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婉香见软玉已醉,便和蕊珠一齐向柳夫人告辞出来。软玉刚走出门,便头昏起来,他的两个丫头墨香和书芬连忙搀住了。宝珠亲自打了风灯,走在前面。婉香将着蕊珠刚走出走廊,宝珠快了一步,软玉便嗔道:“你什么事要走得这样快?我瞧不见路呢。”宝珠笑应着,便立在门首等他。软玉走到跟前,一手便放了墨香,搭在宝珠肩上道:“好弟弟,你扶我家去罢。”宝珠便偎近点儿,扶着他走。后面婉香笑道:“阿呀,好样儿呀!蕊妹妹你瞧,这可不是戏里扮出来的醉杨妃么?”宝珠听见便嗤的一笑。软玉道:“仔细灯吹乌了,收墨香拿着罢。”宝珠不肯,仍一手拿着灯,一手挽着软玉,慢慢的走进夹道。
忽然东首墙门内,藕香屋子里吹出一片笛子、鼓板声来。软玉便立住问道:“什么?”宝珠笑道:“大嫂子和赛儿拍曲子呢。”婉香也站住道:“大嫂子真会寻乐呢。才回来,便又搅这些东西。”软玉听得好听,便要宝珠同进去听。蕊珠也要进去,宝珠便搀着软玉进西偏院来。这日正是三月十三夜。月色大好,照得满廊都是花影,那些点着的檐灯倒不觉明了。软玉便和宝珠悄悄地走去,听里面唱道:
花压栏杆渐黄昏,柳梢月上琐云屏。金鸭香残晚风多,珠帘卷,麝兰飘散,薄罗衫,不耐春寒,守着个窗儿,兀坐到晚。
唱到这句略歇了歇,又听唱道: 镇日的刺绣太无聊,拈针还又懒,小桃花下晚妆残。我独自儿想想算,只憔悴经年。伤春几度,**一晌。
宝珠暗暗点首道:“这两叠是‘粉蝶儿’和‘醉春风’。”想着,里面又唱道:
泪珠儿背地偷弹,俏影儿灯底羞看,对春风没个商量,算只有宝镜儿知侬心向。
宝珠听了这叠道:“这是什么牌子?”婉香悄悄的道:“这是‘脱布衫’,后面便是‘小梁州’两叠了。”宝珠点首儿道:“敢是你做的吗?”婉香笑笑。又听唱道: 我待诉衷情下笔难,说不透心事千般,晚来明月剔团圆,抬头望,泪眼不曾干。
宝珠暗暗点首道:“好哀艳的曲子呀!”听又唱道:
近来把骨髓都相思透,放不开眼角眉端,魂已销,肠将断,一种春愁春恨,压折小眉弯。
软玉悄悄的笑向宝珠道:“你听见了么?”宝珠笑笑,点点首儿。又听里面拍慢一板,唱尾声道:
我多愁多病由来惯,只一寸的心灰死复燃,可奈这挽不断的情丝,还比我心儿软。
唱到“软”字便慢声拖长,那檀板嗒的响了一下,便寂然无声。
听藕香笑道:“今儿的板却准些了,怎么银雁儿的笛子便飞不起来?我几乎唱不下去。”听银雁儿笑道:“奶奶把‘小梁州’的后阕改了一句,我便浑了。”听赛儿道:“不是,本来头一句是‘相思早已心儿透’,奶奶改了近来什么,我也当是换了牌子了。”听藕香笑道:“痴丫头,板总一样的,你管他什么呢?”说着听赛儿唤道:“小可怜,倒口儿茶来。”宝珠听见便和软玉道:“咱们去罢。回来他们见了,又走不散呢。”婉香道:“是呢,咱们去罢。”说着便将着蕊珠,蕊珠将着宝珠,宝珠仍搀着软玉,一串儿出来。
到小桃花馆,见婉香对面房里已铺设得花团锦簇的,四个人便走将进去。软玉见上面床上已铺好被褥,便一倒头躺在床里道:“哎唷!我难过死了!”宝珠道:“可不是。快不要这样睡,你起来,我给你铺好了,好好的睡罢。”软玉听说便又站起来,却站不住,便一手儿靠在宝珠肩上,宝珠便替他将袄子脱下,又替他卸下耳环,交与婉香,便扶他睡下。软玉在枕儿上,模模糊糊的唱道:“那挽不断的情丝,还比我心儿软。”婉香听了笑道:“我倒说那挽不断的情丝,还比你身儿软呢。”软玉笑道:“真呢!我这身子儿不知道怎么,好像没有了骨头似的?”婉香笑道:“骨头总有的,不过轻了些儿。”软玉嗤的笑了道:“好!好!你骂我。我这会子要睡了,不来和你算账,回来我问你,谁的骨头轻呢?”说着便朝里床睡了。
