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节令最是准确,“大雪”到了,真个就下了一场雪。若说天道无为,何以有一场雪?若说行乎其不得不行,想见老天亦自有它底不得已处。“深冬雪后,风景凄清”,尚在其次。至于天寒岁暮,苦水纵然道力不坚,亦还不至于百无聊赖。惟念屈子《离骚》有曰:“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多少人对下两句低回赞美;依苦水看来,倒是前两句说得最恳切:直得懦夫起立,败子回头。有如黄檗大师所说:“不知光阴能有几何,一息不回,便是来生。”或者要说:苦水你错了也。屈子作文,黄檗讲道,如何能混为一谈?岂非茄子地差到黄瓜地里?则将应之曰:文之与道初非两致,道心文心岂分二途?庄子尚说“盗亦有道”,何况于文?又不见佛说“一切法皆是佛法”,又曰:“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乎?”此说甚长,付在来日。
记得初写《揣龠录》时,正在夏日。转眼不觉半年;而今拥炉向火,多病之躯依然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看看《世间解》月刊第六期又将付印,势须搜索枯肠,拼凑他三两千字。写在文前的题目的一个“无”字原本也是交了上期文稿之后所预定好了的;不知何以此刻只是写不下去,一如腕中有鬼似的。难道心思脑力也被滴水滴冻的天气给冻结了不成?相传有一位学士,素不信佛,拟作“无佛论”,夜深犹在对灯构思。其妻问:“相公何不就寝?”学士答以拟作无佛论。妻曰:“既无矣,论个甚底?”学士于言下大悟。无佛论当然不复着笔。又有一位老宿上堂云:“我在老师会中得个末后句,不免将来布施大众。”良久,云:“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便下座。大慧禅师见之,后来上堂却云:“山僧即不然。我在老师会中得个末后句,不免举似大众。”便下座。有条攀条,有例攀例。苦水此际亦颇思抄袭那位学士和大慧禅师的旧作,只将写着这“无”字题目的空白稿纸送与中行道兄,着他照样登出,而且留着三两千字的空白。假使真的如是作了,既非偷懒,亦非取巧,更非弄喧;倒老老实实地有一二分衲僧气息。所以者何?题目既是个“无”,还说个写个甚的?假如有的说,有的写,这“无”早已是“有”而非“无”了也。西国有一文士劝人沉默,下笔不能自休,写成了一部大书,至今传以为笑,正是绝好的一个前车之鉴。不过真的将有目无文的稿纸送去,先不必问中行道兄肯不肯就如法炮制;而苦水此时先就觉得不好意思,于此愈见苦水之说得行不得,还说什么“有诸真实”,“无委曲相”?还谈得什么禅?
以上所说,虽非教中的第一义,却是苦水的第一义,到此正好断手。看官至多也只应看到者里,以下所说,俱是闲言中底闲言,剩语中底剩语,看官尽可不看。倘若看了,惹得气恼,莫谓苦水预先不曾下得警告也。于此忽又想起一则公案,不免举似诸公。
有一位古德上堂说:
“十字街头起一间茅厕,只是不许人屙。”
其后又有一位大师上堂,拈举之后,却说:
“是你先屙了,更教阿谁屙?!”
苦水今日献丑了也;好在也并不是自今日始,诸公莫道苦水无耻。
考教中大小二乘,俱析为“空”、“有”二宗。以空对有,而不以无。我于梵文一个字母亦不识得,想来“空”字较近原文,而“无”字较远乎?不然,便是古德译经时,特别回避遮个“无”字,以免有混于道家所立之“无”也。然而经中却少不得遮“无”字。即如尽人皆知的《心经》,其中就说:
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一连串下了十三个“无”字,而其中省掉底与“无明”之“无”尚不与焉。至于《涅槃经》中,佛为须跋陀说实相,自“善男子,无相之相为实相”以下——直写经文么?不但费事,而且有文抄公之嫌。查数么?上面一段《心经》已是半日没弄清楚,这一大段怕不得一两日方能数完?总之,是累累然如贯珠的一大串“无”字。若再翻他经,更举不胜举。是故于此可说经中不废“无”字。
然而心经众“无”之上,有一句曰:“是诸法空相。”是故此众“无”者,所以成“空”;假如不“无”,此“空”不就,此“空相”是第一义实:既非虚空,亦非顽空。是故《涅槃经》中乃云“无相之相为实相”也。或有问曰:老子曾谓“损之又损”与此“空”“无”,颇相当不?应曰:不然。方寸之木,日去其半,万世不灭;损之又损,只成削减,不得“空”“无”。复次,老氏之意在“无不为”。佛教意在由“无”立“空”,即“空”即“实”。是故老氏意主功用;佛说空相与夫实相乃为道体:二家之义区以别矣。
以上略说佛教之“无”,以下续明禅宗之“无”。仍拈公案以便举扬:
僧问赵州:“狗子还有佛性也无?”
