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国勋!这姓名多漂亮,多响!
他是我们的老大哥。《水浒传》里一百零八个英雄好汉,他都说得出;据他自己说,小时候曾给父亲逼着读完《四书》《五经》,但他的父亲一死,他所读的也给他一起带进棺材去了。他把武松钦佩到了极点,常对我们说:“真是个男儿汉!不爱钱,不贪色,又有义气!”
他孝敬了他的母亲,真听她的话。他到处学武松,专打不平。我门中谁不爱护他?他真够朋友!赵家渡里哪一个不知道汪大哥?但他也有坏处,他就爱女人,爱极了那个牛奶棚老板的女儿,她是在丝厂里当摇车的。汪大哥和她是从小在一块儿玩大的。那牛奶西施真是美人儿,你知道,我是不贪色的,但我也觉得她可爱。
我们厂里的放工时候比她的厂早半个钟头。我们放了工,总坐在五角场那儿茶馆里喝着茶等她。五角场可真够玩儿的。人家把我们的镇叫做小上海,五角场就是小上海的南京路。中间是一片革地,那儿的玩意儿多着哪,有卖解的,瞧西洋镜的;菜馆的对面是影戏院;电车,公共汽车绕着草地驶;到处挤满了人力车,偷空还来两辆汽车,脚踏车;到了三点钟,简直是挤不开的人了,工厂里的工人,走的,坐小车的,成群结队的来,镇末那大学校里的学生们也出来溜圈儿,瞧热闹。大学校里的学生,和我们真有点儿两样。他们里边穿中装的也有,穿西装的也有,但脚上都是一式的黑皮鞋,走起路来,又威武,又神气,可真有意思;他们的眼光真好,我就佩服他们这一件本领,成千成百的女工里边,哪个俏,哪个村,他们一眼就瞧出来,一点儿也不会错。
话说得太远了。我们抽着烟,喝着茶,凑着热闹,听着旁人嘴里的新闻,可真够乐儿哪。镇上的新闻真多,这月里顶哄动人的是黄家阿英嫁给学生的事。阿英,也是镇上的美人儿哪。谁不想吃天鹅肉?后来她和学生勾搭上了,谁不议论她?谁不说她不要脸的?你知道,我们镇上的人,除了几爿小烟纸店,谁不恨学生?学生真是不讲理的,跑出来时,横行直冲,谁也不让。你要冒犯了他,高兴时就瞪你一眼,不高兴时,那还了得,非把你逼到河边去不成。你知道,我们的镇一边是店家,一边是河,河里小船上的江北妇人可真下流,把双臭小脚冲着你,那可要不得。
话又说岔了!我们在茶馆里等着,牛奶西施远远的来了,我们就对汪大哥说牛奶西施来了。他就一个箭步穿出去,凭他这一副好身材,跳跳纵纵的冲开人丛去接她。嗳,那可妙着哩。你知道他们俩怎么样,一辈子也不会给你猜着的!牛奶西施对汪大哥一笑,汪大哥一声不响,接过了饭篮,拔步就走。你想,这可不是妙极了!可是,你别当他们不讲话,背了人就说不完哩。当下,我们就悄悄跟着。一路上,沿河那边儿都是做买卖的货摊儿;靠右手那边是店家。在顺泰那儿拐了弯,走过戴春林就冷落了,他们就讲起话来。那可有意思啦。你只不声不响地听着他们,晚上准得做梦的。等他们到了芥克番菜馆。你知道芥克,我们镇上只有这么一家番菜馆,他们到了那儿,牛奶西施就拐进对面那个小胡同里,汪大哥直挺挺地站着,瞧她进了家门。你别以为汪大哥单爱女人,不爱兄弟们哪。汪大哥爱极了牛奶西施,也爱极了我们。等牛奶西施走进了家门,就跟我们有说有笑的一块儿回家。嗳,我要是没底下那家伙的,我也愿意嫁给汪大哥,可真有意思,他比学生们强得多啦。你别瞧他挺着脖子,腆着胸脯,见了女人,头也不歪,眼也不斜,他要一见牛奶西施,就金刚化佛,软了下来。他老盘算着几时挽人去说亲,几时下定,几时担盘,几时过门。他老对我们说:“我娶了小玉儿,(他老叫牛奶西施小玉儿的,你知道,她的名字是方雅玉),我们一块儿到山东梁山泊去乐我们的,谁要坐了汽车来我们那儿,他妈的,给他个透明窟窿!”他顶恨汽车。五角场茶馆那儿不是有个摆摊儿卖水果的王老儿吗?那天,也是放工时,我们在喝茶,蓦地来了辆汽车把王老儿的水果摊给撞翻了——喝,越来越没理数儿了!你猜巡警怎么样?他不叫坐汽车的赔钱,反而过来把王老儿骂了一顿,说不该挡汽车的路。你说,这不气死人吗?还有一天,恰巧下雨,满街的泥水,汪大哥和牛奶西施在拣着没积水的地方走,后面一辆汽车赶来了,你想,这么滑的路,一不留神,也得来个元宝翻身,还能慌手慌脚吗?他妈的,他哪里管得你这么多,飞似的冲过来,牛奶西施慌了,往旁一躲,一交跌在水里。把汪大哥气的什么似的。可有什么用?汽车一溜烟似的擦了过去,溅了汪大哥一衣服的泥水。妈的,汽车里那个花花公子,还看着笑!你说,叫汪大哥怎不恨极了汽车?
