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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ERR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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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呈望舒

面向着你,女神,女神,水的女神啊,我来这百静中献呈我无端

的泪点。

(录自梁译樊乐希水仙辞句)

笼罩着薄雾的秋巷。

在那路灯的,潮润的,朦胧的光幕底下,迈着午夜那么沉静的步趾,悄悄地来了潘鹤龄先生,戴着深灰色的毡帽,在肋下挟了本精装的阿佐林文粹,低低地吹着:

“traumer”——那紫色的调子,疲倦和梦幻的调子。

陶醉在自己的口笛里边,半闭着浸透了黄昏的轻愁的眼珠子,潘鹤龄先生,拖着瘦长的影子,萧索地走着,望着街树上的死叶,一个梦游者似的。

从一些给葡萄藤遮蔽了的窗里,滤过了绛纱的窗帏,散落着一些零星的灯火。不知哪一间屋子里的钢琴上在流转着minuet in g;这中古味的舞曲的寂寥地掉到水面上去的落花似的旋律着这凄清的小巷。

凄清的季节!

凄清的,凄清的小巷啊!

潘鹤龄先生站住了,望着巷尾一百二十号二楼的窗,在那里有他的琉璃子,发香里簪着辽远的愁思和辽远的恋情的琉璃子。和寂寥的琴声,一同地,他的心房的瓣一片片地掉下来,掉到地上,轻灵地。他觉得有一些寒冷,是的,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牧歌那么冲淡的忧郁,而这些寒冷,这些忧郁是琉璃子的。

琉璃子有玄色的大眼珠子,林擒色的脸,林擒色的嘴唇,和蔚蓝的心脏。她的眼是永远茫然地望着远方的,那有素朴的木屋,灿烂的樱花和温煦的阳光的远方的,那么朦胧地,朦胧到叫人流泪地,可是当她倚在他肩头的时候,便有了蔚蓝的,温存的眼珠子……

……温存的,蔚蓝的眼珠子,她的心脏的颜色的眼珠子,在那日本风的纸灯笼旁边,那玲珑的松柏盆景旁边,那白木制的纸屏风旁边。

“要到明年樱花开遍了东京的时候才能回来啊!”

“请在衣襟上簪着一个异国人的思恋吧!”

把领带上的那支缀着珠子的别针给了她,便默默地坐着。

——插曲——

明天会有大淡的烟和太淡的酒,

和磨不损的坚固的时间,

而现在,她知道应该有怎样的忍耐,

托密已经醉了,而且疲倦得可怜。

——插曲——

走的时候,看到她萧条的行装,叉把钱袋给了她,黯然地望着她的,林擒色的脸。

把绢制的蝴蝶夫人放到他衣袋里:

“为她祝福吧!”那么叹息了一下抱住了他的脖子。

在她的唇上说着:“明年燕子筑巢的时候再不回来,我会到银座来做一个流浪者的,为了你;因为蝴蝶夫人似的哀怨着命运的不是你,倒是我啊!”

她的眼珠子里边有一些寒冷,是的,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牧歌那么冲淡的忧郁——

“沙扬娜拉!”

而这些寒冷,这些忧郁也是潘鹤龄先生的……

是的,这些寒冷和这些忧郁正是潘鹤龄先生的。

“沙扬娜拉!”

(“琉璃子啊!”)

他叹息了一下,在自己脚下捡起了掉到地上的心房的瓣,把中古味的舞曲,minuet in g,扔在后边儿,往前面走去,悄悄地,就和他来的时候一样悄悄地,隐没到笼罩着薄雾的秋巷的那边。

街。

街有着无数都市的风魔的眼:舞场的色情的眼,百货公司的饕餮的蝇眼,“啤酒园”的乐天的醉眼,美容室的欺诈的俗眼,旅邸的亲昵的荡眼,教堂的伪善的法眼,电影院的奸滑的三角眼,饭店的朦胧的睡眼……

桃色的眼,湖色的眼,青色的眼,眼的光轮里边展开了都市的风土画:植立在暗角里的卖淫女,在街心用鼠眼注视着每一个着窄袍的青年的,性欲错乱狂的,棕榈树似的印度巡槽,迟紧了嗓子模仿着少女的声音唱《十八摸》的,披散着一头白发的老丐;有着铜色的肌肤的人力车夫;刺猬似的缩在街角等行人们嘴上的烟蒂儿,褴褛的烟鬼;猫头鹰似的站在店铺的橱窗前,歪戴着小帽的夜度兜销员,摆着史太林那么沉毅的脸色,用希特勒演说时那么决死的神情向绅士们强求着的罗宋乞丐……

览赏着这幅秘藏的风土画的游人们便在嘴上,毫没来由地,嘻嘻地笑着。

嘻嘻地笑着,潘鹤龄先生在这街上出现了。

给这秘藏的风土画的无忧无虑的线调感染了似的,在这街上出现的潘鹤龄先生迈着轻快的大步,歪戴着毡帽,和所有的游人一样地,毫没理由地,嘻嘻地笑着。

明天会没有了琉璃子,没有了绢制的蝴蝶夫人似的琉璃子,没有了林擒色的脸,林擒色的嘴唇和蔚蓝的心脏。琉璃子啊!空去了琉璃子的房间里边,那日本风的纸灯笼,玲珑的松柏盆景,白木制的纸屏风,也会和我一样寂寞吧?可是街却是那么热闹啊。有着琉璃子,街有着无数都市的风魔的眼,展开着都市的风土画;没有了琉璃子,街也有着无数都市的风魔的眼,也展开着都市的风土画。琉璃子啊!没有辽远的愁思的日子,没有辽远的恋情的日子,没有琉璃子的日子是有的。

嘻嘻地笑着,他跨进了一家南国风的饭店的门。餐桌上装饰着典雅的东方色的胆瓶,瓶里装饰着十月的蔷薇,蔷薇的蕊里挥发着小夜曲的幽味。

(蔷薇的色呢?琉璃子的色呢?海上的秋风,海程的憔悴啊!)

