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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收在这里的二十几篇小说,多半是在一九二八夏到一九二九秋这中间写的。

从前(五六年前)我曾自己出钱印过一本薄薄的小说集,可是装订完毕之后,自己就愿意它立刻灭亡,因为发现出内容之幼稚与丑陋。那本书,以后是送给我底开着一家小店的哥哥,拆了包货物用了。

现在我又将出这本书,可是我底心又在微颤,会否这本书底命运,同上一本一样,丢入和粗纸同样的地位里。

可是这是无可如何的事,我只希望以后自己能有更好的作品,供献给买我书的读者。

生命是在递变的,人与社会应当也走着在无限的前进的途程中,我底“希望”是如此。

一九二九年冬于上海著者

李静文吃过了晚饭,觉得非常无聊,阴闷的秋天一般的,走了两圈天井又回到书桌前坐着。点着一支卷烟,袅袅的青烟是引他思想的:爱情,幸福,美丽,家庭,他回念了一周,于是又站起,轻轻地自说了一句:“还是密司脱刘夫妇那里去坐一趟罢,”就走着出去了。

密司脱刘底妻有美丽的眼睛和头发,这是他时常记着的;眼睛不在笑的时候也迷媚的,头发却细卷地披在头后,他常对刘说:“要是我底妻有你底妻底这两样,无论她不识字,脚小,尽够抵得过了!”

这时他站在他们底门外,他所谓幸福的家庭底门外。门是开着的,他却没有一直走进去,只拣了阴暗的檐下,侦探似的暗看门内刘与他妻底行动。两人正在吃饭,“真是一对鸳鸯呀,”

他摇首。可是一个却更显出快乐,一个却更显出妩媚,刘用五香烧肉拈在他妻底碗上,他妻却用这个拈到刘底口中,两人推让着,作客一般地。一时,刘妻又奔到厨间,不知拿来了什么,放在刘底面前;又不知讲了什么,刘“哈”的一声大笑了;——他几乎也跟着失声大笑了——饭喷上了菜和桌,刘妻拿出帕,稍稍愠怒地说:“三岁的小孩子一般,不好转过头去的么?”刘应声轻笑说:“我要嚼糊喂在你口子里,看你怎样?”简直看影戏一般,使他忍不住了,就在门外,用掌啪,啪,啪的拍了三声。

“那个?门外,吓死人。”

刘妻吃惊地探头向外。李静文却气馁地走进去,一面说:

“还不是白眼看看人的我么?”

“李先生,你怎么啦,不走进来。”

“白鸽样一对,我要赏鉴你们底幸福。”

“笑话,笑话,幸亏我们没有秘密呢!”

他却不待他们“请”,就坐下一把摇椅上,一边说:

“除接吻外,都表现着了。”

可是他们没有说,匆匆吃完饭。女用人在旁收拾。

这时刘递烟卷给他,刘妻就擦洋火给他点上火。他一边在点火的时候,一边眼睛看着她底眼,还横上看了她底头发。刘吸了一口烟,就向他问:

“你底夫人怎样?消息——”

“一点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他喷着青烟,摇摇头。

刘妻笑了一笑,接着说:

“应当有一点了,李先生,你不肯告诉我们么?”

“为什么不肯告诉你们?孩子生出来是不会同他母亲一样黄头发,缠过脚的。”

“冤枉,”刘说,“你总说她黄头发,我看来是非常黑的。”

“就是黄头发也没有什么,外国女人底头发岂不是比中国女人底美丽么?”刘妻不自足地接着说。

屋内稍稍静一息,烟气缕缕地轻擦着各人底鼻管。李静文忽然叹息说:

“算了算了,黄也算了,白也算了。”

刘却暗笑地兴奋地说:

“不会算了的,静文,人底命运说不定,转变是非常快的。”

同时他向他妻瞟了一眼。“你底父亲真的到现在还没有给你一封信么?”

“真的,三个月了。三个月前的来信,他明说不久怀爱夫要生产了。”又吸了一口烟,“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你自己计算计算月数怎样呢?”

“十四个月了,十四个月了,去年七月离家……”

刘却没有等他说完,接着说:

“一定有了意外了。”

“什么呢?”

“难产也说不定。”

“难产?”他兴奋起来,“怎样难产?莫非我妻死了么?”

“说不定。”刘冷冷的。

“就是难产,父亲也应该有信来。”

“难产了,当然没有信;空使你哭一场,什么用?”稍停一忽,“否则怎么会没有信?就是生下一个女儿,也是你底第一个女儿,你父亲断不会忘记告诉你消息的。只有,只有难产了,你夫人不幸牺牲了,那你再等一个月,消息还是不会自动传来的。”

“是呀,”他底眼睛睁的大大的,从摇椅上站起来,又坐下。“莫非真的有什么不测么?”

“事情有些可疑了,生理学上断没有十四个月还不生孩子的。”刘补充理由说。

李静文微蹙着眉,静默一息,凄凉的说:

“假如真的难产了,这怎么办?”

