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衫薄寒透袖,红栏暖阁着轻裘。
卧听道观钟声清,掀帘北山积雪厚。
话说李宪章,听别人让他行酒令,就对众人说:“诸位让我行酒令,且听我说:此令先翻骨牌,出一副儿叫出名称后,从唐诗中找出相应其意的一句诗,还得故意说错一个字,人问为什么要错这个字,还得从唐诗中找出 一句相应的诗来解答,这算完成酒令。如若不能相应其意,则应罚酒三杯。”
于和皱着眉头道: “这个酒令太罗唆了,谁能记得那么多的唐诗!”施凌云道: “酒令要难的才好,容易的还能难得住谁?”
璞玉道: “那么还得请 位翻牌的人。”
正在说时,高超禅师听说来了稀客,托住持僧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瓶绍兴酒送给客人和檀越,众人即请住持翻牌。住持也不推让,坐在边,扣了 盒骨牌, 一个一个儿翻着,捡出两个大二、一个二四,笑道: “出了 副儿,名叫‘十月小阳春’。”李宪章应联道:
但愿今春喜事添,春城无处不飞绵。
住持问道: “本是花,为何读成绵?”李宪章又联道:
门外花谢无人问。
喝了门前酒,轮过了他的班儿。
众人说: “联得很好!”住持又拣出 个大五、 一个幺五、 一个大幺道: “又出一副儿,叫‘雪融春讯来’。”向右转,正好轮到璞玉的班儿,他无奈喝了门前酒联道:
东风阵阵拂水碧,各人自除门前雪。
住持问道: “本是扫,为何读成除?”璞玉应联道:
几度呼童扫不开。
他喝了门前酒,完了轮值。住持又翻出两个长三、 一个三四道:“又出了一副儿,名叫‘竹林七贤’。”施凌云联道:
因过竹院逢僧话。
住持问:“该错什么字呢?”施凌云道:
贤臣归去轿如飞。
住持问: “本是马,为何说成轿?”施凌云又应联道:
雪拥兰关马不前。
喝了一杯,轮完了他的班儿。住持又翻出两个长五、 一个幺五,笑道:“又出了一副儿,名叫‘梅梢月上’。”于和知道已经轮到自己,只得喝了门前酒,安之若素,不理这回事儿。住持几次催促,于和佯作不知,眨巴眼睛道:“花上升起月亮就升它的,叫我怎么着?”众人忍俊不禁道:“不是叫你怎么着,读句唐诗应联就行了。”于和道: “我不是早就说了,什么唐诗嘛文的我都不懂。”李宪章道: “你既然入了我们的席,若是犯规,必得受罚,不管怎的,读一句自己记得的诗就能过关了。”住持道:“不能信口瞎念,必须符合骨牌名。”于和着急道:“我应了联,师傅不要生气:
月上游僧敲人门,
众人知道他信口胡诌,哄堂大笑。住持也起身,斟满一大杯酒,揪住于和的耳朵,要往他嘴里灌。于和笑着央求道: “师傅饶了我吧!我实在不是有意讽刺你。古时有一个野老骑驴入城,他正构思诗句,误撞了韩文公的车驾,文公叫差役抓住他。文公回衙门 问原因,野老说: ‘我在驴背上得了佳句’鸟宿池边树‘,想找个对偶句, ’僧推月下门‘,又想起’推‘不如’敲‘,正在驴背上用手比划’推‘、 ’敲‘的动作,不慎撞了相公的车驾。韩文公大喜, 引为诗友。我念的就是这句诗。”
住持道:“那句诗原来是五言,你为何随意改成七言,添了两个字?你应当喝这杯酒。”于和无奈求施凌云替自己联句。施凌云道: “我虽替你联了,你也该先喝三杯罚酒,而后我才替你联。”于和听了,真的喝了三杯。施凌云替他联道:
花香月更明。
住持叫于和继续联句。于和想了半晌笑道:
云淡风轻近冬天。
众人大笑道:“该罚。这和前头的花梢月上更不切题,改字读的又是文不沾边儿。”于和叫嚷道: “你们随便读一句就没有不合的,我索尽枯肠改了一句,怎么又说是错了呢!”宪章道: “云淡风轻,说的是春日的和煦天气,如何能接上近冬天的字?”于和无奈喝了三大杯酒,又求施凌云应联,凌云道:
劝君更进一杯茶。
于和忽然嚷道:“你们听!你的这句与花月有什么相干?”施凌云摆手道:“你别说,且听下旬!”住持问道: “本是酒,为何说是茶?”施凌云又联道:
寒夜客来茶当酒。
众人同声拍掌大笑,说: “妙极!妙极!‘夜’字恰好与上联的‘月上’一词贴切,将上几联诗句的脉络气韵都弄活了。虽然是古人现成的诗句,配搭得非常恰当,施三爷真是才子!”众人赞叹不已。于和挽起袖子与众人划拳,喝五吆六,只喝得酩酊大醉。这时贲府家丁来叫璞玉,说去苏州城修房子的龚高等人回来了。璞玉怕老爷有什么话要说,催众人吃了饭,在高超禅师的门前,行礼道谢,又和施凌云、于和辞别。为了图快,同李宪章一同乘船回来。
那时于和大醉,两腿踉跄,摇摇晃晃地同施凌云回孤山不提。
原来龚高等人在夏初曾奉贲侯之命到苏州,以后将信函和礼品寄往北地,协同杜敬忠,将土木工程夜以继日地赶作,截至仲秋下旬已翻新复旧完毕。十多天以后,贲夫人母女才回来,在家里住了几天,即派杜敬忠同龚高前来, 一则答谢兄嫂修缮房舍的恩情,再则禀告自家老少已经平安到达。贲夫人从西河出来,行程最慢初秋时节也该到了,为何这时才到,乃因又逢 段奇遇。
笔者末谈萦思念,说出明公惊奇闻。
原来贲夫人家境贫寒,贲侯信函到后,方才料理一切。七月末从西河启程,将孟太守的灵柩载在别船,子女和家仆十五六人分坐三只船南下。赶路时正好是三秋季节,西风顺吹,风力大,最宜行船。不料遇着逆风。天气干旱,虽说在河上行驶,却比旱路还要热,就象在蒸笼里一样。盛粹芳叫梨香打开箱子拿出已经放好的绢扇。贲夫人道:“近几天奇热,想来可能变天,你们该早点儿拿出夹衣才是,为什么还拿出扇子?”孟瑞笑着从舱窗里指着江流道:“太太看!那远方岸下渔船上的几个渔民不是都光着膀子,有的找虱子,有的收拾鱼,尤其那船篷下喝酒的渔民当中的一个小伙子不是拿帽子当扇子扇着呢。”正说笑着,贲夫人心中虽然因运气不好,满腹忧愁,但膝下一双子女,能朝夕解闷儿,心里也觉十分清爽。
一日午后,船到瓜洲边儿上,忽然从西北天边涌起墨黑的云朵,雷轰电闪,江上忽起狂风,耳听万马奔腾之声。瞬间波涛汹涌,江天一色,黑云漫江,狂风呼啸,不分东西南北了。
贲夫人的船在银涛雪浪里随风颠簸,但见两旁水柱高涌如山,将这些船只夹在中间,势如飘飞。贲夫人同子女拥集在一起,闭目合十,只是念佛祷告。这时船只忽然闪转进了江汊。
孟老爷的灵船在狂风骇浪的大江里旋转得象车轮似的,忽沉忽浮,情势危急。水手们一个个丧魂落魄,齐声惊呼,力撑篙竽。时因风力太大,支撑不住。忽然“啪嚓” 一声巨响,撑篙断了,船头碰撞河岸,裂成两块。幸亏船尾早已转过,入了小河汊,末成大祸。忽而雷鸣电闪,下了倾盆大雨,后来风稍住了。
贲夫人在船上受了惊,又知道灵船船头撞坏,内心烦躁,头晕眼花,恶心呕吐,那只船还是颠簸不停。丫鬟元宵大惊, 问婆子们道:“附近岸上有什么村庄?是不是让太太安歇一下?”船夫们正想修船,连忙答道: “此地名叫平安乡,岸上有座道姑庙,叫‘白云庵’,太太可到那里暂时安歇。”
那时已是雨过天晴,婆子们抬头一看,果然离岸不远的一片树林子中有一处竹篱茅舍,隐约看见其中还有几间瓦房和小红门,进去禀报。
元宵道:“太太身子不舒服,何不去那里安歇一会儿,等水手们把船修好以后再上船也不迟。”贲夫人只得应允,教元宵搀扶着,领着子女,先看了孟老爷灵船毁坏的情况,酹酒祭奠慰灵,和丫头婆子们上岸。那时家仆们忙着修灵船,并派人到白云庵去联系。
