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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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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君又听见肚子里哗啦啦地响了下去,响得好像有点空空洞洞的微痛。

“唉唉,是该下床去烧饭的时候了。”她又皱着眉头想。

元元的苍白圆脸上的眼睛虽然闭住,上下眼睫毛交合着组成黑的一线,但含着她的一只紫红色奶头的小嘴却还在微微嚼动。

她稍稍屏着呼吸等着,见那小嘴唇没有嚼动了,才把紫红色奶头拖了出来。元元忽然又一惊,立刻睁开两只圆大眼睛,张开小嘴哭出来了:

“呒哇!呒哇!哇………哇哇哇……”

“呵唷,真是!”芝君愤愤地看着他,“你究竟要怎样啦!”

在前面一个方窗前的写字台边,子诚背向她坐着,右手拿笔杆尾送在口里咬着,两眼在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对着面前铺的一张红小方格原稿纸。他在着急地想着题材。他越着急,就越把笔杆尾用力的咬。他从嘴里拖出来看了看那咬得密密的牙齿印,又想:“唉,我究竟还是写那一个老太婆的题材好呢?还是写……”

“哇哇哇……”

“唉,又哭了!真要命!”他皱了皱眉头,想。随即也就把耳朵掉开一点,竭力不听他,仍然*(左目右夾)着眼睛把脑子集中在题材上想。但他忽然站起来了,因为他听见了楼窗外细微的雨声中有脚步声。他想这回一定是老赵来了。赶快把头伸出窗去,斜飘着丝丝的雨脚冰凉地落在他后脑上。他一看,在后门前边那稀湿的反映着灰暗天光的过道上,正有一个人走过去,但却不是老赵。

雨下得更大了,由丝丝变成点滴,一股带着湿味的风吹过来,许多雨点就打在他脸上。他对那闷人的铁灰色的阴暗天光皱皱眉,头缩回来,一面责备自己地想:“唉唉,我总是不是想着这样就是记挂着那样,怎么会写得成?我说过在今天前就要写好交老赵拿去帮介绍的。可是现在还一个字也没有想出,回头芝君一定又要抱怨了!……”他自己觉得非常惭愧,但随即却又得到一个结论了:“不,不见得是我想不出,但是像这样闷死人的黄梅天气,脑壳就像给箍上一顶铁帽子,即使是高尔基——哦哦,高尔基如果遇着这样的天气,大概也不见得很那个吧?”他这才轻松的嘘一口气。

元元还在大声的哭,声音直捣他的耳朵。他皱着眉头了,焦躁地想叫芝君立刻停止他的哭叫;但他一面掉过头去的时候,一面却还在不停地想:“算了算了,别再二心不定了,别换题材罢,还是写那个老太婆罢,……”他想到这里,忘了自己要说甚么,呆了一下,立刻又掉回头来,把抽屉拉开,把早上已经写了两句的那张原稿纸仍然拿出来。——那上面的两句是:“月亮出来的时候,河水泛起银光。”

“那么下面怎样呢?”他想;忽然,脑子里又紧跟着浮上来一个念头:“我得写它一万字光景,得弄它三十来块钱才行。……这个月的房租又要到了,要付出七块;还要还前楼那女人,输给她的钱,五块;皮鞋也破得太厉害了,简直不能上街,也要买,还有米也……”但他立刻惊觉自己又想到别的事上去了!于是又赶快自己责备自己地摇一摇头,想把这些念头摇出脑外去。他用染满蓝墨水的手指去拿起躺在台缘上燃着的半支香烟来使劲一抽,把脑力竭力集中在“河水泛起银光”这一句之下。

“河水泛起银光,”他想,“……河水泛起银光……”他浓浓的从口里吐出一股喷泉似的白烟来,脑皮子上却仍然还是紧粘着这么一句:

“河水泛起银光。”

他越想越急,有点吃惊了,脊梁上好像有无数的针尖刺着,马上沁出微微的汗。他想:“唉,我真的没有才能了么?”

“砰!”

