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鲒埼亭集选辑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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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林先生神道表

鹧鸪先生神道表

祁六公子墓碣铭

忍辱道人些词

明故兵部员外郎蘖菴高公墓石表

李驾部墓志铭

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福建世袭轻车都尉会稽姚公神道第二碑铭

舟山宫井碑文

明浙抚右佥都御史前分巡宁绍台道金坛于公事略

明太常寺卿晋秩右副都御史茧菴林公逸事状

庄太常传

贞愍李先生传

毛户部传

钱忠介公降神记

太保钱忠介公画像记

访寒崖草堂记

钱侍御东村集序

赠钱公子二池展墓闽中序

钱忠介公夫人忌日议

改正成仁祠祀典议示定海令

节愍赵先生传纠谬

·亭林先生神道表

顾氏世为江东四姓之一。五代时,由吴郡徙徐州。南宋时,迁海门,已而复归于吴,遂为崑山县之花浦村人。其达者始自明正德间,日工科给事中广东按察使司佥事溱及刑科给事中济,刑科生兵部侍郎章志,侍郎生左赞善绍芳及国子生绍芾,赞善生官荫生同应。同应之仲子曰绦,即先生也。绍芾生同吉,早卒,聘王氏,未婚,守节,以先生为之后。

先生字曰宁人,乙酉改名炎武,亦或自署曰蒋山佣,学者称为亭林先生。少落落有大志,不与人苟同,耿介绝俗。其双瞳子中白而边黑,见者异之。最与里中归庄相善,共游后社;相传有归奇顾怪之目。于书无所不窥,尤留心经世之学。其时四国多虞,太息天下乏材,以至败坏。自崇祯己卯后,历览二十一史、十三朝实录、天下图经、前辈文编、总部以至公移、邸抄之类,有关于民生之利害者随录之,旁推互证,务质之今日所可行而不为泥古之空言,天下郡国利病书;然犹未敢自信,其后周流西北且二十年,遍行边塞亭障,无不了了而始成。其别有一编曰肇域志,则考索利病之馀,合图经而成者。

予观宋乾淳诸老以经世自命者奠如薛艮斋,而王道夫、倪石林继之,叶水心尤精悍。然当南北分裂,闻而得之者多于见。若陈同甫则皆欺人无实之大言。故永嘉、永康之学皆未甚粹,未有若先生之探原竟委,言言可以见之施行,又一禀于王道而不少参以功利之说者也。

最精韵学,能据遗经以正六朝、唐人之失,据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欲追复三代以来之音,分部正帙,而究其所以不同,以知古今音学之变,其自吴才老而下廓如也;则有曰音学五书。性喜金石之文,到处即蒐访,谓其在汉、唐以前者足与古经相参考,唐以后者亦足与诸史相证明。盖自欧、赵、洪、王后未有若先生之精者;则有曰金石文字记。晚益笃志六经,谓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不知舍经学则其所谓理学者,禅学也。故其本朱子之说,参之以慈谿黄东发日抄,所以归咎于上蔡、横浦、象山者甚峻。于同时诸公,虽以苦节推百泉、二曲,以经世之学推梨洲,而论学则皆不合;其书曰下学指南。或疑其言太过,是固非吾辈所敢遽定;然其谓经学即理学,则名言也。而日知录三十卷尤为先生于终身精诣之书,凡经史之粹言具在焉。盖先生书尚多,予不悉详,但详其平生学业之所最重者。

初,太安人王氏之守节也,养先生于襁保中。太安人最孝,尝断指以疗君姑之疾。

崇祯九年,直指王一鹗请旌于朝,报可。乙酉之变,太安人六十,避兵常熟之郊,谓先生曰:『我虽妇人哉,然受国恩矣,果有大故,我则死之』!于是先生方应崑山杨永言之辟,与嘉定诸生吴其沆及归庄共起兵,奉故郧抚王永祚,以从夏文忠公于吴。江东授公兵部司务。事既不克,永言行遁去,其沆死之,先生与庄幸得脱。而太安人遂不食卒,遗言后人莫事二姓!

次年,闽中使至,以职方郎召,欲与族父延安推官咸正赴之,念太安人尚未葬,不果。次年,几豫吴胜兆之祸。更欲赴海上,道梗不前。先生虽世籍江南,顾其姿禀颇不类吴会人,以是不为乡里所喜;而先生亦甚厌裙屐浮华之习。尝言:古之疑众者行伪而坚,今之疑众者行伪而脆,了不足恃。既抱故国之戚,焦原毒浪,日无宁晷。庚寅,有怨家欲陷之,乃变衣冠作商贾,游京口,又游禾中。次年,之旧都,拜谒孝陵。癸巳,再谒。是冬,又谒而图焉。次年,遂侨居神烈山下;遍游沿江一带,以观旧都畿辅之胜。

顾氏有三世僕曰陆恩,见先生日出游,家中落,叛投里豪。丁酉,先生四谒孝陵归,持之急,乃欲告先生通海,先生亟往禽之,数其罪湛之水。僕婿复投里豪,以千金贿太守求杀先生,不繫讼曹而即繫之奴之家,危甚。狱日急,有为先生求救于□□者,□□欲先生自称门下而后许之。其人知先生必不可,而惧失□□之援,乃私自书一刺以与之。先生闻之,急索刺还,不得,列揭于通衢以自白。□□亦笑曰:『宁人之卞也』!曲周路舍人泽溥者,故相文贞公振飞子也,侨居洞庭之东山,识兵备使者,乃为愬之,始得移讯松江而事解。

于是先生浩然有去志。五谒孝陵,始东行垦田于章邱之长白山下以自给。戊戌,遍游北都诸畿甸,直抵山海关外以观大东。归至昌平,拜谒长陵以下,图而记之。次年,再谒。既而念江南山水有未尽者,复归。六谒孝陵。东游,直至会稽。次年,复北谒思陵。由太原、大同以入关中,直至榆林。是年,浙中史祸作,先生之故人吴、潘二子死之,先生又幸而脱。甲辰,四谒思陵。事毕,垦由于雁门之北、五台之东。

初,先生之居东也,以其地湿,不欲久留。每言马伏波田畴皆从塞上立业,欲居代北。尝曰:『吾泽中有牛羊千,则江南不足怀也』。然又苦其地寒。乃但经营创始,使门人辈司之而身出游。丁未,之淮上。次年,自山东入京师。莱之黄氏有奴告其主所作诗者,多株连自以为得,乃以吴济生所楫忠义录指为先生所作,首之;书中有名者三百馀人。先生在京闻之,驰赴山东自请勘。讼繫半年。富平李因笃自京师为告急于有力者,亲至历下解之,狱始白,复入京师。五谒思陵。自是还往河北诸边塞者几十年。丁巳,六谒思陵。始卜居陝之华阴。初,先生遍观四方,其心耿耿未下,谓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他邦所少,而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是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乃定居焉。王徵君山史筑斋延之。先生置五十亩田于华下供晨夕,而东西开垦所入别贮之,以备有事。又饵沙苑蒺藜而甘之,曰:『啖此久,不肉、不茗可也』。

凡先生之游,以二马、二骡载书自随。所至阨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或径行平原大野,无足留意,则于鞍上嘿诵诸经注疏,偶有遗忘,则即坊肆中发书而熟复之。

方大学士孝感能公之自任史事也,以书招先生为助。答曰:『愿以一死谢公。最下则逃之世外』。孝感惧而止。戊午大科诏下,诸公争欲致之。先生豫令诸门人之在京者辞曰:『刀绳具在,无速我死』!次年,大修明史,诸公又欲特荐之。诒书叶学士初菴,请以身殉,得免。或曰:『先生盍亦听人一荐?荐而不出,其名愈高矣』。先生笑曰:『此所谓钓名者也!今夫妇人之失所天也,从一而终,之死靡慝,其心岂欲见知于人?若曰,盍亦令人强委禽焉,而力拒之以明节,则吾未之闻矣』。华下诸生请讲学,谢之曰:『近日二曲亦徒以讲学故得名,遂招逼迫,几致凶死。虽曰威武不屈,然名之为累则已甚矣。又况东林覆辙有进于此者乎』!有求文者,告之曰:『文不阅于经术政理之大,不足为也。韩文公起八代衰,若但作原道、谏佛骨表、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诸篇而一切谀墓之文不作,岂不诚山斗乎?今犹未也』!其论为学,则曰:『诸君关学之馀也。横渠蓝曲之教以礼为先。孔子尝言:博我以文,约之以礼。而刘康公亦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然则君子为学,舍礼何由?近来讲学之师专以聚徒立帜为心,而其教不肃。方将赋茅鸱之不暇,何问其馀』。

寻以乙未春出关,观伊洛,历嵩少,曰:『五岳游其四矣』。会年饥,不欲久留,渡河至代北,后还华下。先生既负用世之略,不得一遂,而所至每小试之,垦田度地,累致千金,故随寓即饶足。徐尚书乾学兄弟,甥也。当其未遇,先生振其乏。至是鼎贵,为东南人士宗,四方从之者如云。累书迎先生南归,愿以别业居之,且为买田以养,皆不至。或叩之,答曰:『昔岁孤生,飘摇风雨,今兹亲串,崛起云霄。思归尼父之辕,恐近伯鸾之灶。且天仍梦梦,世尚滔滔,犹吾大夫,未见君子。徘徊渭川,以毕馀年足矣』。庚申,其安人卒于崑山,寄诗挽之而已。次年,卒于华阴。无子,徐尚书为立从孙洪慎以承其祀。年六十九。门人奉丧归葬崑山之千墩。高弟吴江潘耒收遗书,序而行之。又别辑亭林诗文集十卷。而日知录最盛传。

历年渐远,读先生之书者虽多,而能言其大节者已罕。且有不知而妄为立传者,以先生为长洲人,可哂也。徐尚书之塚孙涵持节粤中,数千里贻书,以表见属。予沉吟久之。及读王高士不菴之言曰:『宁人身负沉痛,思大揭其亲之志于天下,奔走流离,老而无子。其幽隐莫发,数十年靡诉之衷,曾不得快然一吐。而使后起少年推以多开博学,其辱已甚。安得不掉首故乡,甘于客死?噫!可痛也』!斯言也,其足以表先生之墓矣夫。其铭曰:

先生兀兀,佐王之学。云雷经纶,以屯被缚。渺然高风,寥天一鹤。重泉拜母,庶无愧怍。

——录自「鲒埼亭集」卷十二。

·鹧鸪先生神道表

姚江黄忠端公有子五。其受业蕺山刘忠正公之门者三。伯子即梨洲先生,其仲则所谓鹧鸪先生者也,叔子曰石田先生。梨洲学最巨,先生稍好奇,而石田尤狷,天下以三黄子称之。

鹧鸪先生讳宗炎,字晦木,一字立谿,崇祯中以明经贡太学。其学术大略与伯子等,而奡岸几有过之。己卯秋试不售,与叔子约,以闭关尽读天下之书而后出而问世。画江之役,先生兄弟尽帅家丁荷殳前驱,妇女执爨以饷之,步迎监国于蒿坝。伯子西下海昌,先生留龛山以治辎重,所诏世忠营者也。事败,先生狂走。寻入四明山之道岩,参冯侍郎京第军事,奔走诸寨间。庚寅,侍郎军歼,先生亦被缚。侍郎之嫂,先生妻母也,匿于其家,又迹得之,待死牢户中。伯子东至鄞,谋以计活之。故人冯道济,尚书邺仙子也,慨然独任其责,高旦中等为画策。而方僧木欲挺身为请之幕府,道济曰:『姑徐之,定无死法』。及行刑之日,旁晚始出,潜载死囚随之。既至法场,忽灭火,暗中有突出负先生去者,不知何许人也。及火至,以囚代之。冥行十里始息肩,忽入一室,则万户部履安白云庄也,负之者即户部子斯程也。鄞之诸遗民毕至,为先生解缚,置酒慰惊魂。先生陶然而醉。隔岸闻絃管声,棹小舟往听之。寻自取而调之,曰:『广陵散幸无恙哉』!未几,侍郎故部后合,先生复与共事。慈湖寨主沉尔绪又寄帑焉。伯、叔二子交阻之不得。丙申,再遭名捕,伯子歎曰:『死矣』!故人朱湛侯、诸雅六救之而免。于是尽丧其资,提药笼游于海昌、石门之间以自给。不足则以古篆为人镌花乳印石。又不足则以李思训、赵伯驹二家画法为人作画。又不足则为人製砚,其贾值皆有定,世所传卖艺文者是也,其词多玩世。然壬寅高元发之难,浙东震动,先生所以营护之者不遗馀力,不以前事憷,盖其好奇如此。

先生兄弟于象纬、律吕、轨革、壬遁之学皆有密授。既自放,乃著忧患学易以存遗经,著六书会通以正小学。雅不喜先天太极之说。其辨先天八卦方位曰:『邵子引天地定位一章,造为先天八卦方位。诏天地位者,乾南、坤北也,山泽通气者,艮西北、兑东南也;雷风相薄者,震东北、巽西南也;水火不相射者,离东,坎西也。夫所谓定位者,即天尊地卑而乾坤定之义。何以见其为南、北也?山能灌泽成川,泽能蒸山作云,是谓通气。何以见其为西北、东南也?雷宣阳,风盪阴,两相逼薄而益盛。何以见其东北、西南也?水火燥湿违背,然又有和合之用,故曰不相射。何以见其为东、西也?盖邵氏所谓乾南、坤北者,实养生家之大旨,谓人身本具天地,但因水润火炎失其本体,是故损乾之中画以为离,塞坤之中画以为坎,乃后天也。今有取坎填离之法,浥水一画之奇,归离火一画之偶,如所谓鍊精化气、鍊气化神者,益其所不足而离后返为乾,如所谓五色、五声、五味凿窍表魄者,损其所有馀而坎后返坤,乃先天也。养生所重,专在水火,比之为天地。既以南北置乾坤,不得不移坎离于东西,亦以日月之方在东西也。火中木、水中金之说盖取诸此。然而东南之兑、西北之艮、西南之巽、东北之震,直是无可差排,勉强位置。缘四卦在丹鼎为备员,非要道也,奈何以此驾三圣人之易而上乎』?

