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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子芳:都家郎女妆奸妇 耿氏女:男扮寻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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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子芳

都家郎女妆奸妇耿氏女男扮寻夫

诗曰:

妇人谁不说贞坚,十载之中几个贤?

柳絮遇风随路去,桃花无主隔墙妍。

香闺若使都如玉,烈女应知不值钱。

但愿雨云无入梦,民风朴实过千年。

这首诗大概劝人不要奸淫的意思。常言道万恶淫为首,怎么如今的人,遇着妇人略有几分颜色,便不顾利害,千方百计必要弄他上手才祝然这个缘故,却不是汉子寻女人,乃是女人寻汉子。即如大户人家深闺内院,不消说寻常人不能够进去,就是亲戚也不容易走到;偏有那些从不识面的,任他出入,毫无顾忌。至于小户人家,不惟没有深闺内院,连那卧具也摆列在门首;不惟亲戚容易得见,连那寻常人也不回避。万一有行奸卖俏的,即时叫喊起来,不要说邻里知道,可以助一臂之力,就是行路的也能协力擒拿。为什么那些妇人便默默的承受?我常听得人说,四川成都府有一个太守,姓鲁,名永清,做官最〔是〕清廉,断疑难的事,无不顷刻明白,再没有冤枉狱。

〔一日他〕正坐堂理事,只见有许多人,簇拥着一个妇〔人上来回〕禀,说是为奸情事体。原来地方有个泼皮,把妻子妆〔做〕美人局,惯哄那不识窍的子弟。自己假做远行,打听那人将要成交,便归来拿住,要杀要告。那人慌张,遂将金银买放。如此也不止一次,恰好这人也落这圈套。

当下鲁公即便审鞫。一个说是和奸,一个说是强奸。鲁公踌躇半晌,便叫有力的衙役,把那妇人的衣脱下。妇人竟杀猪般叫喊起来,两只手扣住,不肯放松一线。那个衙役到被他弄得筋疲力荆鲁公看这光景,遂喝住手,叫妇人上来,要他供作和奸。那妇人不肯。鲁公大怒道:“你若肯守贞节,连衣服尚且不能弄下来,却怎么奸你?”妇人便不敢再辩。鲁公竟将和奸决断,众人没一个不称快畅。

这等看起来,可不是妇人招揽汉子,那汉子不曾寻趁妇人。

又有一件,往往为着这事,把丈夫儿子当作冤家相待,偏要生计谋害,到底后来自己也不能保全。我不知他的心肠,是怎样生的,只图一时快活,便做下没天理的事。

正是: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话说明朝崇祯年间,湖广荆州府,有一官人姓平,名德表,字子芳,妻室耿氏。父亲平云峰,开个绸铺过日。

母亲薛氏,已是亡过。云峰平昔最爱酒色二件。只是酒还熬得两三日,独有色上,再不肯放空一夜。自从薛氏去世,甚觉寂寞,勉强挨过月余,忙去寻个媒婆,续娶了丁氏。那丁氏一来年纪小,二来面庞俏丽,三来极喜风月,甚中云峰之意,便着意绸缪。不上一年,竟把一条性命,交付阎家。子芳料理丧葬之后,便承了父业,依旧开张绸铺。不觉过了年余,幸喜家中安乐。

独有丁氏,正在青年,又有几分才貌,怎肯冷落自守,每日候子芳到店中去了,便看街散闷。原来子芳的住居,却在一个幽僻巷内,那店面另在热闹市上,若遇天雨,就住在店中,不十分归来,故此丁氏得以门首站立。

一日,正在那里闲看,忽见一个少年走过,把丁氏细细瞧着。丁氏〔回〕头一看,你道那少年生得如何?乜斜眼,最能凑趣;顽皮脸,专会挨光。何方偶见娇娃,双脚时常走走。有日相逢石女,一心也要钻钻。遮脸偷窥,任是寒天亦带扇;装身卖俏,纵然腊月不穿绵。劫寨偷营真上将,采花觅蕊大先锋。

当下丁氏看见,忙自闪立门后张他。真个那少年可爱,直等他走去,然后进来。却自想道:“此人这等风流俊俏,怎能够与他相知一番,也不在为人在世。”心上虽如此说,但不知姓甚名谁,又无传消递息的梅香,显见得是干相思了。正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不题丁氏思慕之情,且说那少年是谁。原来是本地一个富家子弟,姓都,名士美,年纪不上二十五、六,最爱风月。娶妻方氏,甚是端庄,就是言语,也不肯戏谑一句,那被中恩爱,更自可知。因此士美不甚相得,专在外面寻些露水夫妻。自从见了丁氏,遂时时探听。知是子芳的继母,却无门路可入,只索放在一边。

