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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回 猩人死后的猛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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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八一听有人说话,忙把身子朝崖壁上一贴,一面偷听,一面跟着掩将过去。刚听出来人是恶霸手下两个武师,准备由崖顶绕到与谷中溪岸上面一列崖腰平地相连之处的崖凹中掘那泉眼。忽听一人惊问:“方才来的两人如何不见?前面树根上横着一个死尸好像秦六,怎会死的,莫要敌人又来闹鬼作怪,我们小心一点。”雷八一看,原来内一恶奴的死尸不知何时被浪打在附近一个高石堆上,被树根挡住,洪水正朝上面涌去,死人略一摇晃,重落水内,被水卷去。正在留心查听,跟着便听侧面怒喝:“原来凶手就是这个狗娘养的,快将这厮擒回庄去,开膛摘心,碎尸万段,与秦老六他们报仇。”声才入耳,一个手持铁棍的武师已恶狠狠由侧面打来。

原来这两武师本领不高,人却狡猾,刚一发现死尸,便料有了敌人暗算,内中一个忙顺山路悄没声绕将下来,先还恐怕敌人是七星子,有些胆怯,如非洪水已发,大功告成,贪功心盛,想得重奖,几乎想要溜走,用棍的一个还较胆大,想看明白了虚实,见势不佳,再行缩退,也不告知谷中同党,顺崖坡山路溜走,寻到事前准备好的竹排,抢先逃回庄去,报功之后,再作计较。另一个说到未两句,忽想起七星子的厉害,吓得只顾东张西望,一味留心戒备,下都不敢下来,持棍的刚绕到侧面,探头往下一看,见一手持板斧的壮汉贴崖向上偷听,身上还有血渍,认出那日夜里被七垦子救走的车夫雷八,再一细看,四面波翻浪滚,白茫茫一片大水,只剩半山腰上一片崖坡,所有原野都被淹没,口外峰崖也被冲倒,无影无踪,虽有几处小山石堆,也只剩下一点顶端,四面皆水,相隔又远,就有敌人,也难飞渡。再往来路崖坡一看,一眼望出老远均无人影,越发胆壮起来,忙把手中铁棍一扬,脱口喝骂,纵上前去,举棍就打。另一武师,看出雷八只是一人,也跟着心雄胆壮,破口大骂,赶将下来,举刀就斫。

雷八刚将铁棍挡过,敌人刀已斫到,忙即纵身闪避,总算那一片乃是半山腰上一片平崖,雷八虽然不会武功,仗着力猛斧沉,手疾眼快,上来一斧,几乎把敌人的铁棍震脱了手。这两个武师又只会点花拳花脚,没有真实本领,开头挫了锐气,不敢十分进逼,这才勉强打个平手。不会武功的人到底吃亏,雷八时候一久便被敌人看出破绽,身上连挨了两棍,不是体力强壮,敌人力弱,己早受了重伤。就这样不是来了两起救星,至多拼得一两个敌人,照样难保活命。

雷八这时刚把死尸松开,喘息起立,一见猩人乱杀恶奴这等凶暴残忍,又见恶奴悲号哭喊、力竭声嘶、狼狈可怜之状,不由激动素来刚烈义侠心肠,仗着早来曾和这大小两只怪兽见过一面,听黑女和猪儿说:“这东西虽然猛恶,因经李氏夫妇长期训练,除力猛手重、无意误伤之外,不奉命,决不伤人;就是误伤,也必看出对方是他仇敌,或是含有恶意的对头,也只想要生擒回来,献与主人拷问;再不,便是来人犯了后山的禁条,并非真想杀死。偶然无心之过,回山必受重罚,故此看去狞恶凶猛,并不无故杀人。

经过今日指点,已认得你们,以后相遇,无论什么为难之事,只他能办,随便叫他去做,无须害怕。做得不对,便对他打骂,也必不敢反抗。这东西已通人言,记性又好,好胜疾恶,只说得理对,不要冤枉他。”方才猪儿又说:“他和李大嫂早在种药时见过,因不许先告三哥,故未说出,不料第二日他们便见了面。来时我已见到这东西,此时又闻到他那一股膻气,定必藏在这些驴日的左近,不知何故,见敌人在此发水闯祸,还不出面杀死他们,找寻它去。”说完便走。后与敌人恶斗,它忽由上纵落,分明是来帮我,如何发了野性,这样残忍?心念微动,只顾仗义,挺身上前,既未看到身后来了何人,也未看出猩人为何随便乱杀,这样残忍凶暴,状类疯狂,与前闻不奉命不敢杀生害命之言不符,是何原故?大喝一声,便抢上前去。