他又吃一惊,赶快向前面一看,站在门旁边打汽炉旁边三岁的青青,正吓得睁大了一对眼睛望着他。在青青的脚边躺着一个麻油瓶,一看就知道是他刚才打倒的,幸而瓶口塞得紧,没有流出油来。他于是圆睁两眼瞪着他,瞪得他扁着嘴要哭出来了,才跑去把瓶子拿起立在打汽炉边。他发现就在这打汽炉的旁边,紧靠这潮湿的生着白色小点霉菌的壁脚,有一个酱油瓶偏斜地压在一个醋瓶子上面,醋瓶子则斜压在一个装盐的小缸子上面,如果酱油瓶和醋瓶哗啦啦地滚下来,就准会把一个装着一半煤油的瓶子打翻。而且煤油瓶口的木塞也不见了。他愤愤的又瞪了青青一眼,才把那些瓶子立好,转身去找木塞。在台子旁边一个断了一支腿倒在潮湿地上的凳,把他的脚绊了一下,几乎滑一跤。总算在床边的一个白瓷马桶盖上发现那一个木塞。他拿去一面塞上的时候,一面愤愤的但同时惊心的想:“唉,这真像老赵所说:这样生活下去,是不会写出什么东西来的!”

元元的哭声更大了,好像在吹喇叭:

“呒哇!呒哇!哇哇哇……”

“唉,芝!怎么让他净哭!”他愤愤的喊道;肚子里却在抱怨着:“都是为了你们的吃饭在这儿逼着受苦,写文章,还不给清净一下!”

芝君给他的喊声一惊,立刻感到不高兴,想掉过头去还他一句;但随即却又感到一种抱歉:“是的,他在写文章,赶着要去换钱的,……”她这么一想,赶快就又把自己的紫红色奶头向元元哭叫的小嘴塞进去。

芝君等了一会,见元元的嘴没有嚼动,以为他睡着了,就又轻轻把奶头拉了出来。可是元元“呒哇”一声又哭出来了。

“呵唷,真是!”芝君又愤愤地喊出这么一句。

子诚又皱紧眉头,一面迎着那哭声掉过脸去,一面焦躁地想:“唉唉,我几时才能离脱你们这样的哭声呢?!我,并不是写不出来的人,但像这样的哭,吵,就甚么天才也给吵跑了!想我从前工作的时候,独个子的时候,那简直……”但他一看见元元在乱抓着的那两只可怜的小手,又只得叹一口气。

“唉,为甚么弄得他哭?”

“谁弄得他哭?”芝君沉着脸,“他总是这样不睡!”

“呒哇!呒哇!……”

“不睡就让他起来!”

“你说得好,起来!起来谁抱他?还吃饭不?你就只晓得说!”

子诚带着一种说不清的阴凄凄的脸相很凶的掉回头去。

“好嘛!起来!”芝君也很凶的向元元伸出两手去,“起来!”

她左手抱起元元,右手就去拿起白铁饭锅向米柜走去。她经过台子边,见子诚正用染满蓝墨水的指尖夹着一支新点燃的纸烟含在嘴里。

子诚窝着嘴唇使劲一吸,立刻就是两股白色烟龙从他鼻孔爬了出来;眼睛却仍然盯住面前的一张红小方格原稿纸。

芝君从眼角梢一扫他那原稿纸,却仍然还是早上的那两句:

“月亮出来的时候,河水泛起银光。”

她于是有些不高兴起来了,肚子里咕噜了起来:“天天说赶,赶,赶,到今天还是那两句,……生活,看你怎么办!……而我领两个小孩还烧饭,还……”

她立刻转过身来了,把元元直向子诚的怀里塞去。

“诚!你抱抱他罢。让我把米洗了来……”

子诚刚刚想起“河水泛起银光”的下一句是:“老太婆直向河边走来……”陡然觉得一个东西向胸前塞来,立刻惊得张开嘴巴,圆圆睁大一对眼睛。随即也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便愤愤地看芝君的脸。现在他看来,芝君那瘦黄的脸,那无神的眼珠,简直很讨厌。他想:“这简直是开玩笑!做文章的时候还要抱小孩!……”

“唉,真糟糕!我刚刚想好一段,但是给你打断了!”他不期然地喊出这一声,把手上捏的纸烟很凶地丢在台子上;纸烟滚了一下,烟灰断在一边。

芝君也立刻很气愤,脸红了起来,但随即又觉得是自己的不对,不该那么打断他的思想。“那是要等着拿去换钱的!”她想。赶快就把气红了的脸转过去,拿起饭锅就去揭开米柜。

她忽然一怔,好像后脑上被谁重重打击一下似的,有点发昏了。眼前的米柜是空的,只柜底的一角上孤伶仃地躺着十几颗白米。她好像傻了似的用发晕的两眼呆呆看着它,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装着一脸的笑,说道:

“呵呀!我忘了今天没有米了!这餐饭怎么办?”