嘻嘻地笑着,他在等着他的那位孙先生的桌上坐了下来,于是他嘻嘻地笑着说:

“你多早晚来的?”一个兴致很高的夜游者似的。

(琉璃子!我们第一次的幽会是以这儿的晚宴做开篇的,而这第一次幽会却是我们的罗曼史第一站呢!

“很早就等着了吗?”温柔到销熔我的心的声音。)

嘻嘻地笑着,他把帽子递到绿制服的侍女的左手里边,从她右手那儿接过菜单来,说:

“意大利绒汤;冷肉,德国式的;一只炙鸡,加著萝和生菜;一只胖力牛排;白汁鳜鱼;桔子布丁和一杯咖啡。”

又嘻嘻地笑着,把菜单送到侍女手里:

“此外,再给我要一大杯黑啤膺!”跟她挤了挤眼,一个都市的夜游者那么随便地,轻薄地。

(一个都市的夜游者那么随便地,轻薄地,挤了挤眼:

“看我的眼吧,它们会告诉你什么是热情,什么是思恋,什么是我的秘密,什么是我的嘴不敢说的话,什么是我每晚上的祷辞。”

羞涩的夜合花似的,琉璃子低下了脑袋,在嘴边藏着微笑。

于是,我严肃起来。

于是,我想:“我真的爱着她呢。”

于是,我,一个最拙劣的求情者似的,颤抖着说:“琉璃子,我真的爱着你呢,我可以发誓。”

琉璃子啊!)

等她跑开了,又嘘地把她叫了回来,绷着脸问道:

“怎么你嘴角的黑痣今天格外迷人?”

便望着那撩人地跑去的侍女的后影,痛快地,大声儿的笑了起来。

(牛排!除了性感,她们的爱娇便等于零;西洋人真是牛排!只有东方人是灵感的;琉璃子的婉约味在她身上连一点影子也不会有的。)

“今天你怎么那么高兴?”孙先生在胡椒瓶上面看着他的阔嘴。

是的,潘鹤龄先生有一张在笑的时候瞧着很阔的,在沉默的时候就像一只忧郁的蚌蛤似的紧闭着的,四方形的嘴。他还有两只非常大的,老蕴藏着愁思似的眼,和低气压的浓眉,和在人前总是嘻嘻地笑着的,顽皮的脸。

“我老是那么很高兴的。你瞧我不是时常笑着的吗?”

(时常笑着的,在忧郁着的琉璃子前面,因为要使她欢喜,使我自己欢喜。)

“嗳,真的,你倒是时常很高兴的人。”

潘鹤龄先生有一种喜欢人家赞颂他的乐观性的癖性。听了这句话,便隔着张桌子,黑啤酒的泡沫似的,喷溢着自我解剖的话,和嘴里的烟一同地:

“谁曾瞧到过我有哪一天皱着眉尖?谁曾听到过我的叹息?没有的!我是个性很强悍的人,真的,我从不曾有过失望的日子,感伤的脸——那全是弱者的,敏感性的——

(失望的日子,感伤的脸自然也有,可是那是……那是什么呢?是我的变态往往在阴灰的天气里边,或者睡眠不足的时候,那是生理的变态。本质地我是个强者。)

——我全不是那么个人,我有顶澄澈的理智,顶坚强的意志,顶有节制的沉湎,我从不曾沉湎于任何东西里边,女人,恋爱,诗,哥加因,麻醉品,革命,爱国狂,领袖欲,或是自我摧残的sentimentalism……感伤主义是顶廉价的,弱者的情绪——

(琉璃子?不,琉璃子的感伤主义只是东方女性的一种特性,在男子专制政体下的薄命感,不是她个人的。这是她的温柔的美,东方的德,不是廉价的感伤主义。好几次我盛怒地要从她家里跑出来的时候,她是那么可怜地跪到地上抱住了我的膝盖啊,温柔的鸽子!)

——我的过去就可以替我证明,单瞧我从没热情地恋过一个女子,单瞧我……”

听着的孙先生狡猾地笑了起来:

“哪一次跟丽娜闹翻了,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喝醉了酒痛哭着呢?”

对于那么尖锐的反攻,他有点儿给窘住了。愤激地吃了块冷火腿,在汤里撒下了胡椒,便红着脸骂孙先生不该怀疑他的自我解剖,骂他不能了解他。纵然有了十二年的友谊!说:“只有自己才是顶能了解自己的人,只有自己顶忠实,顶熟悉的自我观察者……”他又嘲笑孙先生的缺乏常识,说酒后的人的言语行为是失态的表现,酒是有着夸大的功能的,醉汉很容易夸大自己的情绪:

“感伤主义是谁也免不了的,是本质的东西。我没说自己是一点感伤性也没有的人,不过成分不重罢咧。酒后的痛哭能决定人的个性吗?你把酒后的,夸大了的,我的感伤主义来判断我,这错误不也很有趣不是?其实我是很世故的。”

他反复地跟孙先生申说着他决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痛哭,说他是一个没有眼泪的人,就是他有悲哀,他的悲哀决不是掉眼泪的悲哀,一个老于世故的人是没有掉眼泪的悲哀的,引了许多例子,从各方面来证实他的话的真实性。说完了那一大串话,从炙鸡上面抬起脑袋来看孙先生的反应时,却见他正摆着裴斯开登的扑克脸,在那儿等着他的红烧鹌鹑。

对于那么不算一回事的冷淡,他敏感地觉得难堪起来,便伏在餐桌上面,瞧着自己的食巾沉默着。

(我也有悲哀吗?也有感伤性的悲哀吗?……为什么他不能了解我的自由呢,纵然有了那么长的友谊?友谊?什么是友谊呢?我真的是感伤性的,敏感性的,像他所知道我的一样吗?其实,有的时候也有的!感伤性,敏感性,强悍的人,我究竟是怎么个人呢?为什么每个人,连他也不相信我的自我观察呢?为什么每个人全喜欢把自己的观察做根据,把自己的意见做观点来判断我的个性,来了解我的个性啊!究竟是他们不了解我?还是我不了解自己?总之,他们不情愿和我采取同样的意见啊!他们甚至怀疑我的意见,怀疑我的话——真的,人类是那么不同的动物啊!我和他不同,他又和他不同,每个人全是那么孤独地,寂寞地在世上生存着啊。只有琉璃子!琉璃子!琉璃子肯静静地坐在那儿听我的话的。她能了解我吗?她能了解我的,也许她不能懂我的话。可是,明天她要回国去了。琉璃子啊!在素质上,她是我的姊妹。明天,我的思想,我的见解,我的灵魂就会孤独地,寂寞地生存在沙漠里边。琉璃子,在海上盛开着的青色的蔷薇,沙漠里的绿洲的琉璃子啊!)

