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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母行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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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母冯氏(1873—1918),绩溪中屯人,生于清同治癸酉四月十六日,为先外祖振爽公长女。家世业农,振爽公勤俭正直,称于一乡;外祖母亦慈祥好善;所生子女禀其家教,皆温厚有礼,通大义。先母性尤醰粹,最得父母钟爱。先君铁花公元配冯氏遭乱殉节死,继配曹氏亦不寿,闻先母贤,特纳聘焉。

先母以清光绪己丑来归,时年十七。明年,随先君之江苏宦所。辛卯,生适于上海。其后先君转官台湾,先母留台二年。甲午,中东事起,先君遣眷属先归,独与次兄觉居守。割台后,先君内渡,卒于厦门,时乙未七月也。

先母遭此大变时,仅二十三岁。适刚五岁。先君前娶曹氏所遗诸子女,皆已长大。先大兄洪骏已娶妇生女,次兄觉及先三兄洪(孪生)亦皆已十九岁。先母内持家政,外应门户,凡十余年。以少年作后母,周旋诸子诸妇之间,其困苦艰难有非外人所能喻者。先母一一处之以至诚至公,子妇间有过失,皆容忍曲喻之;至不能忍,则闭户饮泣自责;子妇奉茶引过,始已。

先母自奉极菲薄,而待人接物必求丰厚;待诸孙皆如所自生,衣履饮食无不一致。是时一家日用皆仰给于汉口、上海两处商业,次兄觉往来两地经理之。先母于日用出入,虽一块豆腐之细,皆令适登记,俟诸兄归时,令检阅之。

先君遗命必令适读书。先母督责至严,每日天未明即推适披衣起坐,为缕述先君道德事业,言,“我一生只知有此一个完全的人,汝将来做人总要学尔老子。”天明,即令适着衣上早学。九年如一日,未尝以独子有所溺爱也。及适十四岁,即令随先三兄洪至上海入学,三年始令一归省。人或谓其太忍,先母笑颔之而已。

适以甲辰年别母至上海,是年先三兄死于上海,明年乙巳先外祖振爽公卒。先母有一弟二妹,弟名诚厚,字敦甫,长妹名桂芬,次妹名玉英,与先母皆极友爱。长妹适黄氏,不得于翁姑。先母与先敦甫舅痛之,故为次妹择婿甚谨。先母有姑适曹氏,为继室,其前妻子名诚均者,新丧妇。先母与先敦甫舅皆主以先玉英姨与之,以为如此则以姑侄为姑媳,定可相安。先玉英姨既嫁,未有所出,而夫死。先玉英姨悲伤咯血,姑又不谅,时有责言,病乃益甚,又不肯服药,遂死。时宣统己酉二月也。

姨病时,先敦甫舅日夜往视,自恨为妹主婚致之死,悼痛不已,遂亦病。顾犹力疾料理丧事,事毕,病益不支,腹胀不消。念母已老,不忍使知,乃来吾家养病。舅居吾家二月,皆先母亲侍汤药,日夜不懈。

先母爱弟妹最笃,尤恐弟疾不起,老母暮年更无以堪;闻俗传割股可疗病,一夜闭户焚香祷天,欲割臂肉疗弟病。先敦甫舅卧厢室中,闻檀香爆炸,问何声。母答是风吹窗纸,令静卧勿拢。俟舅既睡,乃割左臂上肉,和药煎之。次晨,奉药进舅,舅得肉不能咽,复吐出,不知其为姊臂上肉也。先母拾肉,持出炙之,复问舅欲吃油炸锅巴否,因以肉杂锅巴中同进。然病终不愈,乃舁舅归家。先母随往看护。妗氏抚幼子,奉老亲;先母则日侍病人,不离床侧。已而先敦甫舅腹胀益甚,竟于己酉九月二十七日死,距先玉英姨死时,仅七阅月耳。