猩人此时连痛带急,怒火烧心,野性大发,神智已昏,两只突出的怪眼凶光如炬,己快要冒出火来,急切间,哪还分辨得出敌我。正在咆哮如雷,连声厉吼,乱杀崖上下那些恶奴,遇见地上死人死尸,便随手抓起,不管死活,随手撕裂雪怨。不是这一耽搁,恶奴早被追上。此时刚将方才所杀两片残尸抛球一般,带着鲜血肝肠,甩出老远,朝外追来;一眼瞥见一个方才吓死的恶奴横在地上。因未受伤,衣服也颇整齐,只当未死,随手抓起,刚刚怒吼一声,随手撕裂,掷向水中。忽见对面,来了一人,朝他大声怒喝。

这类猛兽都有特性,稍一发威,便被吓死,知道人都怕他,雷八这样理直气壮神气,初次见到,反倒呆了一呆,对面立定,注视起来。

雷八见它周身的毛根根倒竖,凶眼怒突,右耳带着一缕紫血,比起初见形态更加猛恶,立在面前。心想:“这东西果听人话。”为了水声如雷,震耳欲聋,正要大声喝问,不令再追逃人,下那毒手,猛瞥见猩人二目凶光注定自己,嘻着一张血口,-牙密露,两条铁臂和那一双蒲扇般大的前爪忽然张开,好似暴怒已极,蓄势欲发,不怀好意。心方一惊,一股奇膻迎面扑来,眼前一花,整个身子已被猩人连肩带臂抓住,仿佛一双铁箍钢钩将人钳紧,奇痛彻骨,休想挣扎分毫;同时,脚已离地而起。这才看出猩人怒极发疯,业已反常,不禁大惊,方想:“转眼惨死,命必不保。”急怒交加中,刚猛力挣得一挣,微闻狂流澎湃洪响声中,有人厉声怒喝,先似长蛇也似一条黑影由斜刺里飞来,脸上稍微扫着一点,几乎连颧骨也被他打碎。

雷八胆大眼快,虽在死生呼吸之间,神智一毫未乱,目光到处,刚看出那黑影乃是一条长鞭,蛇一般将猩人的头颈套住一抖,那随鞭飞纵而来的正是蒙面大侠七星子李诚。

惊喜交集之下,急喊得一声“大哥”,猩人好似咽喉被软鞭勒紧,护痛情急,把手一松,雷八人便落地,觉着周身酸痛,肩背骨似要碎裂神气。百忙中还未想到面前危机,略一缓气,正朝前看,忽听崖上下两人大声疾呼:“你还不逃,要等他把你抓死么?”心中一惊,这才想起猩人尚在面前,忙即回身逃走。同时,猩人头颈软鞭也自松开,本意回抓敌人,耳听来人口音甚熟,侧脸一看,那用鞭打他的是个白衣蒙面人,刚想起此是主人,心中惊惶,忽然瞥见先抓住的人转身逃走,怒火忽又往上一撞,神志重昏,也未看出那人是谁,一心认定才方逃走的恶奴仇敌,怒吼一声,纵身便扑。七星子李诚早就防到有这一步,又知猩人狰恶无比,此时伤重疯狂,神志已昏,真要发了野性凶威,自己再加上几个也非其敌,想要杀它,心又不忍,又恐雷八被它误伤惨杀,打不起主意,一面还要防它反扑,伤害自己,心中为难。正想主意,一见猩人舍了自己去追雷八,越发情急,口中大喝,追上前去,挥动长鞭,先打了一下,猩人理也未理,眼看一双铁爪快要抓到雷八身上,万分惊急之下,施展全力,奋起神威,一鞭扫去。本来雷八非死不可,幸而猩人离地纵起,身子悬空,还未下落,李诚这一鞭又猛又急,恰巧绕在猩人腿弯之上,缠了一个结实,再奋起神威,大喝一声,猛力往回一带,叭嚓两声,猩人整个身子像倒了一座小山一般,跌倒地上。

雷八虽脱毒手,腰间裤带也被爪尖捞住了点,当时裂断,连裤子撕下一大片,露出大片黑壮屁股,还划了两条裂口,稍差一点,不死也受重伤,腰股皮肉,定必碎裂,形势端的险极。经此一来,猩人越发暴怒疯狂,一声厉吼,那缠绕两腿的一条软鞭,因为勒得太紧,无意之中将鞭梢嵌住,李诚用力一抖没有抖开,竟被猩人挣断,就地一滚,纵将起来。李诚知道不妙,忙即松手,拔出肩后毒箭、腰间飞刀,一面纵身逃退。因已看出猩人神态反常,本性已迷,耳中又有紫血流出,料定中了敌人毒药暗器,毒发疯狂,如能将其制服,或使其稍微明白,认出自己,还可用药救活;真要无法挽救,为了保全自己和雷、韩诸人性命,说不得只得送它早死,免再伤人。主意打定,猩人已由地上纵起,周身毛发皆张,凶睛如电,嘻着血口利齿怒吼扑来。那一带地势又极崎岖不平,猩人上下山崖纵跃如飞,性又猛恶无比,就能将它杀死,也难免于为它所伤,甚而同归于尽都在意中,专一用来对付它的长鞭,又被挣断。再想起它平日的功劳和忠实义勇的天性,亲手杀它,于心不忍,实在无法下手;最好将它喊住,使其认清主人,偏又不能。