话又说回来了,大学校对面不是有座大花园吗?你化十个铜子到那儿去坐一下午,包你十二分的舒齐。朋友,你要有空时,我劝你,那儿得去逛回儿,反正一步就到,又化不了多少钱。汪大哥每礼拜六总去的,陪着牛奶西施,喝,那时候汪大哥可漂亮啦,黑哔叽的大褂子,黄皮鞋,白袜,小玉儿也打扮得女学生似的,就是没穿高跟鞋。他俩只差一个头,活象两口儿,真要羡慕死你呢。走罢了出来,在芥克里边吃点儿东西,就到影戏院瞧电影去。嗳?你别以为他们在黑暗里干不正的勾当啊!汪大哥可不是象你那么油头滑脑的小白脸儿,你见了他,就知道他是规矩人。咱们每天过活,坐茶馆,抽纸烟,瞧热闹,听新闻,只一心盼望汪大哥娶了小玉儿,好到山东去上梁山泊,招兵买马,造起“忠义堂”来,多结交几个赤胆忠心的好男儿汉,替天行道,杀尽贪官污吏,赶走洋鬼子——他妈的,洋鬼子,在中国耀武扬威,不干了他们,也在为英雄好汉了!
我不是说过学生们真瞧不上眼吗?他们就放不过好看些的女人,他妈的,牛奶西施竟给他们看上了。嗳,朋友,你耐心点儿听呵?下文多着哪,让我慢慢儿地讲。是这么一回事。
有一天,我们在茶馆里喝茶,不知是谁提起了上梁山,说还少一个公孙胜。智多星,你知道的,那个矮子老陈,你别瞧他人矮,心却细着呢,看他,小小的蛤蟆眼儿,满肚子良计奇谋,谁赛得过他——他说,那个卖卦的峨嵋山人,真灵,简直灵极了,说不定还会呼风唤雨,移山倒海,全套儿神仙的本领都有的,这公孙胜是请定的了。我们刚说着,汪大哥霍地站了起来,原来小玉儿来了;妈的,四个学生跟着她。嗳?我说起学生就气愤;哪里是学生,叫畜生倒配着多呢!靠老子有几个臭钱,不好好儿念书,倒来作他妈的孽。小玉儿真不错,头也不回,尽自走她的。到了我们面前,我看她脸也白了,气也急了。妈的,四个男子赶一个女孩儿家,好不要脸。我狠狠地瞪他们,换了别人,我就给他个锅贴;他们却给我个不理睬,象犯不上跟我较量似的。妈的,瞧不起我?你有钱,神气不到我的身上。狗眼瞧人低!等着,看老子的,总有这么一天,汪大哥带了兄弟们给逼上了梁山,坐起虎皮椅,点我带十万大兵来打上海,老子不幸了你的。汪大哥倒没理会。第二天,我留着神,他们没来,这颗心才放下了。我想,饶是牛奶西施有数儿,心里明白,这么捱下去,总不是道儿:我催汪大哥早些娶了压寨夫人,咱们也好动身了,现在是四月,到了山东整顿一番,该是七月了,秋高气爽,正好办我们的大事,汪大哥也说好,就挽人说媒,那边也答应了。真的,我们那天晚上,整夜的睡不着呢。可是,妈的,学生又来了。还是那四个。那天恰巧厂里发工钱,我们正在茶馆里抽“美丽牌”。我说,“美丽牌”真不够味儿,两支抵不上“金鼠牌”一支:听说学生们抽“白锡包”,要四毛钱一包,那天他们没抽,在外边吃水果,我们等着,他们也等着,就站在茶馆外的阶沿上。妈的,那样儿还不是在等小玉儿。你瞧,他们老看着影戏院顶上那个大钟。里边有一个说:“我知道,她准是六点半来,现在只是六点二十分呢。”还有一个——妈的,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她那小模样儿真可爱!