子诚冷冷看了看她,才说:

“你忘了么?老赵说今天帮我借几个钱来。”

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芝君和子诚都旋风似的掉过脸去,一看,是住在前楼的,那脑后梳了一个鸭屁股,两耳挂着两粒绿豌豆似的东西的女人。

芝君立刻脸红了,她手上拿着的米柜盖子已来不及关拢去。

“呵唷,真是!刚才叫好的米还不送来!”她装着好像没有看见那女人似的,嘟起嘴这么咕噜了一句,之后,才抬起头来:

“呵,嫂嫂,请坐哇!”

那女人笑了笑:

“不坐了。张先生,五百参来*(左口右伐)?我们现在正三缺一。”

子诚赶快笑一笑:

“哦哦,今天不来。因为我回头要到银行取钱去。”他刚刚说出最后的一句,立刻又很后悔:“唉唉,我干么一定要撒谎?假使她逼着要我还她的呢?而且这撒谎,可多么羞呵!”他的脸立刻红了起来,重要的是,好像觉得自己的人格上加了一个污点。“这女人简直讨厌!恰巧这时候跑来!”他愤愤的想。“但要不是芝撒了一句谎,自己也决不会这么无聊地跟着来一句的!”

等那女人一跨出去,随着脚跟把门关上的时候,他便气愤愤的把元元放在床上,坐回写字台边,立刻又左手拿起纸烟,右手拿起钢笔,扭歪脸,看着窗外灰暗天空下淅淅沥沥的雨滴。

“唉,真要命!”他叹一口气说。“我今天偏偏遇着这许多倒霉事!”

芝君也立刻气愤了,放下饭锅,圆睁一对眼珠:

“诚!难道请你抱抱元元都算是倒你的霉啦?”

“抱抱!抱抱!唉!抱抱——”他气得脸由红转青,向前摊开两手;他忽然觉得:“唉,女人!说不清!”

“唉,子诚!你今天为甚么老发我的脾气?”

子诚却很凶的把两掌抱着头,蒙着耳朵。

受了这样无声的打击,芝君立刻呆了,好像被打得闭了气一般。于是觉得眼圈和鼻尖都酸辣辣了起来。她想:“呵呀!多神气!居然把‘丈夫式’的权威者的架子摆出来了!要不是被你的恋爱绊住,生下两个小孩,那么我还是一个自由的工作者的!”她于是又和往常吵架一样,立刻又记起自己在没有生孩子以前,那值得夸耀的时期的姿态:那时候是兴奋着一张血色很好的脸,和同伴们围着桌子讨论问题,或者换了短衣在女工家里出现;但那时的子诚却拍着她的肩头说:

“工作当然重要,但为了加强你自己,我希望你留一部分时间下来多充实一点理论方面,……”

哼,现在就“充实”了!她一想到这里,眼眶都湿润起来,鄙夷地看着他,呆了一会,就硬着头一转身,躺到床上去。

元元在她背后大声哭起来了:

“呒哇!呒哇!……”两只小白手乱抓着。

她不理他,只把两手蒙着自己的眼睛。

青青跑到子诚的膝盖前,扯着他的衣角,仰起脸来喊:

“爸爸,青青屙尿尿。”

子诚仍然两掌抱着头,一点也不动。他想:“唉,难道我就非完全究结在你们这些身上不可么?”于是过去在大学时候,以及离开大学时候的自己的姿态又在他的脑里现出来了。他竭力想着自己那些好的方面。那时候,同伴们说:

“子诚,明天两点钟到会的时候,准交一篇来呵!”

“准的。”他说。

一回到家里就提起笔来伏在桌上沙沙地写,第二天才一点半钟他就已经带着稿子到会了;然而现在!自从遇到了你这女人一直到现在,成天对着的就是三个,吃饭啦,屙尿啦,……这些!唉,这些!……

青青骨碌着两眼看着他,扁着嘴带着哭相,扯着他的衣角又喊:

“爸爸,嗯,屙尿尿!”

子诚拉开他的手,就把他向床那边一推,喝道:

“走开,那边去!”