刘又向他妻瞟一眼,——她只是笑着坐着,没有说一句话。——冷淡地讥笑般说:

“假如真的难产了,那只好另求别爱罢。”

这样,李静文却又跳起来,好似无聊到这时是完全没有了。

提高声音说:

“我虽不希望她死,可是她却真的死了,那我未来的爱的幸福,还有偿补的机会罢!爱情底滋味怎么样,我一些没有尝到过;恋爱的滋味,新婚的滋味,我真梦似的将自己底青春送过了。一个完全不识字的她,上字会掉头读作下字的,不,简直掉头也读不出来!使我何等苦痛呢?即如现在,生了孩子也不晓得,不生孩子也不晓得,刘,你看,只要她能够写一个‘生’字,或生字上再写一个‘已’字,幸福就增加不少了!我读读只有‘已生’两个字的一张信纸,也必不如现在这么无聊,这么寂寞。所以她由难产而死了我是不希望的;万一她由难产而死了,刘,你想,那我……”

他没有说完,刘底妻却客客的笑个不住了。这时她问:

“依你怎样呢?李先生,你们男人底心理?”

“依我,”李怡然地说。同时他向壁上瞟了一眼,好像在这壁上他看出他理想的妻底美丽的影子。他就照着这影子,描摹出来地说道:“至少认得几个字,会写流畅的信的。也不要缠过足,穿上一双高跟皮鞋。”

“头发黄不要紧么?”刘妻笑着问。

“给她烫一烫;总之,头发黄是有个数的,我不知道怎样恶运星,恰恰碰着鬼打脸。”

刘妻又问道:“还要怎样呢?李先生。”

“自然和我住在一道。我底收入是可以供给一个爱妻过活的,只要她不浪费,不买钻石戒指,不买金链条,其余,做件绸的粉红色的衣服,都可以;那穿起来,我们同到影戏院去看看影戏,也使得别人眩眼,我也分沾着光辉的。”

“但是看了影戏回来,她却对你发起脾气来,你怎么样?”同时她向她默笑的丈夫看一眼,“我是常常和他看了影戏回来要闹的。”

“刘?闹?你们要闹?”他惊骇地问刘,“我假如有象你这样的夫人,是会跪下去求她笑起来的。”

这样,三人统统大笑了。

“那么,”刘说,“你祷告罢,祷告你底夫人已经难产死去了。”

“这也不忍。不过她真的死了,我也不悲伤的,她太给我不满意了。”

“你们男人底心理,我现在懂得了。”刘妻转过头说。

“你不要说这样话,”他起劲地,“假如我底妻是和你姊妹,那我一定会和她同死的!同生同死!”

刘妻微笑了:“奴婢一般地侍奉她么?”

“上帝一般的侍奉她。”李静文应声说。

“那做你底夫人真有幸福。”

“不过描写在天国中!刘,你以为是么?虽则人间也存在着的;有时跑马路,洋车上,汽车上,见到不少的天仙似的姑娘,——活泼,妩媚,动人,妖艳,轻盈的微笑,迷魂的眼色,可是谁底妻呢?谁底幸福与谁底极乐园?我,我,一个结过旧式的女子的婚底人,妻又是小脚而不识字的,简直不能同她在街上玩,真悲伤,一想到这里,……刘,你为什么不响呢?你笑什么?”

李静文竟唠唠叨叨地说了。这时,刘答:

“此后你不悲伤了,希望来了。”

“还有什么希望。”他仰睡在摇椅上,摇着,叹息的。刘说:

“因为你不满意的人上帝带她回去了,在这次的难产,一定的。”

他继续着摇,同时向刘底妻看一眼,叫道:

“梦,梦。”

“你写封信去间接的打听一下罢,假如真的起变故,可以积极进行以后底。”

同时刘妻说:

“假如真的起变故,你一滴泪也不流么?”

“流泪是假的。”

“那你为什么和她生着孩子呢?”

三人底目光互相关照了一下。

“谁知道,问造化去罢。”

刘妻又笑说:

“所以做你底夫人真冤枉!”

“同时我也冤枉了,你们女人总是帮着女人说话的。”

“因此,”刘笑说,“男人还是帮着男人,我劝你赶紧祷告罢。

祷告你旧的夫人难产死了,希望在你新的来,走近你,偎近你,洗雪你底冤枉。”

“完了完了,不说空话了,”同时他向门外望了一望,似有他新的美丽姑娘进来一般,但门外底阴影仍留住他底眼光,“我要回去了,写封信,切实去问个明白。”

他站起来,虽则刘和刘底妻再三要他再坐一息,再谈一息,而他终于开步走了。

路相隔是近的,可是他思想却奔跑的很远很远。他一回愁着,一回又笑了;一回追想起旧式婚姻的憎恨,一回又演现出新的夫人底美艳了;生活的单调,幸福的失落,他轻轻叹息说:

“希望,希望,转机就在这一着了。”同时他跨进寓里他自己底房门,向桌上一看,红色的长方的信,箭一般射入他眼内,他急忙拿起一看,不错的!是家书,他父亲底亲笔!他急忙拿剪裁了封口,一边心里想愿——在这封信内所封藏着的:

“汝妻不幸,一产病故!”

唉,没有人知道他那时底心境和急促!他抽出信纸来,目光如电闪似地读:

“吾儿静文:三月前汝妻安然养下一子,肥白可爱……”

“唉!”他极乐地叹息了,又极悲地笑起了。他不愿读下去了,捻着这封信,卧倒在床上,自语的,空虚而失望。

“算了算了,恋爱,幸福,美丽,梦想,一切完了!”

1929年6月21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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