闭着眼,安了一会神。忽觉得有人伏在被上,睁眼看时,却是宝珠。刚要开口,却被宝珠捧着脸儿,嘴对嘴的度过一颗东西来。软玉吮了吮,却是豆蔻,便笑了笑道:“他们呢?”宝珠轻轻的道:“蕊妹妹嫌你有酒气,和婉姐姐睡去了。”软玉道:“什么时候去的?怎么我没听见?”宝珠道:“你睡熟了,他们刚过去呢。”软玉又道:“你怎么不回屋子睡去?”宝珠笑道:“我屋子里出了鬼了,我怕去睡,今儿仍就睡在这里。”软玉道:“睡在哪里?”宝珠道:“你想我还有哪里睡得?”软玉笑了笑道:“既这样,春妍想必和笑春睡去,墨香和书芬呢?”宝珠笑道:“不知道睡在哪里。蕊妹妹的笔花、砚香往我屋子里睡去了。”
软玉点点首儿,见宝珠还伏在被上,因道:“伏着不吃力吗?你便这边躺躺,我和你讲话儿。”宝珠笑了笑,便顺势儿在被外面和软玉一个枕儿靠了。软玉道:“我告诉你一句话儿,你怎么谢谢我?”宝珠道:“什么事这样郑重?你讲了我便谢你好东西。”软玉道:“你可不要告诉人。我告诉你,你前儿下晚子便回来了,我家老太太和你太太给你说亲呢。”宝珠听了这句话,便不高兴道:“又是谁家的女儿,又来打叉了?”软玉笑道:“你不要急,听我讲呢。咱们老太太说蕊妹妹年纪长了,外头又没得好哥儿们,想给你呢。”宝珠笑道:“我们太太怎么说呢?”软玉道:“太太说蕊儿果然长的可人。我也想呢。只是咱们家婉儿,却苦恼的很,又没得爹妈,他叔叔婶婶又不疼他,现在在咱们家里,还没得什么病痛,前儿咱们家三太太做媒,说把婉儿给了宝儿,我也很有这个意思,只宝儿现在不肯长进,我又不好和他婶子提亲去,所以搁着。我们老太太听了这话,便道:我也早经想过,婉儿总是你家的人,不过没听见你们讲起,我当是有什么缘故在里面呢。若说宝珠儿不长进。这句也太过分些。我眼睛里见的哥儿们也多了,要照宝哥儿那模样人品,那模样才貌,我却一辈子没见过第二个,所以才把我们蕊儿提亲。照这样,何不竟把婉儿定下了,再讲我们的蕊儿。”宝珠听了,便兴高采烈的道:“那么太太怎讲呢?”软玉道:“你太太却也不好讲了。倒是我们老太太还缠七缠八的,说要替婉姊姊作伐呢。”宝珠点着头,心里美满的了不得。忽向软玉道:“你老太太怎么不先给你提亲,倒给蕊妹妹说呢?”软玉道:“我也不晓得,我正要问你呢。”宝珠道:“怎么问我?”软玉冷笑道:“我不问你问谁?你回头想想瞧,去年我在惜红轩住的时候,你怎么讲的?现在有了婉姊姊,便多了我们。可知道我起先也是现在的婉姐姐呢。”宝珠自觉惭愧起来,便道:“我的心总只有一个。但是我这个心便向镜子一般,不拘什么事,什么人,总明明白白的嵌在里面。再不昧了一点,也没有什么彼此分出来。”软玉道:“可不是呢,你自己拿心比镜子,正比得很是。谁在你面前,你便照谁在里面,回来又换了个人,你这里面又换了个影儿,前头照的那个影儿,便无影无踪的了,再也不留点规模儿在里面。要除非那人再来到面前,才又显出来呢。所以那些呆子自然猜不透你,只道我得了这面镜子,便有个我的影嵌在里面。今儿照照果然在里面,明儿照照也果然在里面,哪里知道他转过背儿,你又把别人照里面去了。”宝珠被他说的没得说了,便道:“你不信也罢,你拿把刀儿与我剖出来给你瞧,只怕凡是我的姊姊妹妹,没一个不嵌得深深的在里面呢。”软玉道:“你的心又不是个橄榄核儿,便好雕人儿的,你要剖,你剖给你的亲姊姊瞧去。”宝珠听了这话,便一骨碌向被里钻进去道:“你不是我的亲姐姐么?”软玉一手推他,一边向里床躲去。宝珠却笑着搂的死紧的道:“你说,你可是我的亲姐姐?”软玉怕痒,早笑得一团儿似的,应道:“好弟弟,亲弟弟,你凭说罢,你不要这样窘我。”宝珠才笑着放手。