话休絮烦。却说耿氏,一日因天雨,知子芳已不回家,自己出去关门,只见一个妇人在那里避雨。看见耿氏,道个万福,遂对耿氏道:“适才望了亲戚回来,不想遇着天雨,借宅上暂憩片时。如今却不肯住,地下又湿,这便怎生算计?”耿氏道:“你家住在何处?怎么不同个男人出来?”那妇人道:“家下离此有四、五里路,一向自己往来惯的,那里知道今日下起雨来。”耿氏见他衣服济楚,说话温存,不象个下人,遂留进去,与丁氏相见。

丁氏一看,似有些认得,却一时想不起。大家把些寒温套语,问了一番,又将些家常事,互相细问,甚是投机。

此时天又渐渐昏黑,况无雨具,丁氏便留他住下,他也不甚推辞。吃了夜饭,便到丁氏房中同睡。

上得床来,那妇人却不去小衣,与丁氏一头睡了。问道:“大娘这等青春,官人去世,夜间可觉寂寞?”丁氏道:“这也是命中所招,无处说苦。”那妇人道:“已往的苦是不必说了,那将来的乐处怎么不去寻趁?”丁氏道:“我在家中,叫我何处去寻乐?”那妇人道:“不是我得罪说,那节妇牌坊料想轮不到大娘,何不相交个有情少年,也不虚度一生。”丁氏听得却不答应。那妇人知是可以情动,便把趣话津津有味的讲与他听。此时丁氏淫兴大发,不住口的叹气。那妇人又道:“大娘,我有一个法子,与你暂时取乐一番,你心上何如?”

丁氏又不答应。

遂伸手去摸他,并不遮掩。〔缺二十字〕原来不是妇人,却是一个男子。丁氏正在饥渴之际,也不暇致详,把一个身子只来。那人又是一员,不肯容易服输,足更次,方才雨散云收。

丁氏十分快活,问道:“你是那个?怎么假妆女人,却来奸骗我?”那人道:“在下姓都,贱名士美。前日见了大娘,心上万分爱慕,又知是青年守寡,转替大娘寂寞,故此大胆冒犯。

今幸得以亲近,实是天缘。”丁氏道:“怪道你的面庞,似曾见过。

只因改了女妆,一时看不出。我今事已如此,一个身子已交付你,只是你有空便来,不要有了别个,把我撇在脑后。”

士美道:“承大娘不弃,正是恩深莫报,怎敢有别样心。”两个说得高兴,〔缺六字〕各自睡去。到天明起来,梳洗停当,谢了耿氏,又与丁氏叮咛几句,遂出门别去。

从此之后,朝去夜来,已有一个多月。子芳因出外日多,在家日少,到也不在心上,独有耿氏甚是疑惑。一夜等他们睡后,遂悄悄去张他。只见桌上一灯照着,不见什么女人,竟换了一个男人,正在那里〔缺二十九字〕。耿氏看得不耐烦,转身就走。不料被门槛绊了一跤,忙自爬起,奔进房中睡好。士美明知耿氏张看,一来恃着子芳不在家里,二来正在要紧头上,一时抽身不得,便不及照看。直待完了,方才与丁氏说道:“我今出入甚不便当。始初虑你媳妇知道,如今已被瞧破,料想瞒不到底。不如也去弄他一两次,塞了他的嘴,方为长久之策。”丁氏道:“是便是了。倘或他不肯相从,怎生区处?”

士美道:“只要大娘帮扶,想出一个妙计,一定得他入我圈套才妙。”两个商量一会,天色已晓。士美依旧妆作妇人别去,不在话下。

且说耿氏,看见丁氏那些肉麻光景,心中十分鄙薄,等子芳回家,遂说与他知道。子芳吃惊道:“不信有这等事!你且不要说破,我自己见过,方信是真。”又过了两三日,与耿氏打过照会,只说要住店中,却暗暗躲在家里。原来子芳生性极孝,虽〔是〕晚母,每事必要禀命,故此丁氏得以放胆行事。

当下〔忽见〕子芳又不回家,满心欢喜,随到门首,约了士美进来。你道士美为何这等便当?皆因他每日晚间,〔就〕来伺候,一等丁氏出来,得了好音,纵使风雨,也不敢爽约。有这原故,不惟没有虚夜,并不曾与子芳相遇一次。

