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时候?我不必说;总之,我曾经住过一个这样的地方:是在什么里的一间窄狭前楼上。是什么里?也不必说;总之,也有四扇玻璃窗,和一般普通弄堂房子的前楼一样。
所谓前楼也者,本来已经把一个楼面直切为二,中间隔上一层薄薄的木板;可是二房东还要从中取利;又把空间横切为二,在我们的头顶压上一层“三层阁”,就好像把一个饼干罐头切成两个,令人发生透不过气来之感,觉得人生竟是这么局促;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原是在我们还未搬来之前,就“古已有之”了的!
这样的“三层阁”之特别讨厌,就因为它在你的头上,既不把空间斩平的隔满,却在中柱的地方停止,折上去立起板壁,好像一座虚脚楼,而板壁又不封齐屋顶,却留下一条宽缝,和你前楼呼吸相通,于是什么都叫你听,叫你受,……清清楚楚:拖马桶,撒尿拉屎,洗洗撒撒的声音好像直淋你的耳朵;搬动凳子,走动脚步,什么东西“訇——!”倒了,灰沙就掉在你的头上;烧火,炒菜,烟雾油气充满你的房间;住在里边的二房东又是一对老夫妇,喜欢嘁嘁喳喳说不完的话,就好像同在你一间屋子里说话一样;那男的又是“老枪”,一股鸦片臭味猛扑下来,直冲你的鼻孔;最糟糕的他又是裁缝司务,一架缝衣机就摆在你头上,他不分昼夜都踩动它,轧轧轧地,连楼板,墙壁,窗玻璃,……一齐都吵架似的大声发响,简直要轰毁人的脑子,非赶快拿两手塞住耳朵不可;好容易缝衣机休息下来了,他却又拉起二胡,拉得又不好,好像一个不会哭的女人老在那儿咿咿呜呜,在你的两个耳孔穿来穿去;……唉,真要命!简直不让你的神经休息一个时间,或者好好坐下来做一点事!
还有糟糕的呢,就是那后楼,虽是一对不大说话的年青夫妇,可是却有一个非常爱哭的小孩。我们刚刚一搬到,收拾房间的时候,就听见他哇的一声哭起来了。那是哭得很特别的:他不是呜呜呜的痛哭一场就完,却是呜哇呜哇的号哭,好像在吹喇叭,——这喇叭是我们的“国粹”喇叭,吹起来非常刺耳的。——他吹着吹着,你以为他要停止了,但刚刚间息两秒钟,又狂吹起来,比先前更响亮,更厉害,声音直透过薄薄的板壁,装满你一屋子。但因此,使我们知道了他们的床也靠紧板壁的,和我们的背抵背;如果把板壁抽起,那就可以看见前后两张床是并排着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移到别的方向又摆不下!c于是向我大皱其眉头,道:
“唉,又不得清静了!”
她正说口不落,忽然轰雷一般,头顶上的缝衣机大响起来了,与小孩的狂哭声交响成骇人心魄的音乐。
本来,这孩子也没有办法。他们那后楼又暗:辨不清床桌;又脏:满地是灰尘,纸屑;又臭:他们没有马桶,就叫洗脸盆来兼差,连倒粪钱也出不起,就倒进阴沟;……那男的是失业工人,成天坐在床沿,倒霉的垂了头,用两手抓扯着乱发。他白天不说话,可是晚上的梦话就多了,我们隔着一层板壁睡,简直听得非常清楚。他有时好像忽然愤怒了,大声吼叫;有时却又非常卑屈,我有晚上半夜过了,曾经听见他模模糊糊说道:
“呃,呃,是是。……是,是是,……”
至于那女人呢,也是蓬头垢面的,时常向他抱怨,但不敢大声,只是叽里咕噜;虽然叽里咕噜,但我们的耳朵却也非让她装进声音不可。她有时稍微大声,三层阁上的裁缝就骂起来了:
“吵什么!滥污×!”
有几回我见他跑下阁楼来,冲到他们门口——其实也差不多算是在我们门口——拍着门枋,把涨红的脸塞进那门里大叫:
“你们再拖欠我的房钱,我可不顾你们的面子了!你们!”