其辨横图曰:『八卦既立,因而重之得三画即成六画,得八卦即成六十四卦。何曾有所谓四画、五画、十六卦、三十二卦者?四画、五画成何法象?十六卦、三十二卦成何贞悔之体?何不以三乘三,以八加八,直捷且神速乎?焦氏之易传数不传理,其分为四千九十六卦,实统诸六十四卦,是一卦具六十四卦之占,非别有四千九十六卦之画也。雨间气化,自有盈缩,阴阳或互有多少。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造化之参差,义理之所由以立也。如邵子是一定之易也,非不可典要之易也,故曰邵子乃求为焦京而未逮者也』。

其辨圆图曰:『邵子以乾一、兑二、离三、震四为已生之卦,数往顺天左旋;巽五、坎六、艮七、坤八为未生之卦,知来逆天右旋。凿空立说,分卦背驰。数当以自一而下为顺,今反以四三二一为顺;以自八而上为逆,今反以五六七八为逆。又曰:易数由逆成,若逆知四时之谓。然则震、巽、兑、乾无当于易,是冗员也。易道非专为曆法而设,曆法亦本无取乎卦气。至日闭关,偶举象之一节耳。今必六十四卦配入二十四气,则亦须一气得二卦有奇,而后适均也。乃自冬至之后,阅颐、屯、益、震至临,凡十七卦始得二阳,已是卯半为春分矣。又阅损、节、中、孚至泰,凡八卦始得三阳,已是巳初为立夏矣。从此阅大畜、需、小畜而为大壮之四阳,是巳半为小满矣。乃阅大有即为五阳之夬,是午初之芒种。即比连为六阳之乾,是午半之夏至。六阴亦然。何其不均也?邵子盖欲取长男代父、长女代母之义,以震、巽居中。震顺天左行,自复至乾三十二卦,遇姤而息。巽逆天右行,自姤至坤三十二卦,遇复而息。夫两间气运循环,其来也非突然而来,即其去而来已豫徵;其去也非决然而去,即其来而去已下伏。焉得分彊别界如此』?

其辨方图曰:『方图之说曰:天地定位,否泰反类,山泽通气,咸损见意,雷风相薄,恆益起意,水火相射,既济未济。盖所谓十六事者,但取老长中少阴阳正对稍比诸图可观,然何不确守乾坤一再三索之序而演之为胜也?且以西北置乾,东南置坤,又与先天卦位故武不同。何也』?

其辨皇极经世曰:『邵子所云日月星辰、水火土石、寒暑昼夜、风雨露电、性情形体、艸木飞走、耳目口鼻、声色臭味、元会运世、岁月日辰、皇帝王霸、易诗书春秋,似校说卦为详;然不知愈详而挂漏疏罔愈甚』。

其辨太极图说曰:『河上公作无极图,魏伯阳得之以著参同者也。图自下而上,其第一层曰元牝之门,即太极图之第五层也;其第二层曰鍊精化气、鍊气化神,即太极图之第四层也;其第三层曰五气朝元,即太极图之第三层也;其第四层曰取坎填离,即太极图之第二层也;其第五层曰鍊神还虚、复归无极,即太极图之第一层也。方士之秘在逆而成丹,故自下而上。周子在顺而成人,故自上而下。夫老庄以虚无为宗,静笃为用,今方士之术又其旁门。周子之图穷其本而返之老庄,可谓拾瓦砾而得精蕴者矣。但遂以为易之大极,则不可也』。自先天太极之图出,儒林疑之者亦多,然终以其出自大贤,不敢立异,即言之嗛嗛莫敢尽也。至先生而悉排之。世虽未能深信,而亦莫能夺也。

先生酷嗜古玩。癸未游于金陵,一日买汉唐铜印数百,市肆为之一空。乱后散失殆尽,犹馀端石红云研一、宣铜乳鑪一。其后又得黄玉笛一,然终以贫不守,歎曰:『夺我希世珍,天真扼我』!然入其室,陶尊瓦缶皆有古色。已而穷益甚,守之益坚。尝繙澹归遍行堂集,笑曰:『此老之耄也,不为雪菴之徒,而甘自堕落于沿门託钵之堂头,又尽书之于集以当供状,以贻不朽之辱』。门人有问学者,曰:『诸君但收拾聪明,归之有用一路足矣』。尝解易离之三曰:『人至日昃,任达之士託情物外,则自谓有观化之乐,故鼓缶而歌;不然,忧生嗟老,戚戚寡欢;不彼则此,人间惟此二种,皆凶道也。君子任重道远,死而后已,卫武公之所以贤也』。生平作诗几万首,沉冤凄结,令人不能终卷。晚更颓唐,大似诚斋。性极僻,虽伯子时有不满其意者。尝曰:『束髮交贤豪长者不及不多,下及屠狗之徒,亦或沥心血相示。虽然,但有陆文虎、万履安二人为知我耳』!先生虽好奇字,然其论小学,谓杨雄但知识奇字,不知识常字,不知常字乃奇字所自出。三致意于六书会通,乃叹其奇而不诡于法也。

生于万历四十四年某月日,卒于康熙二十五年某月日。前孺人徐氏,后孺人冯氏。子二。葬于化安山先兆旁。先生忧患学易一书,其目曰周易象词十九卷、寻门馀论一卷、图学辨惑一卷,自故居被火不存;并六书会通及二晦、山栖诸集俱亡。从孙千人以予铭其大父梨洲先生之墓为能尽其平生之志,请更表先生之墓。惟是遗书既不可见,而耆老凋丧,亦更无人能言其奇节,乃略具本末而详载其论易诸篇之幸而未泯者以付千人,使勒之墓上。

或曰:先生晚年尝作一石函,锢其所著述于中,悬之梁上,谓其子曰:『有急则埋之化安丙舍』。身后果有索之者,其子遂埋之。而今其子亦卒莫知所在,非火也。予因令千人祷于先生之灵以求之。呜呼!先生好奇,其独不能使遗书复出以慰予耶?其铭曰:

逃剑鋩以亡命兮,保黄箭之馀生。啖野葛几及一尺兮,犹能据皋比以铿铿。我过剡上兮,如闻黄王笛之哀鸣。嗟石函其竟安往兮?徒使人惆怅而屏营!

·祁六公子墓碣铭

顺治二年,江南内附。贝勒遣将东渡,驻营萧然山下,遣使以貂参聘遗老凡六人。其一为故大学士胶州高文忠公,时方寓山阴也,其一为故左都御史刘忠正公,其一为故右佥都御史巡抚苏松祁忠敏公,皆死节。其一为故大理寺丞章公,求死不得,乃起兵,寻行遯去。而二人者竟降,亦卒不得用。于是别称为四忠。

祁六公子者,讳班孙,字奕喜,小字季郎,忠敏第二子也。其兄曰理孙,字奕庆。以大功兄弟次其行,故世皆呼曰祁五、祁六两公子。

初,忠敏夫人商氏尝梦老衲入室,生公子,美姿容,白如瓠,而双足重研,颇恶劣,日堪行数百里,又时时喜跏趺。娶朱氏,故少师滇黔制府忠定公燮元女孙、都督后府都事兆宣女也。

忠敏死未二旬,东江兵起,恩卹诸忠。而忠敏赠兵部尚书,理孙赐任,祁氏群从之。长曰鸿孙者,故尝与忠敏同讲学于蕺山,至是将兵江上,思以申忠敏之志,而公子兄弟罄家饷之。事去,公子之妇翁戒之曰:『勿更从事于焦原矣』。不听。

祁氏自夷度先生以来,藏书甲于大江以南。其诸子尤豪,喜结客,讲求食经,四方簪履望以为膏粱之极选,不胫而集。及公子兄弟自任,以故国之乔木,而屠沽市贩之流亦兼收并蓄。家居山阴之梅墅,其园亭在寓山,柳车踵至。登其堂,複壁大隧,莫能诘也。

慈谿布衣魏耕者,狂走四方,思得一当,以为亳社之桑榆。公子兄弟则与之誓天称莫逆。魏耕之谈兵也,有奇癖,非酒不甘,非妓不饮,礼法之士莫许也,公子兄弟独以忠义故,曲奉之。时其至,则盛陈越酒,呼若耶谿娃以荐之。又发淡生堂壬遁剑术之书以示之。又遍约同里诸遗民如朱士稚、张宗道辈以疏附之。壬寅,或告变于浙之幕府,刊章四道捕魏耕。有首者曰:『苕上乃其妇家,而山阴之梅墅乃其死友所啸聚』。大帅亟发兵,果得之,缚公子兄弟去。既谳,兄弟争承。祁氏之客谋曰:『二人并命,不更惨欤』!乃纳赂而宥其兄。公子遣戍辽左。其后理孙竟以痛弟鬱鬱而死,而祁氏为之衰破。然君子则曰:『是固忠敏之子也』!

当是时禁网尚疏,宁古塔将军得赂则弛约束。丁巳,公子脱身遯归。已而里社中渐物色之,乃祝髮于吴之尧峰,寻主毗陵马鞍山寺,所称咒林明大师者也。荐绅先生皆相传曰:『是何浮屠?但喜议论古今,不谈佛法』。每及先朝,则掩面哭。然终莫有知之者。尝偶于曲■〈?彔皿,上中下〉座上摩其足而歎曰:『使我困此间者汝也』!癸丑十一月十一日,忽沐浴,曳杖绕堂曰:『我将西归』!入暮,跏跌垂眉久之,既又张目,久之始卒。发其箧,所著有东行风俗记、紫芝轩集。且得其遗教欲归祔,乃知为山阴祁公子自关外来者。于是得归葬。

公子性终好奇。其东归也,留一妾焉。及披缁时,亦累东游,东人或与之谈禅,受其法称弟子。尝曰:『宁古塔蘑姑足称天下第一,吾妾所居篱下出者又为宁古塔第一,令人思之不置』!东人至今诵其风流。

孺人朱氏者工诗。其来归也,与君姑商夫人、姒张氏、小姑湘君时相唱和。商夫人字塚妇曰楚纕,字介妇曰赵壁,以志闺门之盛。公子被难,孺人尚盛年。朱氏哀其茕独,以姪从之,遂抚为女。孤灯缁帐,历数十年未尝一出厅屏也。其所抚之女后归杭之赵氏,是为吾友谷林徵士之母。谷林兄弟聚书之精,其渊源颇得之外家。谷林之子一清每为予言,公子大节有光于忠敏矣,而骆丞行遯之踪世多未谂,请为文以表之。聊据所闻志之,使勒之墓前。

呜呼!自公子兄弟死,淡生堂书星散,岂特梅墅一门之衰,抑亦江东文献大厄运也!其铭曰:

呜呼!是为邓林之石,不磨不泐。杜鹃过之,有咮焉食。我歌大招,旌兹幽宅。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卷十三。

·忍辱道人些词

道人姓朱氏,讳金芝,字汉生,乱后别署道人,浙之宁波府鄞县人也。朱氏以好古世其家。城南所称五岳轩书画库者,鼎彝金石,无所不备。而道人更喜讲学。漳浦黄公授徒大涤洞天,道人从之游。漳浦之学兼综名理象数诸家,其所谓三易洞玑者尤邃。故道人于学极博,而亦以易为专门。复社诸公争引重之。至其挥洒翰墨,则先世所传之馀技也。