此时,两个到了房中,也无暇更及他事,脱下衣服,即便。

那些得意样子,却被子芳一一瞧见。心中大怒,思量要去喝破他。但碍着丁氏不好看相,况又家丑不可外扬,万一别人知道,自己怎么做人。踌躇一回,道:“不如使他们知我识破,暗地绝他往来,才为妥当。”算计已定,遂去写起一张字,粘在房门上。那字上写道:平子芳是顶天立地好男子,眼中着不得一些尘屑。何处亡八,肆无忌惮。今后改过,尚可饶耍若仍怙恶不悛,勿谓我无杀人手段也。特此谕知。

子芳粘毕,自去睡了。

再说士美狂荡一夜,略略睡去。醒来,正要商量耿氏之事,只见天色大明,遂披衣起身。开门出来,只见门上有字一张。

念过一遍,唬得魂不附体。急忙奔出大门,方才拾得性命。丁氏便悄悄的揭来藏过。自此月余不相往来。子芳也放下心肠。

一日,正坐在店中,只见一个军校打扮的人,走人店来,道:“我们是都督老爷家里。今老爷在此经过,要买绸缎送礼。

说此处有个平云峰是旧主顾,特差我来访问。足下可认得么?”

子芳道:“云峰就是先父。动问长官是那个都督老爷?不知要买多少绸缎?”那人道:“就是镇守云南的。今要买二、三百两银子。云峰既是令先尊,足下可随我去见了老爷,兑足银子,然后点货,何如?”子芳思量:“父亲在日,并不曾说起。今既下顾,料想不害我什么,就去也是不妨。”遂满口应承,连忙着扮停当,同了那人就走。

看看走了二十余里,四面俱是高山大树。不见半个人烟,心上疑惑。正要动问,忽见树林里钻出人来,把子芳劈胸扭祝子芳吃了一惊,知是剪径的好汉,只得哀求。

指望同走的转来解救,谁知那人也是一伙。身边抽出一条索子,绑住子芳。靴管里扯出一把尖刀,指着子芳,道:“谁叫你违拗母亲,不肯孝顺。今日我等杀你,是你母亲的主意,都不干我等之事。”子芳哭道:“我与母亲虽是继母,却那件违拗他来?设有违拗之处,便该名正言顺告到官司,治以忤逆之罪。怎么叫二位私下杀我?我今日死了,也没有放不下的心肠。只可怜祖宗积德,竟到绝嗣的地位。”说罢,放声大哭。

那两人听他说得悲伤,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便将索子割断,道:“我便放你去,你意下如何?”子芳收泪拜谢,道:“这是重生父母了。敢问二位尊姓大名,日后好图个报效。”那两人叹口气道:“其实不瞒你说,今日要害你,通是我主人都士美的意思。我们一个叫都仁,一个叫都义,生平不肯妄杀无辜的。

适才见你说得可怜,故此放你,并不图什么报效。如今你去之后,我也不好回复主人,只索到别处过日子。”说罢,遂举手向子芳一拱,竟大踏步而去。

子芳见他们去后,重又哭了一常展转思量,甚可痛恨。

也不回家,就在城外借个僧舍住下。寻了一把尖刀,每日在路上伺候,要结果都士美性命,却再遇不着。心上虽是焦躁,亦无可奈何,只好慢慢的相守。正是:有恩不报非君子,遇恨无仇枉丈夫。

按下子芳,再说士美自叫都仁行事之后,在家等了一日,不见回音,又过了两天,不惟没有回音,连这两人竟无一毫影响,未免有些慌张。却又想道:“他的妻子都在我家,也不怕他有别样心肠。只是怎么不早些下手,弄这几日,不信还不能够完事。”心上虽如此说,终觉愁闷不过。

挨到黄昏,遂到平家与丁氏说知。丁氏道:“此计虽好,太觉毒了些。但今事已如此,愁也何益,不如快活一番,再作商议。”两个遂脱下衣服。丁氏正在饥渴之际,凑着不肯轻放。

直到二更时分,方才歇息。自此之后,认了亲戚,毫无忌讳。

又过了四、五日,一夜,忽听门首人声嘈杂,大闹一个不住,正不知什么缘故。士美悄悄出来探听,只见一派火光,照得四处通红,那些老幼男女号哭奔窜,后面又是喊杀连天,炮声不〔绝〕,老大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叩问,方知李家兵马杀到。原来那时正值李自成作反,连合张献忠,势甚猖撅。只因太平日久,不惟兵卒一时纠集不来,就是鎗器械,大半换糖吃了。总有一两件,已是坏而不堪的。所以一遇战斗,没一个不胆寒起来。那些官府,收拾逃命的,就算个忠臣了。还有献城纳降,到做了寇的向导,里应外合,以图一时富贵,却也不少。