那男人就只好成天躲出去,不敢回来。那女的则更加小心了,连话都不再敢说出声,动作也轻手轻脚,我想,她走路大概是踮着脚尖的吧?
所以,他们的孩子就整天都摆在床上了;但孩子却不顾一切,唯一的抗议,就是狂吹他的喇叭:唔哇唔哇……
然而,还有更糟糕的呢!
当我们把房间收拾好了,打了一壶水上来搁在楼板上,准备弄饭的时候,楼下客堂里忽然响起一个震耳的尖叫:——是女人的声音,那实在是叫得很可怕的:——
“把我们衣服打湿了!把我们衣服打湿了!楼上的!妈的!”
我们大吃一惊之余,赶快看楼板;楼板是干的。后楼那两夫妇也慌了,我想他们也在大吃一惊吧?响动了一会儿之后,那女的就说:
“我们并没有漏水呀!”
一个娘姨跑上来了,看了看我们的房间,一把提开了壶,我们才发现楼板上圆圆的湿了一摊水。她抓起我们的抹布擦了水,向我们摇摇手,同时做一个嘴脸,好像说:不要怕。就走了。
我记起当我们刚搬进来的时候,已经下午,楼下还静悄悄的,就只这一个娘姨和一个穿短装的男工人在灶披间活动。我想:这家人也许是阔人吧?不然,她的脾气为什么那样大?c却笑了笑,说:
“这样的地方,会住什么阔人呀!”
果然,到了晚么边,她下楼去在后门口的水龙头边洗菜回来的时候告诉我,她看见有四五个年青女人,和几个工人似的男人,和一个娘姨,混挤在灶披间,站在一张方桌周围吃饭。桌上只有一碗青菜。他们——男人和女人——一面吃,一面粗野的说话,互相嘲骂,还动脚动手的乱来一气。
“我敢断定,”她说,“这家人一定是娼妓!不然,刚才漏点水为什么会那样凶呢?衣服就是她们的命呀!”
不一会儿,一股非常浓厚的香水味直冲上来了,我下楼梯的时候,那气味直扑鼻。不知道是一种什么香水,怪难闻的。经过灶披间外,只见红绿满眼,原来那四五个女人正在那里边耀眼的电灯光下梳妆打扮:脸上的粉糊得像一道墙,两颧的胭脂和嘴上的口红涂得血一样,还用铅笔画眉毛,眼眶周围也淡淡的染上一些什么颜色。都穿着一身廉价丝织品的洋服。方桌上却只有一两面镜子,在互相争夺着,吵嚷着,有一个抓住镜子不放,却尖声叫了起来。工人似的男人在旁边递东西,也在粗声粗气的叫骂着。
我感到非常的不舒服,一下子就逃回自己的房间。
头上在轰响着轧轧轧,旁边在狂吹着喇叭;一会儿,灶披间也发出噼噼啪啪声,麻将吵起来了,还夹着兴高采烈的叫声;忽然砰——!是客堂之上后楼之下的小阁楼里发出来的声音,是把凳子踢翻了,随即就听见一个女人闷着声气哭叫,原来是一个男人在打她,只听见皮拳捶击的声音,但打了好一阵,却没有人去劝;在这许多声音的交响中,客堂里一个女人尖声唱起来了,是《哭五更》,并不是我带着成见,那的确唱得很难听的,用我们家乡话说来,那喉咙实在是有点“左”,声音也没有一般女人特有的圆润,好像夹着沙,一时高,一时低,那么单调地反复地歌唱着……
这真是和有限的生命开玩笑呵!
忽然,一群男人在灶披间喊起来了:
“生意来啦……!”
接着就是一个女人的喊声:
“生意来啦!桂英,小红……快——来……!”