甲申,道人方在北都,遭逢大难,削髮南遯,流涕陪都,又遇兵祸。截江之役,道人以隔绝不得豫,遂往来英、霍诸山寨及太湖军中,盖几死者数矣。时故乡诸公力为海上扶残疆,道人不知也。

董推官若思者,其亲家。道人以书邀之,令游吴、楚间以观事会。而推官答以海上之局,劝道人归赴同仇。道人始返里门。甫至而推官死于告变之手。道人不为憷,好事益甚。未几,亦牵连被捕,亡命深山。久之,喟然幞被长往。有叩以所之者,则曰:『吾将排阊阖,故先访三闾』。自是踪迹遂绝。其兄弟求之,消息杳然。或曰:道人直抵辰沅,客中湘王幕,中湘殉节,不知所终。或云:曾入滇中,崎岖扈从,卒死王事。或云:投郧阳山中为道士。究之不可得而详也。

呜呼!漳浦门下死事,如刘太僕振之、姚太僕奇允、华职方夏、王评事家勤皆吾浙产。其从死于南中,赵职方士超、赖中书惟谨、蔡秀才春溶则皆闽产,毛通判玉洁、吴训导士绣则皆楚产。其困守遗民之节以死,如彭观察士望、涂上舍仲吉亦皆楚产,叶侍郎廷秀则闽产,董户部守谕、何秀才瑞图、吕秀才叔伦则皆浙产。尚有为闻见之所未备者。道人之耿耿不下,其亦如谢皋父所云,死无所藉手,以见信公而为此恝绝之行乎?死于兵耶?死于饿耶?死于缁黄耶?要之不媿于师门,其仁一也。

道人所著有竹谿小记、赈荒议、湘帆集、练川倡和集、登楼集、汝南怀古集、玉笙篇、弹铗篇、许可篇、素心草、瀫谿留别草、八音草。其有关于大节者曰恸馀吟,则北中所作也;曰闻变诗,则纪乙酉、丙戌事也;曰哭冯诗,则輓簟谿侍郎作也。馀尚有擣衣、落叶、闻砧等诗笺共二十馀种,多佚不传。

道人无子。孺人某氏,以穷死。其从弟曰廷试、曰釴,皆有高节,为道人葬衣巾而以孺人祔之。今五岳轩已衰圮,图书散荡。朱氏子孙无能言道人之大节者。呜呼!茫茫桑海,季汉月表之不作,志士之埋没盖亦多矣。予以其族孙德言之请为之志。其大招之词曰:

天南迢迢,渺孤魂些。滇王竹侯,零落无存些。汨罗于邑,空吐吞些。祗馀江篱,犹映芳孙些。杜鹃哀鸣,促羁人些。瘴云如墨,莫判朝昏些。故乡之乐,曷云可怀些。湖山湛湛,淨尘霾些。墓堂洁治,双阙崔嵬些。宰木纷披,具百材些。域中莱妇,目断夜台些。我词酹君,倘归来些。

·明故兵部员外郎蘖菴高公墓石表

高公讳宇泰,初子元发,改字虞尊,别字隐学,晚年自署宫山,已而又署蘖菴,浙之宁波府鄞县人也。陝西巡抚兼制川北副都御史斗枢之子,光禄寺署丞■〈惠羽〉之孙,广东肇庆知府萃之曾孙,而宋儒万竹先生元之之后。都御史以孤军守郧阳,三御闯贼,语在姚江黄公所作志铭。公为都御史长子,负才名,性地尤忠醇。乙酉六月之役,都御史尚在军,而公辅钱忠介公起兵于鄞,监国手谕奖之,以为不媿江东乔木,版授兵部郎,绾武选。寻以奉使过里门,而江上陷。其时都御史入陝,陝已内附;还郧,郧亦内附,旁皇无之。念光禄公尚在家,间道来归。而海上诸公方思挥鲁阳之戈,以挽落日,勾馀遗老,呼吸响应。公父子辄豫之。丙戌之冬,蜡书自海至,谍者得之,公首被捕。戊子之夏,华、王事洩,再随都御史囚繫。辛卯,几复株累,■〈厪力〉得脱。壬寅之逮,尤为震撼。虽幸得保,而家已破。都御史诸弟斗权字辰四(复改允权),斗魁字旦中,皆遗民之苦节者;时人并公称为四高公。虽累遭困折,其于故国之感不少衰。尝自序曰:『在昔辛壬之岁,里中诸名士大会于南湖,华、王其执牛耳者,而予亦卧子先生所许滥竽其间。国难以来,华、王得追随苑、倪诸老游于虞渊,而予腼颜视息,虽键户屏绝人事,以期不负此初盟,然以视亡友则可耻也!志趣不齐,苑枯随之。向之同社半已出山,攘攘如也。咸淳面目,守之亦希,不可悼哉』!于是为梓乡耆会,其豫选者甚严,王水功、林荔堂、徐霜皋之徒仅九人焉。尝曰:『谢阜羽非易及矣,然而月泉之集,何其会之滥也,得无有妄豫其中者乎?惜不起而问之』。

壬寓之在囚也,终日鼓琴。有仁和令者,亦解人也,以卢囚入,闻琴声而异之。及见其壁上所题诗皆危言,歎曰:『先生休矣』。顾左右曰:『为我具酒饁来』。既至,拉公饮风波亭上。公固辞。令曰:『无伤也』。是日,遂剧饮至漏下,相与赋诗而别。是后隔一日必至。及公事解,遣人谢之,竟不往谒。

所著有雪交亭集。雪交者,张公肯堂翁洲所寓树,一梅一梨,东西相接。公爱之,取以名其集。盖自甲申十九人以后,分年为死节诸公立传,而附诗文于末。有敬止录,则甬上旧闻也,考证最博,如黄公林之讹黄姑林,大禹庙之讹谢女庙,其后闻性道所改正者皆本之。公有肘柳集,乃所作诗文诸种。公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宜人某氏。葬于某乡某原。子某。孙某。其雪交集手稿,予从陆披云先生书库得之,而肘柳集亦尚存于家,独敬止录残断不复传。

公之太夫人黄氏,先侍郎外孙女也。故高氏于予家为重表。而先赠公兄弟以遗民尤相睦。公之卒也,墓上之文未备,至是予始为之铭。其词曰:

墓树垂垂枝指南,朱鸟集之声喃喃。有书早已出枯函,有铭聊以昭幽潜。

·李驾部墓志铭

李驾部文缵字昭武,一字梦公,鄞人也,学者称为礐樵先生。少以诗古文词受知尊宿。天启丁卯,年二十一,为叔氏封若先生作寒香阁赋,杨高唐南仲见而惊曰:『轶齐、梁而上矣』!兼工书画,时称三绝。

钱忠介公起兵,诸生最先从之者先生也,授驾部郎,疏附奔走其间。已而事去,其中之悒悒,卒不可化。丁亥夏,由天台故道入翁洲,因谋从王于闽。翁洲诸公方倚先生以中土之事,劝其归。于是连染五君子之难。

方难之初发,所获帛书中人自分必死。降臣夫已氏,亦思一网尽之。赖华公过宜独承其事,而里中义士亦营救,大行金帛,故五君子外多得免者。然诸公廷讯不能不为逊词以求免,而先生独强项,斩斩不挠。华公歎曰:『君故文弱诸生耳,不意骨力若此』!先生在囚中,日与同难杨公圆石分赋雁字诗。一月之中,遂成卷帙。未几,司狱者尽取诸囚分繫他所,而独留华公。相传以为大吏将独杀华公,而释其馀。先生独自请留伴之。司狱者大骇,乃憷之曰:『汝不畏死耶』?先生笑曰:『白首同归,吾亦何恨』?适评事倪公端木亦以蓄髮披首下狱,三人共一狴户,相与歌传奇中木公不肯屈魔鬼锦缠道诸阕以为笑乐,闻者益惊,遂伴华公过冬。明年再讯,先生再被拷,终不屈。而华公力辨之,乃放归。先生歎曰:『过宜生我,过宜之义,我之惭也!虽然,我不求生,过宜自成其义耳。呜呼!过宜何曾死!我虚生矣』!已而杨公圆石亦死。先生以其子骝娶其女,因抚之,追践囚中之诺也。

己亥,苍水长江之役间道归至天台,先生遇之途中。时关津戒严,以死士卫之,得复入林门。乱定,邀游四方以老,皆倣谢翱为游录。临终,其子问遗言,命取纸笔,则题曰:「众人皆醒,非夫也一!瞋目而卒。

先生学极博。生平露抄雪纂,手录至三千馀卷。上自星纬、律历、方舆、礼乐、名物以至诗话、丛谈,无不具,依稀宋儒王厚斋之风。及成公宝慈以戍来鄞,先生从之讲学,益深造自得。又私淑高忠宪公之学。难后入秦,尤与李中孚相契。晚年尚作小楷,荟萃诸儒言。其所著于三礼则有注疏诠集,于易则有舌存,于春秋则有鲁书,皆不肯苟同宋人之学。其诗文词曰殖阁草,曰跪石吟,曰赐隐楼集。其缉孴诸编有三嵕听雪,有石臼闲课,有鹿谿新语,有井中录,今皆散佚少传者;惟鹿谿新语存。先生之墓在城东,其曾孙某乞铭,乃为之词曰:

是为五君子之孑遗,慷慨对薄而无咿唲,天网恢恢以护周之馀黎。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卷十四。

·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福建世袭轻车都尉会稽姚公神道第二碑铭

康熙二十二年六月,闽督姚公用密计授水师提督施烺下台湾,七日破之,诏封烺为靖海侯,而公自陈无功,故赏亦不及。是年十有一月。公疽发背薨,归葬于越。呜呼!蒍子冯为楚画平舒之策,及其身后屈建成之,而曰先大夫蒍子之功也,归封邑于其子。羊叔画平吴之策于晋,及其身后杜预、王濬成之,而武帝曰是羊太傅之功也。唐裴晋公之平淮,则李凉公不免有惭德矣,然凉公之有憾于碑,非敢以揜晋公也,特欲轩之颜允古通之上耳,且所争亦不过在文字,而酬庸之典则自晋公而下,颜允古通固无不及也。今公以航海数千里之提封,滨海数百城之巨患,三世不宾之馀孽,累年筹运,一旦而廓清之,又并非蒍、羊二公不及其身者之比,而彤弓信圭移之别将,溘然长逝,并不蒙秬鬯黄肠之泽,虽在劳臣报国岂敢有言,而彼偃然开五等之封者,吾不知其何以自安矣!

台湾自生民以来,不通上国。前明崇祯时,郑芝龙为海盗,尝屯聚焉。芝龙既受招抚之命而弃之。丙戌,芝龙降于世祖,其子成功不从,聚其故部,据有厦门、金门二岛,以侵轶我中土。己亥,大举窥江宁,败去,始取台湾定为老巢,而往来二岛间为窥衅计。壬寅,成功没,其诸将如施烺、黄梧等先已降于我,至是以兵平二岛。其子经遁入台湾,兵不及万,船不满百,势稍衰。

康熙十有二年,三藩难作,靖南王耿精忠反于福建。次年,始乞师于郑氏。台人大喜,亟渡海而西。闽中故皆郑氏恩旧。精忠之海澄总兵赵得胜首约同官刘国轩等皆附于经,精忠始惧。经遣人说精忠,借漳、泉二府以治兵,精忠难之。经怒,遽取泉州,南取广之潮州。次年,又取漳州。精忠大惧。吴三桂累为精忠请令画枫亭之界守之,然不获成。次年,三桂令尚之信割惠州赂经,重申盟,然经兵不旋踵取汀州。郑氏复大振。其时和硕康亲王讨精忠,自浙江入,而公以前知香山县罢官,向与王有旧,乃令其长子仪募兵,帅之赴王,请自效。王喜,即令公以知诸暨县从征。进击紫狠山贼,破之。又击枫桥贼,破之。而瓯人之谋应精忠者俱殪。王即军中迁公温处分巡道佥事,驻吹台,益募兵,自为一军,进破石塘,夺杨梅冈。精忠之骁将曾养性至温州,公使仪逆击,大破之。精忠方震于郑氏汀州之逼,而大兵已夺仙霞关而入,公为前锋。乃遣人说之曰:『郑氏害日深,而延建又失,跋前疐后,其谁与守?何不来身归于天子以求生,而反贻郑禽乎』?精忠狐疑,公单骑至其营说之。精忠享公,其宾客皆列侍,公饮啖醉饱,指画伉爽。享罢,长揖径出,曰:『王自裁之』!精忠曰:『是殆李抱真之流,定不欺我』。遂降。论功即以公为福建布政司,仍从征,进勦郑氏。