青青吓得怔着两眼,跌跌撞撞到了床边,就一跤跌坐在潮湿的地上了,立刻“妈呀!”一声哭了出来。

“呒哇!呒哇!哇……哇哇哇……”元元在床上乱抓着两只小手哭喊。

“妈呀!哇…哇哇哇……”青青呆呆地坐在地上,仰了脸扁着嘴哭喊。

好像一对喇叭竞赛似的吹了起来,声音尖锐地响亮地塞满了整个潮湿的发散着一股股霉味的房间。

子诚立刻又皱紧眉头,觉得全身全灵魂都被埋在这些哭声里了,埋得他连透一口气都不可能似的。他恨不得站起来就跑,逃出这房间,逃出这声音,把自己振拔出去,依然恢复从前个人独立自由的身体,去工作,去生活,即使没有一文钱饿着肚子也是痛快的!去,跑出去!重新来生活!但他一掉过脸去一看——

“呒哇!呒哇!……”

“妈呀!哇哇哇……”

他又立刻呆住了。

床上和床下的两个哭脸使他倒抽了一口气。“这是‘我的’骨血,是‘我’养出来的儿子!两个多么可怜的孩子呵,苍白,瘦弱,生下来就没给过他们好空气,好生活!”他感到一种重压,一种无可推脱的责任感的重压!“他们还要靠我生活下去呢!唉,这就是所谓他妈的人生!”他这么嘲弄着自己,感到一种无可抗拒的疲乏而且伤心。

芝君的两掌仍然蒙着眼睛。

他看着,觉得难过起来了。“唉唉,她一定很生气了!”他想,“真糟!你看,我就这么看着,她一定会觉得我是多么无情的呀!……而她究竟是女人……而且一个家庭弄得这么不安也太……前楼的那些人听见不要笑话我么?”

他站起身来,先弯腰下去,抓住青青的腰把他拖了起来。

青青还在大哭,扁着嘴,闭着两眼,两条泪水从眼角挂了下来。

“好了好了,别哭别哭,算爸爸的不是!”子诚轻轻拍着他的肩头说。

“妈呀!哇哇哇……”青青还在闭住眼睛哭。

子诚看着他这小小的可怜的脸嘴,叹一口气,随即用脚跺了几跺地板,一面说:

“看,爸爸打它了!你!你!你这地板!为甚么不听话,唔?把我家青青跌下去!”

青青骨碌着一双泪水眼睛看着他,这才止了哭。手指尖触着他那湿漉漉的裤子,他立刻知道已经用不着抱他屙尿,他的屁股也被尿水混和着地上的泥垢浸污了。

床上的元元还在乱抓着两只小手,“呒哇!呒哇!”地大哭,好像一支失了伴的喇叭。

芝君仍然背向着他,两手蒙着眼睛。她肚子里又和往常一样暗暗准备着一种可能的决定:“好,我知道你是变了!一天天更像了旧式的丈夫!……好,要离开也可以,反正大家都不能生活!……”

子诚又把元元抱了起来,在怀里摇了摇,这才止了他的哭。

子诚摸摸他的裤子,也是一片尿水,湿漉漉地紧贴着他那小小的腿子。同时他发现他才抱他一下,自己的衣服也给浸湿一大片。于是好像觉得自己全身都潮湿起来了,他就皱着眉头叹一口气。

“是的,”他想,“两个孩子在我的手上就没有一点办法!这些究竟是女人所做的事情哪!但我怎么还发她的脾气?而且她已很瘦了!”他想到这里,就更明确地见到了自己非常重大的责任,一种男人对于女人所应负的责任。觉得自己应该比她懂事点才是。他于是竭力压下自己的不快,伸手去拍拍芝君的肩头蔼声地说:

“算了吧。芝!请原谅我吧。”

芝君把肩头向旁很凶一躲,离开他的手掌。

他立刻感到伤了自己的自尊心,有点愤怒了,但随又和缓下来,去拖开她蒙着眼睛的两手。

“好了吧,芝!”

“你别理我好了!”芝君沉着脸掉开去。

“那是你的误会,谁在不理你?”

“……”

忽然楼下发出一阵敲门声。

子诚站起来,从窗口伸出头去,一看,是穿着一件灰布长衫的老赵在雨滴中站在后门口。立刻后门开了,老赵进来了。

“喂,老赵来了!”子诚赶快走回床边,拍着芝君的肩头,“算了吧。老赵看见了有甚么好?”