州曰:“无。”
同时黄檗大师亦曾拈举此一则公案,却说:“但去二六时中看个‘无’字。昼参,夜参。行,住,坐,卧,著衣,吃饭处,屙屎,放尿处,心心相顾,猛著精彩,守个‘无’字。日久月深,打成一片,忽然心花顿发,悟佛祖之机;便不被天下老和尚瞒,便会开大口。达摩西来,无风起浪;世尊拈花,一场败阙。到者里,说甚么阎罗老子?千圣尚不奈你何!”黄檗者老汉于此,鼓粥饭气,将赵州和尚底一个“无”字举扬得如天普盖,似地普擎。难道他是向赵州关下递下降书降表了么?倘若说是,不独辜负黄檗,亦且不认识赵州。如今即先说赵州。
遥想赵州当日四十年除二时粥饭外,更无杂用心处:一何其用心之专耶?年登八十,尚著草鞋行脚;既被云居质问:“老老大大,何不觅个住处?”又著他茱萸呵责:“老老大大,住处也不知!”又何其用力之勤耶?及至出世为人,直消得雪峰存禅师烧香礼拜,赞作“古佛”。再看他示众则曰:“把一茎草为丈六金身用,把丈六金身为一茎草用。”接人则曰:“汝被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辰。”两卷语录真乃言言锦绣,字字珠玑;且莫说他光明磊落,直须看他老实,质直始得。但遮老汉有时却答话只同儿戏:即如僧问:“学人有疑时,如何?”师曰:“大宜,小宜?”曰:“大疑。”师曰:“大宜东北角;小宜僧堂后。”若斯之类,几同家常。总为他见得真实,悟得明白,所以掉臂游行,得大自在也。又如前面所举僧问:“狗子有佛性也无?”师答曰:“无。”其后又有人如此问,师却答曰:“有。”两答不同,然而更无人说他信口开河。倘说有无正同,一如佛说空相之与实相,苦水于此又成傍教说禅,罪过非轻。此刻不暇细细分疏,学人且各自疑着去。如今再说黄檗。
前面所举狗子无佛性话,黄檗只举到“无”字为止。其实下面还有两句:
僧曰:“蠢动含灵皆有佛性,狗子因甚却无?”
州曰:“为伊业识在。”
黄檗太阿在手,杀活擒纵,一任己意;于是断章取义,单只举到“无”字,下二语更不照顾。不但此也,他也并不理会“无”字上面那一问,将狗子有无佛性的问题一脚踢开,只抓住一个“无”字撒下了天罗地网。方便善巧,时节因缘,兼而有之,说甚么向他赵州关下竖降旗、纳降表?于是黄檗口里的“无”字,虽然从赵州处偷取将来,却完全成为黄檗所有,而赵州无分:大似大盗手下,失主亦不敢前来认赃。作家哉!作家哉!
