是,对象虽是共相,然而没有相当的像以为帮助思议的工具。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常常利用文字以为帮助思议底工具。我们思无量,也许要利用“∞”这一样式底像以为工具,我们思无,也许要利用“无”或“0”这两个样式底像以为思议底工具。字底样式都是帮助思议的工具。(我们在这里只谈字,其实句子也是帮助思议的工具,不过现在我们不谈句子而已。)不但思“无量”与“无”有这里所说的情形,就是所思的对象虽是共相,然而有时我们仍不能不利用实物或实事底像以为帮助;例如思“收税”,思“思议”……等等。这些虽是实在的事实或事体,然而在思议中,我们所利用的像,也许不是实事底像,而是文字底样型像。
4.对于语言我们所注重的是工具 。我们在这里当然是注重语言文字之为工具,我们底看法和讨论,完全是把它作工具底看法和讨论。语言文字不必为工具,它也可以是我们研究或思想底对象。这当然就是说,语言文字底样式底像,不但在思想历程中出现以为思议底帮助,语言文字底本身也可以是思议底对象。果然如此,是对象的不是字底样型而是语言文字底共相。在思议语言文字底历程中,我们当然仍得利用样型底像以为帮助思议底工具。在这情形下,语言文字既是对象也是工具;虽然如此,是对象的不就是工具,是工具的也不就是对象。我们在本章所注重的是工具,所说的大都是关于工具方面的话。
二、字底蕴藏
a.字底蕴藏
1.字底意义,一义多义 。字非有意义不可。上面虽然没有说有意义的就是字,然而没有意义的的确不是字。我们并且要说,从意念上的意义说,理想的办法是只给一个字一个意义。照此说法,一个字只有一个意义。事实上我们现在有同样型而不同意义的字。有时我们说同样型而不同意义的不是一个字。我们的确可以说,“人其人”这一句话里面的两个人字,不是一个字,“道其所道”这句话中间的两道字,也不是一个字。研究学问的人,大都意识到,普通所谓一字数义底情形,所谓一字数义就是样型同而意义不同。如果我们坚持一字一义底看法,我们似乎要坚持样型同而意义不同的,不是一个字,而是好些个字。
2.意义之外的蕴藏 。以上是就字底意念上的意义而说的。字不只有意义而已,它还有我们在这里叫作蕴藏的种种等等。就字说,字有蕴藏,就用字者说,我们也许要说,我们有情感上的寄托。字在情感上起作用是毫无疑义的。情感上的寄托有好几种,这在以下三段里提出讨论。最无关紧要的是对样型发生情感,而不是对于字底意义连带地发生的情感。在中文有好些字使人喜欢,我个人就相当的喜欢某某字。也许在写的方面我们对于某字感觉到快感,或在看的方面我对于某字能够得到美感,无论如何,有时我们对于样型有情感,而此情感也左右我们底用字法。有时有两个字在某种情形下都可以引用,然而因为我们对于某一字底样型有好感,我们用某一字而舍另一字,例如佳与好有时可以同样地用,然而喜欢佳字样型的人也许取佳而舍好,喜欢好字样型的人也许取好而舍佳。这只是就喜欢样型而说,至于其它的情感上的问题,现在都不必谈到。
3.对于样型的情感 。上条虽从字的样型着想,然而没有分别形态与声音,或者说没有分别视觉样型与听觉样型。样型既然可以引起情感,当然有意味。从样型所引起的意味说,听觉样型也许比视觉样型更为丰富。从一方面着想,这是显而易见的。从交换说,视觉样型可以说是“间接”的,听觉样型可以说是直接的;前者可以利用纸笔墨那样的中立工具,而后者直接地附带着说话者底情感。通信不如面谈,除详细外,还有直接引起情感底好处或坏处。我们在这里所注意的,尚只在这一点而已。有些字底写出来的样型,尚不如说出来的样型来得动人。从研究哲学的人们着想,logos这字写出来的样型,似乎不如说出来的样型,来得高崇优越。对于崇拜民主政治的人,democracy这一字,写出来不如说出来得动人情感。其所以如此的理由也许很多,本条所说的直接间接底分别也是理由之一。
4.时间地点所给的意味不同 。除此之外,尚有时间与地点底问题。时间与地点底不同,对于字可以产生一介乎样型与情感之间的意味上的不同。从时间说,所谓父子兄弟夫妇底意念上的意义和从前一样,可是它们底意味和从前大不一样。这些字底意味和从前的不同,笼统地说,当然是因为现在和从前的生活不同,更笼统一点地说,就是时代不同。可见时代不同字底意味也可以不同。不但时代不同,字底意味可以不同,地点不同,字底意味也可以不同。lunch与tiffin这两字底引用,似乎是以苏伊士运河或太平洋为界。从样型说,它们是两样型,从意念上的意义说,它们表示一意义,可是,从意味说,它们完全不同。这样的例子很多,我们不必一一提出讨论。
b.情感上的寄托(甲)
1.各种情感的寄托 。上段表示字有蕴藏,并且把一部分的蕴藏提出。这方面的蕴藏,我们不预备从长讨论。本节所注重的蕴藏是情感上的寄托。有语言文字者不但有语言文字而已,也有历史,环境,风俗,习惯……等等,而这些东西致使用语言文字者把情感寄托到语言文字上去。这种情感上的寄托,我们可以暂时分作三种,一种是哲意的,一种是诗意的,一种是普通的。本段讨论第一种,就哲学说,哲意的情感当然重要,情感上的寄托有公有私。公是一语言社会之所共有,私是一语言团体中某某之所独有。虽然谈情感我们不易谈公,然而本节我们论不及私。
2.字底哲意的情感 。中国人对于道德仁义礼义廉耻,英国人对于lord,god大都有各自相应的情感。这里说的是对于字的情感,不是对于字所表示的意义的情感。假若只是后一方面的情感,则换一套字或样型之后,情感不受影响。换一套字之后,意义仍旧,而所寄托的情感可不一样。这些字——现在说的不是具这些字的句子只是这些字本身——因为宗教,因为历史,因为先圣遗说深中于人心,人们对于它们总有景仰之心。这种情感隐微地或强烈地动于中,其结果或者是怡然自得,或者是推己及人以世道人心为己任。说一时代世衰道微,也许只是一看法,也许有别的方面的事实上的象征,使人感觉到世衰道微,可是,世果衰道果微,至少有一情形,而这情形就是人们对于这些字减少了景仰之心。
3.这种感情也是推动力或原动力 。(2)条所说的情感是宗教式的,哲意的,精神的。这一方面的情感上的寄托是一种原动力或推动力。所谓原动力或推动力,是说有这种情感的人,如果有这种情感动于中,他们总难免不有形于外的行为或动作,因而影响到生活底各方面。社会上立德立功立言的人底成功,一部分要靠这些情感底帮助;他们底失败,一部分也是受这些情感底阻碍。别的理由当然非常之多;事实上的压迫,心理上别的方面的要求……等等也是原动力推动力,这我们并不否认;我们所要表示的,只是(2)条所说的情感也是原动力推动力而已。
4.大致说来意义愈清楚的字这种情感愈少 。这种情感虽然不只是寄托于意念上的意义,然而靠意念上的意义,虽然不只是寄托于样型然而也要靠样型。大致说来,样型同而意义不一的字,所蕴藏的情感多;一样型一意义的字,所蕴藏的情感少。意义愈清楚,情感的寄托愈贫乏,情感上的寄托愈丰富,意义愈不清楚。我们可以用近乎科学的方法去研究圣经,可是,用这种方法研究之后,圣经底面目改了;从研究者底眼光说,圣经就不是教义了。我们也可以用近乎科学的方法去研究中国底经学,可是研究了之后,经学的面目也改变了,它也许成为史料而不复是教义了。从知识说,中国底国学现在比任何以前时代都有进步,我们可以说,学者“懂”的比从前多得多。可是从原动力或推动力着想,居今之世而欲行古之道的人们,的确可以说世衰道微,国学式微,因为以经学为立身行道的工具的人们,或者以经学为教义的人们,的确比从前少了。好些的书,经过严格的理智上的整理后,意义清楚了;意义清楚之后,情感上的蕴藏就减少了。这是就书说,若就字说,情形同样。“道”字底情感上的蕴藏非常之丰富,“四方”这两字没有多少情感上的蕴藏。
c.情感上的寄托(乙)