楼梯在响了。

芝君立刻记起老赵那副长的苍白的严肃的面孔来。他每次来见着他们总是两眼炯炯地说:

“把小孩送掉他吧!把生活改变一下吧!不然,生活要发霉了!”

她觉得自己见着他时很惭愧,但又不能不见着他。她赶快一翻坐了起来。

老赵走进来,子诚就带着笑迎上去,装着不曾有过甚么事似的,把芝君遮在背后。

老赵一面皱着眉头两眼炯炯地看着手上拿的表,一面带着抱歉的脸相说。

“唉,我来迟了!迟了半点钟,因为刚刚一个会……”

“不要紧,不要紧。”

老赵的眼睛一瞥,却已看见了芝君那沉下的脸色。当她发见他在看她的时候,立刻又俯下头去,给元元换裤子。老赵便掉眼来注意看了子诚的脸一下。“他们一定又吵架了!”他想,“唉,这样的生活,怎么不会……”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红绿花色的票子来递到子诚的手上:

“我只借到五元,暂时用着吧。”

之后,又从怀里摸出一本小书来递到子诚的手上:

“这是你上次说要的,我给你找来了。”

他随即又皱着眉头,两眼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一面想,一面说:

“你前回说的大概就是这两件事情了吧?没有别的了么?”

子诚很感动的望着他,因为他想起前次只是随便谈起这一本小书,说是买不到了,并没有向他要的意思,但他居然当作正经地找来了。他立刻翻开书,笑道:

“呵呵,这很好,这很好!听说这位作者还在监狱里……”

他立刻转过身来赶快把书向芝君递去,表示自己并不先看。他瞥了她一眼看她是否还在生气:“呵,她已好起来了!”他想着,同时做出高兴的样子说:

“芝!你看这本书找来了!”

芝君一手接着书,心里却慌乱了一下。她记起在上一次因为给孩子穿衣服的事互相冲撞了几句之后,到下午,子诚忽然说:

“唉,我们这生活是总得改变一下才行的!”随即他就提起那本小书,讲着书里面那些主人翁勇敢地从颓败的生活里挣扎起来的故事。当时子诚的睑色表现得好像非常认真,说完的时候还拿手掌在大腿上拍了一下。

她的心忽然咚的一跳。她看了看面前紧贴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怀里一个,膝前一个。这很累赘,然而却分不开,好像很牢固地粘结在她的灵魂里似的。她鼻尖一酸,立刻疑问似的张开嘴巴望着子诚的背,好像生怕他立刻就丢下她跑了似的。

“文章写得怎样?”老赵两眼炯炯地望了望台上的红方格原稿纸,说。

子诚脸通红了,伸手抓了抓头发:

“还没有呀!唉,真要命!”

“呒哇!呒哇!”元元又在背后哭起来了,声音非常尖锐。他立刻皱着眉头,但同时也觉得这救了他的羞,赶快乘势把红了的脸掉过去,一看,元元是躺在床上乱抓着两只小手哭,芝君正在捏着青青的白腿给他换裤子。他就跑去把元元抱过来了,叹一口气说:

“唉,生活总是这样呀!”随即尖起自己的嘴唇在元元的苍白圆脸上亲了一下,又绕着他的眼睛逗一下;元元这才张开没有牙齿的小嘴笑起来了。

子诚也快活地抿着嘴笑了起来:

“哈,你看,这孩子不很好玩么?”他高兴地刚喊出这一句,立刻却又一惊地赶快把嘴缩住了,因为他觉得这话很糟,一定又会引出老赵的“送掉他吧”的话来的。他赶快斜瞥了芝君一眼,看她是否在现出抱怨自己太冒失的脸色,一面赶快向老赵说到别的事情去:

“你最近怎样?”