侍女拿上咖啡来的时候,咖啡上的水蒸气,一样茫然地,traumeri那紫色的调子,疲倦和梦幻的调子,又悄悄地从他嘴唇里边漏了出来。

在一间不十分大的书室里边,充塞了托尔斯泰的石膏像,小型无线电播送器放送着的《春江花月夜》,普洱茶,香蕉皮,烟蒂儿和烟卷上的烟,笑声,唯物史观,美国文化,格莱泰嘉宝的八寸全身像,满壁图画,现代主义,沙发,和支持中国文坛的潘鹤龄先生的一伙熏黄了手指和神经的朋友们。

谈话的线索是这么的:从拖鞋谈到香烟,从槟榔牌香烟的奖金,谈到航空奖券,从航空奖券谈到卓别麟的悲哀,从卓别麟的悲哀谈到劳莱与哈代,从劳莱与哈代谈到美国文化,从美国文化谈到美国女人大腿的线条,谈到嗣治的画,谈到拉斐尔前派,谈到中古的建筑,谈到莎士比亚,谈到屠格涅夫,谈到玛雅阔夫斯基的花柳病,谈到白浊的诊法,谈到穆朗诊白浊的方法,谈到现代人的悲哀,谈到十月革命,谈到小说的内容与技巧问题,谈到没落的苦闷,谈到嘉宝的沙嗓子,谈到沙嗓子的生理的原因,谈到性欲的过分亢进,谈到嘉宝的眼珠子,谈到嘉宝的子宫病。

讲到卓别麟的悲哀也好,讲到中古的建筑也好,每个人都会从这里边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来。就拿嘉宝的沙嗓子这话题来做例子,听听他们的议论吧。

坐在窗口那儿的,咬着粗雪前的,现代主义的作家荣哲人先生说:“现代女子的可爱,多半在她们的沙嗓子上面。沙嗓子暗示着性欲的过分亢进,而性欲又是现代生活最发展,最重要的一部门,所以沙嗓子的嘉宝被广大的群众崇拜着吧?”

“群众是有着潜伏的原始性的,原始人崇拜生殖器,有了文化的时期崇拜象征生殖器的各种神,譬如东方人对于蛇的崇拜,中古时代崇拜十字架,获德式的建筑所以被中古人爱好着的就因为她象征着女性生殖器的门的构造方式,现代人的嗜好跳舞,嗜好滑冰,嗜好嘉宝的沙嗓子,还不是为了跳舞和滑冰有着性交的快感,而嘉宝的沙嗓子引起了他们的冲动?现代人所以爱好嘉宝,正因为她是一个在性欲最发达的年龄上的,一个典型的性欲特强的妇人罢咧。”弗洛特主义者的,尖脸的金仲年先生那么地说了,便推了推眼镜,异样地笑起来。

异样地笑着的,那感觉主义者的包咨先生叹息了一下道:“如果在嘉宝前面我倒立了起来,用手在地上走着,她的嗓子该沙到雾那么地朦胧了吧!现代人的畸形的心理的复杂性,只能直觉地体验,决不是哪一种主义能解释得了的。”

“对了,正因为你们也有着畸形的,不健康的心理,你们的解释也变成离奇到谁也不能满意了。嘉宝的沙嗓子也有她的社会根据的。”绷着严肃的脸,戴着严肃的黑边眼镜的,唯物主义批评家的高令德先生从社会的经济基础说到有闲阶级的娱乐里边的性欲成分,说到骚乱的爵士乐和tap舞,说到印象主义者的人体画:“对于明显的性欲撩拨,现代的有闲阶级是已经厌疲了的,他们需要暗示的神秘主义,在这样的社会制度下,嘉宝有了诡异的沙嗓子是必然的事情。苏俄是没有沙嗓子的!”

“连沙嗓子也没有的,那么单调的社会啊!”潘鹤龄先生是需要一些幻梦的东西的。

站在书架旁边正在端详着一只剥了皮的香蕉的黎尊先生猛的嚷了出来道:

“嘉宝的丈夫该是色痨患者吧?要不然,就是阳萎病患者!”

哄然地,全笑了起来。

“如果琉璃子也有着沙嗓子,那么老潘也该是阳萎病患者了吧!”

于是话题就转到潘鹤龄先生的身上来了,从他的琉璃子谈到他的人品,从他的人品谈到他的作品,谈嘉宝的沙嗓子和子宫病似的,使用着各人的知识,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批评他的小说集。他们从他的作品里发掘了跟他所表现的主题完全不同的主题来。譬如说,在他写的时候只抱着一种抒写初恋的蜜味的短篇《园》里边,荣哲人先生说他是在写一个十八岁的处女的感情,高令德先生以为是写有闲阶级的恋爱游戏,包咨先生赞叹着他的句法,黎尊先生说他只是写苍蝇和初恋的关系,金仲年先生改正了荣哲人先生的意见:

“在《园》里边,很巧妙地,把处女期的女性生理变化在心理上的影响表现了出来。你当时是抱着这种思想写的吧?如果是抱着这种思想写的,那这短篇确实是成功了的。”

在那些纷乱地投射过来的,坚决的主张前面,潘鹤龄先生怔住了。他听到他的自信,他的思想,他对于文学的理解,全部崩溃下来的声音。愕然地望着那些在谈论到他的别的作品的人们的脸,他吞了铁钉似地想着:

(是他们的理解错误呢?为什么他们会从我的作品里边看出我从没想到过的主题?为什么他们会从我的作品里边看出和我自己所知道的我的思想完全不同的思想?同样的东西,在每个人眼里便变成了一千种,一万种全不相同的东西。我要说的话,他们全没听到,他们听到的却全不是我要说的话。为什么呢?为什么?还是我的技巧的失败!那又为什么我的作品能使许多人感动,能使许多人叹息?而他们还那么坚决地相信着他们各人对我的误解!人和人中间的了解难道是不可能的吗?我是生存在这世界上面,生存在这社会里面,我的作品被许多人读着,被许多人赞美着,使许多人流泪,而他们流泪并不是为了我要叫他们流泪的思想,地方,和句子,却是在那些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叫他们流泪的地方。我旁边有许多人,数不清的人,我和他们说话,和他们一同地笑,和他们一同地叹息,可是他们却不懂我的话,我也不懂他们的话,他们为了他们自己以为可笑的事而笑,我又为我自己以为可笑的事而笑,他们叹息他们的,我叹息我的,而那些人又赞美着我的话,爱好看我的笑,甚至为我的叹息所感动——多么可笑的事啊!)

看着那些在严肃地讨论着的他们的脸,他嘻嘻地笑了起来。

“怎么那么好笑?”黎尊先生问。

“想到了一个很有趣味的笑话,就笑了出来。”望着一时静默下来的他们说了那个笑话:“从前有一对夫妻,穷得厉害,简直连一天三顿饭也没有把握。那天晚上,他们夫妻俩商量了半天,想有什么法可以不穷,商量了半天便决定了到西山山腰那儿庙里去求菩萨。在菩萨前面很诚恳地叩了三个头的当天晚上,夫妻俩全梦见那尊菩萨跑来跟他们说,明天早上起来,后门门槛那儿有三颗珠子,去捡了来,要什么东西,只要把一颗珠子往天上一扔,嘴里说一声要什么,便会从天上掉下来,第二天起来,后门门槛那儿果真有三颗珠子,捡了那三颗珠子,夫妻俩便商量着要什么好。男的说要这个,女的说要那个,两个人说着说着争了起来,那男子越争越气,把自己手里的一颗珠子往上一扔,道:‘要这个!要那个!给你jiba!’不料那么说了一声,天上掉下来数不清的jiba,堆满了一屋子!”

听着的人们不由全笑得倒在椅背上。

(笑?笑是什么呢?而他们全那么滑稽地笑着!可是谁也不知道笑是什么东西!你笑你的,我笑我的,谁也不知道谁究竟在笑什么。人是精神地互相隔离了的,寂寞地生活着的!)

潘鹤龄先生一边那么想着,一边也哈哈地大声儿的笑着说下去道:

“那女的白了男的一眼,怪他不该那么粗鲁,随随便便的掉了一颗宝珠,还弄了一屋子jiba,想了一想就把自己手里的一颗珠子往上一扔,说:‘去你的,jiba!’她想还有一颗珠子可以留下来要钱的。那么一来,果真一屋子的jiba全没了,心里正在爽朗起来,忽然他的丈夫杀猪似的嚷了起来道:‘怎么好,我的也没了!’没有办法,只得用最后一颗珠子把丈夫的jiba要了回来,还是安分守己的做人。”

笑声要爆破了屋顶飞出去似的,

讲完了笑话,嘻嘻地笑着的潘鹤龄先生坐在那儿静静地想:

(人真是那么古怪,那么的可笑的动物。他们说话,他们笑,他们叫我老潘,他们知道我是潘鹤龄,他们是我的朋友,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是谁,精神地我是个陌生人。寂寞啊!海洋深的寂寞啊!说文学是沟通灵魂的工具,可是从小说里边认识了的,我的灵魂是怎样的灵魂哪。要是琉璃子能读中文写的东西就好了。她是我的影子,她是我的妹子,她是忠实于我的!琉璃子啊!琉璃子啊!)

他忽然站起来,走到笑得椅子往后边倾斜的金仲年先生旁边,把他的椅脚踹了一脚。

金仲年先生叉巴着胳膊腿,大声地叫着倒了下去,他便一个最无聊的人,一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

“那又是什么意思呢?”那么地想着。

“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痛楚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胳时靠到膝盖上面,身子往前扑着,潘鹤龄先生坐在黑暗里,解不出方程式似的想把他的脑神经一条条地抽出来。

一生到地上,他就明白人是有两条腿,有嘴,有眼,有耳朵鼻子的动物。到十六岁,他明白人生,就是吃饭,睡觉,娶老婆,生儿子,或是做些不朽的事业,因此便把自己献给了nuse。到二十岁,他读了许多书,他知道超人哲学,悲观主义,佛法,唯物史观,中庸之道,他知道政治是政治,蚊子是蚊子,什么是什么。可是,今天他忽然什么也不明白起来,他不明白人是什么,人生是什么,蚊子是什么。

