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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实在拖得太久了,终于下了一个最大的决心,由云陪着我往一个大的医院去。下了黄包车跨进大门的时候,我又和云争论起来:

“云,你一定也检查一下,不要再那样固执了吧。”

云屈着五指掠一掠耳边的长鬓发,笑一笑,说:

“算了,你又讲,我们不是只有这几个钱了么?我的身体并不坏,你别担心我真的就受了传染。”

“不,你这几天的痰也多了,饭也少吃了,你一定要……”

我还没有说完,云把嘴唇一嘟,就掉过头去。

“你看,不是么?一说,你的脾气就来了,这就是肺病的征候。”我拍着她的肩头说。

幸而出乎我们意料的是,普通号只要一角大洋。送了一张两角的钞票到挂有一块“挂号处”牌子的柜台上,我的手里便有了两张四方形印有铅字的白卡片:“肺病诊券。”云也不再说甚么,而且抿着嘴唇,笑了。

肺病诊室的门外,靠栏杆边,已经有两个也是拿着四方形白卡片的苍白脸瘦子在那儿站住,头一点一点地咳呛着,脸色就显得更加苍白;引得我也喉痒痒地咳了一声。他两个一惊地掉转头来见我同云站在门口,立刻皱着眉,把脸沉下来,离开栏杆,抢着挤到门口来了,而且横着眼睛就白了我们一眼。幸好诊室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后脑勺上戴着一块畚箕形的白布的女看护,昂着头一连喊了三个号数;我拿起卡片来一看,有我的,我们也就跟着走进去。

是一个大房间,有两个病人正站在两个房角的台子前穿衣服,两个穿白布外套的医生正伏在桌上,向着白纸上画动着手上的钢笔。当我们走拢去的时候,那左边的一个医生,忽然站起来,把一张写了许多外国字的纸递给他面前穿好了衣服的病人,发着沙沙的声音说道:

“你照x光,今天叫好照。不要再拖延了呀,你的病是……”

云忽然扯我的袖子一下,说:

“我们到里面的一间房子去,那看护说的。”

我们刚走到门口,就看见门一开,正走出来一个烫了头发的女人,手上拿一张也是写满了外国字的白纸。——哦,原来这间是女的诊室。我想。

一个头发油光光的医生正站在窗边的台子面前,两手插在白布外套的袋子里面,昂着头,一眼就把云盯住,点点头,从我的手上接过那两张诊券去,他便坐下来,拿起钢笔把诊券上的名字照填到一张白纸上。一会儿,它又偏着头,扬着眉毛,两眼盯着云,问道:

“你觉得哪些地方不舒服?”

“我这两天似乎有痰。”

“咳嗽不咳嗽?”他忽然把眼睛盯住他手上玩着的一支红杆子的自来水钢笔。那很新的金笔尖上沾着一点甚么灰尘,他于是一面问,一面伸出一根指尖去擦它。

“不咳嗽。”

“吃不吃得?”

“这两天——”云*(左目右夾)动着眼睛迟疑了一下,还没有说完,医生尖着嘴唇向笔尖吹一口气,便抢着问:

“发热不发热?”

他忽然站起来了,皱着眉看看自己手上的金表,向他面前站着的一个女看护不知说些甚么,之后,便把两手插在外套的袋子里,昂着头,把眉毛一扬,说道:

“脱衣服。”

到了检查的时候,他好像又并不见得马虎。他左掌抚在云赤着的背脊上一移一移的,右手屈着的两个指头,就在那左掌背上不断的敲着,敲一遍又敲一遍,而且还侧着耳朵靠近他敲动着的指头去,至于好几分钟之久。

“她怎样?”医生坐回台子边的时候,我忍不住地问。他把嘴巴闭了一会儿,皱皱眉,才偏着头说道:

“肺部不很好。”

“那怎么样的?”

“我觉得还得再精密的检查。她的左肺部很……很……很……但是单凭我这样看看,究竟还不能完全决定,最要紧是照x光,这种病是马虎不得的。”

我着急了,问他照x光要多少钱。

“十六块。敝院是慈善性质,所以比别家便宜得多。顶好今天就可以照。”

他说着,就拿着钢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了起来,最后的两个是亚拉伯字的十六。

最后,是检查我的身体了。当他伸着指头在我的前胸敲了两下的时候,他的眼睛忽然又发现他左腕上的金表,皱皱眉,掉头去望望门口。我正屏住呼吸等他敲敲乳部,但他把听肺器取出来了,夹在两耳上,手上拿着管子就在我的背上戳三下。他又皱着眉看看手上的金表,于是把听肺器装进袋子里,便向台子面前走去了。

“先生,我的怎样?”当我一面穿衣服的时候,一面着急地问。

“你的肺部很不好。”他说。

恰在这时,门一开,刚才出去的那看护妇又进来了。外面房间那两个医生向病人谈话的声音都从她的背后挤了进来:

“你应该照x光。”

“你的左肺部不很——”

门一关,声音突然又被关出去了。

我着急地望着医生同看护把话讲完,又问道:

“我的肺部是怎样的不好?”

“是右边,这里。”他伸一根指头向我的胸部指一下,“很不好。我看还是照——”他忽然站立起来,急忙地喊住那已经跨出门的看护。说了一句话之后,这才又坐下来了。继续说完他的话:

“你还是照x光。”他看我一眼,见我没甚么话,便在另一张纸上写起来了。最后两个是亚拉伯字的十六。我有点生气了。问道:

“究竟是她的厉害还是我的厉害?”

“她的厉害。”他的眼睛望着他手上的笔尖,“但是,你的也厉害。不过只有x光才能检查的详细。”他一面说,一面就把两张写满外国字的白纸递给我,眼睛就望着开了一下的门口——其时正进来一个也是拿着一张四方形白卡片的苍白脸的瘦子。他立刻从那人的手上接过卡片去;我们也就只得跨出门来了。

一九三五年六月

1935年6月27日载《申报·自由谈》

署名: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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