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阅世休嗟事不平,
须知相忤是相成。
塞翁马定仓忙失,
歧路羊难自在行。
树直岂能辞曲蔓,
林深安得绝啼莺。
圣王教化虽详尽,
也只维持大体明。
从来君子小人,原分邪正为两途,不能相舍。君子见小人龌龊,往往憎嫌;小人受君子鄙薄,每每妒忌。若是各立门户,尚可苟全。倘不幸而会合一堂,则真假相形,善恶抵触,便定要弄出无风生浪的大祸患来,弄得颠颠倒倒,直待天理表彰,方才明白。故人生在世,亲友之间,不可不慎。
话说山东东昌府武城县,有一个秀才,姓宋名石,表字古玉,为人豪爽多才,十六岁上就进了学,凡考皆居前列,声名籍籍,以为功名唾手可得。父亲叫做宋支献,是个孝廉,曾做过太平府的推官,后罢官回家,因看上了一个秀才贺秉正,为人有古君子之风,遂将宋古玉的姐姐嫁了与他。不期一嫁遗去,这贺秉正就连科中了进士。宋文献又因在家,看见了皮监生女儿生得有些福相,遂娶了与古玉为妻。夫妻果然相得。
这皮监生是个财主,见女婿宋古玉少年有些才名,又考得起,甚是欢喜,凡事百依百随。这宋古玉与知己朋茂纵酒论文,皆是皮监生为之地主。不料皮监生死后,儿子皮象也纳了一个民监,支持门户。虽知姐夫宋古玉是个有名的秀才,也思量结交他,争些体面。怎奈宋古玉是个豪爽之士,只以诗酒为缘,文章交结,一辈龌龊小人,哪里看得上眼。故宋古玉与皮象,虽说是至亲郎舅,却气味不相合。就是有什正事,不得不到舅家一行,也只略见个意儿,就要脱身。若要留他吃酒,他便告辞去了,必不少留。故一日一日,两下只管生疏了。
这姐夫贺秉正,虽因丈人死后,他又出仕远方,不能与宋古玉相亲,却知宋古玉是个饱学多才之人,十分敬重,不论远远近近,必时常遣人存问。
这年,贺秉正在河南汝宁府做知府,府中有一个同年,姓裴名楫,在朝中做到吏部给事中,遇事敢言,大为当道所忌,也受了几番折挫。虽赖圣明在上,不曾遭害,然每每忧思过度,染成一疾,十分沉重。心下着忙, 遂急急告病辞官,还归故里。因与贺秉正是同年好友,故往来亲密。夫人荀氏,生了一子一女,子名裴松,表字青史;女名裴芝,表字紫仙。虽只一子一女,这裴松、裴芝,却皆聪明异常。
裴给事病归时,裴松才六岁,裴芝才五岁。夫妻二人,爱之如宝。初时,裴给事还望服药调理,有个好日。不期病入膏肓,日甚一日,竟有不起之色。因请了贺秉正来,托孤道: “我读书一场,幸与年兄同榜,官已做到都给事中,虽立朝之志未伸,也不为不幸了。但今抱此沉疴,多应不能久世。死固不悲,但念妻室子女幼小,恐其不能自立,又别无至亲密族可以托孤。惟幸年兄恰治临此土,弟死之后,孤寡无依,全要仰仗年兄,垂照一二。”
贺秉正道:“年兄立朝,忧愤过情,至于如此。今归安养,行当自愈。设或有变,幸小弟正待罪于此,年兄之未完,即小弟之未完,定当晨昏护卫,决不令遗忧于门户。”裴给事听了,甚喜。因令荀夫人,并子女裴松、裴芝,俱出来拜谢于榻下。
自此之后,贺知府便时来问候。争奈死生系于天命,过不得月余,裴给事竟奄然长逝矣。荀夫人与子女并一家老幼,俱哭得天翻地覆,忙着人报知贺知府。贺知府闻报,急走来料理。此时,衣衾棺椁俱已齐备,一一遵礼开丧安葬,并不费裴夫人之心。裴夫人不胜感激,亲自率裴松到府门前拜谢。
自此之后,裴夫人安心在家守孝,惟教子读书,训女针黹zhi,已不啻chi茹荼之苦。谁知祸不单行,过不得一二年,忽朝中一个大奸臣,曾被裴给事参过,怀恨于心。今闻知他死了,遂买嘱了河南兵备道,参他一本,说他嘱咐公事,占人田土,许多不公不法之事。有旨着河南抚按查勘。抚按奉旨,遂发文书,到汝宁府来查勘。贺秉正看过文书,吃了一惊,知是有人中伤。遂回文抚按,盛称:“裴楫自请告归家,足迹不至公庭,有何嘱托。死后所遗田土,妻孥不给,霸占于谁。细询乡里,感德有人,并无不公不法之事。”抚按据此回奏,完了一案。