心正悲苦情急,无计可施,猩人已似急风电驰而来,离身不过两丈。

这还是李诚身轻力大,机警灵巧,乘着猩人就地一滚,首先松手纵逃;否则,早被捞住。知其动作神速,顺路逃走,反倒难逃毒手,万般无奈,正一面看准来势和左右道路,以便闪避;一面大声怒喝:“你这该死的东西,受了敌人暗算,中了箭毒,连我都不认得了么?快些卧倒,还可活命。”话未说完,嘤的一声清啸,一条金光闪闪的黄影已电一般带着啸声飞射过来,正是灵猿金儿,看那来势,本朝猩人头颈斜射过去,猩人飞扑正急,不知怎的忽然后退,事出意外。金儿来势更急,没防到有此一举,竟自扑空,怒极之下,忙中回手,用长臂反击了一掌,微微打中猩人的毛脸,身子自然收势不住,快要撞到崖壁上面,双脚一伸,微微一点,因听主人急呼“金儿快来”,便改朝李诚扑去,落向肩头之上,动作神速已极,正指前面嘤嘤急叫。李诚忙说:“今日之事不能怪它,这是中了敌人暗器,毒气发作之故。”前面猩人仿佛惊醒,明白过来,朝着李诚看了一眼,再一回顾路上那些死尸,忽然惨叫了两声,便朝前面飞驰而去。

李减因知金儿也是怒极,恐猩人吃亏,不令抢先独追,拉着它一条长臂,一同赶去。

本意防它万一野性又发,途中伤害雷、韩诸人,则大声喝令速回。猩人回顾李诚追来,又是一声悲啸,倏地转身,往危崖壁上手脚并用,蹿了上去。李诚听出啸声悲苦,知其醒悟,不知何故逃走,手中抓紧金儿,连声急喊:“我不怪你,也不许金儿动手打你,不要惊慌害怕,快些下来,我好为你医伤。”一面觅路往上追赶,急切间忘了猩人纵跃如飞,那样陡峭的山崖,如何追赶得上,这时山洪越发猛恶,声震天地,离开稍远,任怎大声也是无用,还没想到猩人有什别的举动。刚刚追到半崖,望见前面猪儿狂呼,将手连挥,一面往上赶去,也听不出喊些什么。跟着,便听先后两声极猛烈的怒啸,那样巨大的波鸣浪吼,竟掩不住那悲壮之声。金儿也似情急,冷不防将手挣脱,如飞往上蹿去。

李诚还未听出那是猩人临死的悲鸣,急喊:“金儿不许欺它。”跟踪赶到顶一看,猩人一手朝天,一手抓腰,双脚前高后低独立顶上,面向前面大水,一动不动。啸声早止,毛发依旧根根倒竖,迎风披舞,威风凛凛,简直像个铁打神相,不似生物。喊了两声“阿黑”,未听回应,心方惊疑愁虑,向前急赶,金儿已早纵上猩人肩头,口发急啸,回首乱招,情知不妙。赶到前面,细一抚视,见那猩人一脚向前,抓紧崖石,一脚向后,脚根一半离地,只用脚尖抓住地面石根,一手朝天,怪眼圆睁,凶眼怒突,阔口开张,血唇利齿一齐外露,狞恶威猛,形态如活,口鼻间已没了气息,耳边一缕紫血正顺右肩黑毛向外涌出,点滴下流,落在山石上的已由紫变黑,知被仇敌毒箭射中耳孔要害,毒性大发,始而神智昏迷,任意凶杀,见人就抓,连平日最敬爱的主人均不认得;后见金儿飞到,听出啸声,刚刚警觉,明白过来,伤毒业已发作,窜满全身。