1.个人底经验为根据 。上段所谈的是哲意的寄托,本段所要提出讨论的是诗意的寄托。作者是毫无诗意的人,更不是诗人,对于诗人底经验,我根本就不敢说半个字。我不能由创作者底经验去谈诗底创作;我只能由个人偶然念念诗时底情形,去谈谈情感上的寄托。我不敢以个人底经验概别人,但我也的确盼望我所说的不限于我个人而已。
2.诗歌底情感上的蕴藏或寄托 。我个人有时因忧愁,有时因快乐,有时因孤单,有时因情绪没有着落,有时因四周环境底美景,使我脱离日常生活,……等等使我感觉到一种逼迫我找出路的情形。在这种情形之下,我有时要念念诗或者唱唱歌,就是没有词的调子,也可以哼哼。诗歌和调子都可以让我把积下来而化不了的情绪发泄出来。这实在是把诗歌和调子当作电线看,把情绪寄托在上面,让它流走。有的时候,这情绪是倒过来的;我可以因先念诗或唱歌,或哼调子,而引起一种无可奈何的情感。诗歌能发泄情感,也能引起情感;就既成事实说,而不就创作说,它们本身已经有情感上的蕴藏,或者是对于它们,我们已经有情感上的寄托。
3.整社会的人底情感上的寄托 。大多数的人念诗,总是念别人底诗。作者的诗意,读者不一定能得到,大致说来,读者得不到。读者得不到作者底诗意,并不见得他念诗的时候,没有他自己所寄托的诗意,即令他自己没有诗意寄托到他所念的诗上去,诗对于他也不因此就没有用处。就我个人说,我未尝不想“懂”一两首诗。所谓懂一两首诗,就是要明白这一两首诗底作者所要传达的诗意。我个人实在不懂诗。可是,我依然念诗,而且把一时的感觉或一时的情绪寄托到别人的诗上去,因念别人底诗而把感觉与情绪都发泄出来。大家所念的诗,都是经过多少人底赏鉴,多少年底淘汰,而仍能保存的,它们不但是个人而且是一社会的人底情感之所寄托的诗。假如这些诗没有情感上的蕴藏,或对于它们我们没有情感上的寄托,我们根本不能利用它们以为满足或发泄情感底工具。对于不懂诗的人,念新诗不如念旧诗,念不能唱或不能诵的诗,不如念能唱或能诵的诗。
4.不成为推动力的情感 。没有字的调子除外,诗歌底情感上的蕴藏同时是字底情感上的蕴藏,它们所有的情感上的寄托,也是字底情感上的寄托。我们在这里不讨论究竟是因为句子引起情感所以字也引起情感,还是因为字引起情感所以句子也引起情感;无论如何,字能引起情感。中文中有大江、大地、青山、绿水、春雨、秋风、江南、塞北、他乡、故国……等等。这些字所引起的情感,也许有人叫它作字底意义,可是,显而易见,它不是意念上的意义;试把这些字翻译出来,也许它们底情感上的寄托都没有了。同时这里所说的情感,也不是上段所说的情感。情感总难免有动于中即要求形于外的问题,可是所形于外者,不必求懂也不必有力行问题。这种情感不是立德立言立功底推动力量。我们叫它作诗意的情感,以别于上段所说的情感。要这样的情感能寄托到字上去,当然要靠历史习惯风俗……等等。可是这种情感不是习惯风俗上的情感,后者下段讨论。
d.情感上的寄托(丙)
1.另一种杂的情感上的寄托 。以上两种也许是大多数人所注重的情感上的寄托,但是除以上之外,尚有一种杂的情感上的寄托。这种杂的情感上的寄托我们叫作风俗习惯上的情感寄托。中国人在丧事用白,我们对于白至少在从前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其结果是我们对于“白马素车”有一种情感,这几个字本身似乎就能够引起一种忧愁或可惜底情感。办喜事用红,红字因此也能够给我们以欢欣底意味。至于“酒绿灯红”几个字,它们简直给我们以十足的繁华热闹底意味。
2.生活方式底影响 。在农业社会,聚族而居,自给自足底情形下,离别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其结果是“别矣”两个字,给我们底意味,不止于在工业社会离别时所有的情感。因为离别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体,就有“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那样的话,而“他乡故乡”这几个字,也使我们底情感油然而生。如果就字面上的意义,把“十里长亭”几个字翻译成英文,其结果一定是索然无味。社会制度当然也给字以各种不同的情感上的寄托。中国人对于“父子”两字所有的情感,决不是英美人对于“father and son”这几个字所有的。从前的中国人对于“君”字所有的情感,现在的中国人已经没有了,英国人对于“king”这一字的情感,美国人早就没有了,或者说,美国人根本就没有。制度不同,字所引起的情感上的意味有时也不同。可举的例子非常之多,我们不必再举。
3.节令底影响 。节令在人生是非常之重要的事。日常生活,一方面为礼教(普遍的用法,不止于中国底礼教)所拘,有些情感不能自然流露;另一方面为事务所束,也不能随时发泄。社会之有节令,可以说是给人民以解放底机会。各种各色的情感,得因节令而解放,所以人民对于节令本身也有情感。不但对于节令有情感,而且这情感也转移到表示节令的字上去。别的不说,“中秋”两字就给我们以一种美底感觉。中国留学生回到中国之后,产生许多奇怪的情形,这些我们都不必谈到。就本段底题目说,留学生对“耶稣圣诞节”,和对christmas,这两名称底感觉就大不一样,对于前者没有情感,对于后者有情感,而这情感与相信耶稣教与否毫不相干。这情感仍是风俗习惯方面的情感。
4.就表示命题说,字或句子底情感上的寄托不相干 。以上论字底情感上的寄托。也许句子底情感上的寄托更富,这一点我们不必顾虑到,我们所注重的,只是字与句子,都有种种不同的情感上的寄托而已。情感上的寄托,无论从字说或从句子说,都不是意念上的意义。我们在这里,对于语言文字的兴趣,在它表示命题,而就表示命题这一方面着想,字与句子底情感上的寄托都不相干。“大江”两字富有情感上的寄托,在“大江东去……”这几句话里,这情感非常之重要;可是,在“丁先生住在大江北岸”这一命题里,或这句子所表示的命题里,这情感不相干。小孩子念“二加二等于四”有时也有情感,并且某一种情感和命题底断定相干,例如“得到真理”底情感,可是,对于这类的命题,我们已经习惯于把不相干的情感撇开,所以很容易只见其在意念上表示命题而已。对于别的命题,情形也许复杂得多,也许我们不容易把不相干的情感撇开;虽然如此,我们仍得把它撇开才行。
三、语言文字文法
a.字底配合法
1.不同的用法的字 。以上论字。可是,字不就是语言文字。无论在甚么语言文字里,字总有不同种类的用法。这里说的是种种不同的用法,而不只是空泛的不同而已。从不同的用法着想,我们很容易想到名词底用法,动词底用法,形容词底用法……等等。用法不同而样型相同的字,有时我们说是一字数义,严格地说,我们似乎只能说它们是不同的字。各语言文字不必有同样的用法底分类法,有些分类法也许复杂,有些也许简单。无论简单与复杂,用法底种类总是有的。谈字底用法,也就是谈字底配合法。字底配合法不仅是一个字和另一个字底配合法而已,也是不同用法的字底配合法。
2.配合法底不同 。字底用法和字底配合法可以说是一件事。我们可以从配合法说起,表示配合法不同,某字在某配合之下,有某职责,这当然也就是说有某种用法。我们从用法说起,因为用法两字比较地近乎常识。字底用法不同也就是它底职责不同,这也就是说种类不同,而配合法也就是种类不同的字底配合法。字与字间底配合法可以无量,但事实上只有少数的配合法有用处,大多数的配合法毫无用处。我们可以举英文字母为例,字母底配合显而易见可以无量,可是有许多配合完全无用,例如aaa与aaaa彼此虽然不同,然而彼此都无用。大致说来,只有极少数的配合有用。从有用与无用着想,配合法大受限制。配合法不仅受有用无用底限制,可以有用的配合,也不必都用。除有用无用底限制外,还有别的限制。