接着是一阵咯橐咯橐的皮鞋声从外面渐渐响进客堂。一路上,又是说,又是笑,又是嚷,全是些外国人。女人们也跟着他们讲外国话:有一个好像特别年青些,故意说得媚声媚气,好像一只画眉雀样的啭着圆润的嗓子;其余几个则说得很生硬。工人样的男人毕恭毕敬的讲了几句“洋泾浜”——大概在招待吧?——之后,就退出去了。于是那一群外国人和女人们就大大活动起来,动作都好像很粗鲁,非常响地传进你耳朵:拥抱声,抗拒声,嬉笑声,拍打声,高叫声,淫浪声……都搅成了一团,乌烟瘴气。一个女人正在推拒似的说着话,忽然尖溜溜的一声叫了起来,众人却哄起一堂大笑,格格格的就像一群鸭叫。
一会儿,他们粗声唱起军歌来了,用皮鞋后跟在水门汀上敲着拍子,发出脆响,歌声渐渐庞大起来,好像一屋子都装不下了,楼板,墙壁,窗玻璃,都一齐震动。有一两个还故意唱得怪声怪气,好像叫人家冷不防似的,突然一下子在歌声中长嘶起来。他们打闹了一通之后,只听见一阵马蹄似的乱响,就渐渐远出去了。可是隔不了一会儿又是:
“生意来啦!”
又是一批。咯橐咯橐的皮鞋声又向客堂里响来了,全都醉醺醺的讲着话——外国话。又是拥抱声,抗拒声,嬉笑声,拍打声,高叫声,淫浪声,……忽然那客堂的门砰砰訇訇乱响起来了,是拳打脚踢声,好像要把那门攻倒似的,随着那攻打,爆发着一个醉得糊里糊涂的在门外的叫声,但门里边却哄起一群震耳的大笑。大概是那些人在恶作剧,把一个同伴关在外面了吧?几个女人低声下气的恳求那些男人,但回答她们的仍然是疯狂的大笑。一会儿,不知是谁和谁打起来了。砰訇!哗啦!踢翻了凳子,打碎了瓷器,有一个女人哭叫了起来,好像挨了几下的样子。人们火山似的沸腾了,爆炸了,只听见狂吼,拖拉,劝解,……不知又是多少时候,耳根才清静下去,原来他们又一哄的散去了。
大概清静了一分钟吧,那些女人送客回来了。有一个女人还在哭泣着,其余的则在气愤愤的哇啦哇啦,好像一群乱吵的麻雀。
“这些杀千刀的又打破了我的茶杯!”
“我头上挨了他这几下!嗯嗯嗯……”
“我不是也挨了一下?妈的!”
“这些醉鬼只是来揩油!又一个生意都没有做!”
“唉,真倒霉透了!天天这样打闹,做得啥生意!”这是那刚才做作媚声媚气的一个的声音,现在却显得有些粗鲁。
随着,有一个顿了一脚,叫起来了:
“妈的,我的月经半个月了还不停!真是要不吃饭了么!”
忽然,一个男的声音在那儿慌慌张张出现了:
“不要吵!不要吵!包打听来了!”
立刻全体都慌乱了一下,静了下去,好像刚才翻滚喧嚣的波浪突然一下子冰冻了似的。但楼梯却忽然如涨潮一般,稀里轰隆一阵急响,原来她们已从那儿拥上楼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在我们那黑暗的门外出现。她们慌忙又抓住一个扶梯,拥上三层楼去。只听见她们一个个不断的喘气。那裁缝也好像吃惊了,赶快停止了缝衣机。她们慌慌张张的说:
“晒台上去!晒台上去!”
她们于是又从三层阁拥出晒台去了。裁缝骇得颤抖着声音向他老婆嚷道:
“你你你,叫她们进来!叫她们进来!在那里给外边看见了,又要连累我的!”
于是那几个女人又回到三层阁来了。进来之后,简直静得连蚊子声音都没有。我想,她们大概都在屏住呼吸吧?一会儿,一个工人样的男人走上三层阁来,用着细小的嗄声打破了那紧张的沉默:
“钱!钱!老板娘说她那儿不够,把你的借一借!快,快,那家伙就等在灶披间呢!”
“还是从前那个赤佬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嘘——!不要响!看他听见!”
“我哪里还有钱?”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怎么光是找我?”
“嘘!嘘!别吵别吵!都要派点的!”
立刻那几个女人又哇啦哇啦争论起来了,好像在向着刚才讲话的那个女人攻击。但在那争吵声中,那好像特别带有武力的细小嗄声,立刻又把她们平静下去:
“吵什么!吵什么!妈的,他就在下边呢!”