虽则不十分好看,可真有意思,知道有人跟着,急急忙忙,又害怕,又害羞,——阿,真不错,你说对吗?可是伴她回家的梢长大汉,那个又粗又陋的,不知道是她的谁。”妈的,我讨厌极了。汪大哥又粗又陋?谁象你那么涂雪花膏,司丹康,相公似的,别臭美了!别瞧我一脸大麻子,要也象你那么打扮起来,还不是个小白脸儿?我故意过去,咳的一声,象要吐痰似的,叫他们让开些儿别惹我嫌。他眼珠儿一翻,正眼也不觑你一下。我真气极了,但也没法,只得把口痰缩了回去。我走回去,闷闷地坐着,心里想,回头老子打到上海,看你再大爷气。
那天汪大哥给小玉儿在戴春林买了双丝袜,小玉儿喜欢得什么似的,跑出来时,那几个相公还等在门口,妈的,还想勾搭女孩儿家,给我当兔子倒不错哩。汪大哥和小玉儿拐进了小胡同,转几个弯溜了,他们也跟进去,哈,那可痛快啦,他们摸不着出路,在里边儿绕圈儿,妈的,我理他呢,走我的。到了家里,觉得有点儿冷,也没在意,谁知道到了明天早晨,竟起不来了,火天火地的发烧。古话真不错,英雄难过美人关,好汉单怕病魔缠;接连几天,昏天黑地的躺在床上,穿山虎似的汉子,竟给生生的磨倒了。过了几天——大概是四天吧,拼命三郎来望我,我也没让他坐。他说:“哈,黑旋风,饶你这一副铜皮铁骨,也只剩得一双乌溜溜的眼儿,不怪小玉儿会跟学生们眉来眼去哩。”
“什么话,”我跳了起来。“汪大哥瞎了眼吗?”妈的,我支持不住,又倒了下去。
“好个急性儿,话没完就跳了起来!——”
“你说,你说!”我当时愤火中烧,要没有病在身上,早窜出去,宰了那阎婆惜。他妈的小玉儿,汪大哥待她这么好,她敢这么起来。
“汪大哥不知道这回事,他到邹家桥去了,有点儿小事得过几天才回——”
“嗳,你了当点儿讲,行吗?这么件大事,支支吾吾的没结没完,他妈的。你再这么说下去,我没病也得闷出来。”
“这几天,学生们每天来等着小玉儿,昨天,汪大哥走了,学生们拿桔子皮扔她。你知道她怎么样?嘻,他妈的!她回头对他们一笑;一个穿西装,瘦长条儿的,眯着眼儿,哈着背儿赶上去和她并肩走。她只低着头,好象很高兴似的。我想上去,还有三个挡住了我,我往左,他们也往左,往右,也跟着往右,又不能冲上去,谁知道小玉儿跟那学生讲什么呢——”
“反了!这还了得!”我挣扎着起来,走不上两步,妈的,腿一软,就坐在地上,真气人,两条腿不是我的了!谁不知道我旋风似的两条腿,妈的,竟这么不中用。
“别性急,汪大哥还蒙在鼓里,我们要是杀了小玉儿,你知道,她是他的性命,万一他不信我们的话,反起脸来,大家没意思。我说,还是等他回了再讲。”
我想这话也不错,但小玉儿那狐精可太不识抬举了,不给她尝点味儿,还成世界吗?那天我们商量了一下午,还是没法儿,非得等汪大哥回来才成。这可把我闷死了,汪大哥,他老不来;我的病也好了,又是三碗一餐的吃得牛似的。可是,妈的,还是生病,没病又得受气。我第一天高高兴兴的放工回来,走过王老儿那儿,他拦住了我,劈头就是混帐话,他说:
“黑旋风,你汪大哥给人家沾了光了,你不知道吗,牛奶西施给一个瘦长条子的学生勾上手哩,你还没事人似的。我老了不中用,要还象你那么水牛似的时,早就一脚踢倒那学生,一拳干了牛奶西施啦……”