3.配合法底约俗成分。 不但理论上的配合法可以无量,理论上有用的配合法也非常之多。配合法不是理论所决定的。每一语言文字中底配合法都有约定俗成的成分。不但字是约定俗成的,配合法也是。这也是说,用法也是约定俗成的。这也就是说,在许多有用的配合法之中,只有一部分为约俗所选择。这不是说配合法是无理性的。它有理性底根据,它是可以理解的。它虽然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它不是必然的如逻辑,也不是固然的如自然律,也不是普通所谓“本来”就是那样的,如所与中的形形色色这这那那;而是这里所谓的约定俗成的。约定俗成的配合法就是普通所谓一语言文字底文法。
4.字底第四条件 。我们现在到了字底第四必要条件。以前我们提到三个必要条件。必要条件虽然都各必要,然而联合起来还不足以形成字。国旗是官觉呈现,有type与token底分别,有意义与情感上的寄托,然而国旗不是字,它所缺乏的必要条件是字与字之间的配合法中的职责,或地位或功用。这就是说,它不是语言文字中的份子。字底第四条件就是它是语言文字中的份子。这样的说法也许是绕圈子的,但是绕圈子是非常之难免的,也不一定是有害的。这一点前此已经谈到。
b.文法
1.可以理解的约定俗成的配合法 。文法就是可以理解的约定俗成的字底配合法。如果我们不愿意绕圈子,我们可以说是符号底配合法,如此说法,在文法中的符号才是字。文法底重要于此可见。文法有简单,有复杂,有时由简单发展到复杂,有时由复杂回转到简单。有习惯成分比较多而规律成分比较少的,有习惯成分比较地少而规律成分比较地多的;有守法的成分比较地多而例外的成分比较地少的,也有守法的成分比较地少而例外的成分比较地多的。凡此种种都是语言文字学家底问题,我们不能讨论也不必讨论。
2.约定俗成而又可以理解 。每种语言文字都有它底文法。一方面文法是有理性的,可以理解的,另一方面它不是理论所决定的,它是约定俗成的。文法一方面是科学所研究的对象,另一面是历史或记载学所研究的对象。有人提出所谓普遍的文法底文法。这样的文法也许有,可是即令有,一直到现在我们似乎还没有发现。我们所发现的似乎只是各种语言文字底特别的文法。如果我们注重约定俗成的成分,这似乎是我们意料之中的事。约与俗虽各有原因和来由上的理解,然而不必有共同的法则。无论如何,我们不必从长讨论这问题。
3.句子与字底分别 。不遵守文法的连串的字不成为句子。遵守文法的字也许仍不成为句子。这表示句子之为句子必须遵守文法。字与句子底分别,从一方面着想,非常之清楚。另一方面似乎有意念和命题底分别所有的问题。我们讨论意念的时候,曾经提出意念与命题底分别。那分别的确是非常之不容易说明的,二者纠缠在一块,无此无彼,无彼也就无此。字与句子似乎有类似的问题。但字与句子底分别似乎容易说多了。字无论说出来或写出来,总是在视觉上或听觉上的简单的单位,而句子总是混合物。这从官觉着想,似乎没有多大的问题。有的时候,一个字也同时是一句句子,这就是说,有时一个字表示一命题,然而严格地说,表示命题的不只是一个字而已,从上下文着想,表示命题的是那一个字和未说出或写出的字联合起来的句子,而不只是字而已。字是在官觉上可以抓住的东西,它不至于在我们去抓的时候就分散了,它是官觉中的呈现。此所以我们特别提出它是官觉呈现那一点。意念不是官觉中的呈现,如果我们抓得太猛,它会分散成许多意思或命题。我们讨论意念与命题的时候,我们利用字与句子以为分别,其所以如此办者,也就是因为字与句子底分别比较地容易抓住。
4.要表达意思非句子不行 。无论如何,依照文法去组织底集团而又能表示意思或命题的才是句子。如果从表示意义着想,字底用处大,句子底用处可以说是更大。根据上条,句子不只是一大堆的字而已。不照文法集起来的字不是句子。有不能表示命题的陈述句子,例如遵守文法而不遵守逻辑的句子就不能表示命题。我们现在不特别地注重命题,不是命题的意思,我们也得顾虑到。句子虽有时不能表示命题,然而大致说来,它总可以表示意思。我们所注重的就在句子表示意思。普通一个字是不能表示意思的。字当然有意义,可是,我们所谓意思是意念底关联而不止于一意念。意思不是字所能表达的,要表达它非有句子不行。
c.句子
1.说出或写出的句子是所与 。本段提出一些重复的问题。字与句子有同样的问题,对于字我们既然提出,对于句子也许不必提出。但是为避免读者忽略这些问题起见,本段特别重行提出一下。句子和字一样有官觉问题。不能说出来的句子不是交通工具,说出来或写出来的句子是官觉所与,前者是听觉所与,后者是视觉所与。意思底交换要靠句子,而句子底传达要靠它是官觉所与。不言而喻的情形当然有,但这总是利用形色状态,以为句子或意思底媒介。在这情形下,形色状态是符号,是官觉所与。要交换意思总得要利用官觉所与。我们用句子交换意思也要它是官觉所与。
2.也有样型与凭借底分别 。句子也有凭借与样型底问题。我们也可以写出“这是桌子”,“这是桌子”,“这是桌子”。有些人,例如抄书的人,也许会说这里有三句句子,而另外的人也许只说这里只有一句句子。这话也对。在习惯上我们也会说有三句句子,可是,只有一句话。意思也许和我们所要说的不同。我们是从凭借与样型说的。说这里有三句句子是就凭借说的,说这里只有一句句子是就样型说的。在这一点上句子与字一样,凭借是样型底凭借,样型是凭借底样型。认识底对象是样型,官能底对象是凭借。写出来的中国字或中文句子,对于不懂中文的人,虽视而无所见,说出来的中国字或中文句子,对于不懂中文的人虽听而无所闻。
3.句子也有意义 。句子和字一样也有意义。意义也是句子底必要条件。无意义的一串字,即令遵守文法,仍不是句子,好象无意义的样型不是字一样。在论字的时候,我们曾说有意义的不是或不直接地是凭借而是样型。这话也许有毛病。意思是说,只是官能呈现中的不能有意义,是样型的凭借才有意义。这当然就是说,要是样型才有意义。字是这样,句子也是这样。字和句子底必要条件之一是有意义,可是从有意义这一方面着想,它底必要条件之一是样型。句子底意义是意思或命题。字底意义是意念或概念。意思或命题都是意念或概念底关联。关于这二者底分别,有困难问题,前此已经提到它,此处不赘。
4.情感上的寄托和意义有时相干有时不相干 。句子和字一样也有情感上的意味,不止于有意念上的意义而已。句子和字一样要遵守文法。有各种不同的用处的字,也有各种用处不同的句子。有些是表情的句子,有些是问话的句子,有些是达意的句子,有些是表示命题的句子。在某一点上,字与句子不一样。单就字说,意念上的意义,和情感上的寄托,无所谓相干不相干。例如“秋”字有意义也有情感上的寄托,单就字说,这二者彼此无所谓相干与否的问题。它们相干与否,要看包含“秋”字的句子是怎么样的句子。在“秋色冷潇湘烟雨”这“句子”里,情感上的意味和意念上的意义相干;而在“秋天从七月起”这句句子里,情感上的寄托和意念上的意义不相干。由此可以知道句子虽有情感上的寄托,然而对于某种句子,情感上的寄托与意念上的意义不相干。对于另外一些句子,也许情感上的寄托是主要因素。
d.表示命题的句子
1.语言与命题底关系 。命题是思议底内容之一。它不是思议底对象,也不是语言。它底组合成分是意念或概念。从一方面说,它总是普遍的。对于特殊的命题,以后讨论命题时会特别地提出讨论,此处不提。普遍的意念上的组合不是情感,而组合底工具也不是情感;也许有情感寄托在这组合身上,这组合本身决不是情感。命题既是思议内容之一,当然不是想像底内容,也许有时我们须把命题寄托在想像上,我们才能思议到它。我们以后专章讨论命题,此处不多谈。本段底题材仍是语言,不过在这里我们要注重语言与命题底关系而已。
2.表示命题的句子不是它底情感上的寄托 。上面曾说到句子有好几种。有表情的句子,有问话的句子,有达意的句子。在达意的句子之中,有陈述事实或理论的句子。这些句子也许都有情感上的寄托,有的也许寄托多,有的也许寄托少。但根据(1)条底讨论,命题既不是情感,它当然不是表示它的句子所有的情感上的寄托。这里不是说表示命题的句子没有情感上的寄托,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即小孩念“二加二等于四”,似乎也有情感上的寄托,我们只说表示命题的句子所表示的命题,不是这句子所有的情感上的寄托。命题既不是想像底内容,它也不是表示命题的句子所能引起的想像。结果是命题只能是表示命题的句子所有的意念上的意义。或者说,只有句子底意念上的意义才能是命题,虽然它不一定是命题。
