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前几天有几位美国留学的朋友来说,北京的美国大学同学会不久要开一个宴会。中国的会员想在那天晚上演一出短戏。他们限我于一天之内编成一个英文短戏,预备给他们排演。我勉强答应了,明天写成这出独折戏,交与他们。后来他们因为寻不到女角色,不能排演此戏。不料我的朋友卜思先生见了此戏,就拿去给《北京导报》主笔刁德仁先生看,刁先生一定要把这戏登出来,我只得由他。后来因为有一个女学堂要排演这戏,所以我又把他翻成中文。这一类的戏,西文叫做farce,译出来就是游戏的喜剧。这是我第一次弄这一类的玩意儿,列位朋友莫要见笑。
戏中人物
田太太
田先生
田亚梅女士
算命先生(瞎子)
田宅的女仆李妈
布景
田宅的会客室。右边有门,通大门。左边有门,通饭厅。背面有一张沙发榻。两旁有两张靠椅。中央一张小圆桌子,桌上有花瓶。桌边有两张坐椅。左边靠壁有一张小写字台。
墙上挂的是中国字画,夹着两块西洋荷兰派的风景画。这种中西合璧的陈设,很可表示这家人半新半旧的风气。
开幕时,幕慢慢的上去,台下的人还可听见台上算命先生弹的弦子将完的声音。田太太坐在一张靠椅上。算命先生坐在桌边椅子上。
田太太 你说的话我不大听得懂。你看这门亲事可对得吗?
算命先生 田太太,我是据命直言的。我们算命的都是据命直言的。你知道——
田太太 据命直言是怎样呢?
算命先生 这门亲事是做不得的。要是你家这位姑娘嫁了这男人,将来一定没有好结果。
田太太 为什么呢?
算命先生 你知道,我不过是据命直言。这男命是寅年亥日生的,女命是巳年申时生的。正合着命书上说的“蛇配虎,男克女。猪配猴,不到头”。这是合婚最忌的八字。属蛇的和属虎的已是相克的了。再加上亥日申时,猪猴相克,这是两重大忌的命。这两口儿要是成了夫妇,一定不能团圆到老。仔细看起来,男命强得多,是一个夫克妻之命,应该女人早年短命。田太太,我不过是据命直言,你不要见怪。
田太太 不怪,不怪。我是最喜欢人直说的。你这话一定不会错。昨天观音娘娘也是这样说。
算命先生 哦!观音菩萨也这样说吗?
田太太 是的,观音娘娘签诗上说——让我寻出来念给你听。(走到写
字台边,翻开抽屉,拿出一条黄纸,念道)这是七十八签,下下。签诗说,“夫妻前生定,因缘莫强求。逆天终有祸,婚姻不到头”。
算命先生 “婚姻不到头”,这句诗和我刚才说的一个字都不错。
田太太 观音娘娘的话自然不会错的。不过这件事是我家姑娘的终身大事,我们做爷娘的总得二十四分小心的办去。所以我昨儿求了签诗,总还有点不放心。今天请你先生来看看这两个八字里可有什么合得拢的地方。
算命先生 没有。没有。
田太太 娘娘的签诗只有几句话,不容易懂得。如今你算起命来,又合签诗一样。这个自然不用再说了。(取钱付算命先生)难为你。这是你对八字的钱。
算命先生 (伸手接钱)不用得,不用得。多谢,多谢。想不到观音娘娘的签诗居然和我的话一样!(立起身来)
田太太 (喊道)李妈!(李妈从左边门进来)你领他出去。(李妈领算命先生从右边门出去)
田太太 (把桌上的红纸庚帖收起,折好了,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又把黄纸签诗也放进去。口里说道)可惜!可惜这两口儿竟配不成!
田亚梅女士 (从右边门进来。他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子,穿着出门的大衣,脸上现出有心事的神气。进门后,一面脱下大衣,一面说道)妈,你怎么又算起命来了?我在门口碰着一个算命的走出去。你忘了爸爸不准算命的进门吗?
田太太 我的孩子,就只这一次,我下次再不干了。
田女 但是你答应了爸爸以后不再算命了。
田太太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这一回我不能不请教算命的。我叫他来把你和那陈先生的八字排排看。
田女 哦!哦!