盂瑞因监修船只没有去。这时雨霁风停,在江岸的片平沙上步行,细沙发出格扎格扎的声音,很有意思。贲夫人上岸走了几步,心里宁静下来。抬头四望,青山疏林,木桥茅舍,真象一幅山水图画。穿过树林,横越田地,不到半里路已经来到了白云庵前面。山门两侧松柏参天,庵后是片竹林。庵主领着两个徒弟出来合十施礼迎迓。
贲夫人端详那位女道人:鹤发童颜,身穿鹤氅,脸上的皱纹都透着对人的关心。贲夫人笑脸相见,进了小山门,先拜了普陀观音。从右侧绕进,到了大殿前面。石阶两侧有四株古柏,满院种着各种芬芳的菊花,如同锦绣铺地。看东西厢房和回廊,俱是清素淡雅。大殿正门上有《白云芳里》四字匾额。两旁楹联是:
残月寒风晨钟暮鼓芳草净花心香慧灯
贲夫人看罢,不住点头赞叹。在三清道尊像前烧香礼拜后,女道人敲钟,家仆布施香钱,女道人请贲夫人到云房里坐下。
女观主叫声“菲棠”,出来一个小徒弟,头发刚长,面目清秀。观主道:“你去取你师傅的细瓷茶杯来,给这位太太敬茶。”小女徒应声去了。贲夫人问道:“此庵除道尊以外还有师傅?”观主笑道: “虽说是她的师傅,也是我的徒弟。去年才来此庵,年纪很轻,容貌秀丽,心灵手巧。只是她的来历不明。问她,只说是避难的,问她避的什么难,她只是哭,也不说清楚。我料她不是大家闺秀,就是千金小姐。贫道至今也没有一个可靠的徒弟,就叫她住在云房,掌管小庵的仓务。那人也真怪,平时无事就不到这院里来,要是听说来了一两位老施主更是闭门不出。只是扬州城里大官人家的夫人小姐们来烧香,我才叫她出来作陪。”正在说时,菲棠取了两个汝窑茶杯放在盘子里端了出来,随着出来一个女道士站在云房台阶上,贲夫人看了大吃一惊。盛粹芳在椅子上看那个女道士,只见黑发梳髻,发根束戴着妙常道冠,两条飘带垂在背后。身穿秋香色竹布广袖夹袍,上罩蓝白两色坎肩。生得白玉无瑕,鸭蛋脸,玉雕金刻的俊美高鼻梁,双眉细疏,明日皓齿如西施,削肩蜂腰似昭君。手持拂尘,侧着身子,孤单单地站在那里,鼓起樱桃红唇看人,楚楚可人,好象是相识的熟人。粹芳正一时想不起来,元宵失声道:“哎哟!这不是贲府的妙鸾姐姐吗?怎么到这儿的?”这时那个女道士满面喜色,快步走了过来。正是“看花思瓶”,贲夫人从老太太的贴身丫鬟,想起母亲,不禁落泪。妙鸾也跪下抱着贲夫人的腿抽泣起来。
盛粹芳连忙起身,拉住妙鸾的手,脸对脸地哭了一阵子,方才点烟安慰。贲夫人问道:“姑娘在什么时候,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方?”妙鸾道: “说起来话长,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屈姑太太大驾,请到我的云房里坐。”贲夫人欣然起身,妙鸾引路,从大殿东边进了花墙的方门。小院里花木扶疏,白石路上布满绿苔,遍地是秋草。东边山石上有几株苍劲古老的梅花树。右边是小湖,在瘦峭的石峰旁桂花正在盛开。贲夫人、粹芳进了云房一看,外屋两间,满墙挂的字画,桌上陈设的香、小木槌等诵经用具,都非常精细雅致。粹芳看了一阵子笑道: “这屋子真不愧‘云房’二字。”妙鸾将贲夫人请到正面的座上。女观主见她们那么亲近,格外尊敬,出去备饭。