那时荆州府也为官府太平日久,遂不及提防,弄得老百姓们妻孥散失,父子不顾。走得快的,或者多活几日;走得迟的,早入枉死城中去了。有首《乱离诗》为证:扰攘兵戈苦战争,那堪梦寐亦心惊。

何时稳坐茅砃下,野老相逢话太平。

当下士美得知这个消息,吓得魂不附体,一径往家奔来。

不料这条路上,已是火焰冲天,有多少兵恫聚集〕巷口,逢人便砍。他遂不敢过去,只得重又转来,〔与〕丁氏收拾些细软,也不与耿氏说知,竟一道烟〔儿去〕了。

幸喜李自成大军未齐,一路不曾遇到兵丁,遂〔俏俏〕拣着幽僻小路便走。

此时约摸五更天气,刚到城门首,忽然一声炮响,张献忠已领着许多兵马杀进。那些百姓挨挨挤挤,却那里逃得及,尽被他砍瓜切菜的排杀过来。

士美看见势头不善,携着丁氏,躲在一个人家。那家已是预先避出,只剩几间破屋。士美料想无计出城,到把门户关好,弄些干粮吃了,同丁氏寻个密室住下。丁氏道:“我们死活存亡,未知怎的结果,不如趁此清净所在,也是乐得的事。士美真个依他,把衣服权当卧具,也不管外边抢劫。两个俱在得意头上,谁知两扇大门早已打开,有许多兵丁赶进,直至那密室。

看见士美、丁氏,尚是两个光身子,尽指着笑骂。士美惊慌无措,衣服也穿不及,早被众人绑缚定了,撇在一边。把丁氏也绑缚起来,又把他的脚,两下拽开,也将索子扣住,系在两边柱上。〔缺一百零九字〕遂扯士美过来,割他的物,塞进口,方才戏笑一回,打哄而去。那士美、丁氏,眼见得不能活了。

可怜正好风流,都死于非命。正是:

一树好花才放处,妒风恶雨又相残。

为人莫作欺心事,说与奸淫仔细看。

都士美、丁氏已结过一案,如今单说子芳。自从守候士美,不能相遇,心绪不宁,独自对着一盏残灯,甚是凄楚,心上想道:“明日不如杀死他一家,拚得偿命,也出了这口恶气,强似被他谋死,没人报仇。”又思量:“妻子在家,不知怎的光景,不要也着那亡八的手。”越想越恨,再睡不着。忽然一片声响,有和尚喊进来。子芳吃了一惊,忙起来问其缘故。那和尚道:“李杀来了,城已攻破,快些逃命。”说罢,急忙忙的竟自奔去。子芳听得分明,一个身子浸在雪里面。这番不惟算计士〔美〕不成,连自己的妻小家赀保全不定了。但事到其〔间〕,除了逃命二字,也无别样计议,只得奔出门来。向城中一望,火光烛天,喊声不绝,遂顿足道:“如今性命却活不成了,身边并无财物,叫我那里存身。我的妻子又不知死活存亡,到不如闯进城去,就死也死在一处。”刚要动脚,那些城中逃难的如山似海拥将出来。子芳那里站得住,只得随行逐队,拣着山径小路,慌慌忙忙的走去。

约行三、四十里,看见路旁有个古庙,他便进去,暂憩片时。只见先有许多人,也躲在那里。他刚走到,一个身子尚未站住,又听得一派喊杀之声,将次到来。那些人都纷纷的避了出去。独有他腹中饥馁,一时走不动,勉强爬上神座,就向幔里躲着。忽然脚下踏着一件东西,他也无暇拾龋直待不闻声息,不象有什么兵马来了,方才提起。打开一看,却是一包银子,约有百十多两,又有些金银珠翠,遂自想道:“必定方才那些人遗失在此的。也是我命不该死,故此绝处逢生。”心中十分快活,重又细细看去,〔又〕有些疑惑起来。这是什么缘故?原来件件都象个〔自家的〕,〔又〕看一根簪子上有〔打〕造的年月日时,镌刻分明,是一发不消说了。只不知怎的却在此处,甚是解说不出。连忙出门,要追赶那一起避难的,打听消耗。不想走了一程,已无影响。他也心灰意懒,只索放过。