(批评家和作者的话是靠不住的;可是读者呢?读者就是靠得住的吗?读者比批评家和作者还靠不住啊!他们称颂着我的作品的最坏的部分,模仿着我的最拙劣的地方,而把一切好处全忽略了过去。他们盲目地叹息着:“你的作品感动我了。读第一遍,它们叫我流泪,第二遍,它们叫我叹息;第三遍,它们叫我沉思。”可是问一问他们吧,究竟什么东西叫他们流泪,叫他们叹息,叫他们沉思呢?他们会说:“你书里那个可怜的舞女的命运。”或者说:“你书里那些优美的感伤的句子!”甚至有人会说:“为了你的名字,”那么莫名其妙的话,也许过了几十年,几百年,几世纪,会有人真的懂得什么是什么吧?可是我们所理解的《浮士德》,《神曲》,希腊的悲剧,hamlet,也和前几代的人所理解的一样不成?也和那些原作者要我们理解的一样不成?文学作品是可以被人们理解的吗?人是可以被人理解的吗?我们所看到的理解只是一仲以各人自己的度量衡来权量别人的思想以后所得到的批评。那是为什么?那是理解吗?人们为什么有权利拿自己的度量衡来权量别人的思想?可是我又有什么权利叫人家不拿各人自己的度量衡来权量我的思想?有什么权利可以要求人家理解我的思想?人是可以自由地要求这个,要求那个的吗?自由这东西真的是有的吗?为什么我不能自由地做一件事,自由地要求我的私生活?许多小报把我的私生活记了出来,还把他们的道德津来责备我,他们只知道责备我的行为,而不能理解我的内心,而且是用他们的道德律。而且是那么地夸大了的啊!他们有什么权利那么地做呢?谁允许他们那么地做呢?我又有什么权利不准他们那么做呢?我顺从了他们的道德律,顺从了他们的习惯抽一支烟,抽得比他们更是他们的,他们就夸赞我伟大,就崇拜我,赞美我,只要违反他们的道德律,违反了他们的习惯,就是一眨眼也会受到他们的唾骂,他们的攻击,非要把我放在脚下践得枯叶那么扁不成。那又是为什么?我顺从他们的习惯抽烟,他们赞美我,并不是赞美抽烟得好,而是赞美我顺从他们的习惯。他们要求我顺从他们,甚至于强迫我;他们给我一个圈子,叫我站在圈子里边,永远不准跑出来,一跑出来就骂我是社会的叛徒,就拒绝我的生存。我为什么要站在他们的圈子里边呢?不站在里边又站在哪儿呢!)

“站在哪儿呢?站在哪儿呢?”

抬起脑袋来:在黑暗里边,桌上有着黑色的笔,黑色的墨水壶,黑色的书,黑色的石膏像,壁上有着黑色的壁纸,黑色的画,黑色的毡帽,房间里有着黑色的床,黑色的花瓶,黑色的橱,黑色的沙发,钟的走声也是黑色的,古龙香水的香味也是黑色的,烟卷上的烟也是黑色的,空气也是黑色的,窗外还有个黑色的夜空。

(??????????)

全身的毛孔觉到霉天那么的压迫感,把腿移了一移,透不过气来似的再接下去想:

(站到哪儿去呢?哪儿都是寂寞的!人在母亲的胎里就是个孤独的胎儿,生到陌生的社会上来,他会受崇拜,受责备,受放逐,可是始终是孤独的,就是葬在棺材里边的遗骨也是孤独的;就是遗下来的思想,情绪,直到宇宙消灭的时候也还是孤独的啊!绝对的人和人中间的了解是不可能的事,纵然有友谊,有恋——恋也只有相对的了解。人类的心真是宇宙的秘密,宇宙的谜呢。没有互相了解的人,只有本质地互相类似的人……琉璃子!互相类似的人中间有恋……琉璃子!琉璃子啊!没有琉璃子,我会枯死在这寂寞的,人的沙漠里吧?琉璃子,琉璃子,盛开在沙漠里的蔷薇的琉璃子,簪着辽远的愁思和恋情的琉璃子,靠在我肩头的时候有着蔚蓝的心脏的琉璃子……)

他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

“只要不寂寞,还是到东京去做一个流浪者吧。”

穿着pyiama的琉璃子正卸了绵缎的鞋子预备躺到床上去,瞧见蓬散着头发跑了进来的,憔悴的潘鹤龄先生,不由吓了一跳。

“什么事呢?”

“琉璃子!”跪到她脚下,抱着她的腿,抬起脑袋来望着她,她眼珠子里边有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而在这寒冷和忧郁里边有一些温煦,一些朴实的香味。

“什么事呀?”

琉璃子暗地里担忧着,别是他碰到了刚才从她房里跑出去的,那个音乐师,菲津宾人罗柴立,褐色的罗柴立,所以摆着那么憔悴的脸,来跪到她脚下,流一些泪,哀怨地说一些责备她负心的话,而和她决绝了,各走各的路。便抱住了他的脑袋,把他的脸贴到自己胸前,柔声地问着,一面却偷偷地瞧瞧房里有没有罗柴立遗下的东西,一面在心里:“如果真的他发觉了我的下忠实,预备和我决绝的时候,再在地上躺一回,抱着他的脚,哀求他再饶恕我一次吧。这懦弱的老实人一定会怜悯我的。”那么地思忖着。

“让我和你一同到东京去吧,琉璃子!”他觉得在他的脸下有一颗蔚蓝的心,没有偏见的天真的心。

“啊!”叹息了一下,为了放下了心的欢喜,她抱住了他,把花一样的嘴唇温柔地吻着他了。

在酒味的嘴唇里,意外地有了烟味,辛辣的吉士牌的烟味。那烟味电似的刺激着他的记忆,一个印象,一个联想古怪地浮了上来,直觉地,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地。他看见吹色士风的,那个嘴角老叼着吉士牌的菲律宾人站在他前面;他看见他邪气地歪戴着毡帽走进这屋子来;他看见琉璃子蛇似的缠到他身上;他嗅到热带人的体臭——这体臭像是琉璃子身上的。于是他推开了她的脸,站了起来道:

“琉璃子,你是忠实于我的吧?”

“象你的影子一样忠实于你的。”

“直到今天?”

她也站了起来,柔弱的花枝似的挂到他脖子上面:

“你为什么要那么地问我呢?”

“为什么你的嘴里有着吉士牌的烟味呢?”

她的眼珠子狡猾地溜了一下道:“许是你的错觉吧!”

“真的吗?”

“真的。”

“不会骗我吧?”

她微笑着点了点脑袋,又把嘴唇贴了上去。

“如果是骗我,还是把真事说给我听吧,我可以原谅你的。对于我,欺骗是比不忠实更不能忍受的啊,琉璃子!”