这东西天性猛烈,本就痛苦不堪,又因先前怒极发威,上下纵跳咆哮,用力太猛,毒发作更快,已难活命。同时,瞥见沿途死尸,想起主人平日戒条和金儿的厉害,悲愤惊急中,忘了所杀均是恶奴,又见主人满脸急怒,金儿刚一见面便下辣手,以为误伤了许多好人,又惊又急之下,身上痛苦,更是万分难耐,忽萌死志,自知本身强健力猛,自杀不易,又知主人决不肯亲手杀他,就是伤人,至多吃上一顿苦头,再说闯此大祸,与平日答应的话相反,也无脸与之相见,打算跑上离地数十丈的危崖顶上投水自杀,左脚刚踏到那块危崖顶上,右脚还未上去,所中箭毒业已大发,急怒交加,发动神威,猛力一声怒吼,竟将脏腑震碎,不等前扑,便自死去。死前用力大猛,自身上又是毒火烧心,痛苦不堪,故此脚底山石被它抓得这样牢固,死后依然挺立不倒。想起它平日的忠实勇猛和许多苦劳,除性太刚猛疾恶是其所短,余者无一不好,真比常人要强得多,不禁心中一酸,流下泪来。

跟着,猪儿也由下面赶到,说方才埋伏之处,正看崖顶这一面,先见猩人凶威暴发,到处爪裂生人,吼啸如狂,雷八已被抓起,正在惊惶,李诚忽然赶到,两次用长鞭将其制住,猩人由地纵起,反身追去。后面一段,被山崖挡住,洪水波涛轰轰乱响,微闻人兽呼喝吼啸之声,由谷底一面隐隐传来,看不出是何景象。虽知李诚本领极高,无奈猩人神力利爪,猛恶无比,也极可虑。心方惊疑,忽见猩人反追雷、韩二人,以为二人必不能免,刚将手中长箭握紧,准备万不得已将其打死,但又想到猩人上下危崖如履平地,恐又反伤自己。刚一为难,猩人忽然一声急啸,手脚并用,往危崖壁上蹿去,其急如飞,晃眼到顶。跟着,便听厉声怒啸由上传来,忙即转身探头,往上一看,猩人正顺崖顶飞驰而来,一脚刚踏到这块突出丈许的危石顶上,忽然左手抓腰,右手朝天一伸,猛张血口,一声怒吼,便钉在石上,不再转动。猩人耳中毒箭,猪儿伏在崖上早已看出,料其毒发身死,凶多吉少。忙又回顾后面,朝李诚急喊了几声,转身赶上,果然已死,无法解救。想起近一二日几次相遇,所见许多好处,好生痛惜,急得乱跳。雷、韩二人,也绕路走上,见猩人死后形态如此威猛,凛凛如生,也都惊叹、愤惜不已。

李诚听猪儿所说,和自己所料一样,深悔来晚了一步,将这一个忠实得力的膀臂失去,难过了一阵,便告众人说:“这场大水早已料定,事前曾下好几年的苦心,暗中布置查看,近一二年方始想好方法,本是打算将计就计,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因早断定秦十老奸巨猾,阴险非常,比狗子厉害得多,早晚必要发动这场洪水,我如不去激动敌人,老贼不似狗子年轻无知,一味淫凶横暴,行事任性。他见新村人多武勇,看去善良,真要压迫太甚,无故行凶,定必群起反抗,何况还有自己这样一个隐名仇敌,顾虑大多,也许暂时不会发难。而自己这面也有好些顾虑。不料狗子近年添了许多有力爪牙,越发无恶不作,自己和兄弟激于义愤,分头常往庄中救人,与他为难,秦贼父子连受警告,自觉丢人太甚,切齿痛恨,老贼更是聪明,断定七星子必与新村有关,越想越觉是个未来隐患,如其发动手下打手恶奴强行吞并,胜了还好,败便不可收拾,甚而家败人亡都在意中。土人虽然容易受欺,但要防他拼命。就算勾结官府,私斗败了,还有官家出头,帮忙报复,眼前亏业已吃定。想来想去,只有发动盘龙谷山洪淹没新村,相机吞并,有胜无败。

“自己为了这几年救助苦人脱险,与秦贼父子结怨大深,双方已成势不两立,这场大水,万不能免。于是暗告倪仲猷,转告主持人,密令村中少年男女早在三年前便随时发动人力,照自己所开地形高低方向,借着种树种菜为名,在南山口外,就着原有坡蛇高地,建成内外两道防水高堤。因恐敌人警觉,上面多种树林野菜。形势也是长短高低,回环曲折,前后参差,各不相同,表面看去,是一大片高高低低、长短不一的土堆石崖,空处甚多,看不出一点用处;等到洪水一来,将前面填满,立时现出它的防御之力。所有这许多坡蛇冈崖,全都联成一体,成了内外两条长堤,不特将水挡住,并还含有分散水力的妙用。一面再就原有地势开出一条道路,一旦山洪暴发,便可引了大量洪水绕过东南山口外,环绕新村的大半圈高地,顺着水势就下之性,越过新村,到了官道近侧低洼之处,再分成上下两股急流,一股越过官道,带同敌人所发山洪雨水往桃源庄一面涌去,一股经由昔年一条堵塞多年、新被自己督率猩人、金儿和几个得力帮手打通的一条伏流水路,经由地底倒灌入庄。