3.表示命题的是陈述句子 。句子底种类虽多,只有陈述句子可以表示命题。显而易见表示情感的句子不足以表示命题,问话的句子也不能表示命题,表示意志的句子也不能。前二者不必再谈到。表示意志的句子则因其所表示的是意志,当然不表示命题,命题根本不是意志。只有陈述句子表示命题。就对象说,这些句子表示事实或共相底关联,就思议底内容说,它们表示意思或命题。也许我们可以说,陈述句子间接地表示事实或共相底关联,直接地表示意思或命题。但是我们不如此说,我们只说陈述句子表示意思或命题,而它所表示的命题断定事实或者理论。
4.表示命题的句子底主要点就在该命题底表示 。句子因种类不同不必表示命题,它虽然不必表示命题,然而它可以表示命题,而表示命题的句子其主要点即在所表示的命题。字底主要成分在意义,句子底主要成分在它所表示的意思。这句话无分于意念上的意义与情感上的寄托。表示情感的句子其主要点在所表示的情感,表示命题的句子其主要点就在所表示的命题。有的时候为行文起见,人们用某一句子表示某一命题而不用某另一句子,这表示人们对于句子有所选择。人们对于句子虽有所选择,对于语言文字虽注重,然而从表示命题这一点着想,主要点仍在命题。表示情感的句子主要点也在情感。在本书我们不注重情感,我们也不注重表示情感的句子;我们所注重的是命题,其所以论及语言,无非是我们对于命题有兴趣而已。
四、翻译
a.情感上的寄托与意念上的意义
1.意义底清楚或情感上的寄托底多少底关系 。字与句子既有情感上的寄托和意念上的意义,这二者当然有关系。我们在本条所注重的关系是它们底冲突。大致说来,意念上的意义愈清楚,情感上的寄托愈少,意念上的意义愈不清楚,情感上的寄托愈容易丰富。说大致者当然就表示有例外。同时我们以字与句子为单位来讨论,没有提到段与篇。从段与篇着想,我们很可以因字句清楚而增加对于篇与段的情感。另一方面我们在这里所谈的也不是一字多义问题。果然有一符号,而此符号有不同的意义,它底情感上的寄托多的机会也比较地多。但是,这也可以说它实在是不同的字,每一字有它底情感上的寄托而不是一个字底情感上的寄托多。这也可以说是符号底意义多少问题而不是意义清楚与否底问题。一符号的意义多不必就是一字底意义不清楚。我们所注重的是意义清楚与否和情感上的寄托底多少这二者底关系。
2.宇底综合的意味 。以上所说的意义底清楚和多少是两件事。情形虽如此,而结果也许一样。如果我们不管以上的分别,我们也可以讨论意念上的意义与情感上的寄托问题。我们可以先从字说起。“青”字似乎就有问题。别人的反感如何我不敢说,我个人就感觉到青之为青就不容易思议,它究竟是甚么颜色,我就说不出来。但是妙处就在这里。如果我不去思议它,只让我所习惯的反感无阻碍地发展下去,我不但不感觉到不“懂”这个字,而且会情意怡然。又如“礼”字,这字非同小可。懂两国文字的人总会感觉到对于这个字没有办法。就我们这本书所谈的思议说,“礼”是不大容易思议的。从前的中国人也许“懂”这个字的多,想来也有不懂得它的;但是无论懂与不懂,礼字对于他们会引起恭敬景仰底意味。这样的字在各国文字都有,不仅是中国文字有这样的字而已。
3.句子底综合的意味 。字有以上的情形,句子更是免不了。也许字有情感上的寄托其根据是句子有情感上的寄托;无论如何,句子有情感上的寄托。“礼禁未然之前”这句句子中的“礼”字决不只是仪式的礼,因为说仪式的礼禁未然之前就不容易满足我们理性上的要求,礼字底意义一定超过仪式的礼,我个人不懂这所谓礼是甚么,虽然如此,我仍然接受它,并且念到这句话时,情感似乎非常之丰富。“大江流日夜”这句句子似乎不只是说一条大河一天到晚在那里流而已,它能够引起思古的幽情。“that which we call a rose by any other name would smell as sweet”这样一句句子情感很丰富不只是有意念上的意义而已。
4.意义和寄托纠缠不清 。字与句子底意义和其情感上的寄托既然纠缠在一块,要把它们分开来,有时容易,有时的确是很困难的。生活是综合的,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许不会感觉到二者纠缠不清,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要求它们彼此分别清楚;有时我们简直要求它们混在一块,因为我们对于语言文字底欣赏大都是综合的。可是,有的时候我们的确要把这二者分别清楚。有的时候,我们要得到综合的欣赏而得不到,例如没有英国人底历史风俗习惯的人,要得到上条所说的那句话底丰富意味,就得不到。在用不同语言文字的人们,总有语言文字之间彼此隔膜的情形。普遍要免除此情形,须利用翻译。
b.翻译
1.译意与译味底分别 。翻译大致说来有两种,一种是译意,另一种是译味。这里所谓译味,是把句子所有的各种情感上的意味,用不同种的语言文字表示出来,而所谓译意,就是把字句底意念上的意义,用不同种的语言文字表示出来。相当于某一方面的文字也许显而易见要译意,相当于某另一方面的文字也许显而易见要译味。可是有的时候,我们也许有究竟应当译意或应当译味的问题。在这情形之下,假如我们决定译意,我们免不了忽略味,或者假如我们决定译味,我们难免忽略意,究竟注重何者,当然要看所译的字句与译者底注重点。这我们根本不讨论。至于权衡轻重何取何舍,那是翻译工作上的问题,与本文不相干,也不是本书作者所能讨论的问题。
2.译意底根据是同一的意念或概念意思或命题 。译意底根据是意念或概念。这二者都是思议底内容。所思都是普遍的。普遍的意念无分于特殊的时空,当然也无分于不同的语言文字或引用不同语言文字的人。尽管所引用的语言文字不同而所思是一样的。如果不是一样的,则根本无所思,只有所想而已,这就是说,所牵扯的不是思议而是想像。单就思议底内容说,或单就意念或概念意思或命题说,不同的语言文字不影响到思议底内容。译意应该是比较容易的事。当然翻译者要懂得,真正懂得,两种语言文字,至少两种语言文字。语言文字虽不同种,然而各有各的结构,各遵守各底文法,表示意念或概念意思或命题。懂得两种语言文字的人,可以在该两种语言文字中,得到共同的意义。这也就是说,如果他在一语言文字中得到意念或意思,他可以用另一语言文字表示。这就是译意。也许意念不是用两种语言文字的人所共有的;在此情形下,或者是我们根本不能译,或者要译时非大绕其圈子不可。
3.正觉底所与是必要条件 。可是懂两种不同的语言文字底必要条件是客观的官觉。我们在这里不必讨论字典。就日常的翻译说,字典当然重要,可是字典本身底成立底必要条件仍然是客观的官觉。这里所说的当然是两种(或几种)文字彼此对译的字典。这种字典是懂两种(或几种)语言文字的人底作品。而懂不同的语言文字底必要条件是客观的官觉。最初所要得到的是字底意义,而字底意义总是要从正觉方面所得的共同的所与(引用不同语言文字的人们底共同的所与)才能得到。两不同语言文字中的字底相等,最初总不是由语言文字中看出来的,而是他们同样地指示某种官觉呈现。由此我们又可以感觉到有客观的官觉呈现这一假设底重要。无此假设我们在理论上不能承认,引用不同语言文字的人,有懂得彼此底语言文字底可能。既然如此,翻译底必要条件也有此假设。虽然此假设满足之后翻译不一定成功,而无此假设,在理论上翻译是不可能的。