忽间壁婉香唤道:“宝弟弟,你怎么还不睡呀?夜深了呢。”宝珠笑着应了一声,便舍了软玉,走下床来。软玉道:“慢点儿去。你瞧把我的被搅得这样,给我盖好了去。”宝珠便替他盖好,又在被上扑了扑道:“我去了,明儿会罢。”软玉点点首儿,宝珠才回到婉香后房睡去。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起来,婉香和软玉等都尚未醒。因叶家的丫头们都在屋里,不便进去,便走出到自己屋里来。见春柳儿还蓬着头,在天井里扫落下的蔷薇花片儿。见宝珠进来,因道:“爷怎早回来了?”宝珠点点首儿道:“袅烟可好些么?”春柳儿道:“今儿起来梳洗,光景好些了。”宝珠听了,便走进屋子,到袅烟房里,见晴烟正替袅烟梳头。见宝珠来了,便都站起来请安。宝珠向床沿上坐下,问袅烟的病,见好些了,便很放心坐了会儿。
忽想起昨晚的事来,便唤春柳儿进来,同到自己房里。向书厢里捡了几卷新做的诗稿儿,叫春柳儿送东书房石时看去。春柳儿接了,便到自己房里掠掠头,捧着去了。宝珠便仍到袅烟房里来,把老婆子们差遣开去,向晴烟问道:“这几天我没回来住,我知道春柳儿闹的不成样儿,你们总知道底细,讲与我听听瞧。”袅烟不懂道:“什么?我倒没知道呢。”宝珠道:“你病着,自然管不到这些。晴烟总知道。”晴烟一面替袅烟挽着头,一面冷笑道:“爷怎么不问他自己,倒问我呢?”宝珠道:“你不知道,我若兜头问了他,他未必一口招承。回来这事弄大了,倒带累你们多不好看。昨儿我回来,分明见一个人影出去,像是小厮的样儿,不过不知道是谁。后来我到房里,又看见地下有一块帕子遗着,我刚看见,春柳儿早把灯吹熄了,等他点了灯进来,帕子便没得了,这可不是他弄鬼么?我床里的枕头歪在一边,你想还有什么好事?你不替他瞒罢,你告诉我,我也不难为他,只把他赏了那个小厮便没事了。”袅烟听了气道:“好呀!怪道人家说我和小厮们兜搭呢,原来是这个小娼妇坯子干出来的。这会子明白了,爷替我作个主儿,给满屋子人洗洗身子。”宝珠一面劝着袅烟,一面问着晴烟。晴烟道:“要说是哪一个小厮,我也不知道。但是爷的小厮,只花农和锄药两个进出。前儿爷出了门,锄药是跟了去,跟了回的。只有花农,那日爷还没有回来,他便送玫瑰花儿来,想来他早回来了。但这事几时起的,我也不知道。总之爷出了门,这屋子里便有响动。”宝珠笑道:“这便是花农干的事。怎么他们干到我床里去,也太胡闹了。”袅烟笑道:“那些鬼精灵的东西,他哪一着儿不想到。他想别处玩去,总要被人撞到的。只爷房里,爷不在家是没人敢进去的。要只有早晨进去洒扫,也是他自己的职份。便有时别人替他收拾去,也不过一刻儿便出来了。” 宝珠点点首儿道:“也罢,我自有主意。”说着便站起来。袅烟问哪里去,宝珠道:“我往园子里去去便来。春柳转来,叫他到洗翠亭来便了,我问他呢。”袅烟应着,宝珠便出去了。正是:
人情到底原非石,孽网相缠绝似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