他话没说完,我已火冒头顶,虽则明知道他没撒谎,可是不该当着众人出汪大哥的丑。谁没听见这话?我手起一掌,给他个锅贴,叫他半天喘不上气,一面骂道:
“你妈的忘八羔子!汪大哥响巴巴的脚色,会着了人家的道儿吗!小玉儿不是你的娘,一把子年纪,下去躺棺材,倒打扮的老妖怪似的出来迷人。咱黑旋风看你没多久活了,才给你瞧个脸儿,你妈的老蚰蜒,小船不宜重载,吃了饭没事做,来替汪大哥造故事吗?痨病鬼似的,也禁不得咱一拳,竟敢不知自量,来太岁头上动土!老忘八——”我转过身向劝打架的人们道:“诸位老乡,不是我欺他,这老蚰蜒,今天无事生非,本该要他老命的,看诸位面上,饶他一次,下回——”
“我好意对你说,你怎开口就骂,动手就打,我老头儿拼不过你,是男儿汉别挑没用的欺。”
“你妈的老蚰蜒,活得不耐烦了吗——”
“谁没瞧见,牛奶西施今天跟一个学生坐十路公共汽车到上海去?有本领的等他回来揍她——”
“你妈的老忘八羔子,咱今天不揍断你的老骨,也枉为黑旋风了!瞧我的!”我跳上去提起拳就槌,却给劝打架的拦住了。
“好,好!鸡不与狗斗,咱不与你斗。我走!我让你!”老头儿嘴虽强,心里却怯,回身就走。
我回头一想,有点儿后悔起来,我这么年轻力强的汉子,不该欺老头儿。可是,管他呢,打也打了,有什么法子,走我的。恰巧兄弟们也来了,智多星把我扯进了茶馆,我就对他们说:
“真是的!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小玉儿这么没良心。竟上了那瘦长条子的学生的手了!你们说,这事怎么办?石秀说,等汪大哥回来再说——嗳,还有哪,王老儿说今天小玉儿跟学生一同到上海去了……妈的,依我的性儿,早就宰了她,那不要脸的小淫妇,阎婆惜。学生不过干了几个臭钱,有什么希罕的;谁知道他的来路是不是清白的,他妈的,也许他老子是贪官污吏,打百姓那儿刮来的呢……什么?阿?小玉儿不做工了吗?念书去了,哼!他妈的,还有王法吗?咱黑旋风不宰了她,也不再活在世上了!”
“早没事,晚没事,偏偏小玉儿出了岔子,汪大哥有事下乡去了,叫咱们睁着眼替他受气。他还蒙在鼓里,嗳!”拼命三郎说。
“你刚才不是说小玉儿跟学生到上海去了吗?我们且坐在这儿等她,看她有什么脸见我们。”智多星说。
对啦!究竟是智多星,他的法子别人是想不到的。等她妈的阎婆惜来了,我就上去拦住她。跟她评评理,看她怎么样。她要明白理数儿的,我黑旋风就饶了她;她要不知好歹,先给她顿下马威,等汪大哥回了,再叫她知道咱们是不是好欺的。当下,我两只眼瞪得圆圆的单留神着公共汽车站那儿。
那时,真热闹极了,人从四面八方的涌来,到了五角场的中央,简直瞧得头晕——一堆一堆,一排一排,一个一个的你捱着我,我挤着你。你瞧,长个儿的中间夹着小个儿的,小个儿的后边儿钉着女工,他妈的,这么多的人,百忙里还钻出个江北小孩儿来。好象要挤在一块儿成个饽饽儿似的,也不知怎么股劲儿没挤上。我正看得眼花,公共汽车吧吧的从角上钻了出来,吱的在草场前停下。我赶紧留着神看,可是他妈的,黄包车排阵似的攒在公共汽车的后边儿,江北人把跳下来的坐客挡得一个也看不见。