田太太 你要知道,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我又只生了你一个女儿,我不能糊里糊涂的让你嫁一个合不来的人。
田女 谁说我们合不来?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一定很合得来。
田太太 一定合不来。算命的说你们合不来。
田女 他懂得什么?
田太太 不单是算命的这样说,观音菩萨也这样说。
田女 什么?你还去问过观音菩萨吗?爸爸知道了更要说话了。
田太太 我知道你爸爸一定同我反对,无论我做什么事,他总同我反对。但是你想,我们老年人怎么敢决断你们的婚姻大事。我们无论怎样小心,保不住没有错。但是菩萨总不会骗人。况且菩萨说的话,和算命的说的,竟是一样,这就更可相信了。(立起来,走到写字台边,翻开抽屉)你自己看菩萨的签诗。
田女 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田太太 (不得已把抽屉盖了)我的孩子,你不要这样固执。那位陈先生我是很喜欢他的。我看他是一个很可靠的人。你在东洋认得他好几年了,你说你很知道他的为人。但是你年纪还轻,又没有阅历,你的眼力也许会错的。就是我们活了五六十岁的人,也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力。因为我不敢相信自己,所以我去问观音菩萨又去问算命的。菩萨说对不得,算命的也说对不得,这还会错吗?算命的说,你们的八字正是命书最忌的八字,叫做什么“猪配猴,不到头”,因为你是巳年申时生的,他是——
田女 你不要说了,妈,我不要听这些话。(双手遮着脸,带着哭声)我不爱听这些话!我知道爸爸不会同你一样主意。他一定不会。
田太太 我不管他打什么主意。我的女儿嫁人,总得我肯。(走到他女儿身边,用手巾替他揩眼泪)不要掉眼泪。我走开去,让让你仔细想想。我们总是替你打算,总想你好。我去看午饭好了没有。你爸爸就要回来了。不要哭了,好孩子。(田太太从饭厅的门进去了。)
田女 (揩着眼泪,抬起头来,看见李妈从外边进来,她用手招呼她走近些,低声说)李妈,我要你帮我的忙。我妈不准我嫁陈先生——
李妈 可惜,可惜!陈先生是一个很懂礼的君子人。今儿早晨,我在路上碰着他,他还点头招呼我咧。
田女 是的,他看见你带了算命先生来家,他怕我们的事有什么变卦,所以他立刻打电话到学堂去告诉我。我回来时,他在他的汽车里远远的跟在后面。这时候恐怕他还在这条街的口子上等候我的信息。你去告诉他,说我妈不许我们结婚。但是爸爸就回来了,他自然会帮我们。你叫他把汽车停到后面街上去等我的回信。你就去罢。(李妈转身将出去)回来!(李妈回转身来)你告诉他——你叫他——你叫他不要着急!(李妈微笑出去)
田女 (走到写字台边,翻开抽屉,偷看抽屉里的东西。伸出手表看道)爸爸应该回来了,快十二点了。
(田先生约摸五十岁的样子,从外面进来)
田女 (忙把抽屉盖了。站起来接她父亲)爸爸,你回来了!妈说,妈有要紧话同你商量,——有很要紧的话。
田先生 什么要紧话?你先告诉我。
田女 妈会告诉你的。(走到饭厅边,喊道)妈,妈,爸爸回来了。
田先生 不知道你们又弄什么鬼了。(坐在一张靠椅上。田太太从饭厅那边过来。)亚梅说你有要紧话,——很要紧的话要同我商量。
田太太 是的,很要紧的话。(坐在左边椅子上)我说的是陈家的这门亲事。
田先生 不错,我这几天心里也在盘算这件事。
田太太 很好,我们都该盘算这件事了。这是亚梅的终身大事,我一想起这事如何重大,我就发愁,连饭都吃不下了,觉也睡不着了。那位陈先生我们虽然见过好几次,我心里总有点不放心。从前人家看女婿总不过偷看一面就完了。现在我们见面越多了,我们的责任更不容易担了。他家是很有钱的,但是有钱人家的子弟总是坏的多,好的少。他是一个外国留学生,但是许多留学生回来不久就把他们原配的妻子休了。
田先生 你讲了这一大篇,究竟是什么主意?