有的在顿脚,有的在叹气,有的在叽里咕噜。一阵零零落落的银元声响了之后,有一个女人终于又说起来了:
“妈的,生意这样清淡,还把我们几个要命钱都挤去!”我从语气里仿佛看见她说话的时候,愤愤的噘起了嘴。
“唉!有什么办法呢?”另一个女人则叹了一口长气。
过了会儿,才听见楼梯脚下抛上来一声:
“赤佬去了!”
她们才叽里咕噜的回到她们的客堂里去。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头上的轧轧声已停了好一会儿了,连二胡咿咿呜呜了一阵也停止了,隔壁的喇叭也没有吹了,下面吵嚷一阵之后也渐渐零落了,我想,该可以让我们休息了吧?然而不,有一个儿从远处唱着外国歌来了。楼下又立刻起了骚动。算好,吵得比先前好一些。大概那客人选中了那媚声媚气的女人了吧?在讲价钱,很厉害的争执着;工人样的男人则在从旁圆价,一块两块的增减。大概终于讲妥了吧,别的人们都一齐退了出去。一会儿就听见那两个男女发出一种怪难听的翻压和浪笑声。
我厌恶地塞住了我的耳朵。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睡去了的。可是我忽然大吃一惊,又被客堂里非常尖锐的吵嚷声震醒了。只听见一个很熟悉的工人似的男人声和那媚声媚气的女人在吵架,在扑打。床板震得很响。女人大声的一面哭,一面说;而男人却比她的声音更大:
“哼!他没有另外给你钱吗?这骗不了我的耳朵!拿出来!”
“没有!”女人斩钉截铁的叫着。
“妈的!你真的不拿出来?”
“没有!”
“你再敢说一句‘没有’看!”
“没有就没有!”
“你妈的!”——咚……
“哎呀!我的妈呀……”
接着又是一阵拳头扑打的声音。
忽然,有一个女人在另一个角落说话了:
“唉,好了吧!”
“你管人家干什么!”立刻,另一个男声向她猛喝了。
“我一句都不能说么?”
“要你多嘴!啪!——你妈的!”
这女人挨了这一嘴巴立刻大声哭起来了。于是他们也砰砰訇訇打了起来,与那边的打着对台,一直就闹到天亮。
我很奇怪: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那些工人似的男人就是那些女人的姘头或丈夫,兼做牵线和boy,一面分小账,一面又从女人身上挤出钱去的。他们在客堂里住三对,小阁楼住一对,亭子间住一对。是专门接外国水兵的私娼。亭子间的那女人已经半老了,则总揽其成,兼做鸨婆的职务,穿着家常女人的布衣服,脸却圆胖得发油光。但虽然是鸨婆,可对那些女人没有管束的义务。他们是“打公司”。每月由大家拿出若干钱来交给她,由她去付房租,伙食,还有别的什么,等等。
告诉这些话给我们的,是住在客堂里的那个,二十来岁,一张已经被剥夺了血色的瓜子脸的女人。她一说话,就颦蹙着两弯细眉,闪着无限忧郁的眼光。因为一久,比较熟了的缘故,她还站在水龙头旁边,帮助我们择洗了的菜。c插断她的话问她:
“那么,你们既不是卖身给老板娘,怎么要来做这样的生意?”
她掉转头去机警地前后望一望,之后,悄声说:
“唉,都是他们逼着要我们做的呀!又没饭吃——”她忽然把下面的话咽住了;其时有一个大眼睛尖鼻子的女人打我们背后走了过去。她悄悄指了那女人的背影一下,说:
“她姘头开头逼她的时候,她还吞过鸦片呢!”
“那么,你呢?你愿意这样的生活么?”
“谁愿意这样的生活?”她忽然非常兴奋了,脸上起了红云,两眼的黑眼瞳闪烁有光,“谁愿意做这种丢脸的事情,先生?”
“那么,你的男人逼你,你就——”c不说下去了,她正看见她的两眼起了潮润,低垂了下去。
“有什么办法呢?”她看着地下,深深叹了一口长气,“唉,死又死不了呀!”