不过吾辈今日如不辜负断际大师,且须参究他所说的“日久月深,打成一片,忽然心花顿开”一句子。日久月深,打成一片:则固然已。学人且道顿开的心花,是怎的一种颜色,怎的一种样范?是红,是白?是大,是小?且不可见他前人恁般道了,亦便稗贩去、学语去,一如鹦鹉、知了似的轻易地便将此“心花顿开”四个大字挂在唇吻边也。假若不到此心花顿开的境地,且信去,且疑去,且悟去,总而言之:且“无”去!遮个暂时抛开,黄檗的遮“无”字当然不同老庄之“无”,学人且道:遮与经中之“无”,相去多少?苦水适来已曾乱铳过了也,道是经中众无乃所以成空相,即实相,亦即道体。黄檗所举扬之“无”,亦复如然么?决不,决不。遮只是个“无”,更非别有。发脚自“无”,努力以“无”,结果成“无”。彻头彻尾是个“无”也。有谁怀疑苦水如此说么?苦水胳臂今日虽然疼痛,且喜并未断折;既然不能将空白稿纸送上,一不做,二不休,秃笔残墨,且继续写将下去。
依俗眼看来,历代宗师纵非无法与人,亦是胸有城府,深藏若谷,仿佛悭吝性成,收得至宝,不肯出以示人。苦水于此一不说在智不增,在愚不减;二不说不道无禅,只是无师。只说此事别人为你著手脚不得。譬如吃饭,别人可能为得一丝毫力么?即使嚼饭相哺,也要你自家肯咽,咽了能消。且不可说如今科学发达,可以注射维他命x了;即是注射,也须你身上自有生机始得;否则向死尸身上注射,问他可能吸取?黄檗上堂,亟劝兄弟家不被人瞒。赵州上堂,大叫:“一从见老僧后,更不是别人,只是个主人公。”遮不被人瞒,遮主人公,只是要你自己做的饭了自己来吃。亦不必再向我佛口里讨取“说法者无法可说”那一句子也。
复次,依俗眼看来,天下之学莫难于学禅,以为他全无巴鼻,不可捉摸。苦水于此一不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二不说易,易!百草头上祖师意。只说你不肯“无”将去。不见他古人学书,却于屋漏痕、公孙大娘舞剑器处悟得笔法。我问你:那屋漏痕、舞剑器处可是有字的所在么?尽大地是药,得却病来不肯服用;尽大地是门,有得脚来不肯走进。只管道难之又难,试问易了又待如何?说什么作家宗师,便是佛出也救你不得。大师出世为人,无一不怕祖灯灭绝,丧我儿孙,那个不是用尽吃奶力气来拈举提倡?黄檗更是婆婆妈妈气十足,生怕学人无从着力,单只提出一个“无”字来,可谓简便已极。你且信去,疑去,悟去,“无”去,管他心花甚颜色,甚样范?时节若至,其理自彰。管他空相、实相?古人不是并“圣谛亦不为”来耶?不可一如攒钱放债的人只管打着算盘计算将来连本带利收回若干钱来。倘然如是,岂独参禅不得,并做人复亦不得。
不过说到极处,连此“无”字也不消看得!大慧曾道:“你但灰却心念来看。灰来灰去,蓦然冷灰里一粒豆爆在炉外,便是没事人也。”但遮“没事人”也还不成。何以故?——
“直饶万里无云,青天也须吃棒!”
附录:
论老氏之“无”
华夏古哲之善于言无者,其惟老聃乎?
其论无之用,则曰:“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虽不否认“有”之利,而以为“有”之用则在于“无”;假如无“无”,“有”亦无所“用”之。故又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老氏意在治天下,故不主无所为。但“为”必基于“无为”,“无为”可以“无不为”;反言之,有“为”即不能“无不为”,亦不足以治天下。此老氏之政治哲学,亦即其人生艺术;后世虽尊之为道教之祖,而老子固非宗教家也。及至唐代,则又追谥为玄元皇帝,虽不免滑稽,但细按之,固亦不无真切处也。
其在两汉,黄老并称;然世代缅远,书籍残缺,黄帝之义谛,或多出之传闻与夫假托,既难征实,无由较考已。迨至六代,则又老庄兼举。庄子之书流传至今,人人得而读之。吾尝取蒙叟之说,证以老氏之义,觉二家实有差别,较之孟轲之去孔圣为更远。夫老氏之言“无”,其意在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则意在于“无为”者,即在于“无不为”;则于是“无为”为用而非的。庄子之言“无”,其意在于“无用”,“无用”即“用”,于是“无用”乃成为终竟之的矣。故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而庄子答之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夫天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其有寓言,亦显斯义。是故山木以不材长年,无用也;白龟以中卜见杀,有用也。若此之类,庄子书中,更仆难数。反观老聃,则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其言之浑厚者,则“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化”(附注:上一句主,下三句宾)。其言之显刻者,则“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附注:上三句宾,下一句主)。若此之类,老子书中,亦更仆难数。是乃有人谓老氏为自私、自利,为奸巧、阴谋者矣。然自私、自利者害他,而老子有三宝,其首为“慈”。奸巧、阴谋者妨人,而老子曰:“圣人亦不伤民。”则世之以自私、自利、奸巧、阴谋目老子者,何不于吾前所云政治哲学与夫生活艺术者而一细究之耶?苟其究之而与予心有同然,则于吾前所云玄元皇帝之尊号亦不无真切处者,将亦不复致疑也耶?