田太太 我的主意是,我们替女儿办这件大事,不能相信自己的主意。我就不敢相信我自己。所以我昨儿到观音庵去问菩萨。
田先生 什么?你不是答应我不再去烧香拜佛了吗?
田太太 我是为了女儿的事去的。
田先生 哼!哼!算了罢。你说罢。
田太太 我去庵里求了一签。签诗上说,这门亲事是做不得的。我把签诗给你看。(要去开抽屉)
田先生 呸!呸!我不要看。我不相信这些东西!你说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你不敢相信自己,难道那泥塑木雕的菩萨就可相信吗?
田女 (高兴起来)我说爸爸是不信这些事的。(走近他父亲身边)谢谢你。我们该应相信自己的主意,可不是吗?
田太太 不单是菩萨这样说。
田先生 哦!还有谁呢?
田太太 我求了签诗,心里还不很放心,总还有点疑惑。所以我叫人去请城里顶有名的算命先生张瞎子来排八字。
田先生 哼!哼!你又忘记你答应我的话了。
田太太 我也知道。但是我为了女儿的大事,心里疑惑不定,没有主张,不得不去找他来决断决断。
田先生 准叫你先去找菩萨惹起这点疑惑呢?你先就不该去问菩萨,一一你该先来问我。
田太太 罪过,罪过,阿弥陀佛,——那算命的说的话同菩萨说的一个样儿。这不是一桩奇事吗?
田先生 算了罢!算了罢!不要再胡说乱道了。你有眼睛,自己不肯用,反去请教那没有眼睛的瞎子,这不是笑话吗?
田女 爸爸,你这话一点也不错。我早就知道你是帮助我们的。
田太太 (怒向他女儿)亏你说得出,“帮助我们的”,谁是“你们”?“你们”是谁?你也不害羞!(用手巾蒙面哭了)你们一齐通同起来反对我!我女儿的终身大事,我做娘的管不得吗?
田先生 正因为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所以我们做父母的该应格外小心,格外慎重,什么泥菩萨哪,什么算命合婚哪,都是骗人的,都不可相信。亚梅,你说是不是?
田女 正是,正是。我早知道你决不会相信这些东西。
田先生 现在不许再讲那些迷信的话了。泥菩萨,瞎算命,一齐丢去!我们要正正经经的讨论这件事。(对田太太)不要哭了。(对田女)你也坐下。(田女在沙发榻上坐下)
田先生 亚梅,我不愿意你同那姓陈的结婚。
田女 (惊慌)爸爸,你是同我开玩笑,还是当真?
田先生 当真。这门亲事一定做不得的。我说这话,心里很难过,但是我不能不说。
田女 你莫非看出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田先生 没有。我很喜欢他。拣女婿拣中了他,再好也没有了,因此我心里更不好过。
田女 (摸不着头脑)你又不相信菩萨和算命?
田先生 决不,决不。
田太太与田女 (同时间)那么究竟为了什么呢?
田先生 好孩子,你出洋长久了,竟把中国的风俗规矩全都忘了。你连祖宗定下的祠规都不记得了。
田女 我同陈家结婚,犯了那一条祠规?
田先生 我拿给你看。(站起来从饭厅边进去)
田太太 我意想不出什么。阿弥陀佛,这样也好,只要他不肯许就是了。
田女 (低头细想,忽然抬头显出决心的神气)我知道怎么办了。
田先生 (捧着一大部族谱进来)你瞧,这是我们的族谱。(翻开书页,
乱堆在桌上)你瞧,我们田家两千五百年的祖宗,可有一个姓田和姓陈的结亲?
田女 为什么姓田的不能和姓陈的结婚呢?
田先生 因为中国的风俗不准同姓的结婚。
田女 我们并不同姓。他家姓陈,我家姓田。
田先生 我们是同姓的。中国古时的人把陈字和田字读成一样的音。我们的姓有时写作田字,有时写作陈字,其实是一样的。你小时候读过《论语》吗?