“我不会欺骗你的。”

忽然他觉得在他后边儿那只圆桌上面有只烟盒,便推开了她回过身去,却见那桌子上真的有一只半开着的,皮制的烟盒,盛着十多根吉士牌。谁在他心里拔了颗牙齿似的苦痛着。

(偎在我胸前的琉璃子也一样偎在别人的胸前;她对我说:“象你的影子一样忠实于你的。”也对别人说:“象你的影子一样忠实于你的。”她在我的肢体的压力下,也呈着柔弱的花朵的姿态,在别人的肢体的压力下也呈着柔弱的花朵的姿态;她在我的肩头,有着温存的,蔚蓝的眼珠子,她的心脏的颜色的眼珠子,在别人的肩头,也有着温存的,蔚蓝的眼珠子,她的心脏的颜色的眼珠子;她的辽远的恋情和辽远的愁思是属于我的,可是也属于别人,属于二个人,三个人,几十个,几百个,几千几万个人,不,是属于每一个生存着的人的,琉璃子,我的憧憬,我的希望,我的活力的琉璃子,不是我的,而是每一个生存着的人的!)

他愤怒地喊了出来:“琉璃子!”

琉璃子垂倒了脑袋,要流下泪来的样子。

“他是谁?”

“褐色的罗柴立。”

“无耻地做了菲律宾人的情妇吗?”

“……”紧紧地抱住了他,眼泪断了串的珠子似的掉了下来。

“你不爱我吗?你对我说的话全是假的吗?你的……你的……全是欺骗吗?”手指啮着她的肩头,要把她的脑袋摇下来似的摇着。

她只是悄悄地流着泪。

“你说……你说……你为什么不说!”咬着自己的牙。

“我是深深地爱着你的,如果你不能原谅我,那么你打吧,你打死我吧!”可怜地,闭上了眼珠子倒在他怀里。

“你骗我!你骗我!”

“再不相信,还有什么法子呢?请剖开我的胸膛,把我的心脏拿出来瞧一瞧吧!”

“那么,他呢?那个菲律宾人,那个亡国奴呢?你爱着我也爱着他吗?”

“你能原谅我吗?”捧着他的脑袋望着他。

“淫妇!贱价的狗!不要脸的!吻着我也一样吻着别人!和我一同地睡在这张床上,说着要销溶我的心的,温柔的话,就在这张床上,你又在别人的耳朵旁边说着‘拥抱我吧’的话!畜生!淫贱的畜生!”

“原谅我啊!原谅我啊!”

他不作声。

过了一回,他叹息了一下,把她放在床上:

“如果你肯讲真话,我为什么不原谅你呢?现代人的血液里边,不会有多少原始人的嫉妒的血轮的遗留的。可是,对于我,欺骗是比失节更不可忍耐啊,琉璃子!”

(生理的失节给我的不过是浅薄的妒忌,可是灵魂的失节,琉璃子啊,是会使我变成游魂的。保持着你给我的记忆中的印象吧!你是应该以我所想象,我所知道,我所认识的琉璃子的姿态生存着!别让我知道你的灵魂的不洁,和你的灵魂的卑鄙吧!)

“请原谅我吧,那是在一个酒醉的晚上,醉得我弯了腿走路的一个晚上,他送我回来,就做了我的情夫。”

“以后呢?”

“以后因为已经失了节,也就没有法子了,而且他时常送钱给我,——为着生活呢?”

“那么你一点不爱他吗?”

“一点不爱他!”

“一点不爱他——”

(欺骗着他为了他送她钱用。为了我也送她钱用,她也欺骗着我,直到今天。为了生活,她出卖灵魂的崇高性,灵魂的信实;为了生活,她欺骗我;为了生活,她欺骗一个有着诚挚的心脏的男子。在我记忆里边洁净的琉璃子原来是我的错觉一那么地卑污的,世俗的人……)

“——琉璃子!”他绝望地喊。

“你别扔了我!你不能离开我的,我是那么深深地爱着你啊!”萎谢的声音。

“我答应你。”

她把那只皮制的烟盒恨恨地扔到窗外,把嘴凑到他的嘴上,嘴角透出笑意来,笑意里边重又闪着中命的光泽。

“顽皮的!”在她的嘴上他又嘻嘻地笑了起来。

(她静静地听着我的自白,装作一个我的了解者,是为了生活:她现在那么吻着我,也是为了生活。她的辽远的恋情和辽远的愁思和蔚蓝的心脏原来只是一种商标,为了生活获得的方便的商标。而她是那么地欺骗了我,在我前面,和在别人前面一样地矫装着……)

“为什么不替我脱pyiama呢?”发腻的声音。

于是他嘻嘻地笑着,老练地给她脱了pyiama,脱了corset。

(她说深深地爱着我,现在那么说,从前也那么说,丽娜,蓉珠,月舫,anna,丽琼,许多人全那么说过,可是她们真的恋过我吗?如果没恋过我,她们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呢?为什么要欺骗我呢?没有欺骗,人生就不能存在吗?欺骗!什么都是欺骗!友谊,恋情,艺术,文明,……一切粗浮的和精细的,拙劣的和深奥的欺骗。每个人欺骗着自己,欺骗着别人……)

在他的脸下有着发光的眼珠子和发光的牙齿,而琉璃子的手臂又倔强地缠住了他的腰肢;他轻轻地说:“小淫妇!”嘻嘻地笑着。

(……还说我了解自己,也了解别人。这就是文化,就是人类,就是宇宙!每个人都把自己放在最前面,放在一切前面。我爱琉璃子,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了她,她也为她自己而出卖我对她的忠诚。一个人和我交朋友是为了他喜欢和我交朋友,而不是为了我喜欢跟他交朋友。读者为了要娱乐他们自己,为了要在你作品里边找出他们自己喜欢,他们自己需要的东西来读我的书。每个人都根据了自己的见解去分析一件事,去观察一个人,去批评一个人。一个人所以能同情一个死了父亲的孤儿,一个失了恋的人,就因为他自己也许会失去父亲,失去恋人。为什么人类中间充满了自私?)