精忠之降也,其诸将多畏罪归经。经遂乘虚尽取兴化、邵武。而吴三桂骁将韩大任者,世所称小淮阴也,为三桂度岭取吉安,被围久,援兵不接,突围由赣入汀,将与经合。公曰:『是雄儿也,不可弃以资贼』。复骑至其营说降之。简其兵得死士三千,厚养之,即以为亲军。汀州平。自大任降而公之威名益盛。十有六年,随亲王收邵武,复收兴化,寻尽收漳、泉之地。经遁入厦门。公复挟大任以临潮,说其守将刘进忠亦降。郑氏弃惠州而去。七府既定,或谓南荒其乂矣。公曰:『二岛未平,莫高枕而卧也』。

明年,郑氏果复出。二月,连下玉洲、三■〈氵义〉河、福河、下浒诸堡,取石马,入镇门,又陷湾腰树、马洲、丹洲、壁炉诸堡。其骁将曰刘国轩、吴淑、何祐,而国轩尤竞。于是总督郎廷相、嗣海澄公黄芳世、副都统胡克合军漳州以攻之,檄会宁海将军喇哈达、都督伯穆黑林之军于福州,平南将军赖塔之军于潮州,提督段应举之军于泉州,毕至。公以所部败台人于壁炉。俄而黄芳世、穆黑林遇之湾腰树而败,胡克邀之镇北山麓又败,公子仪自三■〈氵义〉河援之亦败,段应举战于祖山大败,奔入海澄。国轩取平和,还围海澄,断堑环椿,飞鸟莫能度。沿海无赖辈从之如云。于是天子震怒,将逮督臣,谕王求其代者。王及将军以下合辞荐公。六月,乃即军中不次拜公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督福建,且令节制诸军急援海澄,而以按察司使吴公兴祚为巡抚助公。公驰督诸军至葛布山谋解围,而海澄食尽已陷,应举投缳死之,总兵黄蓝巷战死之,官兵失陷三万馀、马万馀。国轩下漳平、长泰、同安,旁略取南安、惠安、安谿、永春、德化、诸邑。七月围泉州,号称十万,实六万。公分兵救泉。亟令诸将扼险要,广储峙,并缮治诸城堡,而密陈于天子曰:『贼之所以豨突而无前者,盖闽人为之用也。闽人自成功以来,积为所胁,故其馀孽之来,靡然从之。闽人绌而台人张矣。今必有以壮闽人之势,当先有以固闽人之心,而后贼可退。又必出奇计,使台人反为吾用,而后贼可亡。是固非但争衡于一胜一负之间者也』。天子是之,降玺书褒劳,尽委以军事。且谓阁部诸公曰:『闽督今得人,贼且平矣』。公乃大布方略,令平南将军以下分道出,缀之轻兵,抄其饷道,乘间复平和、漳平。而总兵林贤等败其水军于定海。九月,国轩乃解泉州之围,并力攻漳州。大会二十八镇兵为十九寨,列烽相望。国轩以十七镇精兵三万军于西,吴淑、何祐以十一镇精兵二万军于南,诸与大军决战于龙虎、蜈蚣二山之间。公五檄泉州兵未至,而城中惟平南将军兵及耿精忠归正兵。漳人忧惧。公曰:『贼恃胜而骄,谓我兵弱不敢出。若出不意奋击之,必败。败则不复能军。平海在此役矣』!每日舂客饮博自如。而胡都统以骑至,合之亦仅八千人。公即以胡为前军,自以所部继之,分赖、耿之兵为后二军。前军接战不利,中军继之亦不利,耿兵继之稍胜,赖兵复出,国轩不支,前军、中军还而攻之,连破十六营,斩其将郑英、刘正玺、吴潜等,生擒一千二百馀人,斩首四千级,溺死者万数,国轩泅水而遁,奔海澄。官军乘胜复长泰、同安。是冬,公遣客中书舍人张雄入厦门抚经,不从。

十有八年,公念海澄负险,与厦门、金门、海坛相首尾,不可猝下,乃请复设水师提督,而大开修来馆于漳州,不爱官爵、资财、玩好,凡言自郑氏来者,皆延致之,使以华毂鲜衣炫于漳、泉之郊,供帐恣其所求。漳、泉之人争相喧述。公时掀髯而笑曰:『昔人捐金施间,虽信陵君之亲而才,廉颇、李牧之武,亚夫、龙且、钟离昧、周殷之骨鲠,可坐而尽也,况竖子之游魂乎』!于是不终岁,其五镇大将廖琠、黄靖、赖祖、金福、廖兴以所部降,郑奇烈、陈士恺等继之,林翰、许毅等皆被用。郑氏始上下相猜阻。而简练诸降将之卒骤充水师,骤益二万馀人。乃令巡抚吴公与水师提督万正色攻二岛。明年正月,官兵逼海坛,郑氏戈船将朱天贵故受公约,首以所部五楼船三百卒降,遂复海坛。公待天贵厚,以为亲将,竟用其兵尽破十九寨。国轩茫然失恃,弃海澄,入厦门。正色进兵逼之,国轩弃厦门、金门,奉经入台湾。其时成功之妻董氏尚在堂,数经曰:『汝父之业衰矣!汝辈不才子,吾闻姚公天人也,其更无往』。闽土既平,吏、兵二部列上公功应加者四百馀级,天子晋公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世袭轻车都尉,公子仪都督佥事总兵、世袭骑都尉。

初,闽人当成功之世,内输官赋,外又窃应成功之饷以求免劫掠。奸民乘之,日以生事,而民之供亿亦困甚。于是迁界之议起。定沿海之界而迁之域内。出界者死。成功虽以饷不接不复能跳梁,而被迁之民流离荡析,又尽失海上鱼蜃之利,而闽益贫。及精忠至,封山圈地,莫敢裁量,且日益耗。已而耿、郑之乱交作,杀掠所至,不知谁兵。闽中驻一王、一贝子、一公、一伯,将军、都统以下各开幕府,所将皆禁旅。无所得居则以民屋居之,无所得器械则即以屋中之器械供之,无所得役则即以屋中之民役之。朋淫其妻女,繫其老幼,喑哑叱吒,稍不如意,箠楚横至,日有死者。加以飢馑,而民之存者寡矣。公自入闽,蒿目伤心,谋所以拯疲民者无所不用其极。如除口卒、革排夫舖甲、减刍役,时与悍将骄兵悉力相持。及郑氏奔入海澄,公言于王曰:『今陆地已无贼,材官蹶张,必不能秣马而驱之波浪之间,则所重在舟楫,不在韅靷鞅靽也。而军需乏匮,禁旅所养马且三万,一马日费榖斗有六升,计一马可支十人之食,是撤马一食足养水师三十万人,非但为民,实为国也。且禁旅久暴露矣,胡不奏忾告闲乎』?王曰:『极知公言是。然今耿精忠在军,居然靖南王也。苟精忠不肯还京,其奈之何』?故公连上三疏,朝臣莫敢主者。及厦门平,请益力。且令客婉说精忠,令入朝。天子乃允公,诏王班师,但留吴、喇二将以善后,既而尽撤之。而禁旅将驱男妇二万馀人去,公流涕力请于王,令军中敢有私携良民者杀无赦,而公则赎之以金,临发尽取以还民。禁旅得金,亦各欣然而归。于是始请开界。公言:『南海一带俱有阨塞城寨可以列戍,俱有田可耕,而鱼盐蜃蛤之利尤大,若分屯设卫,令之开垦,得与鲛人蜑户参错而居,所以安内而攘外也。由福清而南,臣已相度经营,了然可措,将开商市,给牛种,为国家恤流亡而收瓯脱自然之利,保无患焉』。天子遣一侍郎勘视,亦弗敢主也,公连章任之,乃报可。自撤兵而闽人出汤火之阨,更开界而闽人得耕鱼衣食之资,相与狂号喜跃曰:『姚公活我』!公乃大造八浆船、艆船、双篷船,并请招红夷夹板船以图台湾。

初,郑经有嬖人施亥者,公密招之,令禽经以自归。亥诺公而事洩。会经死,其嗣子克塽少,公又结其行人傅为霖,将用我故臣续顺公沉瑞以覆郑氏。续顺公者,其先明将沉志祥自辽左即归于我,时已有恭顺、怀顺、智顺三王,皆降将,故以续顺为名。其后出镇闽,寻移粤。耿逆之反,并其军,迁之饶平。郑氏攻饶平而获之,遂以入台。至是公密约之,纠合十一镇,刻日将发,事泄,瑞等死。公又购死士入台,令缚国轩者再。虽皆不克,然郑氏益以此崩剥不知所为。

方施烺之叛成功而归附也,世祖即以为水师提督,驻海澄。成功没,烺以平台自任,出兵不克,颇疑其贰,召入京,不复用,而水师亦罢。公之以布政使奏军事也,即荐用烺,不报。及为总督,乃以万正色任之。至是请改正色为陆路,仍以水师用烺,且曰:『臣愿以百口保烺必无他』,天子始遣之。既至,厚资给之。是时闽人皆知郑氏亡在漏刻。公之入台,特过师枕席之上耳。其必用烺者,特以其为成功故将,欲借之以为先驱,而不虞烺之辄思攘功也。烺至,即密疏请以公驻厦门,而己独以师进。时公已率师出海,见琅疏不怿,自陈请行。诏召公还厦门。

二十一年五月,将由铜山出师下澎湖。公主乘北风以十月攻湖北,时主乘南风及时攻湖南。公曰:『澎湖之南可泊舟者惟娘妈宫耳。使贼固守,未能猝下,我军进退且失据。若其北澳甚多,进退皆可依。澎湖下而台湾溃矣。且盛夏多飓母,尤宜择地』。诸大将吴英、林承、林贤、陈龙等皆曰:『姚公言是』。烺诺之而颇不以为然。是年不果出师。

次年六月乙亥,烺竟以师行。公又戒之如初。烺竟南行。国轩果守娘妈宫,不可入。丁丑,飓风与潮俱发,我军前锋皆为急流飘散。国轩以精兵二万自牛心湾出,其将林陞以精兵万自鸡笼屿出,夹攻我军,集矢于烺之目。烺惧。时官兵泊八罩,其地甚恶。公遣使谯之曰:『不用吾言,竟何如矣!虽然,胜败兵家之常,飓风亦当止,吾前所约诸贼将必有至者,汝速赴之』。烺得书,且惭且喜。而贼将吕韬等间使果至。烺复进澎湖,水亦骤长。癸未,朱天贵先进,大败国轩军,其众争降。天贵亦死。而国轩由吼门逸去。公遣吏卒以大艍运金缯货米,旁午来军,且谕烺曰:『凡降卒皆大赉而遣之归,以携台人之心』。烺如言行之。

先是漳浦道士黄性震自台来降,公以为千户。性震自言能得国轩要领,公遣之。国轩曾以书密报公,然犹未肯遽降也。至是性震故洩之,于是国轩君臣自相猜。既败,欲更出斗,其下莫为用。大兵遂由鹿耳门平行而入。七月甲午,国轩以郑氏降,缴上成功所遗延平郡王、漳国公、招讨大将军、忠孝伯、御营都督等印信,除道出迎。八月癸亥,大兵前歌后舞,悉入台湾。

自公以布政使随征,即自膳部兵,不资国帑。及筑修来馆于漳浦,招抚用三、四十万。及赎难民,所捐金亦如之。至是策勳大赉,又十馀万。而又未尝丝毫取之百姓,莫知其经营所自出也。公笑曰:『台湾则既平矣,然亦销金一大锅子矣』!于是北风正利,烺乃遣其子弟由海道自津门先告捷而后上露布于公。而公之告捷也,使者由驿道行,及至,则后烺已二十馀日。天子既得烺疏,大喜,轩之在平滇诸勋之上,而怪公疏之久而至也。闽士之仕乎京者亦皆先入烺之说,莫有为公言其故者。乃以首功封烺,将以次及公。公疏言:『此庙谟天定,微臣无力』。天子疑以为有怼焉。未几,有召掌中枢之命,而公已不起。

前明故太仪沉光文,鄞人也,从亡海上,由浙而粤而闽者廿年,避地于台湾,其依郑氏者亦廿年。成功没,太僕以经不克负荷,颇有风刺,几为所杀,乃削髮为头陀。至是老矣,公遣人首致问曰:『管宁无恙』?将具屝履送之还。公薨,太仪亦竟野死于台。

郑氏之初起也,厦门有浮石,或视其文曰:「生女灭鸡,十亿相倚,丁庚小熙」,莫能解也。至是而乃知十亿者兆也,兆倚女姚也,酉者鸡也,成功之赐姓也盖岁在酉,天定之矣。虽然,公之勋业豫徵于六十年易代之先,而不见白于平成之日;公之才足使海外之穷奇贰负革面洗心以向化,而不能使共事之寮不负恩而背德;公之智能豫定大荒风信军行利钝之期,而不及料捷奏之居人后,亦何莫非天阨之哉!姑无论平台之谋尽出于公,平台之军器、军饷、军装尽出于公,而烺不过一将之力,且几以方命违制致误军机,卒之死战克敌者皆公部下之士,即令竟出于烺,而亦思以百口保烺者乎!是公亦宜受魏无知之赏矣。则甚矣烺之忮也!