贲夫人给妙鸾个座儿,叫她在绣墩上坐下,再问详情。妙鸾末说先哭,抽泣着说道:“我差一点遭了大难,可能姑太太也知道个大概。那年二老爷忽然动情,要把婢女要去当小老婆。我哭着不从,当时因为上边有老太太作主,这事儿才没成。等老太太归西以后,我们老爷发了善心,将婢女打发回家。那年二老爷又教唆我那傻兄嫂逼着要我。我哥哥知道我不去,以服满老太太二十七个月的丧期,以后再说为理由,拖延下来。没想到去年春天丧期满了,我们老爷又要南迁,婢女准知道逃不出二老爷的手心,所以我求太太在南下时准我跟着,但是太太为了避本家的嫌疑,拒绝带我。那时我除了死,没有别的活路。所以趁我哥哥因公出差的空儿,我收拾细软装了两个箱子,租船跟随太太到了这儿。没想到老太太健在时看我效了劳,赏给我的丫头菲棠却病倒了。幸而遇见这位女观主发了慈悲,将我收留在这儿。恩重情深,我拜她为师,当了徒弟。古话说‘受恩之地即安身之所’。我是没有出过门子的人,从小承受老太太的雨露重恩,说句不知高低的话,虽是大家小姐也不见得有我吃穿的好。现在我年近三十,也不求什么才子佳人的缘分,只在这青灯古仙之前,以晨钟暮鼓了却我这一辈子罢了。”说着鼻酸掉泪。盛粹芳听着也禁不住流下泪来。
贲夫人道:“姑娘也太乖僻了,你只要随了二老爷的心,在他跟前还能缺你的吃穿?”妙鸾一听,知道贲夫人向着她娘家哥哥。长叹着只说了一句: “我怎么能往火坑里跳!”以后,问起贲夫人的事儿和盛粹芳穿孝的缘故,贲夫人又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
俗话说:“仇人相见如芒刺背,恩者相逢锦上添缎”。盛粹芳、妙鸾二人原来就要好,今朝又遇故知,比平日更亲热十分。不久,观主让道人端来素膳,贲夫人也不推让,母女二人和观主、妙鸾四人同桌用饭。
饭后闲谈,妙鸾提起旧事,感慨地说:“我们贲府, 自从大爷成亲有了夫人以后,众美星移云散,接着下一辈小姐和我们这些姐妹们也如同风吹雨打,天各一方了。回想盛、琴、卢三位小姐同在我们府里时,和我们两位小姐是何等的欢乐。到如今转眼之间,这些人也不知到哪儿了。今年春起我到平山堂看看,新坟里有金府琴姑娘的石碑。从这儿可以说,世上的事情真没法料定。谁知道琴姑娘这样下世了!”盛粹芳、贲夫人二人听了这话,同声大惊道: “这事儿是真的!琴姑娘是怎么死的?我们怎么不知道?”
妙鸾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死的,只是在石碑上写得明白。平山堂离这儿不远,姑太太不信,可以去亲眼看看。”贲夫人念佛叹息。盛粹芳不禁流泪。问起平山堂有多远时,家仆带着孟瑞来禀报: “老爷的灵船坏得很厉害,一两天修不起来。奴才们想租别的船,船主不依,说要全价。别的船主也不愿抢别人的行,不给租船。我们没办法,仍旧商定修理那只船,即便日夜赶修也得六天。因此禀报太太。”贲夫人无可奈何。女道人为着多得点银子,频频苦留,贲夫人也就允诺,派人将孟老爷灵柩抬进庵堂,烧纸酹酒。
晚上粹芳又提起旧时姐妹们。妙鸾用手指着说:“那墙上挂的山水画是那年卢姑娘从绿竹斋临走时送给我的。我特别喜爱这幅画儿,不舍得离身才带出来了。上面有卢姑娘亲笔题的诗。”粹芳挨近一看,是米襄阳的《烟雨图》水墨画,树上,竹子上都是雨景,画的空处有卢香菲的题诗:
梦里依稀度几秋,重阳岁岁风雨愁:但怪今宵伤缱绻,更多悲怆碎心头。
盛粹芳叹道:“卢姑娘早年写这首诗,不知掉了多少眼泪。”妙鸾笑道:“卢姑娘的眼泪掉没掉不太清楚,只是我们璞玉看了这首诗流的泪水恐怕洗碗刷锅也足够了。”
盛粹芳道:“真的,有没有你们大爷写的诗?为什么在这上头不写?”妙鸾道: “没有看到我们大爷写的诗。他画的 幅山水画和琴姑娘画的花和蝴蝶两幅团扇面都留给了我。我托人叫司丹青裱过。”
粹芳道: “现在在哪儿?让我看看怎么样?”妙鸾道:“现在挂在里间墙上。”
粹芳就进了里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