“你脊梁上面全是汗,留心着了凉,”琉璃子把棉被拉到他肩头上面,枕着他的手臂睡了。

他在闭上了眼皮的琉璃子的林擒色的脸上吻了几下,又接下去想:

(要人家不自私,那不是我的自私吗?哪里才有不自私的,真的人类呢?只有母亲是不自私的,伟大的母亲啊!回家去吧!家园里该有了新鲜的竹笋了吧?家园里的阳光是亲切的,家园里的菊花是有着家乡的泥土味的,家园里的风也是秋空那么爽朗的。而且家园里还有着静止的空气和沉默的时间啊!)

琉璃子已经睡熟在他身旁。

他轻轻地抽出了自己的胳膊,走下床来,抚着发热的脑门,一个病了的老人似的,低着脑袋走了出去,走过一条条黎明的街,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整理了一下箱子,便匆匆地去赶八点四十分的特快通车。

病后的潘鹤龄先生,每天五点钟便起身,往田里去溜跶溜跶,也帮着耙几块土,坐到树根下跟老实的庄稼人谈谈话。在这些贫苦的,只求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的,穿着褴褛的蓝褂的人们中间发现了颗颗真实的心,真的人类。他们辛苦地耕种着,他们都情愿使自己吃苦,而让他们的父母妻子们幸福;他们的妻子偷了人,他们会野兽似的拿了耙把她砍成五六段,可是自己偷了别人的妻子,也从不抵赖,从不摆出感伤的脸来。是的,人性是在他们里边。看吧!

有一天,有离开他家半里地儿的一座村里的稻草堆烧了起来。许多赤脚的人从四面的田野跑过去,挑着一担担的水。他沿着河边的小河走去,走到那边,只见好儿间屋子已经烧了火了。一个年轻的庄稼人,有着一颗蒙古人的圆脑袋的,急急地跑了来:

“我的妈呢!她病在床上啊!”

“谁敢进去背她出来呢?”

他不说话,看了看火势,便想扑进去,却给他的妻子拦住了:

“扑进去不是一同死在里边吗?”

他推开了她:

“不会的!就是死在一起,我是吃她的奶子吃大了的。”

便扑了进去。跟在他后边,牵着他的衣襟,她也扑进去了。

在旁边瞧着的潘鹤龄先生摆了摆手,流下眼泪来。

那晚上,望着帐顶,他失眠了。他想:为什么那些过着原始生活的人们有着那么纯厚的感情呢?他们有恨,他们有爱,有同情,一些真的恨,真的爱,真的同情。他们的人性是象酒那么浓烈的,可是却过着牛马似的生活啊!为什么那样的人倒过着最低限度的生活,而一些狡猾的,伪善的人却有着一切生活上的奢侈和舒适?在这样的,具有真的人性的真的人类的社会中间不会有欺骗,有偏见,有隔膜了吧?为那些人努力也是值得的吧?

忽然,他对于十月革命,神往起来。

家园里半个月的培养,在他的脸上消失了浸透了黄昏的轻愁的眼珠子,在他嘴上消失了traumeri,那紫色的调子,疲倦和梦幻的调子,在记忆上消失了辽远的恋情,辽远的愁思。在精神上和生理上,他变成了健康的人。

所以:——

“生儿子有什么用呢?每年不寄钱回来,还从家里拿出去用,害了病倒知道回到家里来的。”

“当初原希望他好好儿的成家立业,不料他现在连媳妇也不肯好好儿的娶一个。”

“还是把培植他的那些钱,那些心血放在银行里边,到今天倒也可以舒舒服服过下半辈了。”

“可不是么?”

“这应该你做母亲的跟他说的,我们全老了,做不动了,他也该好好儿的拿定心做人了。”

那天晚上听见他父亲和母亲的那番对话,第二天早上就:

“在我们这社会里,父亲和母亲原是把子女当摇钱树的。”那么地想了一下,便收拾了行李,坚决地走了。

上个穿着敝旧的夹袍的,二十七八岁,眼里暴着许多红筋的人冲了进来,把张着嘴正睡得香甜的潘鹤龄先生推了几下道:

“一点多了,还不起来?”

揉着眼皮的潘鹤龄先生瞧了他半天,才睁开眼来问:

“乍么了?”

“斗争已经发动了,很顺利。你也睡够了,快去吧,那边只有老汪和老孙在那儿。”

潘鹤龄先生挣扎着爬起来,把放在椅子上面的模袍披上了,问:“现在几点钟了?”

“一点多了,这次群众的斗争情绪很高,好好儿的干下去吧。我三晚没睡了,让我在你床上睡一回吧。”那人一面脱衣服,一面打着呵欠躺下去:“他们雇了好多流氓预备来打工会,我们纠察队已经组织起来了,你去想法子把机关护卫,一……”说着已经打起鼾来。

潘鹤龄先生抹着眼走到街上,嘻嘻地笑着坐到电车里边,想到广大的群众在那儿指挥,想到他是被几万有人性的人爱戴着,连脚尖也愉快起来。

(许多许多的工厂张着大口,从烟囱里吐着气,肚子里边巨大的机器骚动着,每天早上把几万个人吞进去……

我说:“把机器关了!”

几万个人全把机器关了。

我说:“跑出工厂外面来!”

几万个行全冲了出来。

于是几方里里边的工厂全死了。

于是有一天,来了许多警察,抓住了他的领子,给他上了镣铐。他要坦然地跟了他们去。数不清的会跟在他后边:

“潘鹤龄万岁!”

他们会那么地喊着,他们会从他们简单的心里边流出泪来,为了他,为了他……)

他跳下了电车,走进了一条肮脏的胡同,在第五十四家挂着孩子的屎布的门口跨了进去。屋子里挤了很多人,老汪正在那儿忙着写第二十三队纠察员名单,还有几个在写标语,一个夜校里的学生也扛了枝大笔伸长着手在一张白纸上面画着蝌蚪那么的字:

“必然反对妥协路线!”