“为了前人开辟桃源庄时多年苦心经营,设备周密,又有天然生成极好的地势,运用原有环绕全庄的一条大壑和几处山泉,兴建出无穷水利,所有溪沟水路均可通连,无论多大洪水,到时俱都流入壑内,顺着所开水路暗沟,不等上岸,便分往四面庄外流去。

上面落下来的雨水,又顺地势流入壑中,一同分散,至多将那大壑填满,离岸两三尺为止,不会再涨上岸,永无淹没之虞。而庄中那多溪流,平日均有一定水量,一面与北面瀑布相接,一面在临壑之处分设许多出口,另有闸门,收发存泄,无不如意。每经一次大水,不过官道上断绝个把月的交通,别处山村都成泽国,桃源庄大片田亩反而更加丰收。自从秦贼之父开始吞并全庄人的田产,只顾阴谋毒计,蚕食鲸吞,无心及此;又因多少年来,从未发生过一次水患,越发忽略。到了秦贼独霸一方,没有几年,几个专管水利的人,有的被他害死,有的成了农奴,或是被迫逃走,那些每隔两三年经过一次大水便要查看添修的水利沟渠,无人顾问,日月一多,提也不再提起,于是所有水道全都湮没,只有两处可以通流。遇到山洪大水,不是被水中冲来的泥沙将其堵塞,便是口小水大,难于宣泄。不过仗着天然地利,水量尚还欠大,不等壑水上岸淹没全庄,水已退去,以致秦贼父子始终看轻,不以为意。

“狗子接为庄主以前数年,便无人提起。近年连那几条要紧的水道都极少有人晓得。

自己先并不知关系如此重大,还是五年前救了一个管理水道的土人,无意之中谈起,想起平日所闻,暗中人庄窥探,越看越觉厉害,因而想起乘水反攻之策。当此大水未发的前一月,兄弟李强便听玲姑暗中泄机,此时虽不知兄长就住在左近山中,防水之事,却有准备。为了对方势力大大,双方如其发生械斗,一旦杀伤多人,定必引动官方,兴出大狱;难得仇敌作法自毙。本来再妙没有,正在暗中准备应付,一面常时暗会玲姑,与乃父陈四探听消息,偏巧又有省城官亲去往庄中避雨投宿,多生一层顾虑。刚将计策想好,弟兄还未见面,李强便得到信息,老贼因狗子忤逆,不肯听劝,暗命相随多年的心腹爪牙早就请来几个好本领的能手。为防狗子抗命,不以为然,并防泄露,所约帮手均作为朋友引见来此游山暂住的宾客,表面一字不提,暗中却命心腹死党假装入山采药,去往盘龙谷,照他地图和多年苦心想好的阴谋毒计,一面查看水势地形,一面准备下手方法。只在水季以内,随时均可发难。

“本来还想候到官亲走后再下毒手,后因两起搜山的教师恶奴均遭惨败,伤亡殆尽,狗子固是急怒交加,老贼却断定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山中哪有这样厉害的怪物,最可疑是,逃回的都是新请来的教师,刚一回庄,便向主人露出辞意,次日一早,便坚决辞别,不收分文财礼,人是一个不留,而庄中原有的教师恶奴并无一个生还,越想越觉可疑,料知事在紧急,敌人既敢出手,把去寻他的人杀伤殆尽,不久定必大举发难。为了旧人仇恨太深又都认得,故此一个不留;对这些新教师,不知用什方法恐吓说动,使其知难而退。否则,哪会是新人全都走光一个不留之理?想起胆寒,觉着这两日的雨后山水正是机会,再不下手,敌人虚实一点不知,一经发难,被他抢了上风,便无生路;不如突出不意,先将山洪发动,试上一试,即使对方太强,不能尽如人意,遭此大水,也必手忙脚乱,急于救灾,无心再和他父子作对。万一就此暴动,也可假借官方势力,硬说他们聚众造反,发动官兵一网打尽。当日便传密令,命几个得力爪牙带了那些有本领的教师恶奴来此掘开水道,发动洪水,想要淹没新村,残杀吞并。

“李诚本在日常戒备,时刻留意,派有专人守望,恰巧弟兄二人事前见面,经过昨夜密计,戒备更严。得信以后,弟兄夫妻四人立即会合,召集得力帮手,一面通知倪仲猷,密令全村人等照着预计分头应付,一面故意把埋伏各地的人全数藏起,先任敌人来掘水道,一面准备水发以后救人之事。自己为了桃源庄中许多土人还未得信,黑女和李强夫妻又要分头救人,偏是白天出入不便,只得抽空,赶往帮助。李诚夫妇通知土人到时如何应付,水来不要惊慌,事前寻好逃路和原有小船,因此来得晚了一步。不料雷八、猪儿不知底细,李强因猪儿年幼,雷八身受重伤,虽然伤药灵效,痊愈多半,初来地理不熟,也不在他一人,并未通知,致被暗中掩来,和对头这一争斗,以致内中两处水道,未被恶奴破坏成功。