从此,我对那些东西,感到更大的憎恶——特别是小阁楼里的那个男人。他的女人大概不漂亮,没有什么生意吧,他就差不多天天都打她,比客堂里那些男人打得更厉害。我好容易在整天烦忧之后睡去了,突然一下子又被他惊醒转来。只听见那小阁楼里的地板,床,凳子,撞碰得砰砰訇訇乱响,不断的拳打脚踢,不断的嘶声哭叫。我终于忍耐不住了,一翻下床,跑去喊道:
“喂,你们天天晚上这样闹!人家要睡觉嘛!”
他当时息了一下,但我一转身,他又打起来了。我有天愤愤的向裁缝说:
“他们永远这样闹下去是不行的!人家不睡觉么!”
“唉,没得法子呀!”裁缝苦笑了一下,说,露出了他的两排黑牙齿。
“你不好警告他们么?”
他却含含糊糊的说有要紧事,走掉了。
c愤愤的说:“哼,他怎样敢警告他们呀!那是他吃饭抽烟的靠山呢!像楼下那样的房子,三十几块钱一月,别人肯来租么!他只要的是钱;他们吵上天他也不会管的!”
不久,又是一幕惊心动魄的战斗爆发了。那实在是空前的。主人翁呢,就是亭子间里的那一对。
据说,那男的常常偷些钱出去轧姘头。前不久,我曾经有一次听见客堂里那一个媚声媚气的女人忽然放声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就像一匹受伤的狼在深夜的旷野里嚎叫,说是她的唯一的一件大衣不见了!据有些人的猜测,大概就是他拿去的。
这次,刚到月底,那鸨婆正从那四个女人手里把钱集拢来,可是她刚摆在房间里,一转眼就不见了。一下子全房子都翻腾起来,个个面如土色。后来,包他们伙食的那个娘姨声言,她已没有钱贴,要暂停开饭了。裁缝也忽然与往常不同,两手一拍,烟灰色的脸便涨得通红,逼住鸨婆的胖脸吼叫。终于那男的被找回来了,鸨婆和他大吵起来。可是那男人不由分说,抓住女人发髻,就拳打脚踢起来,直打得她杀猪似的长嚎。整整打了一早晨,她整整哭了一早晨。人们把她拖进亭子间去的时候,她还是发狂的哭,跳,碰,撞。男的于是又气冲冲跑上来了,一手提起女人摔到床上,又雨点似的乱揍一气:脑上,脸上,脊梁,腰部,胸部……无穷尽的拳击。女人只在他身下号哭,挣扎,刚刚挣起上半身,他又给她一膝盖,按下去了。他们翻着,滚着,从床上打到床下,又从床下打到床上,还顺手抓着什么就打什么:镜子,杯子,瓶子,罐子……满屋子碎片纷飞。谁都不动,只站在门口呆看。我们觉得这太不成了,裁缝却拦住说道:
“别管他,让他们打死吧!这真是一家滥污×!”
那男人见有人说话,反而打得更厉害起来,一脚踢关了门。但那女人却偏要把门拉开,哭给人看。我想,她此时的心情,大概看准了那男的怕“家丑外扬”,她唯一作为报复手段的,就是偏要“外扬”吧?他们就这么一开一关,一打一嚎,一直闹到天黑。差不多到了我们要睡觉的时候,才听见那男的跑出去了。女人却无休止的尽哭,而且永远是那么大声的长嚎。嚎到半夜,声音渐渐变了;嚎到第二天早上,就完全成了嘶哑的男声,“噢噢……噢噢……”一断一续地。到了下午她哭着出去了,这场恶剧才算暂告一个段落,好像两天来塞进耳孔里的一根什么粗暴的家伙,这才忽然抽了出去。剩下的就只是楼下客堂里几个女人的叹息声,抱怨声,诅咒声,……一会儿,一个女人懒懒的唱起《哭五更》来了,——她们永远只是这一支单纯的曲子!——多么枯燥的曲子呵!她刚刚唱了几句,那几个女人也跟着合唱起来。全都是那么“左”腔“左”调的,每一句转折总像那拉不好二胡的裁缝似的,老是拉硬弓。可是,不知怎么,我今天好像忽然觉得在她们那歌声里听出什么来了:仿佛是一片茫茫无涯乌烟瘴气的沙漠,这些女人就孤立在那沙漠中,在她们干枯的眼前没有山,没有水,没有草,没有树,没有生人的气息,有的只是一茎绝望的浓黑的悲哀。
有一天晚上,她们忽然大大骚动了:
“赶快呀!赶快呀!赤佬来了!”