虽然,公之薨也,百城惊悼,群聚而哭于都亭,舂不相,降卒有私为持服者。而漳、泉二府之民争乞公之遗衣冠葬之其乡。福州之民乞留葬于城外之东山既不得,请麻衣执绋号咷送者直过仙霞,归而各以私钱为之建祠,甚且有肖公之影祀之家者。讫今将七十年,闽人语及公,莫不太息,以为功之未酬,不以靖海为里人而右之也,则亦可以见公论之有在矣。

予又闻公之病疽也,始于平厦门之岁。时有鼓山异僧者,善医,延之;既至,曰:『疾不足忧也。天之生公,将为闽疆奏荡平也。今事尚有待,公未死也』。果不踰时而愈。及台湾既定,疽复发,仍延之,则辞曰:『疾不可为矣。夫闽疆尽定,公将死矣。老僧虽往,无益也』。呜呼!孰意天责公以闽事,既成而即翦其命,天亦谓之何哉!

公讳启圣,字熙止,晚字忧菴,世为浙之绍兴府会稽县人。三世皆以公贵赠如公官,其三世妣亦如其阶。初娶何氏,其后再娶俱沉氏。享年六十。公生而膂力遇人,广颡长髯,目有芒如洩电,闪闪逼人。尝游于松江守赵君署中,午睡,鼾声甚厉,僮僕窥之,则雕虎也,大惊。性豪荡,其使金钱如泥沙。甫冠,以诸生游通州,竟得知州事。既至,立杖土豪杀之,寻弃官去。归而游于萧山之郊。有二健卒,佩刀驱二女行,一老翁随哭之,则其父也。公阳呼二卒与之语,且劝以稍与翁金,卒许诺。公出不意夺其刀,连毙二卒,谓老翁曰:『速以而女去』!然所杀者乃□来兵,迹捕急,遂变姓名亡命江湖间。不得已籍于奉天镶红旗下。康熙二年,公疏请旗下开科试士。圣祖曰:『可』。公以第一人荐,遂知香山县。甫下车,澳门贼霍侣成披猖甚,督抚不能制,公以计擒之。俄而逃去,公又以兵缚之,澳门始平。论功应得上赏,督抚恶之,反以通海诬之,且将置之死。公夜见平南王尚可喜而诉之,可喜上疏言其枉,督抚皆以是自杀,而公亦罢官。客粤中,且无以为生。时公年五十,见者多叹其拓落,而公之志浩然。军事起,五年而建节,五年而成平海之殊勳,幕下士自上客元从、健儿走卒因之以取高官者项背相望,亦盛矣哉!暨其薨,诸子卖田以葬,贫如故。予则谓公之殁而犹视者正别有在,而不在乎赏之有无。古人功成辞爵,公亦何必不然,而反以觖望怏怏,公肯之乎?独是公拔身疏逖之中,骤致登庸,大小六十馀战皆亲临之,遂以元枢持节计功,虽足以上报,而未尝得一入长安见天子;荷兰一片土,夙夜魂魄所经营,既已牛酒夹道,望见元老颜色,而未得一履其地,以观魋结之同风;累年金革,欲以角巾归第之后,稽首天子,赐归剡湖,而竟死于官,是则劳臣之所耿耿者尔。

初,何夫人绝有力,不止举臼而已。公闻而奇之,因娶焉。是生长子仪,高七尺,雄魁伟岸,千夫辟易。尝驱驷马,驾奔车,自后掣之,马踯躅前却,不能自由。挽弓四钧,百步之外洞数札。畜壮士张黑子、锺宝、王三痴等十人,尝置左右,令募兵而教之。酒酣出斗,无不一当百。闽人望见先锋,曰:『是姚公子之旗也』。以从征授知县,未上,再晋秩,累官尚书刑部郎,改知河南开封府,诏以京堂用。仪以少长军间,请效力从戎,许之。不次授江南狼山总兵官。平台之役,仪已去闽,论者谓其与烺同行,必有所以制之,而惜公之计不出此也。支子三:曰某,知江南庐州府;曰某,未仕;曰某,知四川石泉县。其出为人后子一,曰陶;累官直隶分巡霸昌副使,实第二。四子皆从公籍于旗,而陶以为人后故,留居会稽。陶亦能吏,以守淮安时得罪于达官,卒为所中而罢。今知胶州述祖,其子也,伉爽称其家儿,于予为同年生,方诠次公奏疏,文移为平海录如干卷,而请列公祠于命祀,许之。公之归葬于越,礼文一切未具。更二十馀年,而萧山毛检讨奇龄始铭其埏道之石,然嗛嗛有未尽者。及考之北平王孝廉源之传稍详矣,然于事多舛焉。夫光烈如公,国史所取徵也,若之何不备?乃因述祖之请,更为一通,贻之异日嗣天子讨论先世勋臣,以光典礼,必有以公之事上闻者,予文或可採也。其铭曰:

有妫之后,河岳降精,其嘘为风,其唾为霆。东宁小腆,化为长鲸,藉口故国,以希横行。涛狂雾毒,祝融厌腥,远窜未僵,终待观兵。公笑而起,不震不惊,麾以黄钺,繫以朱缨。舵楼闲闲,风帆盈盈,佽飞桓桓,水犀薨薨,间使绎绎,降幡绳绳,所斗者知,岂事力征?天时地利,不爽神明。谁违公言,几丧其旌。危斗失险,一夜潮平。甲螺稽首,百辈来廷(甲螺,红夷头目之名)。奠彼南极,浮石早徵。功成身霣,君子无争。其不杇者,三受降城。宛委山头,想见英灵!

——录自「鲒埼亭集」卷十五。

·舟山宫井碑文

舟山何以有宫?盖明亡以后,监国鲁王一旅居焉,故自称曰宫也。宫之井何以传?志监国元妃陈氏死节地也。井以宫洌,宫亦以井尊也。

予考甲申北都之难,熹庙、烈庙二后死之。其时文武殉难诸家,新乐侯刘公眷属最多,而刘文正公、马文忠公、汪文烈公、陈忠愍公、成金两忠毅公其母、若妻、若妾,皆有死者,其家居闻赴自裁则王节愍公妻。说者皆以为中宫阴教之隆致之也。然是犹涧槃逵葛之所聚,舟山弹丸一区耳,辛卯之役,元妃死之,其文武殉难诸家亦有,若定西侯张公眷属最多,而阁部张公、尚书李公、朱公、兵曹李公、都阃吴公之家死者不一;其家居闻赴自裁则给事董公妻,夫熟非笄珈大节所感召与?抑何其先后相合若符节也?

元妃为吾宁之鄞县人,世居郑丞相府大池之北,其女兄归于吾家佥事府君。监国次于会稽,张妃主宫政。而妃以丙戌春入宫。会西陵失守,监国自江入海,保定伯毛有伦扈宫眷自蛟关出,期会于舟山道逢张国柱乱兵杀掠,拥张妃去。妃在副舟中,急令舟人鼓棹突前追兵不及,伏荒岛数日,飘泊至舟山。监国已入闽。旁皇无所归。吏部尚书张肯堂遣人护之,得达长垣。监国见之流涕,始进册为元妃。在海上者三年,风帆浪楫,莫副山河之容。己丑,黄斌卿伏诛,始复入舟山。

先是张妃在会稽,其父张国俊颇豫事。元妃歎曰:『是何国家,是何勋戚,而尚欲尔尔乎』?至是,亲族有至者悉遣之。辛卯,大兵三道入海。监国以蛟关未能猝渡,亲帅师捣松江以牵其势。荡湖伯阮进居守,败死。大兵直抵城下。安洋将军刘世勳议分兵先送宫眷,然后背城一战。元妃传谕辞曰:『将军意良厚,然砺滩鲸背之间,惧为奸人所卖,则张妃之续也。愿得死此淨土』!乃止。城陷,元妃整簪服,北向拜谢,投井而死。义阳王妃杜氏,宫娥张氏从焉。锦衣指挥王相、内臣刘朝共掌宫事,歎曰:『真国母也!岂可使其遗骸为乱兵所窥』?相与舁巨石填井平之,即共刎其旁而死。董户部守谕为作宫井篇哭之。乙未,英义伯阮骏再下舟山,访得妃死状,即其井封之,立碑致祭,而表于监国,加谥贞妃。丙申,舟山又陷,其碑被仆。

呜呼!天下之善恶一也。景阳之辱,高颖正法于青谿,不可以为暴,则舟山之烈,虽经易代,而表章不可以为嫌。当妃未死,尝遣间使至中土,寄书讯其女兄,历叙蛟关之掠、长垣之困、琅琦之溃、健跳之围,操尺组而待命者不知凡几。鬼火以当庭燎,黄蘖以充葛藟,猿呜龙啸以拟晨鸡,苟延馀息,荼苦六稔。然到头终拟一死,以完皎然之躯,其节素定如此。向使当时史局诸臣达之兴王之前,岂有不动色矜叹,附之二后传中者!奈何并此不食之泥湮没恐后!是皆不知圣朝旌厉幽冥之盛者也。呜呼!惟翁洲即前宋之崖山也。况元妃为鄞产,是尤吾乡所最有光者。宫可亡,井不可没矣。乃议为勒石,而附董户部之诗以当些辞。

——录自「鲒埼亭集」卷二十四。

·明浙抚右佥都御史前分巡宁绍台道金坛于公事略

于公讳颍,字颍长,一字九瀛,南直隶金坛县人。崇祯辛未进士,累官尚书工部员外郎,知直隶顺德府,再知陝之西安府,以事罢官。寻复起为尚书工部郎,知绍兴府。

越人最重在水利。前此以贤太守著者,东莞彭公谊、浮梁戴公琥、富顺汤公绍恩。至汤公筑三江应宿闸以洩水,而越之水乃大治。然三江闸在下流,能洩水不能引水,能御潦无以处旱。崇祯之末适苦旱,左都御史刘公宗周家居,谓惟通麻谿坝,更于坝之上流通茅山闸,则可以引潮,抽咸蓄淡,而岁虽旱不为灾;及其潦也,则闭之。是皆本浮梁戴公成规也。诸绅余公煌、姜公一洪以为良策。而萧山愚民挟形家之言,阻之万方,极口詈刘公。时持节分巡浙东者为余公鵾翔,以谘公。公曰:『总宪之言是也,下官当力任之』。乃捕萧之梗令者,杖而梏之,事得集。既集,连年虽大旱不为灾,民乃翕然更诵公。公虽为太守,然每事必谘于刘公,若弟子者。

乙酉,迁分巡宁绍台道。马士英以太后至浙江,刘公泣谓公曰:『事乃至此!若非斩马士英,无以收既溃之人心』!公于是再疏请诛士英,不报。刘公又曰:『明府竟申大义于天下可矣』。公自以外臣未可擅杀宰相,不果行,乃与刘公东归,谋结姚之熊公汝霖共起兵。而王师已入杭,刘公绝粒,公亦入云门山中观变通。守张愫以城迎降,贝勒即令之知绍兴府。会义兴伯以苍头军起,斩张愫。遗民迎公,公驰至,望城哭。城中人曰:『于公来,吾事济矣』!