庄子记庖丁自述其解牛之技曰:“……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此固大似乎老氏所谓“无有入无间”之言矣。然而继之曰:“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有馀地。”则一何其安闲耶?又曰:“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此又大似乎老氏所谓“圣人犹难,故终无难”之言矣。然而又继之曰:“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则又一何其自在耶?吾每读老氏之书,辄觉其戒慎恐惧,庄子不如是也。吾每读庄子之书,辄觉其放浪恣肆,老氏即又不如是也。所以者何?曰:老氏以“无”为用;而庄子则用“无”也。庄子之意,只在“无为”;而老氏则意在于“无不为”也。斯则老庄之大较也。
然老氏言“无”,其对有“有”,故曰:“有无相生。”又其言“无”,其终在“无为”,故曰:“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则其所谓“无”者固非绝对矣。
三十六年十二月中旬于倦驼庵
小记 吾为此“无”字小文,初拟厘为上、中、下三篇。上篇论老氏之“无”,中篇下篇分论教宗之“无”。文体则上用文言,中仿译经,下仍语录。及写上篇时,运思涩滞,下笔拙迟。屡思搁置,交稿期迫,未能自已,遂乃勉强成幅。吾生性疏阔而躁急,每不能入微而守静。比者寒流潜袭,冬意更深,病骨支离,精神疲敝。加以北陆南躔,日晷浸短,俗务牵萦,少有馀暇,稍一周旋,便已黄昏。晚夕灯下不能构思,十载以来,渐成惯习。况复电力不继,须藉灯烛,微光如磷,倦目生花。凡此种种皆属叵耐,儴之馀,思致益窘。陆氏《文赋》所谓“意不称物,文不逮意”者,而今乃识之矣。于是改弦易辙,不复区分,仍复沿用语录体裁随手挥洒。曩时计划乃归乌有。顾上篇已成,不忍摧毁,过而存之,则今之附录是也。然私意亦非全为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兹更略言,就正有道。溯禅之一词,本出佛说;然只以之做学佛之阶梯,而非为道之终竟。及夫达摩西来,大鉴受衣,江西南岳既江汉以同流,一花五叶亦岳宗而分峙。呵佛骂祖,直指单传,意气如云,目光如炬,风靡天下,奔走世人者,自唐及清,且千有馀岁焉。大似赋出于诗,本属附庸,后来离立乃成大国也已。粤在魏晋,“玄风独扇,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然隐侯斯言实不尽确。则以尔时北抵河朔,南至江左,朝野上下,佛教盛行;智者体其般若菩提,愚者仰其因果报应;玄学只及于上流,而大教兼被于民间也。于是朝士喜游林下,道流亦多友文人,玄风教义,遂互相影响。教义之渐于玄风者今姑置之。玄风之染及教义者,蓄积既深,发扬益烈,迨至有唐,大阐宗风。然而禅宗虽出于佛教,而非教义所能尽包,即谓为华夏所独创,亦何不可之有?吾十馀年来研读经籍,时有斯感,每拟操觚著为专论。学识既苦谫陋,生活亦病扰攘,迟迟至今,未克着手。聊于小记露其绪端。是则不能不有冀于并世贤达赐以是正,后来学人续与钻研者矣。自写《揣龠录》以来,迄今六篇。而此“无”字一首费时十馀日,为前此所未有。纵使篇幅之较长,究异禅机之时动;正文即不类于珥貂,“录”“记”亦适成为狗尾。人或见谅,心终内惭。月攘邻鸡者有言曰:“以待来年,然后正之。”
三十六年岁不尽一十有二日倦驼庵苦水又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