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多年来内政外交的病根,就在缺乏一个可以集中力量,统一人心,指定趋向,可以实施有效,使全国国民皆可热烈参加工作的国策。而中国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却正式公布了这样伟大的中心国策。这国策就是“抗战建国”。抗战建国就是中华民国当今集中力量,统一人心,指定趋向的中心国策或国是。这国策不是空言,不是理想。它是已经在实施着,而且已经实施得有效可验。在这伟大的国策指导之下,全国国民已经热烈奋发地参与着,或正在准备参与着。这个国策从远看可以说是积民国成立以来二、三十年的经验与教训,从近看可以说是积卢沟桥事变以来几个月艰苦支持,死中求活,败中求胜的经验与教训而逐渐形成的至当无疑的国策。
中国过去许多年皆执迷于“武力建国”的政策之下,历届政府当局皆欲以武力来执行建国大业。但武力建国实即“内战建国”。内战建国实无异于内战亡国。自淞沪抗战以及喜峰口、南口抗战之后,我们徘徊于“一面交涉,一面抵抗”的政策之下。但交涉无要领,抵抗无决心,无全盘计划。在这焦灼烦闷的期间,举国上下渐有了新觉悟。几年来,确立了自力更生的国防建设,经济建设,统一团结的和平建国的政策。有了自力更生、和平建国的准备,有了长期抗战的决心,有了举国一致的爱国热情,有了长期与敌军周旋的阵地战、游击战、运动战的经验,我们才迈步踏上了抗战建国的大路。亦即一面抗战,一面建国,或一面建国,一面抗战,“抗战胜利之日,即建国大业完成之日,亦即中国自由平等之日”(临时全代会宣言)的大路。
我说抗战建国是条大路,因为世界历史昭示我们,对外抗战,实为任何一个内部分裂的国家要建立成为自由、独立、统一的近代国家,任何被压迫的民族,要打倒异族的侵凌、发皇光大、复兴起来,所必经的途径。在古代纪元前五世纪时,希腊民族的奋起,战胜了破坏人类文化的侵略者波斯帝国,建立了文物学艺光明灿烂的新希腊。在近代,十九世纪初年,散漫的普鲁士各邦,被拿破仑军队侵占,即在几年之后的解放战争里,终于摧毁了拿破仑的霸图,奠定了统一的近代德意志的基础。至于十八世纪末,华盛顿领导的美国独立战争,十九世纪中,意大利三杰之反抗法国的压迫,统一地理名词的意大利的建国运动,无一不是因为对外抗战的胜利而建立起独立自由的近代国家。而当十八世纪初年,俄国在彼得大帝领导之下,在二十一年的长期北欧大战里,一面对当时的霸国瑞典抗战,一面实行内部经济、军事、政治、教育各方面的改革与建设,终于永远推翻岛国瑞典在大陆上的霸权,而建立起俄罗斯帝国,尤足以资我们抗战建国推翻岛国日本称霸东亚大陆的借鉴。这些抗战建国的先例,足以证明我国之不得不走上抗战建国的大道,乃是历史的必然的命运。是的,抗战建国是我们当前的国策,是历史的命运,也是民族复兴的契机。
在这伟大的,中国全部历史上开新纪元的抗战建国运动中,我更愿进一解,贡献一点学术建国的意见。
真正讲来,以军备薄弱的中国,对军力雄厚、世界第一等强国的日本抗战,若果中国能获最后胜利的话,那必因除以军事的抗战,经济的抗战,有以制胜外,又能于精神的抗战,道德的抗战,文化学术的抗战各方面,我们都有以胜过日本的地方。或必须我们主持军事,运用经济,有了深厚伟大的精神力量,足以胜过日本的地方。就道德抗战言,日本已是整个失败,已成了正义人道的公敌,国际公法的罪犯。就精神抗战言,日本的军心、士气、民意均不振奋。武士道的精神已不复存。日俄战争时的内外一致,同仇敌忾,更不可见。就文化学术言,除了崇奉武力及与武力有关的科学技术外,我们看不出日本文化的创进与发扬。日本学术界对人民生活、国家政策并不居领导地位。日本侵略行为只是暴露出日本人模仿西洋文明的流弊与不消化。以文化学术在世界上列于第三等国的日本,政治军事一跃而居一等强国之列,这种先天不足,本末倒置,实为日本的根本危机。学术文化的一等国,政治军事虽偶遭挫折,终必复兴。譬如德国在欧战后,政治军力,虽一落千丈,但学术文化仍居一等国地位,故终将复兴为第一等强国。因为学术文化是培植精神自由的基础。一个精神自由的民族,军事政治方面必不会久居人下,而学术文化居二、三等国地位,政治军备却为一等强国的国家,有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若不急从文化学术方面作固本浚源工夫,以期对于人类文化和世界和平有所贡献,终将自取覆亡,此乃势理之必然。历史上以武力横行一时而学术文化缺乏根基的民族,终至一蹶不复振的例证甚多。