初,公密使前指挥朱寿宜、朱兆宪等募兵,是日各帅至。而前副将刘穆募兵五百至、前参将郭惟翰、都司金裕募兵五百至、前守备许耀祖以官兵五百至、前指挥武经国募兵六百至、前太僕来方炜、前职方来集之亦各以兵至。公乃以小舟挟短童而西。萧之新令陈瀛出谒,公执之。贝勒之使以榜至,公又执之,焚其榜,鸣鼓会众,誓于都亭;闰六月十三日也。公遂以五百人夜赴固陵,前所遣诸生庄则敬等以江船百馀艘至。王师在西岸,未之知也。公兵无甲,乃借絮衣于固陵之民各一,冲潮径渡。萧人沉振东为之导,尽驱西岸之船而东。至中流,王师始知之,则无所得船。公军上东岸,大噪,遂画江而守。一军扼潭头,一军扼桥司,一军扼海门,一军扼七条沙。于是王师拽内河舟百馀于江,又札木排填土,拟东渡。公复遣死士陈胜等沉其舟。会风作,本排飘向东岸,各营勾致以为用,时以为神助。

公谓诸将曰:『杭已有重兵,攻之不易。莫若于下流由桥司入海宁,出海盐,以通震泽;上流由潭头入富阳,通馀杭,以扼独松关。昨闻海宁兵已起,而富阳尚为口将郎斗金所据,不可坐视』!乃遣刘穆夜袭之,遂通馀杭之道。故馀杭令邱若濬与瓶窑前副将姚志卓来会。刘穆驻师清风亭以为援。王师突至,后入富阳,义士刘肇勷等死之。王宗茂、阮维新等力战。公自渔浦渡江救之,富阳复定。于是方国安得驻七条沙江干立国。王师所以不能遽渡者,以公之取富阳也(或以为张公国维之功者非)。

监国至越,晋公按察使,行巡抚事。已而晋公右佥都御史,督师。公自为一营,守渔浦。时正兵为方、王二家、义兵为孙、熊、章、郑、钱、沉六家,杭人陈公潜夫等以客兵别为数家,而公参处其间。然内外交讧,争兵争饷,公以守土臣悉力支拄,则视诸公为最苦。王之仁尤恶公。一日,会于潭头,语次,之仁拔剑拟公,马士英以身蔽公得免。已而闻王师且自海道至,乃移公守三江口。公先已三疏辞官,不许,至是连章陈危急。而方兵走,列戍溃,公扈从不及,由海道还京口,黄冠杜门不出,乃公保身之哲又自有不可及者。

己亥,海师入江,京口失守,荐绅以及诸生云集其营,公独以事未可知,避之山中。及师退,京口士大夫之祸最烈,而公高卧竟无恙。

公之去越已踰百年,志乘以嫌讳不为公传。吾乡林都御史时对尝传公,今亦不可得见。其能言公之事者鲜矣。萧山愚民遂闭麻谿、茅山二水口,不复为通。诸遗民如陈先猷辈力争之不能得,可叹也。予掌教蕺山,尝欲即精舍中为公谋一席之祀,以辞归不果。爰采摭诸野史以为事略一篇,上以著公之大节,下以志越中水利所关,后世之稽古者定有览于斯文。

·明太常寺卿晋秩右副都御史茧菴林公逸事状

柳先生作段太尉逸事状,盖以补其前状所不备也。若陈了斋作丰尚书状,但叙历官而不及一事,又别成一格。前太常茧菴林公之卒,其状盖用了斋之例。讫今人代渐远,有不■〈厪力〉如太尉之脱落者。予惟公之名德,新旧两朝所并重,故为之捃摭剩馀,粗备首尾,盖不得不以逸名。呜呼!桑海诸公,其以用世之才而藁项黄馘,齎志以死,庸耳浅目,谁为收拾?其逸多矣!

公讳时对,字殿颺,学者称为茧菴先生,浙之宁波府鄞县人,宋名臣特进保之后。曾祖某。祖某。父某。公以崇祯己卯、庚辰连荐成进士,时年十八,授行人司行人。踰年,以使淮藩出。又踰年而居制。又踰二年而北都亡。赧王起南中,以吏科都给事中召。又踰年,南都亡,踉跄归里,从戎江干,累迁太常寺卿,晋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踰年事去,杜门不出。又十有八年而终。

公之少也,伯兄荔堂先生喜言名节,公与上下其议论,荔堂引为畏友。执经倪文正公门,既释褐,施忠介公、徐忠襄公皆重之,多所指授。常熟□侍郎□□闻公名,招致之,公不往。于同官最与刘公中藻、陆公培、沉公宸荃相暱。或问之曰:『冷官索莫,何以自遣』?公曰:『苟不爱钱,原无热地』。时人叹为名言。

其居制归里也,陈恭愍公、钱忠介公一见亦契之。及在科中,时局正恣其昏狂,公以轮对上三摺,言史督相可法之军江北,所以藩卫江南者也,不当使之掣肘;至于进战退守,当假以便宜。左都御史刘宗周,四朝老臣,天下山斗,当置左右。翰林检讨方以智,忠孝世家,间关南来,不当诬以传闻之说。并留中不下。当是时,台省混沓,邪党过半,独掌科熊公汝霖、掌道章公正宸清望谔谔,顾皆引公为助。阮大铖深恶之,乃嗾方国安以东林遗孽纠之。遂与同里沉公履祥偕去。

截江之役,孙公嘉绩故公庚辰房师,挽以共事。熊公、章公、钱公、沉公交章上荐,起佐孙公幕务。每有封事,多遭阻格。中枢余公煌叹息语公,以不能力持为媿。前御史姜公埰兄弟避地天台,公以人望请召之。御史不至。其弟赴军。公力主渡江,熊公之下海宁,公实赞之。盖自丧乱以来,公之所见,其可纪者祗此而已。

诸方既定,亳社终墟,而公年尚未四十,一腔热血,旁魄无寄,转徙山海。及归,家门破碎,乃博访国难事,上自巨公元夫,下至老兵退卒,随所闻见,折衷而论定之。斜日荒江,以此自消其磊块。已而徵车四出,公名亦豫其中,以病力辞。有同年来访出处者,公答之曰:『此事宁容南诸人耶?吾志自定,为君谋宁有殊』!同年媿公之言而止。

公论人物,不少假借。同里钱光绣尝讲学石斋黄公之门,其于翰林张溥,仪部周镳皆尝师之,而学诗于□□。公曰:『娄东,朝华耳,金沙、羊质而虎皮者也,皆不足师。□□晚节如此,又岂可师?子师石斋先生,而更名他师乎』!光绣谢之。

未几,咸淳诸老凋落殆尽,而公独年踰大耋。幅巾深衣,踯躅行吟,莫可与语。于是悒悒弥甚。乃令小胥舁篮舆遍行坊市,遇有场演剧,辄驻舆视之。凡公之至,五尺童子俱为让道。一日,至湖上圣功寺巷中,公眼已花,不辨场上所演何曲,但见有冕旒而前者。或曰,此流赋破京师也。公即狂号,自篮舆撞身下,踣地晕绝,流血满面。伶人亦共流涕,观者迸散。是日为之罢剧。嗣是公不复出,揜关咄咄而已。及卒,遗命柳棺布衣,不许以状请志墓之文,故皆阙焉。

先公尝曰:『吾年十五随汝祖往拜公床下。自是尝抠衣请益。闻问漳海黄公遗事,公所举自东崖所作行状外,别传、哀诔、輓诗、祭文及杂录诸遗事几百馀家;其馀所闻,最少者亦不下数十家,恨不能强记。又语予野史之难信者有二:彭仲谋流寇志讹错,十五出于传闻,是君子之过;邹流漪则有心淆乱黑白,是小人之过。其馀可以类推』。先公问曰:『然则公何不著为一家,以存信史』?公笑不答。盖是时公方有所著而讳之。然自公殁后,所谓茧菴逸史者阙不完。其诗史共四卷,今归于予。

娶某氏。子四。葬于天井山之阳。谨状。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卷二十六。

·庄太常传

庄太常元辰字起贞,晚字顽菴,鄞人也,学者称为汉晓先生。所居在城南长沙田中。长沙田在四明洞天,所称大小韭山者皆在焉。居人讹韭为皎,又讹皎为晓;公之别署两晓山樵者以此。

公严气正性,不肯随人唯阿。下笔千言,亦倔强睥睨一切。成崇祯丁丑进士。其再试出汪文毅公、马文忠公门。释褐南太常博士,八载不迁,冷曹清望,泊如也。甲申之变,公一日七至中枢史公之门。促以勤王。

赧王即位,议选科臣。总宪刘公、掌科章公皆举公为首。而马士英势方张,欲尽致朝臣出其门下。遣私人来致意曰:『博士曷持门下刺一谒相公?掌科必无他属也』。公峻拒之。是时虽东林宿老如□侍郎□□亦俛首称门下于马、阮之门,而考选诸臣能抗之者则公一人而已(按公家传言,沉行人宸荃与公皆忤士英,沉由科改道,而公由科抑部;据南度录,则沉公在总宪所拟原是道,非科也,今改正)。于是士英怒。或告之曰:『是故刘、章之私也』。遂传中旨,仅授刑部主事卹刑。江南公论为之不平。已而士英日横,且以阮大铖故,欲兴同文之狱,尽杀复社诸公。公曰:『祸将烈矣』。遽出都,且以板荡诗人之意赋招诗十章以志感。未几月而留都陷。

钱忠介之起事也,诸乡老最同心者莫如公,破家输饷。初,降臣谢三宾欲梗师而为王之仁所胁,不得已以饷自赎。及忠介与王之仁将赴江上,三宾潜招兵于翠山。众人疑之。王明经家勤谓忠介曰:『公等竟欲西行乎?何其疏也』!忠介惊曰:『计将安出』?家勤曰:『浙东沿海皆可以舟师达盐官。五代钱氏尝由此道会黄晟之师。倘彼乘风而渡,北来捣巢,列城且立溃矣。非分兵留守不可』。忠介曰:『是无以易吾庄公者』。于是共推公任城守事,分兵千人以属公。以四明驿为幕府。公请以家勤及林明经祚隆、王明经玉书、林明经时跃等参军事。忠介乃西行。公日耀兵巡诸堞,里人呼为城门之军。

是役也,危城人岌岌,赖公镇之,而三宾不敢动,乃以翠山之众迎鲁王于天台。自七月至十月,鄞始解严。王召公入朝,晋公吏科都给事中,寻迁太常少卿,再迁正卿,仍兼吏科如故。公疏言:『殿下大仇未雪,举兵以来,将士宣劳于外,炎威寒冻,沐雨栉风;编氓殚藏于内,敲骨吸髓。重以昔年秋潦,今兹亢旱,卧薪尝胆之不遑;而数月以来,颇安逸乐,釜鱼幕燕,抚事增忧,则晏安何可怀也?敌在门庭,朝不及夕,有深宫养优之心,安得有前席借箸之事?则蒙蔽何可滋也?天下安危,託命将相。今左右之人颇能内承色笑,则事权何可移也?五等崇封,有如探囊,有为昔时佐命元臣所不能得者,则恩赏何可监也?陞下试念两都之毁,禾黍麦秀之悲,则居处必不安。试念孝陵、长陵铜驼荆棘之惨,则对越必不安。试念江干将士、列邦生民之困,则衣食可以俱废』。疏入,报闻而已。公又言中旨用人之非,乃赧王之秕政,『臣叨居科长,断不敢随声奉诏』。王不能用。

自是公累有封驳,夫已氏皆结内侍力阻之。而马士英又至。王佥事思任等移檄拒之,又廷争之,不得。公言『士英不斩,国事必不可为』。于是公贻书同官林公时对,言『蕞尔气象,似惟恐其不速尽者。区区忧愤,无事不痛心疾首,以致咳嗽缠绵,形容骨立。愿得以微罪成其山野。若非自污,恐必不能免』。举朝共留之,而公决意去。

未几,大兵东下,公狂走诸深山中,朝夕野哭。公故美鬚眉,顾盼落落。至是失其面目,巾服似头陀而又稍别,一日数徙,莫知所止,山中人亦不复识。忽有老妇识之曰:『是非廿四郎也耶』!廿四郎者,公小字也。歎曰:『吾晦迹尚未深』。

丁亥,疽发于背,勿药,谓侍者曰:『吾死已晚,然及今死犹未迟』。门生林奕隆在旁曰:『请为吾师作大还词以祖道反招魂可乎』?公曰:『试为我诵之』。诵曰:『嗟乎!□□□□,乃至此乎!雄虺雌蝮,螘穴蜂壶,汹汹天狼,绥绥野狐,逐人駓駓,白日幽都。敦恢血拇,肝胆横屠。悬人以娭,如跖之脯。□□□□□□□□□□□□□□□□□□□□□□□□嗟乎!□□□□乃至此乎!六千君子,与白日殂。五千甲楯,与东流枯。□□□□,吾亦非吾。东方不可以居,南方不可以居,西方不可以居,北方不可以居。阿谁不达,皋某是呼。欲返游魂,受此大污。谬哉宋玉,谥为至愚。嗟乎!□□□□,乃至此乎!往哉浩然,逃之太虚。火宅既离,毒苦可除。野葛不绊,鬱髯帝居。帝且饷公,九光五铢。小子歌此,以当骊驹』。公颔之者三而卒。