4.译味底困难 。译味麻烦得多。味包括种种不同的趣味与情感,而这些又非习于一语言文字底结构而又同时习于引用此语言文字底历史环境风俗习惯的人根本得不到。得一语言文字所表示的意义是比较容易的事,得一语言文字所表示的味是比较困难的事。洋人之中也许有很好的汉学家,然而得到中国文字底意味的,恐怕是非常之少。在中国学习英文的人非常之多,然而得到英文意味的人恐怕并不很多。有一位英国文学家说“and the lord said”这几个字神妙到不可言状,可是,就我个人说,我就得不到这神妙的味。这还是就一种语言文字底味说。如果我们要译味,我们不但要得到一种语言文字底味而且要得第二种语言文字底味才行。最简单的说法也许是说,要译味非习于双方最丰富的生活不行。习于双方最丰富生活的人也许不能译味,能译味的人一定是习于双方非常丰富的生活的人。
5.译味也许要重行创作 。译意也许要艺术,译味则非有艺术不行。译意只要求达求信。这不是容易的事,有时非常之困难,但是这困难可以说是一种技术上的困难。译味则不同。译味也许要重行创作。就一方面说,译味当然仍是译,也有达也有信的问题,可是,所欲达的和所求信的,不但是意义而且是意味。能够意与味二者得兼固然很好,有时二者不能得兼。在此情形之下,有时也许只好取味而舍意。从另一方面说,译味不只是翻译而已,因为要在味方面求达求信起见,译者也许要重行创作。所谓重行创作是就原来的意味,不拘于原来的表示方式,而创作新的表示方式。
c.翻译与意义及情感
1.对于某些句子我们习惯于把情感撇开 。本段以句子为限,讨论底范围不及字也不及段或篇。有些句子底翻译毫无问题,例如“二加二等于四”。这样的句子不一定没有情感上的寄托。小孩背算学时,对于这类的句子,似乎有情感上的寄托。这情感也许是不大容易形容的,可是,小孩之有此情感似乎是事实。问题不在情感上的寄托之有无,而在成人之后,我们习惯于把这情感撇开。结果是这类句子可以译成英文法文……等等而不至于发生问题。就意念说,二之为二无分于不同的语言文字。据说张巡许远庙有对联云:“国士无双双国士,忠臣不二二忠臣”,也许我们对于这对联中的“双”与“二”都有情感上的寄托,可是,这与“二加二等于四”这一句句子毫不相干。从前有人说,某地有未开化土人,其所谓“一”实在是“五”,结果是其所谓“二”也就是“十”。请注意这不是概念底不同而是符号底不同。从我们底立场说,这些人把五叫作“一”,而从他们底立场说,我们把一叫作“五”而已。并且二加二依然等于四。
2.另一些句子就麻烦得多 。有好些句子就麻烦得多;“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几句话就不容易翻译。就英文说,“性,命,道”这几个字似乎就没有相当的英文字。用比较相近的字去译它,译出来的句子也许没有这几句句子所有的意义。这还可以说是有不能或不易翻译的字。有些句子没有一个字是不能翻译或不容易翻译的。前面已经谈到“大江流日夜”,这句子里没有一个特别的字,然而翻译起来,并不因此容易。又如“杏花细雨江南”也没有不能翻译的字,翻译起来也非常之困难。有舜庙对联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卿云烂兮糺缦缦兮”,这类句子何等庄严堂皇,念起来总不免悠然神往,可是,要翻译似乎就没有办法。这类的句子非常之多,而它们也不限于中文。a段所引的那英文句子也有这情形。徐志摩先生曾把那句话译成中文,我现在记不得他如何译法,我底印象是他没有成功。
3.有时意味不能兼顾 。在译意即不免失味,或译味则不免失意底情形之下,我们当然有取舍问题。这问题前此已经提到过,我们不预备提出。显而易见有些地方以译意为宜,有些又以译味为宜。诗歌也许要重味,普通所谓科学大都是要重意。重味则取味,重意则取意。有的时候也许二者可以得兼,例如“vox populi,vox dei”可以译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这当然有不妥的地方,但大致说来,意与味都相当的兼顾到了。但能兼顾的似乎是少数,大部分的句子,在翻译时,似乎是意与味二者不能兼顾的。在这情形下,我们总得有取舍才行。
4.就知识底立场说,我们注重译意 。在知识论底立场上,我们所注重的是命题。以后我们专章讨论命题。照我们底看法,所谓知识,就内容说,就是我们所能思议的一片有结构的或有系统的真命题。在知识论底立场上,我们既然注重命题,在语言文字方面我们当然注重陈述句子。既然如此,我们所注重的是意念上的意义,因此对于翻译,我们注重译意而不注重译味。在译意底立场上,我们如不得已而有所舍,则我们所舍的是味。严格地说,味与命题不相干。我们对“江南”也许有丰富的情感,然而就“南京在江南”这一句子所表示的命题说,这情感不相干。我们知道在日常综错杂呈的生活中,语言文字底意与味也是综错杂陈的。在意与味综错杂呈的语言文字中,我们取意舍味也许是非常之不容易的事。对于一些句子,我们这取舍也许根本就办不到,可是,不是所有的句子都是这样的。对于一些句子,取舍也许困难,对于另一些句子,取舍也许容易。并且即令所舍的味非常之可爱;我们也没有法子想,我们只得割爱。
d.文学哲学上的翻译
1.散文翻译底困难 。文学是很难翻译的。这还是从小说、戏剧、论文方面着想。味是不容易传达的,有时简直就不能传达。懂两国语言文字的人用不着翻译。用得着翻译的人应该是不懂原文的人。不懂原文的人,对于用原文的人底生活习惯环境……等等,或者是没有认识,或者是没有经验,所以得不到引用原文的人对于该原文所有的意味。他们只能在译文中去求此意味,然而在译文中与原文意义相同的句子,不必有原文中所有的味道。重意的作品问题小,重味的作品问题大。有的时候,问题大到毫无翻译底用处。红楼梦似乎是没有多大问题的作品,然而有好些地方似乎是没有法子翻译的。我们不必从两国文字着想,我们从不同时代的中国人着想,我们也可以看出这困难,有好些地方是现在的青年人所不能体会的。这些地方要翻译起来,其麻烦可以想见。
2.诗差不多不能翻译 。诗差不多是不能翻译的。诗之所重,即不完全在味,也一大部分在味。即有时我们注重意,我们也似乎是想因意得味。我们可以引用王静安先生底名词说,诗所要传达的是意境。所谓意境似乎不是意念上的意义,而是境界上的意味。这意境更是不能独立于历史、风俗、习惯、环境、山河、城市……等等。没有这一方面的经验,意识,体会,意境是得不到的。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诗中的意境大都是“特殊”的。我不大愿意用这两字,可是,我想不到别的字。这本书里的特殊两字总牵扯到具体,或者说总牵扯到普通所谓东西或事体,而在本条特殊两字没有这意思。诗底意境当然可以用普遍的字眼去形容,但是念诗的人所得到的意味,并不寄托在这普遍的情形上面,而实在是寄托在诗对于他所引起的,他自己经验中所供给的,类似特殊的意像上面。即以“千山鸟飞绝”那首诗而论,每一字都有普遍的意义,如果我们根据普遍的意义去“思议”,对于这首诗所能有的意味就会跟着鸟而飞绝了。诗既有此特殊的意境,它底意味大都是不容易以言传的。用本国文去传达本国诗底意境已经是不容易的事,何况用别种文字去表示它。大致说来,译诗总牵扯到重复的创作。
3.哲学文字有容易译的有不容易译的 。哲学可以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差不多完全是理性的,另一部分不完全是理性的。前者靠分析靠批评,后者靠综合靠创作。前者近乎科学,后者近乎宗教。大多数不学哲学的人所注重的是后者,从前的中国人所注重的似乎也是后者。现在学哲学的人有注重前者而不注重后者,也有注重后者而不注重前者,也有二者都注重的。就翻译说,前者是容易翻译的,后者是不容易翻译的。知识论是比较容易翻译的,玄学或形上学是比较不容易翻译的。中国哲学底纯理成分少,所以也不容易翻译。中国人底“道”字恰巧有希腊文中的logos,在别的文字如英文似乎就没有相当的字,其它如天、性、命、体、用、诚、仁、义、礼,都是意味深长而意义在别的文字中得不到相当的字眼去表示的。在这种情形下,翻译即令不是不可能的,也是非常之困难的。