“还是那样。”老赵笑了笑,“比较忙一点。你不是说要搬到工人区域去么?我最近可以帮你介绍两个工人认识认识,……”

芝君立刻一惊,圆圆睁大一对眼睛。

子诚把话听完的时候,不知怎么答才好,便转过脸去看芝君一下,老赵也随着看芝君一下。芝君的脸红了,生怕子诚答错,赶快抢着答道:

“工人区域煤烟子很多呀!像我们青青又多病……”

子诚就立刻掉回脸来对着老赵说:

“是呀!工人区域煤烟子很多呀!像最近我们青青——”他知道自己又说到孩子身上了,赶快又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老赵的心里紧了一下,带着一种失望的脸色望着子诚。觉得彼此在往常是很亲密而且很坦白的同伴,现在说起话来竟这么躲闪起来了。但他随即感到一种责任:一种促醒他的责任。

“孩子不能想法子么?”

子诚脸通红了,避开老赵炯炯的眼光看了看鼻尖前元元这可爱的笑出两点小酒窝的苍白圆脸。

芝君也红了脸圆睁两眼紧张地望着老赵。

“没有法子呀!”子诚叹一口气,“没有地方呀!像育婴堂那些简直是地狱。自然苦是苦了芝君。”他赶快飞了芝君一眼,看她对自己的这话会起着怎样的感应。但随即他又觉得自己这话说错了,因为这反而要逼得老赵要这么说:“这样不是完全把芝君毁掉了么?”他于是又赶快加添道:

“但芝君也很会分配时间,她最近抽了不少的工夫来看了不少的书,……她还写东西!……”

芝君忍不住嘻开嘴唇了。他斜瞥了她一眼,觉得今天的一场冲突已经完全结束,又回复了平静家庭的状态。他放心地嘘一口气,站起来,把元元送在她怀里去。

“但是你们这环境——”

老赵的话刚说一半却被打断了,因为房门忽然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大家旋风似的把头掉过去一看,又是前楼住的,那脑后梳个鸭屁股,两耳挂着两颗绿豌豆似的东西的那女人。

子诚的脸火砖似的通红了。

“呵呵,你们有客,”那女人立刻又转身走出门去。

“哼,真讨厌!”子诚红着脸说。

他的嘴角颤颤的跳动着,脸上显出很难堪的表情,停了好一会儿,才装作镇静地说下去:

“老赵,我看这些小市民的生活真是很讨厌!沉闷,枯燥,成天就只晓得打牌,猪一样地生活着!”他看了老赵一眼,“不过,我觉得像他们这种生活倒也值得研究的,我也就曾经和他们打过牌,”他的脸更红了,“哦哦,我记起来了那回你也看见的。我是这样想,不错,要能够更深的去把握他们的生活,倒不妨从这方面深入去体验他一下……”说到这里,他忽然非常痛苦地吃惊起来:“唉,我在谈些甚么呀!对老赵这样的同伴,还这样撒谎么?”但他随即又这样觉得:“不,我这不算是撒谎,当我坐上牌桌的时候,确也感到是在体验他们的。而他们也未始不值得研究……”他心里这才轻松一些了。把话转开去:

“哦哦,你吃过饭么?我们今天还没有买米,就叫几碗面吧。——芝!你去叫叫面好吗?”

“不,我吃过了,我马上还有事要走。”老赵抢着说。

“那么,我们来喝点酒吧。我这儿还有一点酒,是天津‘五加皮’,还不错。”

“不,我不。”老赵更睁大眼睛看着他,“怎么,你最近喝起酒来了么?”

“不是不是。唉,不知怎样我最近总想随时喝点酒,喝了的时候,人都清爽了些,眼前好像飘飘荡荡……”

老赵皱着眉头,冷冷地不说话。这是子诚从来不曾感到过的,很有点吃惊了。他觉得很茫然,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

芝君把元元放在床上就走出门去了。青青追到门边,也要跟着去。

“不要去!”子诚把他拖了回来,“妈妈马上就回来的!”

青青“妈呀!”一声就哭出来了。

床上的元元也哭出来了。

立刻房间里又塞满了他们的哭声,好像两支狂吹的喇叭:

“呒哇!呒哇!哇哇哇!……”

“妈呀!哇……哇哇哇……”

子诚的额角立刻挤着条条的深刻皱纹,苦痛地扭歪着脸,望着老赵。但老赵向他约了下一次的时间就转身出门去了。

他送到门口,身子靠着那潮湿的发霉的门框,觉得自己好像还有许多话没有向他解释,心里感到很难过。他皱着眉头望着老赵下梯子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了,才深深地叹一口气。

一九三六年五月

1936年6月28日《大公报·文艺》星期特刊第170期

署名: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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