林公时对尝曰:『吾心折同里先正得三人:其一为陈忠贞公,其一为钱忠介公,其一则太常也。死生不同,然可以谓之三仁矣』。公所著有因园集、山樵编、信水亭吟,今无存者。

·贞愍李先生传

贞愍先生李桐字封若,鄞人也,学者称为侗菴先生,光禄监德继之子。生三岁而孤。事其适母董孺人、生母王孺人皆至孝,而于适母礼节更加隆。及适母卒,而所以事生母者亦如之。时人服其知礼。读书通大义,不屑数行墨。肆力于诗古文词,尤思通当世之故,讲明忠孝节行,谔谔难犯,一时多非笑之。而前辈董文敏公元宰、曹文忠公石仓暨徐兴公、林六长、何旡咎、陈仲醇诸名士深器重之。

甲申三月十九日之变,先生于大临所抗言国恩不可不报,请发义旅次于江干,以待抚臣勤王之举。监司卢公牧舟是之,未能应也。先生乃日号咷当事马前,并诘责诸乡老,遂遭嗔怒,且有欲除之者。尚书邺僊冯公曰:『诸公即自谓力薄不能报国仇,奈何更杀义士』?乃邀先生至其邸呵护之。牧舟亦慰劳之,以是得免。

南都昏浊,先生悒悒不得志,遁入白鸥庄,呼天涕泗,作悲愤诗,遂成沉疾。逾年而有五月十一日之变,昕夕呼祝宗有所请,疾遂笃。会浙东兵起,钱忠介公登坛歎曰:『宜急令侗菴主之』!遣使以告。先生病中霍然起,稍稍进食,乃遣长子文■〈日上永下〉从军,忠介疏授兵部主事。自江干立国,侗菴之病稍愈,已而事渐不支,侗菴复申前请,疾复笃。六月初一日之变,侗菴曰:『吾今定死矣』!果以是月十九日卒,说者以为祈死而得死。年四十九。忠介时在翁洲,哭之恸。门人私谥曰贞愍。

文■〈日上永下〉哭谓其弟文昱曰:『汝知而父所以死乎』?葬毕,相与墨衰赴海上,崎岖军事。文昱亦授户部主事。辛亥,翁洲失守,扈王而出。九月二十六日,兄弟同日覆舟,溺于海中。少子文暹曰:『吾今不可以妄出』。杜门养母,其纯孝一禀先生家法云。

呜呼!桑海之际,吾乡号称节义之区。顾所称六狂生、五君子,多出自学校韦布之徒,其荐绅巨公出而同之者,钱、庄、沉、冯数人而已。年来文献脱落,虽有奇节,不能自振于忌讳沉沦之下,遂与亳社声灵同归寂灭。予每为梓里前辈罔罗散失,六狂生辈之行实渐以表章,而溯厥前茅,先生为首。又况文■〈日上永下〉兄弟以忠作孝,文暹屈节事亲,皆先生之教也。而叩之诸李,莫有知者,其亦可痛也夫!

先生尝与杨尚宝南仲、陈御史平若、陆舍人敬身诠次同里前辈曰甬东诗括,又手辑先世诗文曰衣德集。其自著曰侗菴集。嗣后先生族子邺嗣因诗括遂为甬上耆旧诗,因衣德集遂为砌里文献录,则皆先河之力也。

先生三子,惟文昱有允锡,抚于其叔,娶妇,然卒以无子绝祀。其所居长松馆,自文■〈日上永下〉兄弟死国,二妇入道,捨为梵宇,即所谓薜萝菴者也。余每过而伤之!

·毛户部传

毛户部聚奎字象来,一字文垣,鄞人也,都给事中宏之后。为人慷直刚果,有节概。少与其弟聚壁并有声,时称西皋双凤。

乙酉,豫于六狂生之列,几为降臣谢三宾所害,幸而不死。行营将士争□求识所谓六狂生者,先生笑语之曰:『夫狂者,不量力之谓也。量力则爱身,爱身则君父不足言矣,夫已氏是也』。寻参瓜里幕府,以明经授户部郎,司饷。事去,奔走山海之间,累遭名捕,行遯得免,而其家遂以此落。晚年始归。

初,先生于庚寅、辛卯间,与吴于蕃、管道复、汪伯徵、倪端木、邗上周雪山为社,已而亡命。及其归也,死亡星散,竟以沉冥而卒。所著有吞月子集。六狂生之幸得终牖下者,先生一人而已,而亦无后,君子哀之。

先生诗古文词皆倔奇。顾其家人不能为之收拾。予竭力求之,卒不得。惟先大父赠公曾录其文数篇,今存之传中。

其作方石铭曰:『赤城有方山,其峦方也,取而击之,其石方也,取而碎之,至于如粟、如菽,亦方也。人有以贻汪子伯徵者,汪子珍而藏之,有过于袍笏而拜之。吞月子曰:世人恶方而好圆,而汪子之独好夫方也!虽然,汪子之好夫方也,特其好之适然而方也。使山之石随所碎而皆圆,吾恐汪子好犹是也。吾愿汪子之坚所好也。昔人有恶圆者,终身不仰视,曰,吾恶天圆。或有喻之以天非圆者,曰:天纵不圆,为人称圆,吾亦恶焉。呜呼!夫天亦恶得不谓之圆也。草有芝兰亦有萧葛,木有楩楠亦有荆棘,鸟有鸾凰亦有鸱鴞,兽有麟虞亦有豺虎。且所谓萧葛、荆棘、鸱鴞、豺虎者常多而胜,而所谓芝兰、楩楠、鸾凰、麟虞者常少而不胜。天亦委而从之而无如何。呜呼!天亦安得而不谓之圆也!所贵乎君子之立天者,有如兹击而取之,取而碎之至于如粟如菽而不失其方,故足好也。吾愿汪子之坚之也。汪子其毋曰:异哉!吞月子以方故至不容于世,而又以其术诳我!爰为之铭曰:于行义乎尔,于全道乎尔,从心所欲不踰乎尔。宁方为皁,毋圆为玉。夫子观象而歎曰恆,君子以立不易方』。

又作舆人皁人丐人传曰:『舆人者,南都武定桥人,不详其姓氏。乙酉之变,夫妇同日缢死。吾友吴于蕃亲见其事为弔之。皁人者,于姓,江阴人。乙酉之变,传新县官至,往执役如旧。谛视良久,歎曰:□□□□□人,吾不可以为之役。遂归而缢。时新县官者,湖州李某也。丐人者,姓氏与邑里俱未详。闯贼陷北都,题诗养济院自缢死。吞月子曰:夫舆人、皁人、丐人也,汲汲赴义若此,可异也!噫!无异也!舆人、皁人、丐人,人之微者也,然而人也,人则义其性之者也,则亦有人而不舆人、皁人、丐人者乎?夫人而不舆人、皁人、丐人者多矣。不舆人、皁人、丐人而人者,吾未数数见也。予之为三人者立传也,拟曰舆公、皁公、丐公三先生传,既而思之,今所谓公之先生之者,皆其不舆人、皁人、丐人者。举舆人、皁人、丐人而公之、先生之,是不以人目之也,故从而人之。人之者,人之也。人之者,则于不舆人、皁人、丐人而不人之者也。不异,固所以异之也』。

其作周乘六自序卷跋曰:『今日何日哉?谓二三子死而不死,亡而不亡,独早自放庆,以附于靡他之义,委曰予一介草茅臣,敢告无罪。呜呼!薄乎云尔,亦恶得无罪也?虽然,先皇帝御极十有七载,其为三百人也者何限,其为二十七人、九人、三人也者何限?家博士弟子辟九牛一毛与蝼蚁群岸然负太行而趋,此直智尽能索,计无复之耳,非託之鸿飞冥冥为名高也。或曰:黍不为黍,稷不为稷,僬侥嚚瘖,甘心官师所不材,古人捧檄之谓何?岂知岁寒然后识松柏?匹夫慕义,何处不勉?敢曰独吾君也乎哉!竖儒尺寸于国家何有?皇帝以厚糈养之学宫,则既国士遇之笑。中山君出亡,得二死者,昔时一壶飧之遗也。岂其二十年廪食于天家而置之若忘?曰□□有君耶?呜呼!诵周孔之书,从事仁义之说,发挥于文章帖括间,吾道在是,吾所学所行在是。一日而□之于不知何人之□,阳阳如平常,则吾不知之矣。粤自制科来,师与为教而弟与为学,上与为鹄而下与为趋。佥曰:是足干人主,出其金玉锦绣以富贵我者也。曰富贵我者吾谓之君。然则不复能富贵我者,吾谓之路人耳。吾道在是,吾所学所行即在是耶?呜呼!凝碧池大会,雷海青投乐器恸哭,彼优伶则何知,舞象瞪目不拜,彼禽兽则何知。然则乘六之弃选贡如敝屣也,敢为高论以从龚薛陶、张图偓之徒哉,亦俾后世毋谓不优伶、禽兽若,则庶几乎』!

此皆先生文章存者也。先生尝自题其集曰:『吾不得见之行事,不得不託之空言』。呜呼!岂知并此空言而几于不得其传也乎!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卷二十七。

·钱忠介公降神记

城隍之祀,始于六朝,而唐以后遍天下,其详见于宋赵氏宾退录中,然必求实其人以实之,则吾终未之敢信也。且相传以为神亦有代谢,如世上之迁更者,其果然与?前代忠节诸公,如靖难时之周观察、嘉靖间杨员外,魏奄所杀前后七子中,则李、黄两御史,皆世所指名也。呜呼!日星在天,河岳在地,忠节之魂魄,发扬昭明,何所不之,岂必以冕旒香火而重?惟是生为明圣,殁为明神,斯民爱敬之至,即成灵爽,则至理所融结,而未可以为愚夫愚妇之说也。

鄞江城隍之神,里党莫称其为谁氏。予考之开庆四明志,则以为汉初之纪将军信。吾不晓纪将军之何以得祀于吾乡也,其殆如奉国军谯楼祀唐睢阳六忠之例,盖宋高宗航海时崇祀以励臣节者乎?近忽传故太保阁学忠介钱公嗣其任,一时遗民皆为歌诗以记之。

吾闻江右建宁之城隍为明故总督侍郎揭公重熙,广右桂林之城隍为明故总督侍郎张公同敞,亦此例也。呜呼!忠介初唱义时,六狂生拥之而出,布衣戴少峰奋臂一呼,众人云集,在斯庙也。予每徘徊神宇,旁皇追溯,当日力疾誓师、墨衰指麾光景,如或遇之,则其降神于斯也亦宜。

·太保钱忠介公画像记

钱忠介公之举计吏也,出武进吴公稚山之门。忠介官江南之太仓,有巨室公子坐罪,百方营救不能得,乃以重币致吴公为属,而忠介卒不可。吴公歎曰:『吾观钱止亭状貌如处女耳,不料其刚如此,此太吏公所以疑留侯也』!不十年而忠介以起兵从亡,死于海上,果与留侯之报韩若合符节。虽然,求忠介于相,良不类其人,若求忠介于文,又不类其相。吾读忠介集,其江上、海上诸封事、两制代言诸诏敕及和文山六歌、沁园春、唐多令诸词,慷慨淋漓,风雷变色,如易水之滨白衣冠而歌变徵,如鸿门之啗彘肩、目眦迸裂,可以想见其人矣。而瞻仰鬚眉,芒角浑然,则又龙德之潜,豹雾之隐,几不可以一望而得者。古今来振奇之人物,容或在嵯峨剑佩之表耶!