“如非今年雨多水大,谷底领头发掘的恶奴惟恐新村的人不能死光,见初开掘时水不甚大,恨不能将所有水洞伏流全数掘通,未照老贼所说行事,多攻穿了一个水洞;事更凑巧,谷口外面的峰崖又被狂流冲断倒塌,这引水反攻倒灌桃源庄的巧计能否成功,还不一定。自己走到途中,得到金儿赶来报信,说起前情,吃了一惊。彼时如令金儿同来,猩人或者尚不至死,偏又顾虑李强夫妇所带人数太少,庄中土人对于仇敌虽都咬牙切齿,恨毒恶霸父子,毕竟久在凶威暴压之下,心胆已寒,到时未必有力反抗。何况这些人均无本领,恶霸手下恶奴打手甚多,老贼重金聘来的几个教师更比狗子身边那群饭桶教师强胜十倍,想起可虑。忙令金儿往告黑女,带了他那一起人,去攻后山。乘着当日天晴,夜来四面放火,水火夹攻,先将老贼困住,或是就便杀死,使其父子不能兼顾,免得伤害土人;一面加急赶来。路上看出水势不大,正觉徒劳,不料谷口峰崖一倒,大量伏流喷泉狂涌而起,谷底一处最重要的水道又被恶奴打通,夺口而出,惊波电射中,水势当时高涨许多。顺路下望,丈许高的浪山一个接一个,往南山口外涌去,晃眼先将新村侧面高地环绕包围。不是数年苦心人力,防御周密,新村也非水淹不可。

“料知大功将成。遥望雷八已和敌人动手拼命,情势危急,忙即催马乱流而渡,一面挥手示意韩奎速往接应,等马赶到,猩人业已中了毒箭。直到死后,才听金儿告知,说黑女已到陈四家中,偶然谈起猩人厉害,可以用它制住许多敌人,不似金儿虽然力猛灵巧,动作如飞,看去却像一个长臂小猴子,毫不惊人;于是又命金儿,来喊猩人前往听命。李诚先也想到此事,只为事前顾虑大多,既想把仇敌的灭亡归之水灾,免得张扬生事;又恐猩人性野猛恶,多伤人命,这才命它专在盘龙谷崖顶埋伏,等到发水事完,再将这些恶人杀死除害。没想到它天性刚猛,又因今早和雷八见了一面,猪儿更是熟人,开头还没看到雷八与人拼命,后见众恶奴打手由谷底往回退走,知其事完,便在上面跟踪窥探。本就跃跃欲试,想到口外,看清形势是否和主人所说一样,再下毒手。刚一到达,便见雷八形势危急,好些敌党正用暗器上下乱打,想伤雷、韩、猪儿三人。昨日在森林中见过韩奎,知其已是主人一面,猪儿又在崖上山石后面,连喊带比,催其下手,立时发威怒吼,飞身纵下。敌人虽被抓死,猩人也中了毒箭。想起痛惜,事已无法挽救。”

李诚匆匆向雷、韩、猪儿三人说完前事,便命三人留在当地,由金儿越崖赶往后山,喊来土人,将猩人尸首抬回安葬,并将众恶奴尸首就地掩埋,自己趁着天黑以前赶往桃源庄主持策应,并断仇敌逃路;将恶霸父子全家用水力人力包围,兔其逃走,又留大害。

说完要走,三人都要跟去,李诚本意,韩奎本是秦贼一党,彼此相识,恐其不便动手;雷八受伤,猪儿年幼,故此不令同往。后见三人词意坚决,雷八更手指日前所受鞭伤,狞笑道:“李大哥你是好汉,莫非看得我雷八这样脓包,那天夜里被驴日的毒打,这些血就白流了么?”