他妈的,江北人真下流,不要脸的。五角场里,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有的往南,有的往北,穿龙灯似的,擦过来,挨过去,一不留神,你踹了我的足尖,我踏了你的后跟,他碰坏了她的髻儿,她撞了他一个满怀。你知道,在那儿找人是不容易的,我又没生就的神眼,怎么找得着。公共汽车里的人也空了,我找来找去找不着小玉儿。我不由气起来,他妈的,智多星说,也许她不是这辆车来的,我只得等着。你猜她什么时候才来?嗳!他妈的,在上海看影戏!我知道上海的影戏院得五点半才散;她到六点半才来,我整整地等了她一个钟头。已上了灯,她来了。哼,妈的,我不认识哩。穿着高跟鞋,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穿上的,叫我穿了就得一步三交。还有呢,雪白的真丝袜,我认识,这还是汪大哥的,妈的,她有了丝袜就爱汪大哥,见了高跟鞋就跟学生——女人真不成东西,简直可以买的。我一见了她,就跳出去,迎上去拦住她,气呼呼的骂她:——
“你?不要脸的——阎婆惜!迷上了一个学生,也值得这么神气吗?别臭美了!老子就瞧不起你!汪大哥有什么亏待你的?你——妈的,你竟敢给畜生骗了去?啊?”
“喂?说话放清楚点儿。”那个畜生神气十足的——“呸,老子怕你?”
“你生眼儿吗?老子要跟你讲话,那真辱没了我哩。……嗳,小玉儿,咱今天非得和你评评理。你当汪大哥没在这儿,就能让你无法无天吗?还有我黑旋风啦;给我少做点儿梦吧。今天你不还我个理数儿——哼,瞧我的!”
“嗳,你这人真是!我干你什么事,要你这么气呼呼的。你的汪大哥又不是我的爹,他管得了我?咿,算了吧。哈,他妈的,装得那娇模样儿。”
“嘻!回家找你爹卖俏去,咱可用不着你。咱顶天立地的男儿汉,不是畜生,不会看上你这狐媚子的。”
“放屁,什么话!你今天挑着了我来欺,是吗?我没空儿来跟你争理数儿,让我走!”
“喂,你这家伙,拦住了一个女孩儿家打算怎么样?lady first!你知道吗?快让开。”
“妈的,假洋鬼子,别打你的鬼话了,老子没理你。我就不让,不让定了,看你怎么样。”
不要脸的,叫巡警了。我不怕他,我也不怕巡警,可是我怕坐牢监,你知道,坐了牢监是不准到外边儿来玩的,这可不闷死我。英雄不吃眼前亏,我只得走开,看他们俩这个傍着那个,蹬蹬督督的走去,嘻,我竟会哭了。汪大哥一世英雄,却叫小五儿给算计了去哩!喝!可是,咱是男儿汉;等着瞧吧,瞧黑旋风的。当下我抹干了眼泪,到茶馆里叫了弟兄门回去。只等汪大哥回来,汪大哥直到礼拜六才回来,咱差点儿要上邹家桥找他去了。我瞧见了他,开心的什么似的,我黑旋风得出闷气了,我也不等他开口,立刻把小玉儿的事全说给他听,一心盘算着他听了,一跳三丈高,就和我去宰了她,叫了兄弟们一起走他妈的,把峨嵋山人也请了去。谁知道,他反说:——
“你们别合伙儿的骗我,你们以为小玉儿碍了上梁山的日期,想骗我扔了她吗?嘻,我没那么傻!我顶知道小玉儿的,她决不会负我,我信得过她。你瞧,我这么的,还会给人家占了便宜去吗?嘻!”