那大奸臣访知是贺知府为同年出力,因移怒于他,遂与吏部说知,竟将他调简到广西。贺知府闻报,知道是为此缘故,了无愠色,忙将府印交上抚台,就出文书告病,不受广西之职,因在西街上租了一所房子住下。
裴夫人昕见贺知府升坏了,起初还只道为着别事,已自着急。到后来有人传说是回护她家起的祸根,一发过意不去。因又带了儿子裴凇,亲自到贺知府宅子里来,拜谢道:“孤儿寡妇,蒙大人垂眄,已感洪恩不尽, 怎为申先夫之冤,转将大人远迁恶地,却教愚母子惊惶无措。”
贺秉正道:“抑邪崇正,自是我为官当然之事,原非为令先给事同年分上徇私。莫说迁官,便贬谪zhe何妨。我已安之,老年嫂慎勿介意。”
裴夫人道:“大人公心正气,虽天植性生,不独为贱妾母子加励,然贱妾母子由此获安,转致大人受远道跋涉之苦,于心何忍。”
贺知府笑道:“年嫂不消过虑。年嫂虑我远道跋涉,莫非疑我贺秉正忘了先给事之托,竟去做官吗?莫说左迁,我已辞了抚台,不愿去做;就是高升美任,我既受了先给事之托,也无舍此而就之理。故侨寓于此,连故乡之事,己写信与小儿,叫他掌管,也不思回去。”
裴夫人听见贺知府说到义侠之处,不胜感激,因领了儿子,同哭拜于地道:“大人怎为朋友直至如此,真不啻天高地厚矣。”拜完,就辞了回来。自此之后,彼此相安于无事。
倏shu忽之间,又过了许久。此时,儿子裴松已是十岁,女儿裴芝已是九岁。裴夫人恐怕无人教训,误了他,因着人请了贺知府来商量道:“小犬裴松,已渐渐大了。虽自家兄妹,朝夕诵读,但恐没有明师指点,习成偏私,不入时彀,误了终身。敢求大人选择一位明师,朝夕训诲,庶使书香一脉,不至断绝,不识大人以为然否?”
贺秉正听了,因连连点头道:“此大有理。令郎已是十岁,再迟不得了。但有一说;一向因我在此做官,此地先生结交甚少,实实不知谁为饱学。今细细想来,惟有山东妻弟宋古玉,无书不读,下笔如神,是个科甲中材料。若请得他来, 启迪年侄,则包管年侄一朝上进。”
裴夫人听了,大喜道:“若得大人尊舅肯来设帐,则小儿之幸也。万望大人即差人一行,所用盘费贽礼,即当送上。”
贺知府道:“这不打紧,我就差人去接。”
遂别了来家,与夫人说知,道:“今日裴夫人托我请一个好先生,教他儿子。这汝宁府中的秀才,我知谁人堪做明师,倘荐错了,岂不误他教子之事。因想你兄弟宋古玉,饱学多才,又闲在家里,着人去请将来教裴公子。在裴公子,得了明师,在你兄弟,得些束修,也可少佐薪水,岂非两利之道。”
宋夫人听了,甚是欢喜,道:“我也一向纪念他,不得相见。接他到此教书,时时相见,亦是快事。倘或他虑家中无人照管,何不连弟媳妇一同接来共住,更觉快畅。”
贺秉正听了,道:“有理!有理!”遂写了一封恳切书信,并几件礼物,差一个稳当家人,叫他去请,且按下不题。正是:
延师是公事,
会面则私情。
私与公兼尽,
自应快意行。
却说宋古玉在家中,闭户读书,虽是他的本来面目,然才高旷远,纵酒论文,结交文人韵士,亦所不免。
一日因读书倦了,又见春光明媚,便坐不住,要出门去寻花问柳,兼觅酒吃。不料这日事不凑巧,凡寻的朋友,偏俱不在家。他独自一个,走来走去,甚觉没兴。无意中,忽走到皮丈人家门首。因怕见舅子,便低着头,要走了过去。不期舅子皮象正备了一席盛酒,要请监里先生,求他在考案上挂个名字。不料监里先生只要银子,回了不来吃酒。皮象正然懊恼虚费了,忽看见宋古玉独自一个走了过去,便想一想,要将这一段情卖在他身上。因赶上前,拦住叫道:“好姐夫,哪里去来?怎就瞒门过,不值得进来看看小弟?”