一个腿里插了把尖刀的大汉坐在一堆斧子旁边。自由自在地唱《泗洲调》。老孙正在那儿抽着烟,苦思着《告各界人士书》,瞧见他进来,连忙招呼他过去:

“我们来商量一下吧,我脑子混乱得很。”

他刚坐下去看他的写了一半的《告各界人十书》。猛的外面乱杂的喊起打来。他抬起脑袋来问“是什么事”时,唱《泗洲调》的那个大汉已经拾了把斧子跳了出去。

“不相干的,多半是他们雇用的突击队来捣毁我们的工会吧。我已经布置下十五个护卫了。”老孙那么地说了,便和他一同跑到门外去瞧。

胡同口那儿有七八十人,全拿了家伙在乱杂杂地拥进来,这边的护卫已经统打翻在地上了。

“不行,我们还是拿了文件往别处避一下吧。”

两个人刚想跑进来,却见每一间屋子里边全乱杂杂地跑出许多人来,有拾着竹扫帚的小媳妇子,拿着火钳的老太婆儿,高高地举着门闩的年轻人。一大堆小孩子也捧了大石头跑过去,还有个老头儿拿着烟管,把铜烟斗冲在前面,喘吁吁地骂:

“揍这伙小子!”

一面儿便和拥进来的人揪打在一起了。

潘鹤龄先生忍着眼泪着:

“群众的热情真是可以感谢的。”

第四天晚上十二点钟。

“开门!”

潘鹤龄先生朦朦胧胧地问道:

“谁呀?”

越加捶得急了:“快开门!”

开了门只见站在门外的是两个警察,一个便衣的,和那天来拖他起身的,穿着敝旧的夹袍的人。

“是他吗?”那个便衣的指着他问那人。

他心里想:“是来抓我的吗?为什么只两个警察。完全不像抓个要犯的模样。”

那人苍白着脸道:“是他。”

“值价些,跟我们走吧。”便衣的毫不在乎地说。

他急急地扣上了钮子,把两只手伸了出来:

“上铐吗?”

“不用了!”

“他们以为我是那么容易捉的人!”微微地感着侮辱;跟着他们走到门外,门外停着辆汽车,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他冷清地跨上了汽车。

(捉一个人是那么平常的事吗?手铐也不上,只有两个警察,捉一个区委?如果白天到工会来捉我,该是多么诗的场面啊!上了手铐,十二个警察,枪全上了刺刀,便衣侦探们全穿了钢马甲,许多人瞧见我跨上汽车,和这无耻的叛逆者一同地,我坐在他对面,我看着他,他惭愧地低下脑袋去……)

他抬起脑袋来,凛然地望着对面的叛逆者,那人也抬起脑袋来,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望着他。

(还不惭愧得低下脑袋去吗?还那么坦然地望着我吗?无耻的叛逆者!你动摇了,你屈服了,你无耻地投降了,你知道吗?你是不能那么坦然地坐在我对面,望着我的。你应该红着脸,一个死囚似地在我前面忏悔的,而且不许高声地忏悔,应该像一个口吃人一样,在我前面,瑟缩地说着忏悔的话!你知道吗,无耻的叛徒?因为你出卖了组织,出卖了朋友,出卖了三万五千人的权利;因为你辜负了三万五千人的信托,三万五千人的热情。这是一种罪恶,你知道吗?你还那么坦然地看着我?我,三万五千人会为了我的被捕而从心里流出眼泪来,出狱的时候,三万五千人会为了我的释放而从心里流出眼泪来,他们会放着爆竹接我回去,而你,你是会受到他们的唾骂,他们的轻视的!只有群众是忠实的!不会动摇的,他们知道谁是谁,他们会感激,会报答于他们有恩的人,也会攻击他们的叛逆者。瞧瞧那天突击队冲进来时的场面吧!)

汽车停了。他走了下来,跟他们走进一座屋子里边。他听到皮鞭抽到肉上爽辣的声音,听到喊妈的声音,也听到一个隐约的,咬住了牙齿的,沉着的哼唧声。他也咬住了牙齿,想:

“好吧!群众会知道我的。”

坦然地走进了他的牢房。

半年后,跛了左腿,有了一个光脑袋的潘鹤龄先生走进了一间一楼一底的屋子,悄悄地踮着脚尖走上了扶梯,在亭子间门口悄没声的听了一回,猛的推开了门,跳了进去嚷道:

“我回来了!”

里边坐着的五个人全给吓得跳了起来,看见是他,全摆着诧异的脸色问道:

“你还活着吗?”

“当然活着!”

他们听了这话,全不作声,静静地坐了下去。

(怎么一点表示也没有呢?)

“我还是我,不过跛了一只脚罢咧。”

还是不作声,静静地望着他,望了半天,里边的一个说道:“那么你投降了,无耻地投降了!”

他差一点跳了起来:

“你们居然这么怀疑着我吗?”

“是投降了,也不必抵赖;策略上你的投降于组织是有利的,只要你现在再回到组织里来,忠实于组织……”

他跳起来。

(算了!算了!可是群众会知道的!群众不会忘记了我的!)

一句话也不说地跑了出来,跳上了电车。

(试一试吧,你们可以怀疑我,群众不会怀疑我的。群众知道谁是谁!群众不会抛弃我的。)

下了电车,他急急地走着,走到从前每天去的那条胡同里边,脑袋上面还是挂满了屎布,墙根那儿还是焦黄的尿迹,墙上还是画满了乌龟,许多人还是乱杂杂地不知在做些什么。他向每一个人笑着。

(我回来了,你们知道吗?我回来了,回到你们这里来了!)

可是没一个人理他,没一个人招呼他,就像不认识他似的。他走到他从前时常去的一个人的家里,坦然地跑了进去,只有一个小媳妇子在那儿倒搂着一个孩子给抹屎,见他进去,抬起脑袋来道:

“你找谁?”

“对不起,我走错了。”颓然地退了出来。

他走着走着,跛着一条腿,和一个光脑袋一同地,茫然地望着天。他想:

“这是什么呢?这些,那些,全是什么呢?全是什么意思呢?”

对面来了荣哲人先生,瞧见了他,一把拖住了他:“你吗?你在干什么?半年没瞧见你,文章也不写,人也找不到,你究竟在干什么?”

他望着他,一个白痴似的,嘻嘻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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