当下遂寻个人家,买顿饭来吃了,就借宿一夜。

明日,谢别主人。要觅个〔安〕身之处,但不知往那一路方才平静些。正在踌踏,忽见几个人各背着包裹,急急的奔走。

子芳向前问道:“列位往那里去的?”那人道:“我们是江南人,在此做客,不想遇着荒乱,如今只好回乡,待太平了再来。”

子芳道:“在下正苦没处避乱,倘得挚带,感恩不浅。不知列位意下如何?”那人道:“这个何妨。”子芳就随了众人,行了一个多月,方到扬州。

幸喜那里尚是太平。子芳便赁下一间房子,到苏杭贩些杂货,开个小店度日。过了几月,那李自成攻破北京,百官就在南京立了弘光。子芳店里,正有些生意。

〔又过〕了几日,听得说吴〔平〕西要替先帝报仇,借了〔大清朝〕兵马,杀败自成,把各处掳掠的妇女,尽行弃下。

〔大清〕朝诸将看见了,心上好生不忍,传令一路下来,〔妻女失〕了来相认的,即便发还。子芳得了这个消息,〔恐怕〕自己妻子也在里头,忙去打探。问了两三日〔不见〕一些音耗。

直至第六日,有人说一个荆州妇人,在〔红〕旗营内。原来大清兵马,有八旗各色。那八旗:正黄旗镶黄旗正红旗镶红旗正蓝旗镶蓝旗正白旗镶白旗每一旗自有主将统领。手下有固山、章京、牛录、带子、披甲,许多名目。当下子芳到红旗营里,说了来情。就领那妇人出来,与他识认,却不是子芳的妻子。及再访缉,没有第二个荆州人了。他遂归家,想道:“我的妻子,不知死活存亡。

那个妇人,面庞到也秀美,不如权娶在家,消此寂寞。且到太平了,到故乡去,再寻妻子,料也无妨。遂到明日,写张领状,袖了十来两银子,向营里来,赎了妇人。领到家里,献过和合纸,吃了夜饭,同上床来,免不得做些正经。有《黄莺儿》为证:何处最难熬,在他乡苦寂寥,两人心事谁知道。今朝运交,今宵兴高,枕边互把心肝叫。

乐陶陶,颠莺倒凤,一夜好风骚。

一时云收雨散。子芳问道:娘子尊姓,可有丈夫么?”那妇人道:“母家姓方,丈夫都士美。那逃难这一夜不在家里,可怜天大的家私,尽被抢散。我的身子,亏了我的家人在那里做将官,故此得以保全。”子芳听得,暗暗吃惊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都士美的淫报如此,不道他的妻子,就来伴我。

只是他说两个家人,却是那个?”方氏又道:“两个家人,叫做都仁、都义。也是丈夫一日叫他出去,不知怎的就做了官。

如今随征福建去了。”说罢,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子芳问道:“为何如此?”方氏道:“据他们说,我丈夫与一个妇人,俱死在荆州空屋里。不知此信真假,求你细细打听。若没有死,寄个信去,叫他来相会。你用的银子,加倍奉还。若真正死了,我要好好安葬他,也是夫妻情分,那时便一心一意随你了。”

子芳道:“我自然用心访问。”私下暗想道:“那妇人必是丁氏。他两个算计害我,不料也有今日。此信到确然的了。”自此过了年余,四方平静。子芳要回故乡,访耿氏下落,就收拾行李,辞别方氏道,“你耐心在家,我去两三月便来。倘有好消息,同你归去未迟。”再三叮咛而别。

子芳一路行去,但见那些村镇人烟稀少,甚觉伤心。

正是:

青山绿水依然在,恨少桃源可避秦。

为问春来旧燕子,一村有几昔年人?