4.即令能译,原动力也许仍得不到 。这种困难不必是意义不清楚的困难。有的时候,因为字句底意义底多歧而有意味底丰富,如果翻译出来的字句底意义不是多歧的,而是限于某一方面的意义,原来字句底意味当然会有损失。有的时候,因为字句底意义虽可以翻译,然而翻译底字句没有原来字句底意味。假如我们能够把(3)条所举的中国字底意义,先用中文明白地表示出来,能够把它们彼此之间的意念上的关联,精细明白地组织成一意念上的结构,然后在另一文字,例如英文,创造相当的新字以表示此整个的结构,也许我们在意念上把原来的字句完全翻译出来了。在此情形下,原来的字句所表示的意念,就纯思说,或纯理说,已经是翻译成功了,然而就意味说,或就情感说,原来字句所能引起的情感译文中一点都没有。哲学字句底情感上的寄托有时是原动力,这种情感上的寄托翻译不出来,这种原动力也得不到。即令我们能从译文中懂得原文中的意义,我们也不见得能够受感动。圣经里有这么三句话:“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对于这三句话,现在的中国人底感想如何,我们不敢说,我们可以想到从前的中国人底感想。从前的读书人对于头一句话,会把中国人原有的情感寄托到它身上去,会想到天人合一的意味或味道体真的境界;可是对于第二句与第三句,难免经验到一种格格不相入的情形。这就是说,他大概得不到基督教徒底情感,而基督教徒底情感,也许是比较地寄托在第二句与第三句上面。从前的中国人得不到基督教徒底情感,也就得不到这情感上的推动力。从引起情感上的意味着想,头一句底翻译比较成功,第二句和第三句底翻译都失败了。然而从另一方面着想,头一句底翻译也是失败,因为所引起的意味不是所要传达的意味。请注意这三句话底意念上的意义问题并不十分困难。意念上不十分困难的翻译尚有这样的问题,意念上有困难的翻译,其问题更多了。
5.哲学文字底另一种困难 。以上是就意义虽能由翻译传达而意味不能由翻译传达这一方面着想。这也许还不是普通的情形,也许普通的情形是意念上的意义也难于翻译。哲学有一种情形不是普通所谓科学所常有的。科学不常引用日常生活所引用的字,即不得已而引用,它也用种种方式表示意义底不同。哲学似乎常用日常生活所常引用的字,却不给它们以日常生活中所有的意义,而又引用日常生活中的语言以表示意思,其结果是我们很容易把日常生活中的情感及意义渗入非常的意义。这种情形不但无分于东西而且差不多无分于古今。差不多到最近的多少年内,哲学上的表示方式才有点技术化。在这种情形之下,不但翻译困难而且就是在所谓本国文字也有困难。在(3)条所举的中国字中似乎就有这里所谈的问题,“性命天道”一方面有哲学上的意义,一方面又有日常生活中的意义。中国哲学对于中国人本来就有不容易懂的问题(英国哲学对于英国人也有同样的问题……)。在本国文字有这样的问题,翻译底问题更大。专就意念上的意义说,也许有思想因翻译而清楚的,但是,即令有这样的情形,它也少到可以不必顾虑的程度上去了。本段所讨论的问题引起思想与语言底问题,这我们在下节讨论。
五、思想与语言
a.独立与否底问题
1.所谓独立 。有人主张思想是不能独立于语言文字的。这问题至少牵扯到所谓语言文字,所谓思想和所谓独立。所谓独立也许是说,思想与语言文字彼此底关系是外在的,或者说彼此均不互相影响。如果说思想虽不影响到语言文字,而语言文字影响到思想,或者说无论思想影响到语言文字与否,语言文字总影响到思想,则语言文字和思想不独立。如何影响法也是问题,这问题也许是非常之复杂的。至少有两种影响法,有充分的影响法,有必要的影响法。前一种影响法应该有这样的表示:如果有某种语言,就有某样式的思想。后一种影响应该有这样的表示:如果没有某种语言,就没有某种思想。所谓独立虽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解释,我们不必一一都提出讨论,我们可以把独立底所谓限于这两方面的影响之有无。
2.支配似乎不是充分条件底支配 。可是,这两方面的情形极不一样。主张思想不能独立于语言,或思想受语言文字底影响的人不一定就想到这二者底分别。我个人似乎没有碰见过以语言文字为思想底充分条件的人。这似乎是不容易主张的。以中国语言文字为中国人底思想底充分条件的人,实在是主张有中国语言文字,就有中国人底思想,这当然不是说,有中国语言文字,才有中国底思想。这样的主张不是主张思想受语言文字底支配的人所要表示的意见。反过来,这实在是说,没有中国底思想,就没有中国语言文字。这实在等于说,“先”有思想,然后才有语言文字,而这似乎是表示,在某种意义之下的“支配”,思想支配语言文字。可见,充分条件的影响不是主张思想不能独立于语言文字的人所谓语言文字底影响。
3.支配似乎是必要条件底支配 。主张思想不能独立于语言文字的人似乎是主张语言文字支配思想。这主张是说,无某种语言文字,即无某种思想。这当然就是说,某种语言文字是某种思想底必要条件。在这里我们不得不开始对语言文字与思想说几句解释的话。就语言说,我们至少有两方面的问题。一是语言文字所包括的范围,一是任何语言文字与某种语言文字底分别。就前一方面说,语言文字有广泛与窄狭底范围问题。算学底符号也可以说是语言文字,虽然它不是日常生活中的语言文字。主张语言文字支配思想的人所说的语言文字似乎不包括算学底符号,因为算学底符号没有以上几段所讨论的问题。我们可以把算学底符号撇开。就后一方面说,说语言文字支配思想,是说思想不能独立于某种语言文字呢?还是说它不能独立于一种语言文字呢?说它不能独立于一种语言文字,似乎只是说思想非有表示方式不可,而这也似乎不是主张语言文字支配思想的人所要表示的意见。主张语言文字支配思想的人似乎是说,某种日常生活中引用的语言文字支配思想。我们底问题也就是这样的问题。罗素底算学原理原来是用英文写的,后来觉得英文不行,才改用符号。思想的确要有表示的工具;可是,假如英文支配罗素底思想,他不应该有英文所不能或不容易表示的思想。我们底问题,不是思想是否独立于任何语言文字及符号,而是思想是否独立于某种日常生活中引用的语言文字。
4.所谓“思想”在本节只是思议而已 。对于思想,我们也得重复地说几句。就历程说,思想活动是综合的活动;就内容说,思与想不一样。想像底内容是意像,思议底内容是意念,概念,意思,命题。本书所注重的是思议,所注重的内容是意念,概念,意思,命题。想像与思议既不同,想像与语言文字底关系是一件事,思议与语言文字底关系是另一件事。我们所注重的既然是意念,概念,意思,与命题,我们在本节所注重的问题,是它们与语言文字底关系。上条对于语言文字有所限制,根据那限制,我们底问题是意念,概念,意思,命题是否独立于某种日常生活中引用的语言文字。
b.想像与语言文字
1.情感与想像中的意像相干 。想像底内容是意像。意像是类似特殊的,类似具体的。意像是有情感的;有可喜可怒、可哀可乐……的意像。意像不但是有情感的,而且情感对于意像不是不相干的。也许从某一方面的立场说,某某情感是不相干的,可是,这不是说情感不相干而是说某某情感不相干,其所以要把某某情感撇开认为不相干者,实在是要特别地注重某另一方面的情感,要它相干。英国油画馆里有一张画,画的是父亲看见小孩病倒或死去(我记不清楚),这可哀的情节动人怜悯,看的人似乎相当的多。从画家底立场说,这怜悯和那张画不相干;画家所要的是美感,如果那张画画的好,它能引起美感,画的不好,它不能引起美感;假如它不能引起美感,我们看者不应以怜悯感来代替美感。这例已经表示,从某某立场说,某某情感也许不相干,而某某另一情感相干,其结果当然仍是情感相干。语言文字也有情感上的寄托,这在上节已经讨论。在本段,我们不提到意念上的意义,因为那是思议方面的事。我们现在只注重情感上的寄托。字句底情感上的寄托,总有历史,环境,习惯,风俗,成分,而这些不是长期引用是得不到的。我们不能临时地随便地把一套情感套在一个字或一句句子上去。我们总得要引用多时之后方能体会到字句底意味。字底情感上的寄托,对于字无所谓相干或不相干,要看包含此字的句子如何。句子底情感上的寄托,和句子有相干的,有不相干的。如果句子本来是表示情感的句子,它底寄托当然相干,如果一句句子本来是表示意像的,它底情感上的寄托也相干。字句底情感或意味,与想像情感或意味,关系非常之密切。