忠介之自浙入闽也,福州亦不久而陷,遯迹龙峰,祝髮为人外计,然非其志也。会监国至,则翻然起从之,凡二年竟以尽瘁而殒。一门六棺,停海上者六年。义士姚兴公辈为葬之黄蘖山,而置祀田以奉其香火,至今犹盛。故忠介画像存于黄蘖者尚有数幅,而不特甬东之影堂也。

忠介临殁时,感怀国难,深以无成自咎,遗言仍以部郎章服入殓。画像有用五品饰者,盖以此也。亦有作披缁相者,龙峰时笔也。其在影堂者,乃吴中作牧时所绘一小轴,留贻于相州之盛氏,而令弟退山侍御得之以归者也。崖山、文陆诸公,后世史臣未尝不称其爵。忠介之欲自降抑者,其实过也,然而弥可悲矣。军持则偶寄之幻耳。

予在京师,有福清李生者,邮致其家所有忠介像,乞予记之,即所云五品饰者也。予既尝应其请矣。归里后,忠介嗣子濬恭摹影堂之本为大轴,而以元本令予取前所应李生之记题之。予嫌旧文之失于繁也,乃重为删节更定而录之。

·访寒崖草堂记

寒崖草堂在鄞南湖上所谓小江里者,故职方骆先生精舍也。其地盖已累易主。乾隆辛未,诸生卢镐假馆授徒于其地。予歎曰:『三十年以来,求职方之子孙以访其轶事而不可得,则求其诗文而不可得,则求其邱墓而表之而又不可得。年运而往,里中之知职方者希矣。今过其草堂,其安可嘿然而已?况其石阑花畤,风流宛在,是固东篱之遗也』。乃为之记。

职方讳国挺,字天植,寒崖其五十字,故诸暨人也,居鄞甫二世。有殊材。是时,其东邻李氏方贵盛,忠毅公镇三藩,一门子弟多隽士。而职方以诸生崛起,名甚盛,里人引而奇之曰李骆,不以势位甲乙也。

鄞士尚节义。职方所与为素心者,曰华公夏、王公家勤、陆公宇■〈火鼎〉、高公宇泰,风格相伯仲。而东江事起,左右钱忠介公,破家输饷,遂为六狂生之亚。降绅夫已氏欲杀之,亦与六狂生等。忠介浮海,戊子又有五君子之难。夫已氏欲株连先生,而帛书中无其名,乃散流言,谓待翻城之后,尽籍诸荐绅家以赏军,盖缴众怒以害之。华公闻而叹曰:『如此则国人皆曰可杀矣,天植之肉其足食乎」!竟被逮讯,久之得脱,而家遂中落。于是柴门土室,不接一客,蕉萃三十馀年以卒。

然每年五月初二日必致祭于石伞山房,为华公也,而配以杨、屠、董诸公;六月二十日致祭于石雁山房,为王公也,而配以施、杜诸公。西台东台呜咽之声相接,逻舟虽过不憷也。尝夜宿草堂,恸哭惊四邻,门人皆起,先生尚未寤,旦而问之,则曰:『梦见苍水相语于荒亭木末之间,不觉失声』。因作寒崖纪梦诗。

所著有寒崖草堂集。骆氏本自诸暨来,无族属。一子传之一孙,秘其集不肯出,以多嫌讳也。乃未几而其子卒,其孙又卒,骆氏遂无后,其集竟不知所之。呜呼!其可痛也!职方之惓惓于华、王诸公如此,今孰为职方念及者乎!百年以来,诸公之或死或生,不必尽同,而其趋则一。吾乡遂以成邹鲁之俗,其功大矣,是非世俗之所知也。此予之所以过草堂低徊留连不能自已也。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卷三十。

·钱侍御东村集序

钱子濬恭捧其本生父退山侍御东村全集,乞余铭墓及序。予于钱氏世德,望之如峨眉天半。尝以相公丽牲之石出于菊潭刘公手者未能该备,为作神道第二碑铭。又尝编次相公前后诸集而为之序。又尝记其画像。又尝作检讨、枢曹、推官三公墓文。百年来,通家子弟能言钱氏之文献者,余不敢多让。则侍御家国大节,宁可以嘿而已?惟是司马温文正公未及作刘道原墓志,而即以十国纪年序令其家上石,则今即以东村集序纳之墓中,大儒成例,未为不可。爰参考野史,合之侍御所作自传,为序一通以归之。

呜呼!侍御甫为诸生,即随相公倡义,监国授以推官,而相公固辞不受。及入闽,庶寮乏职,乃以诸公之荐授台员;风帆浪楫,悍帅秉成,侍御无所展其风裁,而拮据卒瘏。为相公召募义勇,联络山海营寨。相公不禄,侍御尚与检讨同入福安围城中,久之始去,而检讨死。侍御与枢曹以下诸弟姪同从亡翁洲,而相公之子尚宝又死。翁洲再失,枢曹、推官相继死。侍御自此始为宗祀之计。而家门荡然,戒心未泯,消岁月于亡命之中,盖此十年来固不暇为诗文之事,亦不忍为诗文之事。即间有所作,要归于波涛兵火之中,而不得存。迨惊魂稍定,葺草庐三楹,为东村农舍,欲谢绝人世,而以衣食之故,不得不出而索游,委蛇韬敛之中,用晦而明,以全其不降不辱之面目。于是五十九岁复举三子,以长者承相公之祀,即濬恭也。乃濡笔作家传以补史阙,閒情所寄,或泣或歌。故侍御之生平较之古来遗民为最苦,而其神明所蕴结、足以扶宇宙之元气而曆劫不可磨灭者,亦正于此得之。

呜呼!相公忠义之盛,萃于一门。诸弟鼎撑角立,前光后辉。生死殊途,而其趋则一。故国世臣,宁复有二?濬恭其以吾文纳诸幽宫,微特侍御以为足儘其生平,即相公诸昆季闻之,亦当笑而颔之矣。

·赠钱公子二池展墓闽中序

前太保督相钱忠介公嗣子二池,明年为七秩,犹思裹粮蹑屩度闽中,以展忠介公之墓,请予为作神道第二碑铭,将勒之黄蘖,盖其孝也。二池之子懿蕖乃谋以今年豫为阿翁祝,而又惧非阿翁之意,亦乞言于予,以予苟有言则二池必弗之拒,可谓克肖其父之孝者也。于是二池果来告曰:『古无庆年之礼,况孤孽如僕者,其尤不可以当此谂矣。虽然,若能为僕写孤孽之状,以长歌当一恸,即以赠僕之行,则当拜而受之』。予曰『诺』。

呜呼!太保之殉于琅琦也,父子夫妇相继并命,又一年而第五弟检讨殉于福建,又七年而第九弟推官殉于鄞,又一年而第七弟职方亡命徉狂卒于崑山。一门先后死国,其可伤矣!而前此太保尚有一子尚宝已短折于翁洲,四忠皆无后,尤可为痛心者也。

又二十馀年而第三弟侍御始举二池,亟行告祭之礼以为忠介后,天之延一线于忠介,以笃遗泽于二池者,岂不重哉!然而桑海波沉,家门荡尽,侍御困守皋羽,所南之节,以舌耕教二池,三旬九食,十年一冠,故国公相家之子弟岂敢望绣衣肉食,而零丁寒饿,出门辄碍,不得不委蛇于尘俗之中,寓清于浊,寓醒于醉,皇天后土,可以谅其艰贞之志!在昔竹垞先生之论独漉山人也,以为降志辱身,终当登之逸民之列,予尝三复其言而伤之。独漉之门资地望与二池无不同,然独漉之声华气力非二池所能逮,故蒙难馀生,二池有校独漉为更困者。二池年已老矣,犹日抄忠介遗集,校雠讹舛,向予家搜索野史中所载忠介事以补家传之所未及,每饭不忘其先人。予既作忠介神道第二碑铭,又属撰忠介遗集序,并葺年谱,记画像,又属撰侍御墓文与东村集序,又遍求检讨、职方、推官诔铭。从父蛰菴徵士遗集流落他人,二池购而归之。检讨以下,三公皆未置后,二池岁时修其祭祀,以一身兼承诸父焉,可不谓之孝欤?而懿蕖善养父志,醇心笃行,力耕供职,惟二池为有子,惟忠介兄弟为有孙,惟故国故家为有光宠,一线之延遗泽,其未有艾也。

二池其行矣!七十孤儿,杖履无恙,犹能千里啣哀,省松楸于墓下,亦足慰先公之望。其为我问隐元、独耀、碧居诸长老遗文尚有存焉者否?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卷三十二。

·钱忠介公夫人忌日议

忌日何以有议?盖出于孝子慈孙之穷也。在昔明正统谏臣刘忠愍公、天启党人缪文贞公皆瘐死诏狱。凡诏狱之杀人也,例以第一日禁子报囚病,次日厂官给医药,又次日以不起闻。其实则报病之日已登鬼录,所给医药乃虚文耳。故忠愍家忌以报病后三日三祭,而文贞家竟以报病之日为忌。常熟钱尚书尝曰:『同一忌也,刘则疑之,缪则意之,敦是而孰非,均可以痛哭矣』!

钱忠介公夫人董氏卒于戊子之四月,而以丧乱遂失其日。嗣子濬恭伤祀典之莫举也,询于予。予曰:『忠介輓诗谓四月二十七日夫人异方服之稍痊,然卒不能救,则忌在二十七日之后明矣。且二十七日稍痊,则未必以次日遽卒明矣。无已,参稽刘、缪二家之例,竟以晦日为忌焉可乎』?

呜呼!桑海诸公不祀忽诸者盖十之九,忠介独有后,惓惓先人如此,则亡于礼者之礼,其亦不幸中之幸也夫!

·改正成仁祠祀典议示定海令

成仁祠之祀,在翁洲为莫大掌故,其与明初祀余阙福寿之礼同也。顾其事行于前令,意则善而失之不学,妄採里巷诬诞之言以录其人。故其事伪,其官爵伪,其姓名无一不伪。居然登之翁洲志中,而祠为谬祠,志为秽志,大决横水洋之清流未足以洗其玷也。其所以致此者,盖由于黄斌卿之私人欲厕斌乡于祠以毁定西。其时遗老且尽,躗言得而持之。故今祠中遂以斌卿为首,岿然居张相国之上而莫有先之者,冤矣!斌卿既入,于是翁之闻风而者妄以长平之国殇相继阑入。尸其事者不察,遂至盈庭冒滥,行之几七、八十年。后生年少虽有疑之者而不敢言。予则谓斌卿之不当入祠也,博採诸野史之言而可以了然。诸不知名者之妄入也,据天子所修明史以黜之,而无所置其喙矣。爰为议一通以告明府,并闻于定之君子。

附明史翁洲死难目录太傅大学士华亭张公肯堂

太子少保礼部尚书武进吴公锺峦兵部尚书锺祥李公向中吏部侍郎上海朱公永佑通政使会稽郑公遵俭兵部都给事中鄞董公志宁礼科给事兵部郎中江阴朱公养时(明史但作兵部,今据吴少保海外遗集)户部主事福建林公瑛、吴县江公用楫礼部主事会稽董公、吴江苏公兆人兵部主事福建朱公万年、长洲顾公珍、临山李公开国工部主事长洲顾公中尧工部所正鄞戴公仲明定西参谋顺天顾公明楫诸生福建林公世英锦衣指挥王公朝相内宦监太监刘公朝安洋将军刘公世勋荡湖伯阮公进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卷三十三。

·节愍赵先生传纠谬

节愍赵先生之死,世传之者皆谬。予从华公嘿农、高公隐学二集中考得之。世无欧阳公,孰为王彦章核实者乎?作纠谬。

丙戌六月,江上失守,先生题诗案上曰:『书生不律难驱敌,何处秦庭可借兵?只有东津桥下水,西流直接汨罗清』!誓死不食。其家多方解慰不能得。顾先生以曾借友金未偿为愧,委曲措置得之。次日晨起,袖所作历试经义纳衣巾于文庙,诣友人家,返金。友人熟知其贫,讶其返之速。叩之,先生笑不答。即往城东,跃入江水。渔舟惊集救之,江流湍急,浮尸竟去。力追,仅得及焉。

其家故知其以祈死出,遣人四辈迹之,及之江上。渔人辈询其故,感叹,乃共以酒灌之,荡其喉,扼其胸,使出水。探其袖中,纸累累。而友人亦至,为之惊泣。良久得醒,舁之还家,肤孔间血涔涔然,张目不语,仍不食,其家计无所出。

先生故授经太白山中,与其徒徐生相得。至是,闻先生事,来视之。因强舆先生入山,欲令食,不可,则为谬语以慰之。或曰李侍郎长祥克绍兴矣,或曰翁洲大将黄斌卿奉监国来恢复矣,或曰石浦大将张名振奇捷矣,或曰四明山寨下慈谿矣。先生闻之,即进食。如是者半年,谬语渐穷,而先生病亦稍愈。间出山中,问樵子辈以近事,则循髮示之曰:『天下大定,更何问焉』。先生大恸踣地,更不复食。至冬尽困甚,气息奄忽而逝。盖先生殉节颠末如此。

今所传乃谓先生投水即死,死而莫知其由。途人过之,有及见其哭文庙中者,乃得其故。不知其绝命词盖已出矣,又由死而生,复延半年。则谓其投水死者尤误也。

予观志士之死,亦各有其地与其时。文山、叠山,其前事也。有明之季,蕺山先生不死于绝粒,而死于水;漳浦先生绝粒者再不死,而死于刑;寒山先生投水、投缳者四,不死,兴兵一年而卒死于水;郑御史为虹不死于自刎而死于刑;均之死也,而不遽死,不如此不足以显其节之奇也。惟是先生以朝不坐、燕不与之身,可以无死,而乃要之于必死,则更奇矣!先生私谥节愍,亦华、高二公所定云。

——以上录自「鲒埼亭集」卷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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