李诚想了一想,笑道:“雷、韩二兄一定要去,并非不可;只是到了那里,须要分清首从,不经我弟兄等指说,不要随便杀人。最好将他困住,使其自自然然死在水中才好呢。还有那些官亲最是惹厌。虽然他们也极可恶,同来还有好些随从人等,多半也是和我们弟兄差不多,拿汗水力气换饭吃的苦人,其势不能一律当作敌人看待。送他上路,必要走口;留下未来大害。此事我虽用了心思,到底还恐疏忽,好在几个无知妇女和几个狐假虎威的官亲恶奴并非贪官本人,最好照我兄弟所说,假装好人,送他上路,一个不要伤害,免得刚把恶霸除去,又留下未来的官灾。”

话未说完,雷八哈哈笑道:“大哥蒙你看得起苦人,把我当弟兄看待,如何还不相信。你当他们都是没有天良的么?实不相瞒,我们这些卖苦力的贫苦弟兄被驴日的捉了官差,便遭了他娘的大瘟。无缘无故出了力气,赔了人吃马料,还要受那驴日们的狗气。

走到路上,非打即骂。赶在前面的如其快了一点,便说他们有心抢先,好冷不防走往岔道,与强盗勾结,谋财害命,再不便是想乘人少,下手偷他,反正都是没安好心。走到后面的如其慢了一点,便说有意落后,赶不上站,好往黑店投宿,也是想要谋财害命。

再不便是无用废物,不舍得草料喂牲口。他也不想想,共总几个大属钱,经手差人再一七折八扣,还不够人一天吃的。拿什么来买草料?

“走这长的路,还不是他活祖宗们用血汗换来一点防荒养命的子孙钱,为了驴日的官差糟掉,已说不出来的苦,还要说人不肯喂牲口,走得太慢,张口就骂,扬鞭就打。

请想人马都没吃饱,如何能走得快?最气人是走在当中的,应该没有惜了吧?亏他们驴日的真会想出话来收拾人,不好说我们是强盗贼骨头,却说前面车马扬起来的灰尘大多,闹得他们驴日的从头到脚都是灰土,骂我们都是蠢牛,车上为何没有挡风沙的篷,更不该和前车隔得太近。要是我们和他一样精灵,把前后的车调匀,隔远一点,使当中空出一段,就有风也好得多,‘这样蠢牛,投生十八世,也穷苦一辈子,永无翻身之日’等语,正骂得高兴,我们也正忍气吞声,由他忤逆挖苦、刻薄我们。不料前面骡马不争气,偏在此风大尘多之时,放上一个急屁,再不立在路上撒上一两泡急尿,被迎面的狂风一吹,好些打在他们脸上,这些又娇又嫩的驴日们,难得出门,把我们常年所受风霜沙尘的家常便饭看作比他娘的过刀山下油锅还苦得多,本来就是万分难受,一肚皮的恶气无处发泄,那经得起这一个大臭屁和满头满脸的马尿,你没见驴日的那个倒霉的样儿,因为坐在后面,那被风吹起来的马尿,正打在那满是灰尘的丑嘴脸上,连急带恶心,连隔夜食也呕出来,周身和浇了一头尿粪一样,正比牲口的屁还要难闻。他这里狗食业已呕空,还在于恶心;紧跟着,又是几点热马粪随风打到他们脸上,钻进口中,那东西刚由马屁股里撤出,还未冷透,自然不是滋味,连喷带吐,慌不迭吐出一看,又急又气,低头向下狂喷乱呛,连狗肚皮里的苦胆水都呕出来,几乎闭过气去。

“好容易将车停住,由手下奴才设法取来溪水,刚弄干净,气还没有喘完,跟着便朝我们连踢带打,骂我们赶车不小心,有意放刁,害他吃苦。稍微强嘴,到了地头,便吊起来,加上一顿毒打,第二天照样为他出汗,还要格外小心。万般无事,还要防他一时看不顺眼,随便踢上两脚,算是点心,哪有分毫情理可讲?那姓金的小舅子,更是万恶,莫说我雷八,这班苦朋友哪一个不把他们恨透?那日为了一个姓韦的老汉被驴日的打得太惨,动了公愤,暗地商量,再要这样把人当作猪狗不如,便一同起来和他拼命,不是内有几个胆子小、又有点破房破田的老汉再三力劝,当夜我已领头动手。别的我不敢保,只要对付这些驴日的,谁听了都喜欢,决不会泄漏一句。至多我再嘱咐他们一声,大哥放心好

说时,李诚急于上路,已先起身,和雷、韩二人边走边说,不觉攀纵下崖,见那水势越发浩荡,到处恶浪奔腾,骇波山立。将近黄昏时的斜阳返照到大片惊涛之上,卷动起千万片的金鳞银雪。天色照样清明,天光倒影,一团团的白云反映人水,山风吹动,顺水而流,眼睛一花,也分不出是云在走,是水在流。另一面西半天浮着大片晚霞,四边碎云鳞片也似,左近崖上的草木经雨之后苍翠如染,衬得暮春间的天色山容分外清丽。

恶浪滔滔,挟着一泻千里之势朝前涌去。就这不多一会,水势又高起了一两丈。好些土堆冈峦不是被水淹没,便是冲坍,化为浊流分散。可是南山口外大片高地坡崖联成的水堤,本是高高下下,前后参差,大量山洪冲将上去,反激起千重雪浪,不尽狂涛。此时水势大涨,那冲打堤岸的浪头反倒小了许多。