2.一语文底意味要靠习于引用该语文底生活环境 。字句底情感不仅要长时期底引用才能得到,而且要习惯于同样环境,或同样社会底生活状况之下,才能得到。学外国语言文字不特要青年时学才容易好,而且要入其国,知其俗,才容易好。中年以后学外国文本来就不大行,即有时勉强成功,大都也不过是写出文法上没有问题的句子,或说出文法上没有错误的话而已。他也许懂得字句底意义,可是,他不容易得到字句底味道。在外国生长的人的确不同,他也许不懂该国语言底文法,可是,如果他的确习惯于该国底社会生活状况,他的确可以得到该国语言文字底情调。只懂本国语言文字的人底情绪,为本国文字所包办,即令他到外国去,他依然是局外人,他总难免那自外于该国社会底趋势。他当然得不到该国文字底意味。只懂外国文字底意义的人,假如有这样的人,也就得不到该文字底意味。意像底意味也有同样的情形。不习于工厂生活的,当然可以有对于工厂生活的意像,这意像也许只有人声嘈杂的味道,也许是使他厌恶的,假如他是主张工业化的人,这意像也许使他喜欢;可是,他不容易得到习惯于工厂生活的人所有的对于工厂生活的意像底意味。能从工厂生活底意像得到诗意或画意的人,恐怕总是习惯于工厂生活的人。意像与字句底意味似乎是综合的生活所供给的。这意味也似乎只能在综合的生活中去求。
3.一社会的意像者底公共意味总是寓于语言文字中的 。想像不必要语言文字底帮助。意像底来源底大本营是官觉经验和记忆。有此二者就可以有意像。至于意像者从他底意像中所得的意味可以分两方面说:一方面是一个意像者之所私,另一方面是一社会意像者之所共。前一方面是他所独有的,他所独有的意像底意味总是从他自己亲自经验中所得到的。后一方面的意味也许是他亲自经验中所得到的,也许是和别的意像者交换而来的。前一方面的意味,显而易见不必靠语言文字。意像中的组织成分都是经验所供给的,虽然整个的意像图案不必是经验所供给的。意像总免不了带着原来经验中所有的意味。这意味也因别的经验成分底保留而保留,它底保留也许靠文字,然而不必靠文字。可是一社会的意像者所有的公共的意味,则必须语言文字底帮助,才能感觉到。照此说法,意像底意味一部分虽不必靠语言文字底意味,另一部分是要靠语言文字底意味的。举例来说,假如一个人在乡下走路,目之所遇不过是某形某色,他也许得到相当的美感;也许他回到家里回想起来,那美感也就跟着他底意像而回来了。可是假如他是中国人,他想起“青山绿水”几个字,他也许还可以得到一部分中国人对于青山绿水所有的意味。假如一个人碰见一条大河,他也许感觉一种自然方面的伟大。如果他回想起来,他也许保存着那伟大的意味。如果他是中国人,他也许想到“大江流日夜”,果然如此,他底意像不但有自然方面的伟大意味而且带着中国历史上的情感。假如他是德国人,在他底意像中,他也许会联想到“die wacht am rhein”;果然如此,则他底意像不但有自然方面的伟大意味而且也许有保卫祖国底雄心。
4.语言文字也许支配意像底意味 。这种借语言文字而得的意像底意味,不习惯于一种语言文字的人不能得到。习惯于一种语言文字的人也大都是习惯于引用该语言文字底社会生活的人。假如一个中国人想像他在山中走路,又想到“空谷幽兰”,他底想像有一种意味,是不懂中国语言文字的人所得不到的。“空谷”两字已经有许多意味,而这意味不是英文中的“empty valley”所能传达的。不仅如此,“兰”字表示兰花,而兰花对于中国人可以说是非同小可的花,它所引起的味道决不是英文中的“orchid”那一字所能引起的。上次欧战时,有一首罂花诗传诵一时,结果是“罂花遍地”能够引起英国人底无限感慨。前多少年中国在报纸上碰到这几个字就有点使人头痛。我们习惯于把“rose”译成“玫瑰”,可是这两名词底意味大不相同,英国对于rose的意像所有的意味,和中国人对于“玫瑰”的意像所得的意味,也不大相同。意像底意味有一大部分是靠语言文字的。假如我们不从历史背景风俗习惯……等等着想,单从语言文字着想,我们似乎可以说某种语言文字支配想像,因为它支配意像底意味,而意像底意味和意像总是相干的。
c.思议与语言文字
1.思议底历程中也许有语言文字底意味渗入 。思议底内容是意念,概念,意思与命题。在讨论思想的那一章里,我们曾表示,在思想底历程中,思议底内容也许要有所寄托。这也许是思议者底缺点。也许没有这种寄托,大多数的思议无法进行。思议底内容或者寄托于意像,或者寄托于文字或符号。在思议历程中思到“红”,我们也许想到红,这就是说,所谓“红”这一意念也许寄托在红这一意像上面;思到无量也许要想到“无量”这两字或“∞”这一符号,这就是说,所谓“无量”这一意念也许要寄托在文字或符号上面。也许有用不着靠寄托而能思议的人,但我个人底意见觉得没有这样的人。利用寄托底程度似乎很有高低底不同。有些思议者也许不必多用这种寄托,有些则似乎非多用不行。寄托于意像的意念也许连带地渗入意像底意味于意念中。中国人所谓椅子也许寄托在椅子底意像上面,因此有时也许附带着太师椅底意味。寄托于文字与符号的意念,也许连带地渗入文字与符号底意味于意念中,中国人思到道也许附带着“道”字所引起的意味。照此说法,上段所论的意像与字句底意味也许可以渗入到意念,概念,意思,命题中。因此,在思议底历程中,我们很可以连带地经验到意像与文字底意味。可是请注意,这是就思议底历程着想。
2.历程中有杂的成分 。思议不但有历程,而且有所谓图案或结构。在历程中,我们思议到某一问题,也许有心猿意马底情形,可是这情形不至于在图案或结构中出现。费两点钟底工夫去写一篇汉高祖论,在那时间内,也许你会想到昆明底鸡是四十元一斤,可是大致说来,你不会把这思想加入汉高祖论那篇文章里去。历程和结构或图案根本是两件事。就历程着想,这意味与意念也许相干,就图案或结构说,它不相干。意味和意念底关系是一件事,意味与意像底关系又是一件事。意味和意像底关系不一致,前此已经提到。意像中的四方也许有意味,也许此意味无分于中文、英文或法文;意像中的兰花也有意味,而这意味在中文或英文底分别非常之大。无论如何,意味和意像不是不相干的;意味不同的意像可以说是不同的意像。这一点意思,就是上段所表示的。
3.意味和意念图案或结构不相干 。意念与意味,从结构或图案说,都是不相干的。在历程中,意念,概念,意思,命题也许有寄托,也许因此寄托而得到不同的意味,意味也许有多有少,也许有些是我们所欣赏,也许有些是我们所厌恶的;无论如何,从图案或结构着想,是不相干的。所谓四方这一概念或意念,只是它本身而已,对于它,也许我们已经习惯于把意味撇开。其它的意念都是应该把意味撇开的。所谓兰花,也许因寄托而对于不同社会的人有不同的意味,也许我们不习惯于把此意味撇开,然而从图案或结构着想,它是应该撇开的。学植物学的人就把这意味撇开。就意念,概念,意思,命题底结构说,它们与意味都是不相干的。事实上我们有能把意味撇开的意念,概念,意思,命题,例如前此已经提到的“二加二等于四”,也有我们不容易甚或至于不能把意味撇开的思议底内容,但这是我们底短处而已。总而言之,思议和语言底关系与想像和语言底关系不一样。想像也许受某种语言文字底支配,思议不受某种语言文字底支配;它也许不能离开一种语言文字,而它应该是可以离开某种语言文字的。