老实说,中国百年来之受异族侵凌,国势不振,根本原因还是由于学术文化不如人。而中国之所以复兴建国的展望,亦因中华民族是有文化敏感、学术陶养的民族,以数千年深厚的文化基础,与外来文化接触,反可引起新生机,逐渐繁荣滋长。近数十年来,虚心努力,学习西洋新学术,接受西洋近代化的结果,我们整个民族已再生了,觉悟了,有精神自由的要求了,已决非任何机械的武力、外来的统治所能屈服了。所以我们现在的抗战建国运动,乃是有深厚的精神背景和普遍的学术文化基础的抗战建国运动,不是义和团式不学无术的抗战,不是袁世凯式的不学无术的建国。由此看来,我们抗战的真正最后胜利,必是文化学术的胜利。我们真正完成的建国,必是建筑在对于新文化、新学术各方面各部门的研究、把握、创造、发展、应用上。换言之,必应是学术的建国。必定要在世界文化学术上取得一等国的地位,我们在政治上建立一自由平等独立的一等国的企图,才算是有坚实永久的基础。
我愿意提出“学治”或“学术治国”的观念以代替迷信武力、军权高于一切的“力治”主义。盖“知识就是力量”乃英国哲学家培根的名言,故出于学术上的真理与知识的“学治”,即是最真实有效的力治。但须知我们此次抗战建国,并不是武力建国。我们虽提倡军事第一,胜利第一,军令统一,及一切建设以抗战为中心,但我们并不崇拜武力,而正是要摧毁那迷信武力的日阀的迷梦。我们是为正义、人道而战,为自由、平等而战,为生存、独立而战。我们的武力是建筑在全体同胞的精神力、义愤力和积年来培养的文化学术之上的。我们反抗的对象,是日阀的私欲冲动力、机械技术力和数十万被驱作战的日军的神符与千人针的迷信力。中国对日抗战的最后胜利,将是“学治”战胜“力治”的有力保证。
我愿意提出“学治”来代替申韩式的急功好利、富国强兵的法治。申韩式的法治实即厉行严刑峻法,剥削人民的苛政。乃是贯彻力治或武力征服的工具。日阀的总动员法案,以及其他强迫人民税捐,驱逐人民上前线送死的苛虐法令,就是此种残民以逞的旧式法治。真正的法治必系基于学术。希腊的法典多出于大哲之手。《罗马法》最称完善,因受当时盛行崇奉理性的斯多噶派哲学的影响。近代民主国家的法令,大都建筑在“人民自己立法、自己遵守”的根本原则上,以为人民谋幸福,保权利。换言之,近代国家法令之所以有效,乃因出于人民理智所赞许,感情所爱护,意志所愿服从,而非出于独裁者个人意志的强制。故中国对日抗战之能否成功,就看我们是否能建立一学术基础,民主本位的新法治国家,以抵抗那残民以逞,以法律作武力的工具的旧法治国家。
我愿提出“学治”以补充德治主义。德治是中国几千年来的基本政治观念。司马光全部《资治通鉴》所指示的历史哲学,或普遍的足以资政治上借鉴的教训,可以用“有德者兴,失德者亡”八字括之。最近孙中山先生所提出来以与帝国主义的霸道对立的王道,也就是近代化的德治主义。但须知苏格拉底所昭示的“道德即知识”之说,乃是在西洋思想史上使道德与学术携手并进的指针。孙中山先生知难行易之说,其实亦包含有学术上的知识较困难,道德上的实行较容易的意思。故道德基于学术,真道德基于真学术。道德必赖学术去培养,行为必须以真理为指导。所以德治必须以学治为基础。德治与学治的相辅关系,有似孙中山先生所分别的权与能的相辅关系。德治者有权,学治者有能。德治如刘玄德之宽仁大度,学治如诸葛孔明之足智多谋。离开学治而讲德治,纵不闹宋襄公战败于泓的笑话,也难免霍子孟不学无术的刚愎。日本军阀也在谈德治谈王道,在伪满境内他们也提倡读经尊孔,侵略我国土、蹂躏我人民的兽军,他们也自称为推行仁政维持东亚和平的皇军。我们要以真理与学术作基础的真德治,来打倒日阀的诡辩无耻的冒牌的假德治。永远使他们不敢亵渎我国孔孟相传下来的德治、王道、仁政等名词的尊严。
学术是建国的钢筋水泥,任何开明的政治必是基于学术的政治。一个民族的复兴,即是那一民族学术文化的复兴。一个国家的建国,本质上必是一个创进的学术文化的建国。抗战不忘学术,庶不仅是五分钟热血的抗战,而是理智支持情感,学术锻炼意志的长期抗战。学术不忘抗战,庶不致是死气沉沉的学术,而是担负民族使命,建立自由国家,洋溢着精神力量的学术。“要以战斗的精神求学,要以求学的兴会作战”。我们民族生活的各方面,国家建设的各部门,都要厉行学术化(此处所谓学术,即德文的wissenschaft,本义为知识的创造,亦即理智的活动,精神的努力,文化的陶养之意。通常将此字译为“科学”,但此字一方面实较一般所谓科学含义稍广,一方面又较一般所谓科学含义更深)。说具体一点,要力求逻辑的条理化,数学的严密化,实验科学、工程学的操作化。任何一件事业,即使开一小工艺,作一小营生,办一小学校,也要力求有逻辑思考的活动,数学方法的计算,工程实验的建设以促成之、发挥之、提高之。使全国各界男女生活,一方面都带有几分书生气味,亦即崇尚真理、尊重学术的爱智气味;另一方面又都具有斗士精神,为民族的独立自由而斗争的精神。这可以说是抗战建国,也可以说是学术建国。
(1938年5月刊登于《云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