登高遥望,只见滚滚洪流,涌到前面环村堤岸之下,随着原有地形曲折萦回,几个旋转,便顺着堤旁往侧面山口外急绕过去。为了山洪己有出路,方才时常狂涌急冲、漫堤而过的大浪山已不再见,水离头道堤顶还有好几尺,后面还有一道暗堤。为了事前设计周密,就是被水漫过,落到两堤中间,也只变成一条宽厌不等的水槽,照着预计往对面桃源庄冲去,反而加急倒灌之力。村口下面,直向对面,横断官道,人工掘成的一条水道,已被洪水冲击,越发加大。照此形势,桃源庄大壑中水至少近岸,也许后庄一带己早淹没,都在意中。当地风景最好,虽为全庄最低之处,从来未有水患。偶然大雨积水,平地数尺,仗着房基颇高,四面均有泄水道路,水流不住。老贼狗子开头定必大意,决想不到害人害己。壑底许多出口都因失修堵塞,另外却被敌人一上一下开了两条倒灌之路,这水说来就来,只等四面大壑中水往上一涌,就是兄弟所引的两条瀑布没有成功,他这无数土人血汗建成的楼台亭阁首先被水淹没上一半,也必不知敌人反水倒灌,只当山洪太大,一发不可收拾。桃源庄尚被水淹,新村定成泽国,万无逃路,十九将人聚在所居高楼之上,不会分散,此去多半一举成功。因是水力已分,有了出路,所以这大山洪涌到新村堤前,略一转折,便绕着长堤顺势而下,往对庄涌去。

再看韩奎来路,那条离地十多丈的崖坡已被水淹没了多半,正告韩奎,说:“老贼真个狠毒,恶奴又是那么凶恶,惟恐人害不成,竟将谷底水洞打通了一多半,口外伏流又被断峰震裂,以致水势更猛。如非事前有了准备,新村这许多人的生命财产休想保全,至多逃出一半空身的人,所有田产牲畜、房舍用具无不被他一扫而光。这等行为真是万恶。”忽然回顾猪儿跟在身旁,笑说:“水势太大,你人小万去不得。”猪儿还不肯听,李诚正色拦住,不令跟去。雷八又将方才拿去的长箭飞刀要过只得闷闷而去。

李诚将白马唤来,见雷八寻到那柄断斧,正斫下树枝,想换斧柄,笑说:“地上现成兵器有好几件,随意取用,何必费事?”雷八笑答:“这柄斧头用惯称手,别的兵器没有用过。我又粗人,不会武艺,虽蒙三哥教我飞刀飞箭,刚练了一点准头,还没有试过。打不过时,和这些驴日的拼命便了。”李诚听他说话天真爽直,便韩奎也是一个热肠直性汉子,心中颇喜。仰望天色,已近黄昏,便告二人:“这场水发得还不算巧。要是黄昏之后发动,秦贼全家和手下恶奴都成了网中之鱼,一个也休想逃脱。此时尚早,我必须先往陈四兄家中一行,和人商计一事,好在韩兄认得出入之路,地理颇熟,派来发水的贼党全被猩人杀死,仇敌还不知道,韩兄不妨另走一路,到了前面,先将敌人所备竹排寻到,将雷八兄假绑一旁,顺水入庄,装着途中为水所阻,巧遇雷兄,将其打倒擒住,回庄献功。

“前面水势如何,敌人是否被困,我尚不知。二位越过官路,最好看清形势再作计较。老贼甚是精细,内中两条人口均有两处崖坡,虽然水来太急,又是逆流,山居的人十九不通水性,会驾船的人甚少,无法查探,就许水未上岸以前有了警觉,生出戒心,命人防守。如见水势不大,不妨顺流冲过,照方才所说而行。有人拦阻,便说擒到雷兄,来此献功,以为人庄内应之计。如其无人作梗,连这些假话也无须说。要是秦贼父子所居两处楼房被水包围,将头层淹没多半,便不必再睬他,可朝西北角高地驶去,必有人来招呼,双方会合,再作打算,切不可以冒失行事。要是到了宫道,看不出庄中动静,或是水势太大,最好就在官道旁边觅地隐伏,候到天黑,庄中如有三枝带着银色流星的响箭由西往东南冲空而过,便到时候。水也必定高涨,不妨随意冲入。如见木排小船之类载了官眷顺水逃出,千万不可上前拦阻,我们只等这块病一去掉,便率领新旧两面土人去向老贼狗子算清那多年血债了。”随将途向和几条路口,以及下手机宜,匆匆指点说明,道声再见,纵身上马,沿着崖坡,先往前面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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