我给他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你说,这不气人吗?拼命三郎说的真对,我们要早点儿干了小玉儿,汪大哥这脸是反定了的。我也不跟他争,我知道今天小玉儿又要到上海去的,我捉住了奸夫淫妇给他看,瞧他还有什么话说。
那天五点钟我和兄弟们伴着他在茶馆等。有许多人见汪大哥回来了,知道这事闹大了:学生不是好惹,汪大哥也不是好欺的,都赶来瞧把戏。这回,五角场可热闹啦!大家都等着想瞧宋江杀阎婆惜,在角儿上站着等。我也揎上了袖管儿,预备帮场。可是,妈的,智多星那矮子又说伤气话了,他说——
“你们打算宰小玉儿吗?嘻,你想,天下事没这么容易哪。你知道,学生们是不讲理的,他们有汽车,撞翻了水果摊,巡警还骂王老儿活该。他们有钱,可以造洋房。风火墙,大铁门,不是现成的山海关吗?你有力气,有血性,只能造草棚,一把火,值什么的,他们买得起高跟鞋儿,汪大哥只能买丝袜;他们抽白锡包,汪大哥只能抽金鼠牌;他们穿绸的缎的,我们穿蓝布大褂;他们的脸涂白玉霜,我们的脸涂煤灰;他们的头发擦司丹康,我们擦轧司林;他们读书,我们做工……你是男儿汉,小玉儿可希罕你的?你知道,这年头儿,小白脸儿是稀罕的,大洋钿儿是希罕的。汪大哥是小白脸儿吗?汪大哥是有钱的吗?嗳!你想!”
他的话倒不错,真是智多星。我方才知道女人是要穿丝袜,高跟鞋儿,住洋房,坐汽车,看电影,逛公园,吃大餐的。这一来,谁也没的说了。可是小玉儿就这么放她过去了不成?
“不,不成!我黑旋风不甘心!你们怕学生,放得过小玉儿;我可不怕,我就放不过她。”我捶了下桌子,嚷着。
话没说完,公共汽车来了;我们九个人,十八支眼儿定定的瞧着。果然,她妈的来了!不要脸的,这么多的人,她竟挽着那学生的臂儿,装得那浪模样。
“汪大哥,你瞧!还有什么说的。”
“啊!”他怔住了,只一个箭步跳了出去,拦住了他们。“小玉儿!”
日里没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这话倒不错的。小玉儿见横觑里来了汪大哥,给吓得一呆。瞧热闹的全围上来瞧热闹。我分开了密密的人走进去,兄弟们也跟了进来;我乐极了,我说:
“小玉儿你今天怎么说,汪大哥回来了。”
“小玉儿!我哪儿亏待了你?他不过有几个臭钱!我怎么供养着你来的?你竟——啊,不要脸的!”
她妈的正眼也不瞧一下汪大哥,拔脚想走了。
“不成!”我拦住他们。“汪大哥,你是男儿汉,这脸儿撕得下吗?你不打,我要打啦!我黑旋风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给巡警抓了去,顶多脑袋上吃一枪,反正再过一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
好!汪大哥真是好汉!他提起了斗大的拳头,向小玉儿喝道:“小玉儿,咱汪国勋活了二十多年,没吃过人家的亏,今天也饶不了你!”
那畜生挺身出来,想拦住汪大哥。
“来得好!”我碰的一拳,正打在他的鼻梁上,他痛的蹲了下去。我提起又是一腿,把他踢倒了,回过头来看汪大哥,只见他提着拳怔住了。小玉儿站在他面前,哭着,妈的,迷住了汪大哥。我赶过去,一把扯开了汪大哥,只一拳,小玉儿倒了下去。看的人都嚷闹出人命来了,巡警也来了,一把抓住我的胸襟。
“妈的,无法无天的囚徒!你打人?”他给我两个耳刮子。我只一挣,挣脱了,提起手想打,背上着一下;又来了一个巡警,捉住我的两条胳膊。
“妈的,走!”
这牢监坐定了!我就再提起一脚踢在小玉儿的腰眼上,只见汪大哥怔在一旁。妈的,英雄难过美人关:真是的!
“汪大哥,我没要紧的,你们快去,到了山东,再来——”我话没说完,巡警把我推走了,我只听得汪大哥在后边喊:“老牛……老牛……”
我给捉到局里,差点儿给打个半死,整整地坐了三月牢,到今天才给放出来。一打听,知道汪大哥已带了兄弟们走了,到这儿来一看,果然,峨嵋山人也不在了。可是奸夫淫妇没死,还活着呢。我本想再去找他们的,后来一想,英雄不吃眼前亏,到了山东再说——你说,是吗?你别瞧我杀人不眨眼,我也有点儿小精细哩。好,我要走了,回头我带兵来打上海时,说不定……哼……
1929年9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