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第二月?
《楞严经》云:“如第二月,非是月影。”夫第二月并月影亦不是,则其于月也何有?然而有人注曰:“人以手捏目望月遂成二轮,取其捏出者为第二月。……第二月虽非真月,然离真月,亦无第二月之可见。”苦水具足凡夫,一本小九九歌,念了许多时候,还只说九九是八十三,知道甚底是禅?如今惹火烧身,自救不了,被中行道兄一把抓住,迫教每期《世间解》都要有一篇胡说,而且不许曳白出场。因念昔时古德上堂,未曾说法,先道“山僧今日事不获已”。苦水今日既非古德,不便以此藉口。曾记得有一位先辈,常常写文章发表于各种刊物上,他表明他自己的态度,辄曰:“伏侍天下看官。”苦水即又不尔。苏子瞻谪居黄州之日,有客来访,往往强之说鬼,辞以不能,则曰:“姑妄言之。”以今比昔,中行大似东坡,而苦水则是被强以说鬼之客耳。既曰妄言,必非真知。坡老达人,听亦不信。不过今日所说,毕竟非鬼,乃第二月。第二月并非月影,何干真月?然不有真月,此第二月亦无由生。是故于此亦复可说:此第二月不离真月。
甚么叫作禅?
苦水今日自设此问,不必扬眉瞬目,不必拈槌竖拂,不必并却咽喉唇舌,只许病鸟栖芦,困鱼止泺,要如三家村中塾师教书,先从《百家姓》中第一句“赵钱孙李”说起。禅之一词乃简称,全称当云禅那,据说是巴利语“羌哈那”的音译,而梵语则为dhyana,意译则曰“思维修”。《大智论》曰:“诸禅定功德,总是思维修也。禅者,秦谓思维。”其在《圆觉经》疏说,则曰:“梵语禅那,此言静虑。静即定;虑即慧也。”其在《六祖法宝坛经》,禅或单举,则曰:“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然又双举禅定,曰:“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外若着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心即不乱。”复又谆谆告诫曰:“善知识!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准前二说,禅是思维,亦即定慧;思与定慧是一非二。准《坛经》说,外不着相,内心不乱,禅之与定,亦复为一。《经》云“内见自性不动”者何?其曰内见,即外离相;自性不动,即心不乱,亦复是定。六祖于此虽不言慧,决非无视,其意若谓:定自生慧,定亦即慧。是故《坛经》又云:“大众勿迷,言定慧别。定慧一体不是二。定是慧体,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复次,禅是静虑,学人勿疑既已是静,如何云虑?若已是虑,云何成静?欲决此疑,一准《坛经》定慧体用。
《大智度论》说,《圆觉经》疏说,如今且置。若夫六祖为人倜傥磊落,壁立千仞,更何待言。神秀说菩提是树,明镜是台,六祖便说菩提非树,明镜非台。卧轮说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六祖便说无伎俩,不断百思想。或云风动,或云幡动,六祖便说非风非幡,直是心动。真乃络笼不肯住,呼唤不回头,放出自家圆光,遮天盖地。及至说禅,简则曰内见自性不动,不过是六个大字。繁则曰外离相,内不乱,也仍然不过是六个大字。直截也甚直截,明白也甚明白,只是有甚奇特?总只为老婆心切,深恐怕后来儿孙听话不明,传事不真,所以长话儿与他一个短说,深话儿与他一个浅说,竖说一番是六个字,横说一番恰恰又是六个字。今世学人要会甚么叫作禅么,如此只如此。奇特原也无甚奇特,只是学人如何得会悟去,如何得履践去,如何得相应去,如何得不向这两说十二个大字下死却去?到这里,无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这无奇特恰又不妨是甚奇特。要会这甚奇特么?三岁孩儿也不妨道得。
以上所说,皆是贫道捏目所见之第二月。顶门具眼底人听者乱道作么?且认取第一月去。
附记:
《圆觉经》载,威德菩萨请佛为说:“一切方便渐次,并修行人共有几种?”佛告威德:诸修行人循性差别当有三种方便。一者,奢摩他,此云止。二者,三摩钵提,此云观。三者,“若诸菩萨悟净圆觉,以净觉心,不取幻化及诸静相;了知身心皆为挂碍;无知觉明,不依诸碍,永得超过碍无碍境,受用世界及与身心相在尘域,如器中,声出于外,烦恼涅槃不用留碍……此方便者名为禅那。”其在偈中,复约说曰:“禅那唯寂灭,如彼器中。”碍与无碍且置之,学人且细细会取器中是个甚底?为在器中?为在器外?为二俱在?为俱不在?为有为无?为实为虚?为向为背?若于此会得,参禅有分。虽然傍教说禅,宗门大忌,不见道离经一字,即成魔说。
三十六年七月上旬于倦驼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