4.文法结构影响到意思或命题的表示 。以上是就字句底意味说。可是,除意味外,还有文法或结构问题。结构问题差不多完全是句子底问题。有的时候,从字说,一句句子里的字都是另一语言文字所有的,然而这一句句子所表示的意思或命题,是第二种语言文字所不能表示的。我个人廿多年前碰到这样一句话:“free will is the will that wills itself”,我想把它译成中文,至少那时候我个人办不到。现在中文欧化后,我们对于这句话也许稍微有点办法,究竟如何,我们在这里不必讨论。所谓一句句子在一语言文字中表示意思,或命题,而此意思或命题是在某另一语言文字中之所不能表示的,这一“不能”颇有许多解释底可能。有些不是我们不能,而是我们不愿意。“i love you”这一句句子,可以用“我爱你”这一句句子代替,意味不同的地方也许不少,可是,就意思说,我们似乎没有理由说后一句句子不能代替前一句,然而懂中英文而年纪又在四十以上的人们大都不愿用后一句句子。有些不能也不是文法结构上的不能而是习惯上的不便。“p·和·q和r:和:p·q·和·r”这一句句子,我们可以用“如果p蕴涵‘q蕴涵r’,那么p和q也蕴涵 r”代替。这两句句子意思一样,可是,后一句就有问题,说出来也许不容易听懂;我们不便如此说,虽然在文法上我们也许找不着理由不让我们如此说。这两句句子都还比较地简单,有些比它们复杂多了,有些复杂到一程度,简直无论说出来或写出来都使我们不容易懂,但是我们虽不容易懂,然而它们并不见得一定违背文法。这就是说,我们不用某种语言文字去表示某些意思,不必是某种语言文字不能表示那些意思,而是我们不便于引用某种语言文字去表示那些意思。前几年有所谓直译办法。直译的文字不免使我们感到“看不懂”,或“读不通”,或竟“根本不通”,然而大致说来,恐怕是我们在心理上有一种拒绝接受的情形。这拒绝接受的情形当然是有理由的;可是,照本段底说法,违背文法不必是理由之一,虽然它可以是理由之一。语言文字究竟有约定俗成成分,既然既成的约俗也许使我们感觉到自然,方定方成的约俗也可以慢慢地使我们感觉到自然。前几年,我看见“虽然”两字摆在一句句子底后一部分,就非常之难过,现在不但不觉得难过,而且也觉得自然了。
5.思议底内容,就图案或结构说,不受语言文字底支配 。也许有没有句子的语言文字,也许这样的语言文字我们平常不叫它作语言文字。假如两种语言文字都是有句子的语言文字,并且句子里的字都一一相应,我疑心一语言文字所能表示的意思或命题不至于是另一种之所不能表示的。我知道除非我们创造新字,有好些句子是不能翻译的。我们已经提到过好些不能翻译的句子,这些句子或者是因为意味得不到,或是根本没有相当的意念(或相当的字),而不能翻译,不是因为一句句子底意思是另一语言文字底结构所不能接受的。事实上当然有一语言文字所有而另一语言文字所无的意念,概念,意思,命题,可是,这和语言文字底结构或文法不必相干。请注意,我们这里所谈的,是思议底内容,不是想像底内容,及意像底意味。后者与语言文字底关系,我们在b段已经讨论过了。现在的问题是思议底问题。就思议底内容说,本段底(1)(2)(3)三条表示它与语言文字底意味不相干,(4)(5)两条表示它不受某种语言文字底结构底支配。我们在这里不是说思想不受某种语言文字底支配。思想的确受某种语言文字底支配,因为思想是一种混合的活动。我们只是说,思想中的思议底内容,就结构说,不受某种语言文字底支配。
d.命题与语言文字
1.命题当然是独立于某种语言文字的 。语言文字与思想底关系既如以上两段所说,语言文字与命题底关系,我们不必多谈。命题既是思议底内容并且是属于思议底结构或图案的,它当然是独立于某种语言文字的,这就是说,它独立于甲种语言文字或乙种语言文字或丙种语言文字……。它既然独立于某一种语言文字,它当然不为某一种语言文字所包办或特殊地表示。翻译命题在理论上不成问题,虽然在事实上实行起来也许有问题,至少有时是不容易的。这是理论与实行底问题。科学,算学逻辑方面的文章比较地容易翻译,哲学文章有时可以翻译,有时不能翻译,文学文章,尤其是创作方面的文章,大都不能翻译。前一方面的文章所翻译的是命题,后一方面的大都不是。这翻译问题不是本节底主要问题。
2.就思议底历程与寄托说,命题不独立于语言文字。 命题虽独立于此种语言文字或彼种语言文字,然而它是否独立于语言文字或表示工具,仍是问题。我们在本章把语言文字限制到日常生活引用的语言文字,所谓语言文字是狭义的语言文字,既然如此,它不包括种种其它的表示工具例如算学或逻辑符号。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命题是否独立于语言文字,即令独立于语言文字,是否独立于表示工具。对于前一问题,当然要看思议底内容如何与思议者如何思议。所谓思议底内容如何,就是思议是属于哪一方面的。如果是属于算学逻辑,它大致是独立于语言文字的,如果内容是属于日常生活的,它大致是不能独立于语言文字的。我们前此已经表示过,思议底内容,就历程说,要寄托于意像或语言或符号。有些人也许需要寄托底程度高,有些人也许需要寄托底程度低。大致说来,寄托总是免不了的。寄托虽不限于语言文字,也不限于某种语言文字,然而只要有寄托,在语言文字上,命题总不能独立于语言文字。这是就有寄托于语言文字底思议说。
3.就思议底图案或结构说,命题虽独立于语言文字,然而不独立于表示工具。 但是有无所谓寄托于语言文字的思议,例如逻辑和算学。这些思议虽不靠语言文字,然而仍不能独立于表示工具,例如符号。这类的命题也得要寄托在符号身上。在算学史上,“0”这一符号就非常之重要。没有这一符号或可以代替它的符号,一部分的算学上的思议也许就发展不出来。我个人对于复杂一点的逻辑命题,就得利用符号把它写出来,即不写出来还是要利用符号。别人底需要也许没有如此大,但是,不至于有没有此需要的人。我虽不懂算学,然而我疑心算学上的命题有同样的情形。这类的命题即令它们独立于任何语言文字(不仅它独立于某种语言文字),也不独立于表示工具。我们在这里所要表示的思想是普通所谓“expressionism”一部分的思想。离开表示工具(照表示工具底宽义用法,语言文字也包括在内),我们不能思想。我们现在不谈比较宽泛的思想,只谈命题,因为我们底兴趣在命题。照(2)条底说法,我们底意思是说,没有独立于表示工具或语言文字的命题,虽然有独立于某种语言文字或某种表示工具的命题。
4.没有不能表示的命题 。照(3)条底说法,我们得承认两结果:一是没有表示不出来的命题,二是不说出来的命题不是没有表示的命题。就头一点说,我们有时的确说“我有某种复杂的意见,可是,我不能表示”。这情形是实在的。在这情形中,我们似乎只有思议历程中的意思,这意思还没有凝固成命题,或者说还没有形成思议结构或图案中的命题。就意思说,它已经有表示,不过它所表示的不是所思的命题而已。这情形多半可以从思议者眉头一皱看得出来;有时尚不止于此,有时他先用几个表示方式,然后次第撇开,以求达到他所认为满意的表示为止。命题仍没有不能表示的,这实在也就是说,只要所思的是命题,它已经有表示了。就第二点说,不说出来的命题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这只是说,它不是思议交流中的货币,而只是思议者所囤积的命题而已。这不是说,在思议者本身,这命题根本没有表示或者没有寄托在表示的工具上面。
总而言之,思议底内容,就结构说,独立于语言文字或哪种语言文字,英文或中文,命题当然如此。可是,虽然如此,思议底内容不独立于表示工具。假如只有前者而无后者,我们在本书不必提到语言文字。命题虽不必用这种语言文字或那种语言文字表示,然而总得要有一种语言文字或一种表示工具去表示。这又回到最初所谈到的官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