不一日到了荆州。到了自己门前一看,只见一派通是土堆,那里认得平家基地。子芳到此地位,悲伤起来,遂放声大哭一常天色已晚,寻个寓所住下。那主人家就是旧邻,两下相见悲喜交集,问了寒温。子芳便把都士美要谋死他,并自己避难扬州的始末,备细道过。那主人叹道:“可见天理原是近的,你不曾死,他却死了。”子芳道:“信可真吗?”主人道:“怎么不真?”因指着对门一个空场道:“就在这所房子里,我那时亲眼见的。如今尚在这地下。”因把丁氏及士美死的光景,一一说出来。当下吃了夜饭,各自歇息。

明早,子芳雇人掘开,但见两副枯骨,却辨不出男女。一堆上一条石头,上写“都士美埋此,都仁留记”几个字。子芳看见凄惨,只得备棺收殓。又叫和尚做些功德,焚化了。那主人问道:“足下与士美这等深仇,〔到收〕殓他?”子芳道:“不瞒老丈说,继母不幸,遭此一难,今(缺三个字)出了,故此一样收殓。就是士美在生有仇,今既死了,我行些好事便了。”那主人叹道:“难得你这样好人!”子芳完了殓事,就要谢别。主人那里肯放,连忙备酒饯行,又相送一二里路,方才回去。

再说子芳完了丁氏一案,独有耿氏尚无下落,心上好生愁闷。一日,走到一个镇上,有个酒店,甚是幽雅。真个是:屋靠青山,门临绿水。一带阑干,朱红漆就;几张交椅,斑竹镶成。桌上宣窑鼎器,半新半旧;壁间名公诗画,不假不真。呼吆喝六,俱带腰缠;送往迎来,何曾相识。果然座上客常满,真个樽中酒不空。

子芳正在饥渴之际,遂走进,检付座头坐下。只见个少年酒保,甚是面熟,却记不起姓名。那酒保见了子芳,便叫道:“官人,你一向在那里?怎么今日才得相会。”子芳吃惊道:“正是我有些认得你。你姓什么?”酒保道:“这也可笑,过得几时,就不认得我了。”因扯子芳到无人去处,道:“难道你的妻子也不认得?”子芳方才省悟。两个大声哭起来。子芳道:“我那处不寻你,你却在这里。这个打扮,叫我那里就省得出。”耿氏道:“自当时丁氏和都士美淫荡,我心上十分懊恼。正要等你回来算计,不意都贼陪着笑脸,挨到我身边,作揖无耻。我便大怒,把一条木凳,劈头打去。他见我势头不好,只得去了。我便央胡寡妇小厮来叫你。他说不在店里,说你同什么人出去了五、六日,没有回来。我疑丁氏要谋害你,只是没人打听。闷昏昏的上床睡了,眼也不曾合。忽听得街坊上,乱喊不祝起来打听,说是李□杀来。我便魂不附体,去叫唤丁氏,也不知去向。只得打个包儿,同众人逃出城来。去了二、三十里,再走不动了,在一个庙屋里头歇息一会。坐不多时,又听得喊杀连天,只得向前乱跑。

那里知道一个包儿,竟遗失了。我自想命苦,要去投河。

幸得胡寡妇同行,再三劝我,只得同他借寓在他亲戚家中。

住了三、四个月,回到家里,也无家可住了。思量要寻你,我又是一个女人,路途不便。寻思无计,只得扮做男人,四处访问,并无音信。身边盘费又少,没奈何,只得寄食于人。除非酒店里头那些南来北往的多,或者可以寻你;不料竟在此相遇了。”正是:破镜一朝重得合,梦中从此免相思。

却说子芳、耿氏,各诉避难的始末,回到店中。一时尽晓得他夫妻相会,没一个不赞耿氏是女中丈夫,把做奇事相传。

店主人却又好事,备下两桌酒来请他。一来庆贺,一来谢平日轻慢之罪。直吃到尽欢而散。

明日,子芳再三致谢。耿氏也进去,谢了主人娘子,就随子芳到扬州来。一路上,子芳又把士美被杀及方氏赎归的话,道将出来。耿氏听了,不惟没有妒心,反而有些快活道:“他要调戏我,到不能够。他的妻子,到被你娶了。天理昭昭,可畏如此。”

一日,到了家中,方氏出来迎接。两人甚是相得。子芳把烧化士美之事,细细述与方氏知道。方氏也感激不荆自此竟住在扬州,生意甚是顺溜,至今成了富翁。

那都仁、都义两个,在福建叙功擢用,有事到京,路过扬州,在途中遇见子芳,有些认得。细问来由,子芳方晓得是救命恩人。留到家里来,极尽宾主之欢。方氏也出来,谢他向日救护之恩。因说当日都士美这些事端,各各叹息。后来与子芳竟做亲戚往来。这也是有恩报恩的佳话了。

〔这〕回小说,却有三个劝人的意思:戒人奸淫,是第一件;老年人莫娶少年妻,是第二件;闺门谨慎,不要女人立在门首,是第三件。再看中间,不淫的到底便宜,好淫的到底吃亏,这便是天理昭昭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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