稀里轰隆地骚动了一阵之后,女的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两个男的和娘姨,在疯狂的撤去客堂里的床铺。我打那门口经过的时候,那客堂已经只有一张床和一些家具,与普通人家没甚差别。一会儿,一个巡捕跑来,在他们房里看了一通就去了。这实在很奇怪。一连清静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她们才全部从外面回来。那和我们谈过话的女人则伏在灶披间的桌上抽搐着肩膀哭泣。
“随他们把我在牢里关多久,就关多久!我不怕!”她一边唏呼唏呼的哭一边说,“可是我哪里罚得起那许多钱呀!嗯嗯嗯!”
围在她周围的三个,有的在叹气,有的却在哇啦哇啦抱怨着:
“你真是倒霉!你怎么那天在弄堂口偏会遇着那赤佬?”
“嗯嗯嗯……!难道是我愿意遇见他的么?”
“别吵!别吵!总算我们倒霉!还不是那几个赤佬分赃不平,故意来捣蛋的?”
“算了吧!幸而我们那天躲出去的快,要不然,也同你一起抓进‘行’里吃官司去了!”
从此,我天天都听见她们整天躲在客堂里,连灶披间也不大敢去了。有时轻轻唱起《哭五更》来,别人一嘘,就马上煞住。以前,后门是经常开的,现在也关起来了。有些顾客来,她们都恳求他悄悄到房里去。然而真所谓“祸不单行”吧?她们“闭门家中坐”的时候,却又“祸从天上来”了!
不记得是哪一夜了,总之,大概是将近十点钟的样子吧,有一个水兵和一个女人刚睡了起来的时候,忽然他的一个同伴跑来了,——后来听说这同伴并没有一文钱,——硬要那女人陪他睡觉。那女人不肯;那水兵也劝他不要那样。可是,不知怎么,他们两伙伴由争论而打起来了,打过了后,那同伴就跑回营去报告了长官。于是所有的女人又全被抓去了。当我还未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忽见那同我们谈过话的女人,引着一个高鼻梁绿眼睛身穿制服的军官来推开我们的房门。我大吃一惊,以为什么祸事来了。——后来我想:我这是神经过敏么?回答是:是;或否。是者因为我究竟还无恙。否者,因为生而为“下等人”的中国人,而又是在这上海,而又是在这样“下等人”的地方,总不免有时要有点祸事的,不用去找大世界一带的“哲学家”先生们排“八字”都可以知道;我吃惊得有理。——只见那女人站在门口向那军官用“洋泾浜”话说道:(翻译出来就是这样:)
“哪,是吗?先生?人家这确是规矩人家。”
那军官挺起颈严厉的看了看我们之后,这才转身。她趁势子,赶快带着抱歉的眼色安慰我们道:
“先生,请放心。没有什么的。因为他怕我们在这上面藏有人,不过来查查的。”
她的瓜子脸显得很镇静,两眼还带有坚强而明澈的光,毫无畏惧地跟那军官走去了,好像满不在乎似的,在黑暗的门外消失。
是的,她们全被带去了!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只晓得她们全被带去了就是了!这倒于我非常平静。除了头上的轧轧声和旁边的喇叭声,——虽然他们在这一夜吃惊了之后也一样的平静了。的确静得很,连一个蚊虫的声音都听不见。可是我倒忽然感到寂寞了,真是所谓如有所失!而且觉得这样的平静已不是我所求的了。那么,我求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我的心里非常沉重。是的,我不能再听见了,那些带着忧郁的“左”腔“左”调的歌声!
是这样的上海,是这样的同胞,是这样的同胞的命运!
我无话可说。抬起头来望着窗外的夜空,只看见乌云满天,一片浓黑。
1937年6月5日载《中流》第2卷第6期
署名: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