先是吾家店业连年屡遭失败,至戊申仅余汉口一店,已不能支持内外费用。己酉,诸兄归里,请析产,先母涕泣许之;以先长兄洪骏幼失学,无业,乃以汉口店业归长子,其余薄产分给诸子,每房得田数亩,屋三间而已。先君一生作清白吏,俸给所积,至此荡尽。先母自伤及身见家业零败,又不能止诸子离异,悲愤咯血。时先敦甫舅已抱病,犹力疾为吾家理析产事。事毕而舅病日深,辗转至死。先母既深恸弟妹之死,又伤家事衰落,隐痛积哀,抑郁于心;又以侍弟疾劳苦,体气浸衰,遂得喉疾,继以咳嗽,转成气喘。

时适在上海,以教授英文自给,本拟次年庚戌暑假归省;及明年七月,适被取赴美国留学,行期由政府先定,不及归别,匆匆去国。先母眷念游子,病乃日深。是时诸兄虽各立门户,然一切亲戚庆吊往来,均先母一身搘拄其间。适远在异国,初尚能节学费,卖文字,略助家用。其后学课益繁,乃并此亦不能得。家中日用,皆取给于借贷。先母于此六七年中,所尝艰苦,笔难尽述。适至今闻邻里言之,犹有余痛也。

辛亥之役,汉口被焚,先长兄只身逃归,店业荡然。先母伤感,病乃益剧,然终不欲适辍学,故每寄书,辄言无恙。及民国元二年之间,病几不起。先母招照相者为摄一影,藏之,命家人曰,“吾病若不起,慎勿告吾儿;当仍倩人按月作家书,如吾在时。俟吾儿学成归国,乃以此影与之。吾儿见此影,如见我矣。”已而病渐愈,亦终不促适归国。适留美国七年,至第六年后始有书促早归耳。

民国四年冬,先长姊与先长兄前后数日相继死。先长姊名大菊,年长于先母,与先母最相得。先母尝言,“吾家大菊可惜不是男子。不然,吾家决不至此也。”及其死,先母哭之恸。又念长嫂二子幼弱无依,复令与己同爨。先三兄洪出嗣先伯父,死后三嫂守节抚孤,先母亦令同居。盖吾家分后,至是又几复合。然家中担负日增,先母益劳悴,体气益衰。

民国六年七月,适自美国归。与吾母别十一年矣。归省之时,慈怀甚慰,病亦稍减。不意一月之后,长孙思明病死上海。先长兄遗二子,长即思明,次思齐,八岁忽成聋哑。先母闻长孙死耗,悲感无已。适归国后,即任北京大学教授;是年冬,归里完婚,婚后复北去,私心犹以为先母方在中年,承欢侍养之日正长;岂意先母屡遭患难,备尝劳苦,心血亏竭,体气久衰,又自奉过于俭薄,无以培补之;故虽强自支撑,以慰儿妇,然病根已深,此别竟成永诀矣。

溯近年先母喘疾,每当冬春二季辄触发,发甚或至呕吐。夏秋气候暖和,疾亦少闲。今冬(七年)旧疾初未大发,自念或当愈于往岁。不料新历十一月十一日先母忽感冒时症,初起呕逆咳嗽,不能纳食;比即延医服药,病势尚无出入;继被医者误投“三阳表劫”之剂,心烦自汗,顿觉困惫;及请他医诊治,病已绵惙,奄奄一息,已难挽回;遂于十一月二十三日晨一时,弃适等长逝,享年仅四十有六岁。次日,适在京接家电,以道远,遂电令侄思水、思齐等先行闭殓,即与妻江氏,及侄思聪,星夜奔归。归时,殓已五日矣。

先母所生,只适一人,徒以爱子故,幼岁即令远出游学;十五年中,侍膝下仅四五月耳。生未能侍,病未能侍,毕世劬劳未能丝毫分任,生死永决乃亦未能一面。平生惨痛,何以如此!伏念先母一生行实,虽纤细琐屑不出于家庭闾里之间,而其至性至诚,有宜永存而不朽者,故粗叙梗概,随讣上闻,伏乞矜鉴。(此篇因须在乡间用活字排印,故不能不用古文。我打算将来用白话为我的母亲做一篇详细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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