宋古玉虽平素憎嫌舅子,今见他欢颜相待,怎好不睬,只得也和和气气,实说道:“偶读书倦了,又见春色撩人,故信步出来,要寻两个好朋友那里去看花吃酒。不期事不凑巧,李先民、王文度诸兄,俱已有事出门,一时寻他不着,故扫兴而回。”
皮象道:“好姐夫,既高兴要寻朋友看花吃酒,难道小弟是监生,不是秀才,就算不得朋友,难道小弟家就无花可看,难道小弟家就无酒可吃?竟过门不入,便该先罚一壶才好。”一面说,就一面邀他回去。宋古玉是个豪爽之人,见舅子说话凑趣,便忘其所以,竟欣然同他走回。
刚走进门,只见王文度家一个家人赶来,说道:“我家相公回来了,听见宋相公寻他不遇,甚是着急,故叫小的赶来,请宋相公回去,要邀众相公去做艳阳天诗哩。”
此时,宋古玉已进了皮象的大门,先又被皮象讥诮了几句,今见王家来请,哪里就好撤回身走。因立住脚说道:“这却怎好?”
皮象忙阻拦道:“既来之,则安之。姐夫不要踌躇!他那里,雁与羊既出得题,我这里,鸡鹅肉就做不得诗吗?”
宋古玉听了,笑了一笑,说道:“尊舅盛睛,固不可却,但王文度一团高兴,着人来赶,也难拂他。却将奈何。”皮象道:“这不打紧。他兴致高,何不并邀他来,大家快饮一番,便人情两尽了。”宋古玉听了,大喜道:“这个说得有理。”因对王家家人说道:“你快回去对相公说,我被皮相公留住不放。你相公既有兴寻我做诗,今日天气晴暖的好,可到这里来相会吧。”
王家家人听知,就忙忙要去。宋古玉又叫住说道:“相公来时,便路邀得李相公与范相公,众人同来更妙。”王家家人答应去了,皮象方才邀了宋古玉,同走了入去。
原来宋古玉丈人在日,甚是爱他,时常留他在此,同社友论文吃酒。近因丈人死了,舅子雅俗不同调,故来得稀疏。今见皮象忽殷勤留他,只认做一团好意,便欢然如旧,竟走入厅旁花园里坐下。这园中虽无名花异卉,当此春光明媚之时,却也桃红柳绿,殊觉可人。皮象此举,也只因酒是便的,要与姐夫热闹一番,或者监中有什考事用得他着,原无心去邀众人。又谅众人素不相识,也未必便来,略坐不多时,竟摆上酒来。宋古玉因奔走了半日,腹中正有些饥渴,见摆上酒来,便不叫等人,竟欣欣然大饮大嚼。吃了半晌,微微有些酒意,看见亭子外春光烂熳,因想起“艳阳天”这个题目,倒有些趣睐。因向皮象讨了笔砚笺纸出来,竟凝思注想,细细的题了一首七言律诗,自吟自赏。
正吟赏间,忽报王、李众相公来了。宋古玉将诗折了,压在砚台下面。皮象见众人来了,无可奈何,只得起身迎了入来。数一数,就有五个,心下甚是不快。既然来了,只得相见,就安座送酒。众人知他是宋古玉的舅子,便看得此酒就是宋古玉的一般,竟不逊让,坐下便吃。吃着酒,这个说:“这等好天气,若不吃酒便是虚度。”那个就说:“如此风光,吃酒若不尽醉,便非达人。”你一杯,我一盏,川流不息,甚是有兴。直吃得杯盘狼藉,醺然陶然,王文度方立起身来说道:“不吃了,叫人收去罢,我们还有正事哩。”
皮象得不的一声,便不再问,竟叫人撤去。撤完了,大家又吃了一回茶,王文度芳对宋古玉说道:“我想春天风景,诗人无不做到,独‘艳阳天’三字,从无人拈出。此题纯是虚景,没处形容,却又非极力形容不能得其妙境。小弟欲以此请教诸兄,不识诸兄以为何如?诸兄若有高柯捷足,先得其鹿,立于文坛之上者,明日之东,便是小弟做主。”
众人听了,尽沉吟说道:“此题果属虚景,难于描写。兄虽情愿做主,只怕小弟辈到难做客。”李先民因说道:“说便是这等说,场中既有了题目,难道就没个举子?快取笔砚来,待大家搜索枯肠。”
宋古玉因笑说道:“小弟因候诸兄不至,先酌了数杯。因爱此题,又虚又实,已做了一首在此,不识能邀诸兄之赏否?”众人听见宋古玉说诗已做成了,尽皆惊喜,忙争来讨看。只因这一看,有分教:
诗惊人而加敬,酒不继以成仇。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