田女 读过的,不大记得了。
田先生 《论语》上有个陈成子,旁的书上都写作田成子,便是这个道理。两干五百年前,姓陈的和姓田只是一家。后来年代久了,那写做田字的便认定姓田,写做陈字的便认定姓陈,外面看起来,好像是两姓,其实是一家。所以两姓祠堂里都不准通婚。
田女 难道两千年前同姓的男女也不能通婚吗?
田先生 不能。
田女 爸爸,你是明白道理的人,一定不认这种没有道理的祠规。
田先生 我不认他也无用。社会承认他。那班老先生们承认他。你叫我怎么样呢?还不单是姓田的和姓陈的呢。我们衙门里有一位高先生告诉我,说他们那边姓高的祖上本是元朝末年明朝初年陈友谅的子孙,后来改姓高。他们因为六百年前姓陈,所以不同姓陈的结亲;又因为二干五百年前姓陈的本又姓田,所以又不同姓田的结亲。
田女 这更没有道理了!
田先生 管他有理无理,这是祠堂里的规矩,我们犯了祠规就要革出祠堂。前几十年有一家姓田的在南边做生意,就把一个女儿嫁给姓陈的。后来那女的死了,陈家祠堂里的族长不准他进祠堂。他家花了多少钱,捐到祠堂里做罚款,还把“田”字当中那一直拉长了,上下都出了头,改成了“申”字,才许他进祠堂。
田女 那是很容易的事。我情愿把我的姓当中一直也拉长了改作“申”字。
田先生 说得好容易!你情愿,我不情愿咧!我不肯为了你的事连累我受那班老先生们的笑骂。
田女 (气得哭了)但是我们并不同姓!
田先生 我们族谱上说是同姓,那班老先生们也都说是同姓。我已经问过许多老先生了,他们都是这样说。你要知道,我们做爹娘的,办儿女的终身大事,虽然不该听泥菩萨瞎算命的话,但是那班老先生们的话是不能不听的。
田女 (作哀告的样子)爸爸!——
田先生 你听我说完了。还有一层难处。要是你这位姓陈的朋友是没有钱的,倒也罢了;不幸他又是很有钱的人家。我要把你嫁了他,那班老先生们必定说我贪图他有钱,所以连祖宗都不顾,就把女儿卖给他了。
田女 (绝望了)爸爸!你一生要打破迷信的风俗,到底还打不破迷信的祠规!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
田先生 你恼我吗?这也难怪。你心里自然总有点不快活。你这种气头上的话,我决不怪你,——决不怪你。
李妈 (从左边门出来)午饭摆好了。
田先生 来,来,来。我们吃了饭再谈罢。我肚里饿得很了。(先走进饭厅去)
田太太 (走近他女儿)不要哭了。你要自己明白,我们都是想你好。忍住。我们吃饭去。
田女 我不要吃饭。
田太太 不要这样固执。我先去,你定一定心就来。我们等你咧。(也进饭厅去了。李妈把门随手关上,自己站着不动)
田女 (抬起头来,看见李妈)陈先生还在汽车里等着吗?
李妈 是的。这是他给你的信,用铅笔写的。(摸出一张纸,递与田女)
田女 (读信)“此事只关系我们两人,与别人无关,你该自己决断!”(重读末句)“你该自己决断!”是的,我该自己决断!(对李妈说)你进去告诉我爸爸和妈,叫他们先吃饭,不用等我。我要停一会再吃。(李妈点头自进去。田女士站起来,穿上大衣,在写字台上匆匆写了一张字条,压在桌上花瓶底下。他回头一望,匆匆从右边门出去了。略停了一会。)
田太太 (戏台里的声音)亚梅,你快来吃饭,菜要冰冷了。(门里出来)你那里去了?亚梅!
田先生 (戏台里)随他罢。他生了气了,让他平平气就会好了。(门里出来)他出去了?
田太太 他穿了大衣出去了。怕是回学堂去了。
田先生 (看见花瓶底下的字条)这是什么?(取字条念道)“这是孩儿的终身大事。孩儿应该自己决断。孩儿现在坐了陈先生的汽车去了。暂时告辞了。”(田太太听了,身子往后一仰,坐倒在靠椅上。田先生冲向右边的门,到了门边,又回头一望,眼睁睁的显出迟疑不决的神气。幕下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